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尔滨 70

  被唤作冬梅的姑娘像只小猫一样钻进楼门里去了。不大一会儿又从门里钻出来说:“没有,快进!”说完,她又过来搀着肖光义。肖光义感到这回她靠得更近,用的力量也大,像是准备做最后冲刺一样。
  他们进了楼门,楼门里静悄悄的。走廊里灯光不太亮,但是一切东西却又照得清清楚楚,是经过采光设计的。这时走在前边的姑娘加快了脚步,搀着肖光义的两个姑娘也增加了力气。肖光义当然明白这是到了紧要关头,便也忍着剧烈的疼痛,用尽全身的力量,流着满头热汗挣扎着走,接着又拼力往楼梯上爬。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难以观察周围的环境了。但是他却立即感觉到脚下踩的软软的东西是地毯。他对地毯的感觉是特别敏锐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经常踩地毯吗2不,恰恰相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踩这玩意儿。第一次是他念高小的时候,跟着一位经商的远方叔叔上马送尔旅馆,当他头一脚踩上那花花绿绿的玩意儿的时候,他几乎都不敢再接着踩下去,这简直像把他家的棉被铺在地下让人拿皮鞋脚踩一样,他很心痛。后来他把这感觉告诉他叔叔了,他叔叔听见后哈哈大笑着告诉他:把十床绣花锦缎被加起来也没有那一块花花绿绿的地毯值钱……一句话,就在他那少年的头脑里打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铺地毯就像铺金子一样,是把大把的钱撒在地下!也就从这时起,那种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感觉就永远进入他的记忆了,有时还不断重复出现,譬如踩在春天柔软的草地上,踩在他外祖父房后那厚厚的青苔上,都有踩地毯的感觉,但是真的第二次踩上,却是在今天这非常时刻,这就使他特别惊讶:地下能铺地毯,而且是在屋外的走廊里,楼梯碰上——虽然这地毯不像马送尔旅馆的那么软和,但是也绝非一般人家了……对,他家那高高的院墙,那幽静的后花园……所有这一切,都说明这是一家高门贵族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往四周看了看,呀!墙上也和马迭尔差不多,有枝形的壁灯,有用镜框镶着的名画,墙角下还摆着高大的瓶子……就在他歪过脑袋往墙上看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了右边那位搀着他走的姑娘,他忽然一愣神,哎呀!那张美丽的鸭蛋形面孔怎么那样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她是什么人呢?她不是叫冬梅那一位,那位在左边,力量比她大,她……他很想再看她一眼,以唤起他的记忆,但是前边那个姑娘已经推开一扇门,他被迅速地搀进门里。当门被轻轻推上以后,眼前是一片漆黑,比楼外还黑……在黑暗中只听一位姑娘说:“不要开灯,把他扶到沙发上去。”
  肖光义又被搀着往前走了。他又感觉到脚下踩的还是地毯,而且是比走廊里软得多的地毯,好像比第一次在马送尔踩的那块还软……
  他被搀着坐在沙发上。这么软的沙发他也是第一次坐,就像把自己放在棉花团上一样软,整个屁股都陷进去了。
  这时他又听见一位姑娘问他:“你疼得很厉害吧?”声音仍然很低,但是比在外边慢多了,柔和多了,就像窗外吹来的夜风一样轻柔。
  肖光义忙用同样的音调回答说:“不要紧。”
  “冬梅。”又一个姑娘说,‘你去找片’加当‘来,给他吃下去。“
  叫冬梅的那个姑娘应声走出去了。
  这时从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两位姑娘忙对肖光义说了一句:“你不要怕,安心坐着,这屋一般人进不来。”说完就离开了他。他看见她们站在窗前。窗户敞开着,微弱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出她俩那纤巧身材的轮廓。她俩都探着身子往外看,好像也在努力谛听着什么……这时肖光义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屋里的暗度,当那个叫冬梅的姑娘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能模糊地看见她在屋里走动,拿杯倒水,又走过来,把茶杯放到他面前的矮几上。他客气地挣扎着要起来,姑娘一把按住他,悄声说:“你不要动,我是个”I环,你是位客人,应该给你倒茶。不,这碗可不是茶,是碗白开水,用来吃药的。“说到这里,她把一只手伸到肖光义面前说,”这是片‘加当’,是德国拜耳大药房出的止痛片,可灵验了,你吃上立时就能止住疼。“
  肖光义忙顺从地从姑娘手心里拿起那片叫“加当”的药,放在嘴里,还没等他去端水碗,水碗已经递过来了,他忙接过来,喝了一口,不凉不热正可口,便一仰脖,把一杯水都喝下去了。姑娘又问:“还要不?”
