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人 第五章

蝉(中篇小说)(29)
  就这样,他时而用颇为严峻的语调把听诊器放在我的脑袋上,用职业而又专业的口气说话。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像有一种犯罪感而含糊其辞。有时他还会苦口婆心地哄我,反倒我带着分析地追问他。而他会手足无措地说一大堆狡辩的话。
  暂时就像战场上的缓和状态似的,幕间休息时间快要到来时,他开口了:
  “像您这样的性格,您这样的状态,失去记忆并不是件坏事。可以比喻成离婚,重新谱写未来就可以了呀。反正对您来说,过去并不是很重要的样子,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避免说重复的话吧,现在我们并不是在玩抓影子游戏,不是吗?”
  好像对我很关切似的,他闪动着眼睛,时而像带着怜悯的感动似的点着头。但我感觉得出,他内心因为我的傲慢无礼而感到不快。从刚才他说的话中,我终于感觉到了带着攻击性的隐蔽的鳞片,可能因为如此,他望着我,脸上闪现出后悔的神色。
  用应该换个说法的表情,他重新开口了,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化:
  “所以我想说的是,对我们来说记忆就像阵痛,像分娩时的痛苦似的,向我们袭来。但并不是说,然后就是出生,只是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或许您是不幸中的万幸呢,即使有再痛苦的回忆或记忆,只要具有某种美德就会这样吧。自然而然地,或无可奈何地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得以生存下去,这既是自然规律也是生命规律。”
  他不愧是老练的医生,转个话题把我搞得云里雾里。我下意识地低着头问道:
  “那么就像刚才所说的,蝉的存在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没有必要担心这件事,只是程度深浅而已。谁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换个想法或许在这个世上只有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才算证明了你是以敏感而清醒的状态生活着。当然这种形式的谈话对您可能没有多大帮助,那么讲一个我的体验可以吗?有一次,我偶然发现一只蛾子落在玻璃窗上望着室内的灯光,挺大的一个家伙,不知看得有多么入神,几乎丢了魂一样贪婪地凝视着光。这种感觉让我刻骨铭心,以后不由自主地总会想起那个画面,我也像丢了魂似的盯着眼前的东西。周围的人看着这样的我,都感到非常恐惧。可是,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吃惊的是,当时给我的感觉非常舒服。借助蛾子,我忘记了自己。因此,到现在我还在想怎样才能找回当时的那种舒服感呢。”
  “但是对我来说情况更加严重。我已经几个小时被关在蝉的叫声里,说关在里面可能不够确切。这个声音在我的内外同时奋力地嘶叫着,更让我担忧的是那声音。如果连那声音最后都消失的话,我就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惧。空荡荡的脑子里,蝉嘶叫着闯进来。如果连蝉都飞走的话,我的大脑也就只是蝉的躯壳而已了。所以我想说的是,现在蝉的叫声是我的唯一的现实,是我执迷于蝉的叫声,而且有时还能从那顽强的声音中找到和音与节拍,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而茫然失措。”
  感觉到谈话的局面正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医生带着非常轻松的表情接过我的话:
  “事实上,我觉得我们都有记忆力丧失症,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而且到了现代,记忆的行为本身正遭受着威胁。回望人类走过来的历史,记忆的方式也在变化,形成某种发展。人类文化初期阶段,只有通过当时的实际体验,过去的记忆才被传到下一代,这里也免不了错误的传达。然后通过语言,而下一阶段就用更精致的文字来连接、积累记忆。同时体验渐渐被语言和文字所代替,然后,众所周知,现代记忆依靠的是电脑之类的科学技术。这样的过程对记忆来说,体验的程度渐渐变少,和错误传达消失的过程是一致的。结果,信息像洪水一样泛滥的现代,记忆的量比质更优先,管理膨胀的量的方式与技术也就不可能不被重视。但因此就来称做是发展,也叫人怀疑。不是实体,而是把方式放在最优先。所以就像您刚才说的,我们每个人所持有的记忆,就像脱壳的蝉似的,在我们内心留下躯壳。造成这样的结果,一句话,因为那里没有我们的汗水,没有像汗一样的黏稠液,一切都太干燥,躯壳也就是这样的吧?想想,有多干巴巴呀,所以我们的记忆一不小心也会被粉碎、被抹掉。”
