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尼台 第二章 神秘的麻尼台

  五
  麻尼台上有一堆显而易见是在不同的时间里从不同的地方拿来抬上去的石头,每块石头上都用不同的藏文字体镌刻着藏传佛教六字箴言:俺嘛呢叭咪哄,这便是在藏区及藏汉杂居地区到处可见的麻尼堆。麻尼堆中间有一根杆子,杆子上面悬一经幡,经幡上面也是用藏文书写的六字箴言。才让拉毛老爹手持念珠说,这麻尼台是花花岭国格萨尔王的王后森姜珠牡首饰上的一颗宝石,是格萨尔王和霍尔王决战时遗落在这里的。才让拉毛老爹会唱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当他唱“我们花花岭国举世无双的雄狮大王格萨尔呀——”的时候,那浑厚低沉苍凉的声音会让人想起古老的角厮罗部落在河湟谷地浴血奋战时战马嘶鸣、剑戈撞击的情景来。
  才让拉毛老爹的“官名”叫赵占魁。他的老祖宗就是一千多年前在河汉地区自立“角厮罗”政权的宗客王角厮罗。该政权雄踞河湟一百多年后,被北宋王朝收复,才让拉毛的老祖宗们归顺大宋,被朝廷赐姓赵。到才让拉毛这一代,已是角厮罗的第三十九代孙了。要不是他的大儿子,角厮罗的第四十代孙赵元凯从青海民族学院毕业后在西宁的一所大学里专门搞宋代藏族政权角厮罗的研究,才让拉毛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们家为啥姓赵了。
  高兴的时候,他会举起手中的念珠,指向麻尼堆,对围着他的孩子们说:“看见了吗?那块在太阳下有反光的麻尼石,就是藏王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路过这儿时小两口儿一人一头亲自放上去的,经石上的六字箴言也是松赞干布亲手刻上去的。”
  这里的藏家老人们崇敬文成公主,亲切地称她为阿姐甲萨(汉妃姐姐)。他们认为这里的青稞、小麦以及水磨、酿酒、织毯技术都是这位令人尊敬的阿姐甲萨带来的。
  兴致上来,才让拉毛老爹还会给孩子们讲一个《黄金桥》的故事:“那时候,藏汉之间有一座黄金桥,这座黄金桥就是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修的。桥的这头住着一位藏族老人,桥的那头住着一位汉族老人,藏汉人串门走亲,就从这黄金桥上过,而桥有一点损坏,这两个老人就借天界的神力补好它……”
  对才让拉毛老爹所讲的故事,没有人不相信,因为这个故事不是他杜撰的,而是从他爷爷的爷爷头上传授下来的。
  五百多年前,纪国保的老祖宗被明太祖从南京发配到湟水谷地里,老爷子从波斯商人的驼背摔下来,倒在麻尼台下后,才让拉毛老爹的老祖宗们就是凭着那有太阳反光的麻尼石和那个关于藏汉之间有座黄金桥的故事,收留了他们,从而使他们也成了生活在麻尼台下的“黑头凡人”中的一员。
  才让拉毛的儿子赵元凯在县中学念书的时候,有一次回家,对他的伙伴们说,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不可能跑到别人的领地里迎亲,他是在他自己的领地,远在离这里几百公里外的柏海、也就是扎陵湖和鄂陵湖边上修了行宫等公主。公主翻过日月山,又走了好长时间才到达柏海,在那里和松赞干布第一次见面,他们怎么可能为放一块经石再返回几百公里,到我们这个山沟沟里来呢?
  这话传到才让拉毛老爹的耳朵里,气得老人不由分说,重重赏了儿子一个大嘴巴。
  这位中学生不服气,他说为这事他问过他的历史老师,历史老师就是这样讲的,不可能有错。
  才让拉毛老爹说,你那个满嘴喷臭粪的老师的嘴该用劁猪刀割下来喂骚母狗,他知道个球!