  “不要了。”
  “好。你先坐着。过一会儿我给你泡好茶。”说完就离开他,也到窗前去了。
  她是丫环?那么那两位就可能是小姐了?丫环、小姐,这种名词自己在小说里读过,这样人物在电影戏剧里看过,可是接触真人却是第一次……想到这里,在他眼前又出现了方才看见的那张美丽的熟悉的面孔,她是谁呢?她是小姐吗?……他一边想着一边活动活动腿,腿疼轻多了,真像那姑娘说的,这药真灵验!疼痛一减轻,他也感到一阵轻松,不由得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就在这一呼一吸当中,他忽然觉得有一股非兰非麝的幽香从鼻孔中沁人自己的心脾,顿时觉得心旷神抬,不由得又连连吸了几口。这香气发在哪里?当然就在这屋中,这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被搀进了一位小姐的闺房,一间过去只有在小说和影剧里看到的闺房。他翻了一下身,侧过头向窗前望去,只见三位姑娘还在那里向窗外看,不知在看什么?三个脑袋挨到一块儿了,在说悄悄话。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转身离开窗台,向屋门走去,门开了一道缝,她一侧身,灵巧地走了出去,从那剪影上看,又是那位叫冬梅的姑娘。
  从屋里走出去的正是冬梅,她是奉命去大门前“听声”的。因为卢淑娟和柳絮影在楼上窗户里看见有五六个警察和便衣,正在大门里和老田头、斯杰播争吵,话语她们听不大真切,看样子是警察们要往院里闯,两个中、俄老头拦着不放行,双方正在僵持着。卢淑娟很担心,便打发冬梅去探听。冬梅刚拐过楼梯角,便发现春兰和夏鹃各提着一盏红灯笼,分别站立在楼下大厅里,样子严肃而庄重。冬梅知道这是老爷要亲自出去了。从冬梅来到卢家,就看见这两个红灯笼。老爷从来不用手电筒,有时晚上到园中走走,或者是打一趟拳,或者是吟几首诗,总要让丫环们打上这两个红灯笼。冬梅开始弄不明白这位遇事开通的老爷为什么放着现代化的电棒不用,非要打灯笼?后来她才逐渐品味出这两盏红灯在绿树丛中闪闪发光的美妙情景,尤其是让提灯的她们穿上白色的衣裙,在红灯绿树映照下,更是别有一番情趣。今天,这“情趣”完全变了,从提灯的春兰和夏鹃那绷得紧紧的脸上看,真有点像穆桂英马前的娘子军,就要去冲锋陷阵一样。
  冬梅一边看一边轻轻地往楼下走,又走了几步,看见老爷了。只见他正挺身站在前厅的地毯上,由秋菊蹲着身子给他系长衫下边的纽扣……冬梅贴着楼梯扶手轻轻地往下走,她有点怕被他看见,但他还是看见了,一皱眉问:“上哪去了?”
  冬梅忙站下,垂着手说:“在楼上陪小姐。”
  “那么现在上哪去?”
  “小姐吩咐到大门前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就这样出去吗?”老头儿皱着眉一点冬梅说,“衣冠不整,连扣都没扣齐,成何体统!”
  冬梅忙说:“是。冬梅就回去换衣服。”
  “不必了。”卢运启一挥手说,“整好衣服,跟我走!”
  “是。”冬梅忙扣齐纽扣,又用手抻了抻衣服襟,站到已经站起身的秋菊一旁。
  这时卢运启对门前提灯的春兰和夏鹃一挥手说:“走,到大门前去。”
  于是两盏红灯前导,两个丫环后随,当中的卢运启迈着方步,往大门前走去。
  大门前的争吵立刻停止了,中、俄两个老头往旁边一闪,老田头大声对伪警察们说了一句:“我们老爷来了!”
  老田头这句话就像喊了一声口令一样,以齐德荫为首的伪警察们,都身不由己地把双足一碰,来了个立正的姿势。
  卢运启站下了,春兰和夏鹃往左右一分,面对面站在卢运启的前面,又把红灯往起一提,红光照在老头儿的脸上,老头儿伸手一持胡须,脸一仰,眉一皱,昂首问道:“你们哪一位是领头的?”
  齐德荫忙向前跨了一步,一举手敬了一个礼。他忘了没戴军帽,没穿制服,就这样像孙悟空打遮阳一样行了一个举手礼说:“报告卢老先生阁下,敝人是警佐齐德荫,新任道里警察署署长,本想近日就来拜望老先生,以求得您老人家的提携和指教,可是今天夜里突然发现有贴撒反满抗日传单的匪徒窜进府上。为了捕获匪徒归案,也为了保护老先生阖府的安全,便不揣冒昧,率领弟兄,莫夜而来,不想惊扰了您老人家的清梦,还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卢运启用手捋着胡子,声音平稳地问道:“这么说署长先生是领着部下到本宅来搜查反满抗日分子来了?”
  “敝人不敢。”齐德荫忙说,“敝人是为追捕逃犯才来造访的。”
  “这个逃犯是怎么进入本宅的?是谁开门放进来的?”
  “卢老先生言重了,尊府怎么会有人放匪徒进来。”
  “不放怎么会进来?”
  “跳墙。”
  “跳什么墙?”
  齐德荫用手一指高高的大墙说:“跳这个墙。”
  卢运启双眉一皱,提高声音问道:“谁看见的?”