  蝉(中篇小说)(30)
  他把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说完了。然后,因自己的长篇大论压住了对方而感到心满意足,脸上挂着微笑,但他却没有察觉,自己的长篇大论其实也就是昆虫的躯壳。
  他想趁热打铁,彻底把我掌控在手心,用得意洋洋的语调继续说道:
  “而且可能有时昆虫或动物会把现代人所遗忘的与外面世界感应领域的大门打开,但现代人有越来越爱夸张的习惯。单独生活的时间相对增加,就像您刚才说的,被偏执狂似的执迷、要么就是强迫观念所笼罩,结果会导致对外越来越不平衡,甚至陷进极端。那时,没理由地被反复的声音所困扰的情况也就意外地增多。所以,我为了让患者,不,那些来找我的人,了解强迫观念,我总会利用时钟秒针的声音,让像您这样的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秒针的声音。请集中精力听这个声音。”
  他举起手指着出口旁边挂着的又大又圆的时钟,果然秒针的声音听起来很响,我觉得这是故意准备好的。
  “好多人把这个声音描述为滴答的声音。但是,扔掉这样的已有观念仔细听的话,不同的人,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情绪下听起来也是完全不同的。强迫症状很严重的人说这个声音像在说“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平时很喜欢用“不管怎样”这个词。讲某个话题时,说句“不管怎样”就转到下个话题,听着别人讲话时突然说句“不管怎样”,就把别人的话打断,开始滔滔不绝。从医学的角度说明的话(来说),这个人,对任何事情都无法集中精力,也无法摆脱自己的想法,体现了某种心理上的颠倒症状。您听起来是怎样的(如何)呢?您说能从蝉的叫声中听出和音与节拍,恐怕这回也会听到只有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我按他的指示,侧耳倾听钟表的声音。但真的闭嘴坐在那里时,从刚才就感觉到的不适也就越来越严重了。现在我做的事情实在是无聊至极,这些都是狗屁,加上我的耳边蝉的叫声仍在嗡嗡地响着。蝉的叫声不称为嗡嗡,时钟的声音不称为滴答那会称为什么呢?就算是听起来有所不同,那又有什么变化呢?狗屁。让我吃惊的是瞬间就像他保证的那样,秒针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同。
  我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句话:
  “我的耳朵里听到‘蒸糕,蒸糕’的声音。”
  说完,我破口大笑。而医生也无意识地跟着我开怀大笑了。莫名其妙地哪里来的“蒸糕”,可能是从“狗屁”延伸过来的,分明不是狗屁而是蒸糕。我控制不了笑声,可是医生马上严肃起来,脸有点红彤彤地望着我。不管怎样,诊断过程中听到有关患者症状的话而笑出声,无形中有损医生的威信和体面。更何况他觉得从我的话中受到了污辱。也暗示着刚才他的长篇大论在我听起来只不过是“蒸糕,蒸糕”这个声音而已。
  他吸了一口气说道:
  “很有趣嘛,虽然觉得不着边际,不过听起来倒挺像的。总之更极端的情况也很多,患者之中有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同时具有被害妄想症和攻击性。他说这个声音听起来像在说‘就是吧,就是吧’,实际上他的语气就是这样的,‘你们就是吧,继续这样子就是吧,我就是吧,总有一天就是吧。’那位朋友可能是过于单纯,用这样的形式把自己的强迫观念暴露出来。但您好像特别复杂,或许您可能是由于对每件事过于认真或深刻吧。”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笑,终于忍不住带着笑声说道:
  “我可能是深刻但绝不是认真。在我心中,小欲望和大欲望混在一起,我把自己载在小欲望之上,所以我变得轻飘飘,我飞旋在自己的欲望之上,我生病也是源于此吧?”
  可能我的话很出乎他的意料,他尽可能掩饰着灰心丧气的表情说道:
  “可能是这样吧,总之……待会儿再做进一步的诊断看看,头部也没有任何的受到冲击的外伤,反正没有必要太担心,而且您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人,既然事已如此,干脆就当做是摆脱了自己和世界,得到了自由吧,记忆马上就会找回来,那时您自己就会有种崭新的感觉。”
  蝉(中篇小说)(31)
  “是啊,虽然讲得有道理,可是没日没夜地听到蝉的声音的这种现象,是不是我的精神老化的结果呢?是不是我已经进入半老化状态了?”