  如今,他的儿子定居在曾经是角厮罗的政权“青唐城”的所在地西宁,专门进行角厮罗政权的研究,并已成了这方面卓有成就的专家。他提出的有关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中的岭国雄狮大王格萨尔就是角厮罗的论点,在藏学界引起了热烈的争鸣。他回家看他的老爷子时,再也不提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不可能到这个山沟沟里来的话了。他终于明白,历史是历史,但历史是决不能代替传说的。一个民族要是失去了自己的传说和神话,那将是何等悲哀的事。
  每天早上,才让拉毛老爹都要围着麻尼台转十圈经,这是他的必修课。才让拉毛老爹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是到拉萨磕一次头,但是按他现在的年龄和身体情况,走着去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了,他要自己攒了钱坐车去。
  本来,他的儿了在西宁工作,只要他张口,儿子不会不给他来回的盘缠钱的,可他从没讲过。他以为到拉萨磕头不走着去,已经人能显示他对佛的最大诚心了,再让儿子掏钱给他买去拉萨的车票,去拉萨还有啥意思呢?所以,他在悄悄地攒钱,这笔钱不光是路费,还包括他将捐给大昭寺的一笔钱,以期在他上了天国后,在大昭寺里为自己、为家人点亮一盏不火的灯。他坚信,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一定能攒够去拉萨所需的一切盘缠的。
  今大他义来转,才转了半圈儿,看见纪国保朝麻尼台走来。不由他的脚步儿慢了下来。他惧怕这个曾经掌握着麻尼大庄全部权力的人,这种惧怕以至于达到了他不敢和纪国保打照面的地步。
  他曾有一头和他相依为命的老乳牛,那时候,由于喂不上好饲料,老乳牛产不一了多少奶,但也够他支应家里的零花的。然而,突然有一大,牛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了,纪国保下令要他“割”掉这条尾巴。才让拉毛就是舍得割掉自己的一个手腕子,也舍不得“割”掉这头可怜的老牛啊!纪国保说,你不割可以,但这牛不准走出你们家大门!
  才让拉毛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然而,家里人吃的东西都没有,哪有东西喂牛呢?那年夏大,纪国保去县上开会,才让拉毛偷偷地拉了牛就就去塄坎上挡。看着老牛一大口一大日吃青草的贪婪样儿,才让拉毛的泪渗了出来,牛到了这个阳间世上,不就是吃草为生的吗?可如今这是到了啥时代?连牛吃一日草的份儿都没有了?他自言自语地对老牛说,我可怜巴巴的乳牛,吃,你甭害怕了吃你的草,这草又没长到纪家光人的坟头上着,他不叫牛吃着他个家吃哩吗?
  他拣水草肥厚的地方魔了牛。牛在贪婪地吃,他用镰刀疯了般地割,把割下来的草一边往背斗里塞,一边在心里想:这纪书记咋不住在县城里天天开会呢?要是那样,我们有多大的福气呀!我就不用担心碰上他,我的老牛就可以天天出来吃点新鲜的水草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一个人的唱歌声:“公社好比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才让拉毛浑身打了一个颤儿,坏啦,这是纪国保回来了!站起身一看,果然,纪国保摇三慢五地从山路上过来了。才让拉毛背起草背斗拉起牛就跑,谁料想,过一个崖坎的时候,老牛蹄子一滑,摔下崖坎摔死了。
  才让拉毛哭啊,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是他的老子死了。从那以后,他更不敢见纪国保了,因为一见到他,才让拉毛就要想到他的那头可怜的老乳牛。如今,纪国保早已不是当年喊一声麻尼台也要动弹的纪支书了,可才让拉毛还是莫名其妙地怕他,有几次,他们迎面儿碰上了,纪国保也一改当年的威严,笑容可鞠地主动问候他,他还是浑身的不自在。
  才让拉毛折回了头,他想过了晌午再来补上这一课。
