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用过膳之后,惊芸便丢下哭丧着脸的小进,独自一人来到河堤边漫步着。
繁星点点,垂柳依依,美景当前,但惊芸却无心欣赏。
这半个月来,总有一道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只要一想起那个笨蛋,心里老是泛起一种甜甜的感觉。
老实的性子、关怀的言语、轻柔的动作,全都牢记在惊芸的脑海中。
那如终占据着惊芸心头的人就是——曲翊!
可惊芸亦是气曲翊的,他气曲翊耿直过头的作风、气曲翊不知变通的脑袋……
他亲眼见曲翊镇日劳累,却政令不达;见曲翊日渐消瘦,却强撑办公;每一日的夜里,当他偷偷站在曲翊房外的窗边时,他总气到想干脆踹门进去,教他如何解决昌州的所有困境。
但他更气的是自己!
明明曲翊是因为讨厌他而将他赶走,为何他偏偏放不下那个老实过头的笨蛋,还夜夜摸进他府里,就只为了瞧他一眼?
纵使曲翊变瘦了、精神亦倦了,可仍旧每晚细心批着公文,一副愿尽蝼蚁之力为民造福的模样。
惊芸实在是不明白,出身书香世家的曲翊,为什么会不同于一般的官家子弟呢?
一个有着不愁吃穿背景的人,为何愿意过简朴淡泊的日子?
一心效忠的帝王将他贬谪至此,他为何不怨;诚意想救陷于水火之中的百姓不领情,他为何不怒?
惊芸真的是不解哪!
想想他乃是一介罪臣之后,被先帝贬为庶人,并严令子孙终生不得赴京考取功名。
一夕之间,他们惊家从云端坠入泥沼,亲友避之唯恐不及;婉转婉拒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栽赃迫害者亦有之……
在他年幼模糊的记忆里,最后父亲自裁以示清白,而可怜的母亲则为了生计过劳而死。
那年,他八岁。
在此后的数年,颠沛流离与灾厄困顿都不足以形容他所遭遇的情况的万分之一。
一个八岁的娃儿,为了求生存,什么都肯做,不论汲水、劈柴、挑粪、拾荒、乞讨……
只要能求得一口饭吃,他全都咬牙担下。
轻视的语气、鄙夷的眼神……他全尝过。
曾经饿到吃土充饥,以致肚痛到地上打滚;也曾经因为偷鸡被抓,被人吊在树上鞭打到体无完肤;更曾经被恶人卖至相公院,幸亏当时又黑又瘦,毫无姿色可言,才能逃过遭人蹂躏的下场,单纯地做个小仆役。
惊芸怒过、怨过,也恨过。
直到十三岁那年,遇到了传授武艺与学识的师父,他才终于从挣扎求活的泥沼中脱离,也是头一次被当成“人”来对待。
纵使他有满腹的经论,但他从不觉得当讼师是屈就。
只要能赚钱,功名又有何用?
一想到他父亲徒有功名,最后竟是自裁了结一生;倒不如像他这样当一个手腕高明的讼师,舒服妥当地过一辈子。
人骂,就由他去骂;人厌,也由他去厌。
名声值多少银两呢?
清廉如父、居官如父,还不是论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他汲汲营营、锱铢必较的性情,连师父都猛摇头地认为要是早几年遇到他,或许就能消除掉存在他脑子里的那种凡事以钱为尊的想法吧!
可不论师父待如何好,也全磨减不了那五年间他曾经困苦过、挨饿受冻的日子。
金钱对惊芸而言,带来的不只是心安,更让他知道不会再同以前那般过着三餐无着落的穷困日子。
惊芸在温饱之后,他发现金钱带来的不仅是这些,更为他带来了尊严与别人的重视。
轻贱的表情换上讨好的模样、鄙夷的目光变成了羡慕的眸光,惊芸终于了解到金钱的力量、尝到了掌握权势的甘美。
有一段很长的日子,惊芸摇身一变成为多年前欺侮他的那种自认为有钱即是大爷的人,他甚至用钱侮辱他人的尊严,如同他曾经受过的遭遇。
那段日子,惊芸成了人们口中的“惊堂木”。
唯利是图、黑心讼棍、见钱眼开……等等的名号,在昌州不胫而走,而他甚至认为自己名利双收地沾沾自喜,直到遇见小招为止。
大雨下不停的黄昏,一个弱质女人蜷曲在路旁,身着破旧的衣衫,冻得发抖的身躯,整个人瑟缩在墙脚,但那挣扎求生存、不肯与饿寒妥协的神情,自小招的眼眸之中绽放出来。
那幕熟悉的景象,那种再熟识不过的神情与相同的心境,在遇见小招之时,全数涌入惊芸的脑海中。
倏地,一道春雷轰隆作响,劈倒路旁的大,也劈开惊芸尘封在心底已久的记忆。
惊芸恍惚地抱着几欲昏厥的女子狂奔回府,亲自照料她三天三夜。
在那几日里,惊芸的心里除了懊悔、顿悟与羞愧的情绪之外,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唾弃。
曾几何时,他竟然也成了不齿之徒?成了以嘲笑别人落魄,来维系自我虚假尊严的小人?