  我本是第一次真诚地倒出了心声,他却好像没有必要再回答似的低着头在纸上开始写些什么。他写字的时候间或用圆珠笔尖敲着桌子,可能这是他的习惯。看着他的这个习惯,刚才消失的笑声再一次袭来。对于这样细小的习惯,他都感觉是负担。我忍不住想要笑出声。但,我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如果我继续笑,他会更加感觉受到侮辱,就会从细小的敲笔尖的习惯中,像发疯的猴子似的,向我扑过来。
  结果,我还带着笑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然后指着他写的诊断书缄默地摇了摇头。我向惶惑不解的他伸出了手,左手拿着诊断书,他想要吩咐护士什么似的,稀里糊涂地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但终于察觉,我打算就这样离开,就放开了手,像小孩子使小性子似的,把视线移到窗外。
  我默默地向门口走去,刚要抓门柄,突然感觉背后有点不对劲。我慢慢地回头看了一下,正在整理书桌的他意识到我的眼神,抬起头无心地望着我。但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和我一起度过的时光的痕迹。我明白了他已经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在前台交完钱,经过等候室里正在绣着蝉之类的昆虫的、脸色苍白的女人前面,走下台阶时我自言自语道:“那个医生才是严重的记忆力丧失患者,他才是每时每刻都在忘记过去或是想要忘记过去吧。”当然失忆症患者治疗失忆症患者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此看我现在的状况,当初就根本无法挽回。真实情况就是如此吧。瞬间,我吓了一跳,刚才脱口说出了真实。
  22
  作为人,我是残疾。可是作为蝉,我仍是残疾。成为残疾蝉的原因是我没乘载上在时间里的生与死的轨道。我脱离了人类的生命轨道,却还未进入蝉的生命轨道。
  就像人类世界中一样,在蝉的世界里,残疾也无法得到公正的待遇。按人类的说法,我在这里就像坐着轮椅。实际上我受尽了无数视线蛮横的折磨。坐在附近的蝉趁我不注意时偷看我,装作不看我,却一直在看着我。每当这时,我就会不怀好意地盯着它们看,它们意识到我的视线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假装做其他的事情。结果就像死了心似的把头扭过来,然后用无可奈何的表情注视着我。
  因此在我们相互对望的过程中,我经常会从它们那里看到熟悉的人类的模样,还有我失去记忆以后遇到的面孔。但大部分的面孔没有主人,只是在我脑海里隐隐约约留下的阴森森的假面具,像幽灵似的飘荡在我眼前。事后我才知道,那些盯着我看的蝉,在它们的世界里不是性变态就是被冷落者。如何确定一个社会的局外人的标准很困难,在这里也是一样。反正我本能地觉得和它们有相通之处。它们时常偷看我,也是因为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首先说明一下,我主要是和它们混在一起的。
  在这里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蝉对自己的躯壳毫不关心。蝉想尽可能远离自己的躯壳,从这一点来看,它们正感受着本能的抗拒感,甚至恐惧感。假如人也要脱掉躯壳的话,情况会完全不同。人们可能会好好保管它,世代相传,加工买卖,把它当宝贝供奉,进一步编造出神话或传说。然后就会因躯壳展开战争,会形成更坚固的身份体制,资本主义会因更强力的物质而光彩照人。总之,躯壳会成为所有意识形态的温床,人类生命的相当部分会被躯壳支配。
  既然提到战争,就再说一句。人们说最近气候异常,继续升温的话,昆虫的繁殖量就会惊人,会导致人类与昆虫的战争。我觉得战争的前兆就是高楼丛林里蜻蜓的群舞和蝉的叫声。这使人联想起军人们听着进行曲走向战场的场面。蜻蜓在跳舞的时候完全有这样的气魄。夏天蜻蜓由于不停地扇动翅膀,并且天气炎热,体温会上升。加上柏油路的地面温度高,蜻蜓为了降体温,飞向高空再展开翅膀像滑翔机一样下降。如果不降体温,酶的生理作用会变得很艰难,带来致命的影响。
  蝉(中篇小说)(32)
  跟蜻蜓相比,蝉飞行一次需要消耗更多的热量,所以跳舞更是连想都不敢想。当然与捕捉小昆虫为生的蜻蜓相比,靠吸取树汁为生的蝉是没法在动作上与其相提并论的。因此蝉就会唱歌,不会移动到很远。尽管对自己的躯壳感到不寒而栗,但不会脱离得太远,蝉在唱着歌。因视线受到阻碍,扯着嗓门唱歌,把自己向外敞开,又为了把世界唤起而猛烈地唱着歌,就这样死去。蝉是腹腔破裂而死的卡鲁索和帕瓦罗蒂。