  纪国保一瘸一拐地走到火神庙庙址前停了下来。
  他看见原来火神庙在时偎桑的地方,如今堆了一堆牛粪火,火头上撒上去的柏枝正在劈劈叭叭地发着声响,并有烟袅袅升起,一股浓烈的柏枝和牛粪混合燃烧后产生的味儿呛进他的嗓子里,不由他重重地咳了几声。
  神娘娘在这里骂他是“纪家娃娃”的事他听说了。当小儿子纪维民很不高兴地向他报告这一消息时,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依旧坐在炕脚头,连头也没抬。
  说实话,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他只知道他自觉领着群众迈大步前进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一夜之间回到了初级阶段。
  而当他听到当年经他手处理掉的社火行头道具一样不缺地保护在平时他喊一声连气也不敢出的社员们家中时,他才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悲哀。
  这时候,他将自己受过伤的那条腿戳在地上,望着庙台。那样子,极像一只在一场混战中由于受了重伤而败下阵来的秃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的纪国保虽然像一只败下阵来的秃骛,但仍然具有当年叱咤风云时的丰采。他的衬衣领子永远是白的,头发干净而又一丝不苟,胡子刮得很干净,蓝中山装上没有一点污迹,皮鞋虽旧,却乌黑锋亮。这一切在城里人看来虽然平常,但在一天到晚和泥土打交道的庄稼人的眼里,他却不亚于昂首于一群母鸡中的公鸡、挺立站在一群灰驴中间的枣貌大马。
  他的村支书被免职后,在家里时常常萎糜不振,但只要一出门,他依旧昂头挺胸,只是见人时,脸上的笑容比他当支书时多了些。
  他无法在他像牛羊一样喝斥了几十年的村人面前低下头来表示认输。
  小时候,他的爷爷曾告诉他,他们的老祖宗原是南京珠子巷人,而且是南京珠子巷火神会的会头。五百年前被朱元津发配来到这拉羊皮不沾草的黄土地,进入湟水谷地后,就是在这里摔下波斯商人的驼背的。
  七
  五百年前,他们的老祖宗确实是南京珠子巷火神会的会头。
  火神会的会头专司社火,是社火的总导演,七十二种演技无一不通。
  明洪武某年,南京珠子巷的百姓们在正月十五供奉起火神老祖的牌位,三叩九拜后,玩起了社火。十五晚上闹元宵,珠子巷里挂满了彩灯,官府民宅,梨院青楼,灯火通明。
  街上龙腾狮跃,摇旱船,踩高跷;八大光棍,轻歌曼舞;落花姐儿,摇首弄姿,笙箫鼓锣,欢声笑语。观灯者如潮,把珠子巷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类彩灯挂在珠子巷里最热闹的地段,而各色彩灯里最有特点的要数走马灯,万千走马灯中,有一灯制得特别,灯上画一匹大马,马上骑一妇女,妇女怀抱大西瓜,而妇女的一双大脚露出裙外,踩着马澄。
  这个走马灯上出现的这一艺术形象赢得了观灯者的强烈喝彩。这是因为,那时候的妇女兴裹脚,于是女人的脚成了玩物,越小越好看,被人爱称为“三寸金莲”者,为脚中“上脚”。而这个灯上的女人却露一大脚板,这正常便成了不正常,显出了这个走马灯的独特的艺术效果。
  如果当时的皇帝老儿,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婆不喜欢看灯会社火,灾难也许就不会过早地降落在珠子巷百姓的头上。偏偏这皇后娘娘并非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官宦人家的儿女千金,而是农家苦出身,小时候是个或出没于乡间集市,或颠簸于田间地头,挑粪桶浇菜蔬,赶牛车卖柴炭的农家女,打小儿喜欢逛灯会,看社火。后来嫁给当过和尚、讨过饭的朱元湾当老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想着往后的日月就这样过了。没想到朱家祖坟冒青烟,朱元湾当了皇帝,她成了皇上娘娘。
