豆腐西施 第一章

  想玉人花容柳眉
  不由人不如果似痴
  无奈云山遮蔽
  生隔断路东西
  生隔断路东西
  唐寅·【园林好】
  祖传三代的「老诗记豆腐行」里,店家老板诗谷怀愁眉不展,在他身旁坐着的是诗家二姑娘诗晓桐、三姑娘诗晓榆、四姑娘诗晓桠,以及一脸愧疚的洛伯虎及月老。
  「洛大哥的意思是……」十岁的诗晓桠先沉不住气了,她站起身质问:「大姊近日的『异状』,全是起因于那碗禅意豆腐脑?」
  一女端侍,一男饮下,爱意互萌,此乃该碗豆腐脑里的最最重要因素。
  那是一碗被下了「同心符」蛊咒的豆腐脑。
  一人吃下,呃……两人中蛊。
  洛伯虎惭愧垂首,月老哀声叹气,诗谷怀懊恼恨语。
  「洛小子!我家大丫头心系于你,你处处留情、花心薄幸也就算了,现在竟还想用这种方法来让我家丫头对你死了心?你你你……这实在太过分了吧?」
  「对不住!诗伯父。」
  洛伯虎抬眸,目中有愧。
  「晓枫与我青梅竹马,我自问真心待她,就因为真心,才不想让她受到委屈,我知道这些日子里她过得并不开心,所以我才会想要用这种方法来为她择一良婿,谁想得到……」
  是呀!翘楚大将军、贺相府二少、蒋家钱庄三掌柜、德记洋行的总把子,甚至是扬威镖局的少东家都是万中选一的好夫婿,谁会想到,阴错阳差,诗晓枫竟会将那碗豆腐脑端给了个餐风宿露、落魄无依的流浪汉?
  一语未尽,房中多人同时摇头叹息,因为脑海中浮起了近日常会见着的诡异场景。
  一个让苏州城里过半的成年男子爱慕不已的豆腐西施,每日天没亮就起灶,又是蒸豆、又是磨豆、又是洗豆腐,还要亲自炒芝麻、切菜松,忙得香汗淋漓,为的就是那一碗用「爱心」调制成的豆腐脑。
  一等完工,鸡啼破晓,她便会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端出门去。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檐下,晕红着粉颊端了张小板凳,在那个臭得半死的流浪汉身旁坐定,若见对方还在睡,她便会乖巧地敬捧着那碗豆腐脑,安静等候。
  活像是小小宫娥,伺候着当朝天子般的恭谨。
  为了怕豆腐脑变冷,她会密掩着盅盖,用双手恭恭敬敬捧着,以求维持温度。
  时间缓缓地流逝,那臭家伙终于要死不活地睁开了眼睛。
  他懒懒地睁开一条眼缝,面无表情地瞧见那碗热腾腾的豆腐脑。
  然后诗晓枫便会羞柔着笑,开开心心地将碗端了过去。
  对方熟练地接过,没一声谢,没一声叨扰,仰天张大嘴,咕噜咕噜像是倒馊水般倒进去,然后再将空碗扔了过去。
  「还要吗?」
  诗晓枫总会这么细声细气,温柔地问着。
  对方懒懒倒头卧回了原处,面向墙壁,不再搭理。
  见对方没出声,诗晓枫这才抱着空碗走回铺里,还会痴痴傻傻开心笑了一阵,人虽在屋里忙,却神魂不属的,眼神三不五时便溜往外檐下……
  几日下来,同样场面一再出现,看得她几个妹妹都要大喊吃不消了,比她之前迷恋洛伯虎时的深情无悔更要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
  毕竟洛伯虎虽是滥情了点,但至少貌比潘安、风流有才,迷恋他还算有点道理,加上他俩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感情是一点一滴地放下去的。
  反观那流浪汉,不过是个外地人,几个月前才流浪到苏州城来的,来历不知,样貌不解,因为在这几个月里,没人见过他洗澡,没人见过他隐在蓬头垢面下的庐山真面目。
  发丝胡须纠结不清,活像是一头脏兮兮的大毛熊。
  流浪大毛熊在这城里交上的朋友不多,一个叫做虱子,一个叫做苍蝇,整日可见他的「好友」来找他抬杠聊心事。
  这几个月里,流浪汉曾陆续待过不少的店家檐下。
  睡一家赶一家,谁都想拿钱请他上澡堂去清洗一场,他却没回没应、不搭不理,未了还是「老诗记豆腐行」的老板诗谷怀心慈,由着他在自家铺前檐下窝着,反正他店里有个豆腐西施在,登门客人不断,不怕吓跑了客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时的好心,竟惹来如此后患。
  当时不懂缘由,还以为姊姊只是一时心善的诗家二姑娘诗晓桐,还曾一边捏鼻头,一边问着姊姊。
  「姊,妳也太好心了吧?妳不觉得那个家伙,呃……异味甚重?」异味是客气点的说法,正解是合该叫做臭气冲天。
  「不会呀!」诗晓枫柔柔一笑,眼神亮着梦幻光芒,微绯红脸,「我觉得他满有男人味的。」
  诗晓桐听得几乎摔倒。
  这……叫做男人味?!姊确定那不是臭豆腐味?果真是海畔有逐臭之夫也!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姊姊额头,怪哉,竟然没烧?