  特别是晚上,蝉的声音就会一泻千里。夜晚的都市是人们集体被处以高丽葬的,吵闹的巨大坟墓。人们顾不得在感情上忠于自己,盲目地引起噪音散发着臭味进行排泄。对于都市人来说,淫乱是不可避免的归结。自己的肉体本身就是个躯壳,被裸露、被丢弃在世界上。淫乱与性欲是截然不同的。他们通过阉割掉精神睾丸的性,有意识地抛弃了可孕而选择了不孕。
  因此半夜听到的蝉鸣会给人们带来新鲜的感觉。揭谛揭谛波罗揭谛,这是用淫荡的声音喘着粗气朗诵的千手经,是火红的舌头用口水滋润着干涩的嘴唇朗读的诗篇或使徒信经。如此反复的执著会给人们套上咒语,使人们像梦游者。因此他们写作的时候,他们写的每一篇文章,非常谦卑、带着自我牺牲的那些文章里全部响着蝉的叫声。好吵啊,别吵嚷了,听我说,不要在那里淘气,你的话刺激着我的神经等等。在这里只是谩骂的强度和程度有所不同而已。顶多他们会自嘲地说,所有的语言和文字跟蝉的叫声没什么区别。蛙鸣蝉噪,即青蛙和蝉的叫声。只会把自己语言的界限和精神上的狭隘与自然界的声音做比较,却无法揭露自身的反自然属性。对于人类这种不合理的形态,我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
  23
  走出医院时,我突然感到郁闷了。现在,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失忆者,就好像从医院拿到了记忆力丧失症的许可证似的。其实我一直像失忆者一样,走路时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地环顾着周围。在之前我还经常忘记自己是失忆者。忘却绝不会把忘却本身给忘却,可是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忘却与觉醒之间徘徊。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是不是要注意不要让自己忘记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但我已没有什么可遗忘的东西了。反正我现在生活在因忘却而偶然产生的世界里,反复不停地睡觉,醒来。
  医生说让我感受自由,就当做重新谱写过去。医生的态度好像是在给我颁发对过去的赦免牌。如果真的能从过去中得到解脱,重新写过去,那该会感到多么的丰饶啊?但我却刚好与此相反,进入彻底的贫瘠状态,无法摆脱。蝉的叫声既是执著地唤起这个事实的装置,又是贫瘠本身的象征。但也许跟丰饶相比,贫瘠的状态反而更接近自由。
  猛地,我抬起了头,现在我才感觉到准备好了。与人们相遇,与过去的支鳞片爪相见,因此在这样的状态下,不管是点逗号还是句号还是其他任何的标点符号,我都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皮鞋底响起咔嚓咔嚓规则的脚步声,像秒针的声音向我说道:“可是,别急,别急。”
  我翻开记事本,找到了我的手机号和客户服务中心的电话号码。虽然不是没想过给手机充电,但没心情也没心思。我用公用电话拨了客户服务中心的电话。为了得到手机密码要进行和在银行一样的程序。握着话筒,费尽周折才得到我的密码和确认短消息的电话号码。
  不管怎样,女话务员已经尽全力履行了义务,她好像受过要对顾客用声音进行性服务培训似的,自始至终没有忘记用朝气蓬勃带着娇媚的语调。真正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我的固有号码像铁丝网似的阻挡着我,我在它面前束手无策,即使把每个相关的密码都得到了,但始终无法接近决定性的最终的电话号码。
  我按了短消息确认号码和密码后,得知语音信箱里有两个语音短消息和发信者的电话号码。第一个是女人的声音。
  “留言一直没有应答,到底在哪里呢?你不是曾说过吗,我是四季分明的女人。好啊,我现在接受这句话。尽管我还没有忘记你说这句话的含义。我的感情起伏严重加上周期性的变化,每次对你的态度就会不一样。是这样,我的内心季节一直在变换着,我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在这样的世界里,不变换怎能生存下去呢?我并不恨这样的自己。现在我想以所有季节的变化坦荡地面对你。可是现在你变了,其实前不久我就察觉你完全变了,我反倒喜欢变化的你。不,不是说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才喜欢,而明明是你却又不是你所以才喜欢。事已如此,就暂时停留在那个状态吧。记得有一次,你曾说过真正了解你的没有男人而只有女人,让我很生气。在我听来,这句话很泄气,甚至像厚颜无耻的狡辩。但是没关系,现在我可以接受了。所以就这样回来吧,千万不要觉得失去了一切。最近你好像总是精神恍惚,以防万一再说一遍,我的办公室电话号码是3706688,等你的电话。”