惭愧的冷汗在他的衣襟内涔涔淌下。
后来,小招成了惊府的女管家,惊芸又捡了一个不进入府,而他的师父又接着丢来两个孪生子……
惊芸洗心革面,如同一个浑身污泥的旅人,在大雨过后冲净一身尘土,也洗洁心灵上的污秽。
从此,惊府有了欢笑,也有了温情。
渐渐地,惊府开始由奢华转为简仆,但惊芸仍改不掉爱钱的个性,他依然觉得跟钱过不去的人是全天下最笨的傻子。
只是从前染上的晦暗与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如今却带着明亮幸福的色彩。
月娘高挂,洒落一地银光。
惊芸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甩甩一头柔顺的青丝,他悠悠地起身,脑子里转过几种可以用来逗弄小进的方法,不禁觉得有趣地扬起唇角,正转过身准备离去,谁知一个没注意绊到地上的石头,原以为自己会跌个灰头土脸,谁知却是倒在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里。
“怎么这般不小心呢?”
惊芸扬起螓首一瞧,怎么会是曲翊?
“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翊关心地看着怀中的人儿,语带怜惜地道:“幸好我接着你了,不然你要是摔疼了,可怎么办?”
惊芸头一甩,推开曲翊搂住自己的双臂。
“谁要你接住我?就算我摔疼了也不关曲大少爷的事!我不是很屑跟我这种人在一起吗?我这就走,省得碍大人您的眼。”
忽地,曲翊笨拙地双臂一张,拦住惊芸的去路。
“怎么?我要离开也不许吗?曲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惊芸冷冷地看着曲翊,嘲讽地道。
曲翊按住惊芸瘦削的双肩,诚恳地看着他,“我向你道歉!”
惊芸不禁呆愣住,他以为曲翊还会说些气煞人的话,没想到竟会是一句道歉的话。
惊芸倒也不是第一回遇到有人向他道歉,但是像曲翊这么大刺刺地对他说,可却是头一遭哪!
每一次,他所遇到的要不是矫情做作,就是阿谀谄媚,再不就是枯肠思索、用了许多瑰丽词藻修饰过的道歉话语,像曲翊这样用简洁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的修饰,却让人能完全了解他诚心诚意的态度。
曲翊以为他没听清楚,于是又重复说了一遍:“我想跟你道歉!那天我的态度是有点过分,惹你不快,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哈哈!”惊芸望着一脸正经向自己道歉的曲翊,忍不住地笑出声。
对于惊芸突如其来的笑声,曲翊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惊芸一边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一边扶着曲翊以免自己笑到瘫软倒地。
“哈哈!我真是服了你!活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不透人心呢。”惊芸摇着头笑说着。
“你说什么?”曲翊不解地瞅着惊芸。
惊芸抚着笑到隐隐发疼的肚子,好不容易才敛起夸张的笑容,柔声地说:
“官定佃额与货价之事,我虽然已经想到法子解决,就不知道你肯配合我到什么样的程度。”
惊芸突然间转移话题,曲翊不禁一愣。
“唉!我虽然不懂你在想什么,但不表示我就不懂别人的想法;况且昌州历年来的弊病,再怎么说也曾是我攒银子的门路,我又怎会不知道?至于怎么知道你是为了此事而来找我,那是因为……”惊芸忽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因为什么?”
幸好他反应快,不然差一点就说出自己这几夜老去人家房外窥探的事。
惊芸脸蛋顿时红透,所幸月娘恰好给乌云掩了去,不然他可真是丢脸丢到家。
刻意逃开曲翊的追问,惊芸问道:“我只问你打算做到什么程度?是想轻描淡写地带过,从此让百姓对你称赞不已就好;还是决定连根拔起,彻底解决昌州的问题,但得背负骂名?你打算选哪一个呢?”
曲翊沉吟了片刻,“既是你的生财之处,你又为何肯帮我?”
惊芸自嘲地耸了耸肩,“你终究还是不信我!算了!你信与不信,都跟我无关,但我敢说此事非同小可,依你这种耿直的性格,非但无法解决事情,甚至还会遭来批评。就当我银子赚饱了,想当一回散财的假善人行了吗?”