  齐德荫回手一指秦得利说:“是警察厅特务科秦警尉看见的。”
  秦得利忙往前跨了一步,行了一个鞠躬礼说:“敝人秦得利,拜见卢老先生。”
  卢运启上下打量他一眼说:“啊,你是葛明礼手下的人。”
  秦得利挺直身子应了一个“是”字。
  卢运启问:“你是在哪看见有人跳进来的?”
  秦得利用手往后园一指说:“在后胡同。敝人紧追着那名逃犯,相隔只有三四步,等敝人拐进胡同口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墙头上了……”
  卢运启一瞪眼睛说:“他跑的时候扛着梯子?”
  “没,没有。”
  “没梯子怎么上去的?”
  “这,这……”秦得利口吃了。
  卢运启一挥手,提高嗓音说:“走,跟老夫上后园!”说完一转身,迈开矫健的步伐,领头便走。
  春兰和夏鹃忙提着红灯,迈着碎步,抢到前边引导,秋菊和冬梅跟在后面紧紧相随。
  齐德荫和秦得利也忙领着伪警察们跟着走上来。
  老田头忙告诉斯杰潘一人看守门房,也紧跟在警察、特务后面,像个督后阵的一样,向后园走去。
  拐过楼房,进入了花木葱宠的后园,手拿电筒的警察便对着树隙花丛乱照起来,两道电光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闪动着……想不到这时卢运启突然收住脚步,回头吼道:“乱照什么?收起来!”
  手电筒光立即熄灭了。
  “你们还嫌惊扰得不够吗?”卢运启一指大墙外一座楼房说,“让人家看见成何体统,本宅后院闹鬼了!我这里有两盏红灯,还不够看吗?”
  齐德荫连忙称是。
  卢运启转身对提灯的春兰和夏鹃一挥手,继续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后大墙下,站住了。
  卢运启仰头望着高高的大墙,不回身地问道:“你们说那抗日分子跳的就是这大墙吧?”
  秦得利忙回答说:“正是。”
  卢运启循着声音,回头对秦得利一招手说:“你过来。”
  秦得利忙走到卢运启面前,恭恭敬敬地站下说:“老先生有何吩咐?”
  卢运启一指高墙说:“你上去!”
  “我,我……”秦得利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怎么上去?”
  “爬上去。”卢运启厉声说,“像你说的那个被追捕的逃犯一样,坐在墙头上。”
  “报告老先生,”秦得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敝人没,没那么大的功夫。”
  卢运启紧皱双眉,手往后边站的警察堆里一指说:“你们谁有这样的功夫?”
  众警察都默不作声。
  卢运启这时一指秦得利,激动地说:“我看你完全是无中生有,编造谎言!欺老夫闲居家中,无权无势,便来寻隙闹事,制造事端。”
  秦得利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
  “你还想说什么?不服气吗?”卢运启又一指高墙说,“这样高的墙,除非背生双翅,才能飞越而过。老夫一生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清朝末年,和你们现任的‘大总管’郑孝胥在广东任上的时候,曾经看过几个会飞檐走壁的武侠的演习,他们也只能跳上一人多高的房檐和墙头,要想走高楼越大厦,那得用飞爪走绳,使起那手段来也得容空,怎么能在你紧紧追赶当中,一眨眼他就上了墙头,这不是你活见鬼,就是你有意编造。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得利头上的汗珠在朦胧的夜色中闪闪发光。他低下了头,汗珠掉到草叶上,和露珠融合在一块儿。
  卢运启又一指齐德荫等警察说:“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讲?”
  齐德荫忙说:“卢老先生见多识广,所说完全是至理名言。所谓墙头越人之说,大概是秦警尉追匪心切,一时看花了眼,敝人又没经过大脑,用番心思,一时也信以为真,这才造次登门,实感抱歉,改日一定登门谢罪。现在请允许敝人和兄弟们告退。”
  “这么说不搜查了?”
  “敝人不敢。”
  “好吧。”卢运启向站在这群警察身旁的老田头一挥手说,“送客!”
  “喳!”老田头一高兴,竟用了一句年轻时当听差时的答话。
  老田头领着那群警察向后园外走去。红灯和卢运启都在原地没动。警察们再不敢打亮手电筒,只能摸黑向前走去。
  等这一行人拐过楼房以后,卢运启才对四个丫环说道:“你们立刻回楼,悄悄地把各个房间和角落都查看一遍,以防万一。”
  四个丫环应声称是。
  卢运启略一思索,又说:“夜太深了,不要惊动王先生。他明天还要上课,不像我们家净是闲人。”
  冬梅没有挑明王一民没回来,也和春兰她们同声应了一声是。
  卢运启又问道:“你们少爷回来没有?怎么不见他出来?”
  冬梅忙回说:“少爷快十一点才回来,他,他喝酒了,大概没醒。”
  卢运启一皱双眉,低声骂了句:“自暴自弃的孽障!”说完一甩袖子,说了声“走”就向楼房方向走去。
  四个丫环忙小跑着站好原来的队形,一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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