  蝉(中篇小说)(33)
  她对我用了“你”的称呼,可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管怎样知道有人如此关心我,心情自然很不错。但另一方面,有个亲密的人反倒让我的心里很沉重。由于那陌生而又亲密的人的存在,使我现在所有的方面对独自一人感到很吃力。
  第二个短消息是男的。
  “到底在哪里呢?手机怎么了?是不是又弄丢或坏掉了,那也不能呼你也没回应啊。长话短说吧,听我一句话,沉重的就要化解成轻便的,轻便的就应该适当加一些重量。事已如此,至少应该享受一下向部长扔辞呈时的快感吧?所以不管怎样都给我来个电话,我给你留了我的手机号,联系后见个面吧,哪怕一小会儿。”
  拿着电话的我,身上被汗水浸透了。他是谁呢?两个人为什么都用“事已如此”来表达呢?只是偶然吗?他们可能会对我现在所处的状况提供一些信息吧。
  我踌躇了一下,给男的打了电话。对方接电话时,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实在是很难为情。对方反复地说了三遍“哪位?”之后我才说出我的手机号,说要找给我留言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听到“是我”的声音。他的声音冷冷地沉了下去,分明是对我找他的方式感到啼笑皆非甚至不快。我没说一句话,“应该见一面啊。”他焦急地说道。他的这句话让我感到很不愉快,我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机,内心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再一次走上街头。蝉的叫声仍在耳畔嗡嗡作响。可能是因为听话筒太久的缘故,蝉的叫声有点像机器声音了。那尖锐的叫声让我觉得就像肌肤触碰到铁块似的寒气阵阵袭来。
  现在,我很紧张,所以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呼机或手机。我的身体连接着看不见的电话线,在电话线的另一端铺满了巨大的通信网,电话线里面好像有谁在说“为什么不打电话?”“真的不打电话吗?”等等实际加上想象的话。这些平常而又毫无意义的话,通过无线电波来回穿梭,像飞镖似的随时会击中我们,我们就会条件反射地受控于电话或呼机。现代人拨打接听无数的电话就像宿命一样。而这些像噪音般的语言正变成一只只的蝉,超高速的通信网里寄生着无数的蝉,对于人类扰乱的音波世界,蝉终于发起了动乱进攻。
  每次,蝉给我发短信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像振动呼机或手机似的颤抖着。每当这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充满高涨的欲望而勃起的生殖器的抖动。和都市一样,移动电话也淫乱,因此现代人类也不可避免地淫乱。
  24
  我打车去身份证上的地址。对我来说,没有第二个选择。失去记忆的我在马路上再一次迷路,回到了原点。但这个原点和过去的原点不同,期待着从中能有什么新的开始。
  我用和汽车钥匙挂在一起的另一个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铁门,在有两个房间、一间厨房、一间客厅的空间里,我小心翼翼地行动着。我不敢随便碰任何东西。就像我们偶然搬起石头时,压在下面或躲在下面的小生物突然跳出来把人吓住似的。我怕室内所有的东西下面,我的过去会像亡灵一样跳出来,向我扑过来。时间这块石头,时间这块沉甸甸的石头把室内压得很沉重。
  不知是万幸还是不幸,我没有发现房间里有另外的人居住的痕迹。甚至连照片都看不到。刚进门时,尤其让我受不了的是渗透在空气中的我的气味,无法证明是我的、却又不能否认是我的气味。每移动身体时就像是触摸着用麻醉药麻痹了的自己的大腿似的。
  但是经过客厅走过厨房卧室时,我被难以用语言形容,夸张一点说,接近于恐惧的情绪搞得直发晕。仔细观察的话,室内的冰箱和电视不用说,甚至墙壁和玻璃窗也吊着无数黄色的小纸片。由于上部的黏性成分,被粘附在其他事物上面的大部分的小纸片下面都卷了起来,使人联想起晾干的漆脱落时的样子。这些纸片上都有一句或几句连贯的句子。