  「男人味?」诗晓桠也挤过来加入问话行列。「那么洛大哥呢?」
  「洛大哥?」诗晓枫面容降为冷淡,「又怎能与『他』相比?」
  那倒是!
  诗家两个妹妹同时点头,如此骇人的「味」,相信这世间无人能及得上他。
  「那么他……」诗晓桐忍不住追问,「曾经和妳说过话吗?」
  也许对方只是落魄一时、潦倒一刻,其实腹中扎扎实实有着真材实学,只是未过明主先蒙尘,若是这样的话,只要稍微聊一聊就能判别得出来的。
  「没。」诗晓枫摇摇头,「他寡言。」
  寡言?!
  诗晓桐与诗晓桠眼儿相觑,同样一个念头闪过--
  这些日子以来,似乎还不曾有人听过那家伙开过口,最大的可能他若不是既聋且哑,那就是他的牙齿恐怕早就被人给拔光了,自然开不了口。
  大姊呀,妳的眼睛是让豆腐给蒙住了吗?
  两个妹妹面带忧愁,同时将手伸向姊姊的额头,怪哉,还是没烧?
  直至此刻,洛伯虎在众人面前坦承了他和月老犯下的错事,诗家人才明白诗家大姑娘这些日子之所以如此不正常的原因。
  这会儿轮到诗家三姑娘诗晓榆跳起来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洛大哥,祸由你闯下,你总得想想办法呀!」
  洛伯虎将眼神转往月老,只见那老人嗯嗯啊啊的,好半天才挤出了声音。
  「呃……我们也知道这事情很紧急,只不过,还请你们再给我多点时间,好让我可以炼出解药,解了这道同心符蛊咒。」
  诗家小姑娘诗晓桠瞪大了双眼,「月爷爷,没解药的东西你怎能让我大姊吃下?」
  月老搔搔头,忆起了「同心龙凤镯」的悲惨下场,暗暗咕哝。
  「能解有能解的棘手,不能解有不能解的烦恼,真是难做!」
  唉,下辈子绝对不再做人,做人,真难!
  「可我还是不太懂。」诗晓桐摇摇头,问出心里的疑惑:「若说吃下那碗豆腐脑就会两情相悦,可为什么咱们目前所见到的,却只是我家大姊在一头热?」
  月老挠挠须、挑挑白眉,「可以确定的是,对方不但是个练家子,且还内力相当深厚,所以他神清智明,所惑有限,或者只是……他自个儿压根尚未知觉罢了。」
  「闲话莫再提!」诗谷怀严肃着脸色,沉声道:「在解药被炼出来之前,咱们到底该怎么做?」
  总不能让自个儿的黄花闺女像个小花痴一般,天天绕着那脏兮兮的家伙穷打转吧?
  洛伯虎想了想,缓缓站起身,声音低沉的开口。
  「全面隔离!」
                
  清晨,天儿破晓,司晨鸡啼。
  曦日咬破了云层,光影缓步匀洒着大地,一道道日光挪移,终于将他唤醒。
  他转过身来还想要再睡,但周公已然挥手告别远离,他挠挠脚趾,赶着一只接着一只跳进出来以噬血为生的黑色小虫。
  珍重!有空再来!
  他打了个呵欠,他睡饱,牠食饱,谁也没欠着了谁。
  只不过,他忍不住挠挠脸上早已纠结不清的毛发,侧首思索,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发鬓胡须、须胡鬓发,怎么说都可以,因为全都打结在一起,他也分不清哪些是哪些了。
  到底是什么不对劲呢?
  他支高下颚思索,将近一年的时间没用过脑,此时一经转动起,才发现想事……好生累人。
  究竟是什么不对劲呢?他又自问。
  他伸掌向天,没下雨,天色清朗,其实就算下雨也没关系。
  他抵掌向前,没起风,温度适宜,而就算真是狂风来袭,他也向来无所谓的。
  他将大掌缓缓移向肚腹,呃……好长的一声肚鸣,嗯,他终于知道了,是肚子饿了。
  怪哉!
  在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不曾领略过「饥馋」两字,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他餐风宿露,可以随时随地啃果子嚼树根,如果有好心人奉上馊水厨余,他也不会拒绝咕噜噜就灌入口中,他对于口腹之欲早已无挂于心,有吃没吃都一样,在方寸之间,他原以为再也没有需要挂怀的事情了,今儿个怎么会……
  他再度挠了挠发鬓胡须,脑海中突然浮起一张清妍的瓜子脸,一个俏生生、手上捧着热盅,小心翼翼痴候着他清醒的丽影,一等忆起,他的肚子又开始大声鬼叫了。
  原来如此!
