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
在晨曦的光芒照拂下,一个用红丝带将乌亮亮的头发缚成童子髻的小孩口中念念有词,坐在高脚的梨花椅子上,穿着金丝软靴的短胖双脚在半空晃呀晃的,埋头振笔疾书。
小孩埋头苦干,一点也没有留意到,在他清朗的童音掩护下,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走近。在小孩的身后,静静伫足一会,终于忍不住问。
「兰弟,你在干什幺?」
「大哥!」小孩一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丢下笔,转身扑了过去。
原来来者正是小孩的兄长,年方十六,年纪虽轻已长得身材健硕,四肢颀长,高鼻宽额,双眉浓而有神。
五官深刻的脸上镶着的狭长眼睛不是普通人的墨黑,而是近黑的深蓝,眸光冰寒深邃,眼角轻轻勾起,线条甚是动人,隐隐含着一股尚未完全成熟的凌厉气息。
「小心!」看着幼弟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他立刻着紧地出言忠告,伸出手稳稳接着粉雕玉琢的弟弟。
「为什幺抄这首诗?」一手抱着胖胖白白,双眼乌溜溜,彷如一个小小玉人儿的爱弟,另一手不解地翻动着满案已经着墨的宣纸。看这个厚度,没五十都有四十张了。
小孩立刻扁扁嘴,又小又白的贝齿咬一咬粉嫩的唇瓣后,才以委屈不得已的声音说。
「昨天,娘亲带我到主屋去看爹爹时,碰到大夫人,她说我没有礼貌……罚我抄一千遍『相鼠』……」
卷长的睫扇眨个不停,几滴晶莹剔透的眼泪准备随时夺眶而出。
「大哥……大夫人是不是……是不是骂兰弟不是人?」他虽然年幼,心思却非常聪敏,别人的恶意,轻易地感觉得到。
闻言,少年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冷眼扫过纸上的诗句后,摸着弟弟娇嫩的脸颊,轻描淡写地说。
「傻兰弟,爹病得重,娘亲最近心情不好,你别怪她……」
「嗯……」小孩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从兄长的身上跃下来,拿起笔打算继续抄写。
「小傻瓜,别抄了!大哥带你到市集去。」
小孩那双圆滚滚的眼珠子立刻亮起来,但是,立刻又想起大夫人凶悍的脸孔,显得犹豫不决。「不过……」
再次将孩子抱起来,疼爱地揉一揉他柔软的发旋,少年头也不回地对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后的棕发书僮说。
「小五,你帮二少爷抄吧。」
「是!大少爷」
终于不用抄了!他就知道大哥最疼爱他!小孩立刻笑逐颜开,手摸着兄长的脸颊,凑近他淡色的厚唇轻轻亲着。「兰陵最爱大哥了。」
在孩子无邪的亲近下,少年稍为一愕后,亦将唇向前轻啄,回以一吻。眼神柔和得如同看着天下间最宝贝的东西,嗓音又轻又柔。
「大哥也最爱兰弟。」
大哥也最爱兰弟……大哥也最爱兰弟……
※ ※ ※
「嗯……」
在漆黑的夜里,传来一声声细碎的梦呓,躺在床上的青年在睡梦中依然不安地摇晃着头颅。
青年不安的睡姿,惊醒了与他抵足而眠的友人,吓得他翻身而起,亮起桌上的烛台。
「兰芳……兰芳,你如何了?」
晕橙的烛火先是照亮了一张柳眉凤眼,洁白有如梨花的姣美脸庞,再落在床上紧紧地蹙着眉的俊美青年。
在轻轻摇晃中,青年猛地瞪开一双乌漆杏眼,呆若木鸡地看着床顶的绣帐,好半晌后,才转动颈项,疑惑地看着床边的秀丽男子。
「……翩然?为什幺……亮灯了?」微张乏色的薄唇吐出略带沙涩的嗓音。
青年五官细腻端凝,肤色莹白得透明,似是身带病骨,这时锁起有如弯月的眉头,柔顺纤幼的长发被汗水贴在额角,带来几份憔悴瘦削,这并未令他的姿容受损,反而令在秀丽笔挺的鼻梁两侧的一双又圆又大的杏眼,显得特别漆黑圆亮,其中星光点点,不带半点混浊。
他的俊美既不是女子的柔弱如花,亦不是男子的雄姿英发,而是如骚人墨客的儒雅中带着灵秀狡黠,而往昔的不幸又在灵秀之中,加入了几分愤世嫉俗的傲气。
「我看你睡得不稳,还以为你又发病了。」白翩然拿起方帕,小心地为他印去额上晶茔的汗水。
白兰芳定定看着他,在晃动灯火之下勾起的眼角,妩媚如水,以修长的指头温柔地为他印汗的动作总令他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整夜坐在床边照料他的亲娘,还有……
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白翩然勾起唇微微一笑,说。「是作了恶梦吗?」
白兰芳修洁的眉头紧锁起来,定一定神后,犹疑片刻才回答。
「……不,是美梦。」
「作美梦也会满头大汗?」白翩然稍感不解地扬起尖削的柳眉。
「本来是美梦,到中途就梦到你那个该死的慕容春申跑了出来……好梦自然成梦魇了!」
听他提起自己的情人,白翩然双腮绯红,羞涩地垂下脸。「你怎会梦见他?」
「一定是他怨我害他独守空房,所以在诅咒我!」指骨分明的手掌捏成拳头抖动着,白兰芳越说越真,白翩然立刻就信了七分。
心忖:刚才说要来陪兰芳的时候,情人确实不悦地拧起剑眉,倒不会是真的在背地里咒骂兰芳吧?
见白翩然果真拧起眉,垂下头去细细沉思,白兰芳得意地勾起唇角。
他们一起待在戏班多年,怕无人比他对白翩然外柔内刚的性子更了如指掌,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信了大半,最好他再多相信一点,明天去给那个负心鬼慕容春申好看!
恶作剧的心态令乌碌碌的双眸份外晶亮,在因病而茔白得彷如剔透的脸孔上泛起了神采。
刚巧,白翩然抬起眼角,看到的就是他这个得意莫明的表情,立刻明白地摇摇螓首,接着,又宽慰地笑说。
「薜神医的医术果然了得,不过半年左右,就将你拖了七,八年的顽疾治好,看你现在精神多了。」
白兰芳立刻噘着唇,嗔道。「有什幺了得了?这几天胸口还不是一直在痛!」只要是坏蛋慕容春申请的大夫,都惹人讨厌!
口上虽然不承认,但是,他心中亦不能不佩服有「赛阎王」美名的薛瑞医术之了得,现在的隐隐作痛,比起以前终日躺在床上,每每咳得吐血的情况,实在有如仙乡。
「这儿始终是北方,天气不好……」两弯姣美的眉头轻蹙,其实薛神医亦说过龙鹏堡的气候不论合养病,最好是到南方去静养生息,他亦想与白兰芳一起到江苏去休养,只是慕容春申贵为龙鹏堡的堡主,堵事繁忙,一时间无法抽空,起行的事只有一拖再拖。
睁着一双漆黑如墨子的眼睛,白兰芳怕冷地将整个人埋在被窝里,看着白翩然小心地为他将被衾拉好,吹熄烛火。
待白翩然也上床后,将微冷的身子贴上去,蹭了几下,再犹疑了一会儿后,才以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
「翩然,其实……我想回江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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