  蝉(中篇小说)(34)
  其中有这样的一句:“我的身体堵住了我的路。”“人生的耻辱把我关起来了,所以对于耻辱,对于有关耻辱的一切,对于联想起耻辱的事情我都无法思考。因此对于人生,我也无法思考。”这些看起来像是涂鸦,但不管怎样因此明确了一个事实,我非常热衷于写文章,不管是日记还是其他什么。这些就是我的备忘录,每翻起一张,我的幽灵就会重新出没。
  这里还有这样的一句话:“莫泊桑晚年受梅毒困扰,精神错乱更加恶化,自己写的文章写了又写,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可是我却清醒地做着这样的事,真是更可怕的事啊。”
  读这句话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好像触碰到了什么。我分明很早开始就陷入错过自己的危机感里,所以就像得了痴呆症似的在每个物品上面贴上名称,把想到的东西及时抄下来贴到显眼的地方。
  可能之前我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这些字眼也就相当于是符咒。但这些字眼、符咒也阻止不了这可怕的变化,因此我也只能变成现在的我。我可以生动地在眼前勾画着这一切,不管是清晨还是白天,我从噩梦中惊醒后跳起来,拉过来记事本或记事贴胡乱地写着一些文字,把这些文字贴在眼前才放下心。因此,记事本里面记着很多词不达意的字句。
  书房里有一台看上去买了很久的电脑,我在电脑前徘徊了好一会儿,但我不想打开。现在我所看到的字句已经够了。我走到客厅,把所有的灯关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本来想给手机充电,可是却不敢为了找充电器翻抽屉。为了洗脸,我进了浴室,差一点就滑倒在瓷砖地上。如果滑倒的话,可能会有致命伤。回到客厅,我趴在了地面上。走进公寓的话,谁都会本能地越来越像蟑螂。我趴在地上观察了每个角落。形成角的地方,锐角,我现在正痛苦地面对着自己过去的锐角。
  这时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有一支绿色的笔映入我的眼帘,我无心地抓起了笔。这时这支笔变成了小蛇缠住了我的手指和手腕。我尖叫了一声摔掉笔,站起身来,突如其来的移动让我感到晕头转向。可能是因为这样我听到了幻声。这声音既像和我同行的小女孩儿的嘟囔声,又像从黑暗的角落传出来的美妙的音乐,而且又像不知是谁写的、很久以前我读过的诗句、慢慢被朗诵出来的声音。瞬间,我感觉到毛发悚然的战栗,我没想到自己的过去会让我如此的恐惧。
  过了一阵子,我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出神地望着红色电话机,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了。我期待着电话铃声能响起,也许是希望有谁、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打电话来把我从这个房间里拉出去。我深切地体会到,有时发出声音本身就是一种美德。一直被蝉的叫声折磨的我,被现在的想法搞得头脑很混乱。
  我把头转向窗户时,看到有张黄色纸张贴在上面,我伸出脖子读了上面的字句:“没有任何等待时,时间会自动流淌。约定时间的瞬间,时间就会钉住。时间流着血打转。石头被扔进平静的水面引起涟漪,我们遇到乱流,被推到岸边。”
  我终于拿起话筒,反正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我重新听了一下女人留给我的消息,按她留下的号码拨了电话。信号响了很久,当对方应答时,我说出我的名字,并说要招呼我的人。女人说了一句“您打错了”,随即挂断了电话。我惶恐不安地等待着时间的再一次流逝,但大概过了十分钟后,我拿起电话按了重拨键。
  “啊,是我,刚才真对不起,我只能那么接电话。不过现在没事了,应该见个面啊。”
  虽然是同一个声音,却讲着完全不同的内容。我听着再一次感到稀里糊涂。可能是某种秘密使她回避着我的电话,现在她却因那个秘密想和我见面。她告诉我一小时后见面的地方,再次把电话给挂断了。
  我刚要起身时,电话铃响了。我就站着接了电话,这次是男人的声音,是刚才接我的电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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