  他皱眉不悦,他用力捶腹。
  不许再嚷了,他在心底恶骂,怎么那么没志气,不过是碗豆腐脑,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让个小女人给豢养住了?
  他倒下头想要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火恼地腾跃起身,他毫不恋栈大步跨离那已然歇憩了几个月的廊檐底。
  他没有回头,是以没有见着有六双躲在旁往外审视的大大小小眼睛。
  见他走远,那些双眼里纷纷流露出解脱及欣慰神情。
  但如此好日仅仅维持了十日。
  十日之后,「老诗记豆腐行」铺子前,那个头发胡须分不清的汉子再度光临,他没睇向屋内那一双双见他出现便吓大了的眼睛,径自大刺刺地在檐下老地方躺下,继续边睡觉边和虱子、苍蝇聊心事。
  屋里的人双眼持续瞠大,且伴随着咬牙切齿的声音。
  成!要睡要躺由着他,但绝不可能有再多的了。
  他回到了老窝,如此又捱过了五日,那天清晨,他却陡地暴跳了起来。
  该死!
  不是窝的问题、不是虱子多寡的问题、不是有吃没吃的问题,他的心晃荡不宁,是那个老爱捧着豆腐脑、羞笑瞧着他的少女的问题!
  很有问题!
  他抬腿一踹,「老诗记豆腐行」的两扇朱红大门直接变成了两片废柴,时间还早,铺前除了正在「纳凉」的热豆腐,不见人影。
  汉子快奔,追风逐日地来到了铺子后方的厨房里。
  厨房里只有几个挥汗如雨的豆腐行伙计,一边是热烘烘地燃着灶火,另一边则是正在用着大石磨,转磨着黄豆。
  「老诗记豆腐行」是三代祖传的铺子,而豆腐铺里最最重要的营生用具自然非那只青斗石磨莫属了。
  石磨使用了超过一甲子的岁月,是古物也是宝物,重逾三百多斤。
  石磨要够沉,方能将豆子碾得透碎、磨得香滑。
  这石磨自从出现后还不曾移过位,因为若要抬起,非得要五、六个汉子共同来扛,此时石磨正由两个伙计一上一下推磨着,还有个小伙计负责倒豆及淋水,就在此时,一阵恶风扑来,一根手指头,煞住了那只正在运转中的石磨。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劫财劫色?还是劫黄豆?
  显然被吓傻了,伙计们怎么也无法再度推动石磨,只好对着眼前头发胡须不分的男子,瞪大了黄豆似的小眼睛。
  「她在哪里?」许是太长一段时间不曾用过嗓子,男人开了口,乍听之下粗嘎难辨,甚至有点像是野兽嘶鸣。
  「谁在哪里?」我的娘呀喂!敢情这会儿是上元节?还打灯谜咧!
  「那个会煮豆腐脑的小姑娘!」
  会煮豆腐脑的小姑娘?
  一句话同时问哑了几个伙计。
  想「老诗记豆腐行」里有四位当家小姐,枫、桐、榆、桠,个个都会煮豆腐脑,谁知道你老兄问的是哪一个?
  「回答我!」
  不知道对方的不回应只是因为搞不清楚,那汉子还当是眼前人不想回应,双瞳瞇紧,放开手指,改用大掌抬高石磨,轻轻松松便将那只沉重的青斗石磨给斜斜抬了起。
  见他动作,几个伙计吓得四散逃逸,又是尖叫又是快跑,就怕石磨一个不小心压到了自己,害自己变成了豆渣泥。
  「天色还早,姑……姑娘们……应……应该……」颤抖出声的是缩在灶前烧柴的伙计,「都……都还在后面大屋子里……」
  汉子冷哼,大掌松开,青斗石磨重重坠地,砰地一声,吓得众伙计抱在一起,男人面无表情,转过身便往大屋方向奔了过去。
  下一瞬间,尖叫的场景在后面的大屋子里一间间房间,轮番上阵。
  男人每推开一扇房门便会引来一声尖叫,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记老音。
  声音是「老诗记豆腐行」老板诗谷怀的。
  要死啦!大清早的,进来也不先敲个门,懂不懂规矩啊?人家还没穿裤子呢!
  呜呜呜!老妻过世后,他的俊臀还不曾让外人窥见,一世清白,毁于一旦哪。
  伴随着一路走来此起彼落的尖叫声,未了只剩下最后一间房了。
  男人双瞳恶火满满叫人怵目惊心,在再度失望了后,他霍地伸手向前,将那年仅十岁的诗家小姑娘诗晓桠的嫩脖子一掌握紧。
  「告诉我!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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