“我信你!”曲翊肯定地对着惊芸说。
旋即,他便恳切地伸出大掌;于是惊芸也伸出一掌,双掌互击,二人达成了协议。
半年后——
昌州吏治大兴,尤胜以往。
务农的家畜兴旺、农作物丰收,尤其县官曲翊改革了过往地主私自征收的高额佃租,佃户们只需缴交官定佃额,其余皆归已有。
不仅增加了佃户的收入、改善贫困的生活,更因为温饱而获得满足,不再因饿贫而为盗匪,连带地消减了以往祸殃人民的贼寇。
货流通畅的南运北送,铲平了高低不一的货价,严禁商贾投机哄抬价格。
贵买贱卖,以官府之力稳定各种民生物品的价格,不让奸商从中牟取暴利,老百姓们不再因日日波动的价格,而担心自己好不容易挣得的银两会因奸商的设计而无端消失。
此外,有鉴于多数人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曲翊亦网罗昌州与邻近县境内的落魄儒生,以官银开了十几间私塾,让适龄孩童皆能上学。
曲翊更下了禁令,不许衙役藉着官府名义私下索贿,一改以往衙役如狼的贪婪形象;他甚至还问罪几个仗势作威作福的衙役,公仗示众。
至此,曲翊清廉公正、刚正不阿之名远播,连隔了百里的百姓耳闻此人,都巴不得自己也能成为昌州子民,以享难得之福利。
半年,这样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但足以革新吏治,也足以改变人心……
悄声推开半掩的门板,蹑足接近伏案沉睡的人儿,偷偷抽走仍被握在手中的毛笔,好不容易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将他抱离案桌。
走向内室,轻柔地将那人放在床上,正打算拉过被褥,却瞥见一双晶透清澈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醒了?”
“嗯。”
那人缓缓坐起身,张开双臂打了个呵欠,揉揉略微酸涩的眼睛,落足下床。
他走向案桌坐下,刚拿起一份文件要看……
啪的一声!
曲翊微嗔的打掉惊芸手里的公文,斥道:“你昨晚又熬夜看公文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公务可以慢慢来,要是你自个儿的身子弄坏了,那可怎么办?还有啊……”
惊芸赶紧捣住耳朵,颇是无力地哀声求饶:“停停停!别念了!我头都快疼死了!”
曲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谁知道你这个人做起事来会这般没日没夜的?我要是没盯着你,天晓得你还记不记得要吃饭睡觉?我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你的娘了!”
惊芸心虚地吐吐舌头,“好啦好啦!我下次一定会注意!”
“下次?”曲翊说话的音调瞬间变得高昂。“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吗?这半年多来,你说过几回的下次?我要是还会相信你,那公鸡也会下蛋了!”曲翊气恼地瞪着不知照顾自己的惊芸。
公鸡下蛋?这是哪门子的说法?”。
曲翊这性子还真是傻得可爱哪!惊芸颇感好笑地看着微微发怒的曲翊。
此时,屋外传来了二道轻笑声与二道狂笑声。
不消说,站在屋外的正是招财进宝四人。
小招与小宝还算优雅地捂着嘴;小财及小进可就没那么客气,两人蹲着身子跪在地上狂笑,还不时槌着地面大笑。
老天爷!这算不算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想想半年多前,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
咦?不是应该说月黑风高的吗?怎么会变成月高风黑呢?
因为,要不是这月亮高到跑得不见影子,要不是这风黑到看不清身处何方,这惊大公子又怎么肯放弃白花花的银子、灿亮的金子与收完的银票,反而跑去官府的衙门当一个免费的师爷呢?
奇哉也!其“灾”也!
自从惊大少爷在某个夜里,私自宣布成为昌州首席师爷之后,隔天一大早便卷着铺盖,像个要与情郎私奔的小姑娘。
不过小招的这种形容并不被某个姓惊的人接受,因此……
不许说吗?
啐!管他的!反正谁都知道在惊府里小招最大!
她姑奶奶都这么说了,因此没有人理会惊芸的抗议,仍沿用先前大伙儿一致认同的说法——
惊大少爷像个与情郎私奔的小姑娘,搬进了曲翊的府邸,此后一番丰功伟业,在此就不多提了。
至于何“灾”之有?
起因于惊大少爷向来说话是不留口德,损人又甚为阴狠,三、两句话就可将人气到吐血。
现在可好了,连原本温文儒雅的曲翊,成天听着惊大少爷的各式秽言损语,现在不时也会来上几句。
熟知曲大官爷耿直个性之人,没有不笑到无力而苦不堪言,难道这还不算是一灾吗?
此时,屋里的曲翊疑惑地问:“芸,他们在笑什么?”
“别问啦!”
“可是……”可是屋外的那四人实在笑得很夸张,完全不把他这昌州的父母官放在眼里耶!
惊芸板起脸孔,故作不悦地瞪着他,“都叫你别问了,你还问?你故意找我麻烦啊?”
某个心知肚明却抵死也不愿给答案的人,脸上渐渐浮起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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讼师的诡计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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