  成了皇上娘娘,自然就每日里山珍海味不离口,梨院歌舞,才子佳人,阳春白雪,享受的是皇家后宫高级待遇。虽如此,她却改不了乡野村女的陋习,一听珠子巷里闹花灯,便心痒难耐,向皇帝老儿撒娇玩泼,非要皇帝老儿领她出去看社火花灯。
  朱元璋生来怕老婆,死缠活缠缠不过皇后娘娘,只好丢下宠妃,带几名贴身太监,微服出宫,混在市井百姓中,随人流挤进灯火辉煌的珠子巷,描出了一幅天子与民同乐的太平盛景。
  也许是天意如此,在劫难逃,当是,珠子巷的百姓们正处在欢乐之中,谁也没有料到,此时,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尉,已经开始了蕴酿,灾星已将寒光悄悄照在了他们的脑后。
  皇后娘娘姓马,皇宫中人称马娘娘,这马娘娘左右观看,就看见了那个画着大脚女人的走马灯。
  开始,她惊奇地观赏,当她发现画上的那个女人骑着马怀抱西瓜露一双大脚,猛然就悟到了什么,粉腮儿一下变成了紫茄子,脚一跺地,拉了正看得热闹的皇帝老儿扭头就要走。
  朱元璋不知道这老娘们又犯了毛病,还以为发现了刺客,顾不得细问,便慌慌张张地打轿回宫了:
  进得内宫,马皇后又哭又闹,说老百姓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变着法儿戏弄皇后,说得朱元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细一问,才听这老娘们说,走马灯上画的那个大脚女人就是她。
  皇上一听哈哈大笑,说:“你呀,狗带嚼子,胡勒!你怎么就知道那灯上画的女人就是你?”
  皇后娘娘哭诉道:“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那女人骑着马,暗指我姓马,怀抱西瓜,暗指我是安徽淮西人,剩下的还用我再说出来吗?”
  皇后说到这里,哭得越发凶了。
  原来这马娘娘因出身贫寒,父母亲无力将她养在深闺当女儿千金,却当成强劳动力使唤,自然也就没有给她裹脚。如今虽然时来运转,当了皇后娘娘、第一夫人,却还拖着一双大脚,明知道丢人现眼,然而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砍不能砍去,剁不能剁掉,没了一点补救的办法。她为此而苦恼透顶,紧紧把那双特大号的脚藏在长衣裙下,连内宫太监都不曾知道,却不料被百姓画在灯上挂,在市井大庭广众之下,任人笑谈。
  皇帝一听哭笑不得,说皇后娘娘不懂艺术规律,胡乱对号人座。
  马皇后哪里肯依,硬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老百姓没把我放在眼中也就等于没把你放在眼里,你连自己的老婆叫百姓欺负了都不敢吭声,还当的什么皇上!如此下去,大脚的事让宫内上下人等都知道了,我这个皇后还怎么在皇宫里混!如此这般,闹得不可开交。
  果然不出马皇后的所料,没过几天,宫内,都知道了正宫娘娘的那双大脚,弄得满城风雨不算,还留下了一句流传至今的俗言俚语——露了马脚。
  “马脚”者,马皇后的大脚也。
  这一闹腾终于惹恼了皇帝老儿。适时,他正在实施大量移民边唾,巩固大西北的政策。那时候还不知道动员百姓的爱国热情,提出到边疆安家落户,建设祖国的口号,皇帝老儿只知道一味地寻茬儿降罪于民,再发配边疆。
  所以,他见皇后娘娘不依不罢,便顺水推舟,一道圣旨下去,大刀砍了那个走马灯的设计者、绑扎者、绘画者、粘贴者。挂出者以及那次灯会的组织者及其家属,随后便把整个珠子巷的百姓合数儿充军发配了。
  然后就可以想象珠子巷在受此劫难时的惨状了,任你怎样想象都不会过分。
  那像走马灯一样挂在城头的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上爬满了拇指大的绿头苍蝇,那溪水一样潺潺流淌在巷道里的人血恶臭难闻。人们都不会哭了,甚至连眼泪也不会流了,不管大人小孩,个个面部表情本木呆呆,一副失去记忆的植物人的样子。
  纪家的一个老先人在发配上路前的二个晚上,从珠子巷的火神庙里请回了火神爷的牌位,塞进简单的行李里。
  在西行的路上,老祖宗们被人押着走,十人或八人一组,手被反绑,然后再用一根长长的绳子将一组一组的人联在一起,以防逃跑。
  要大小便时,这些“钦犯”们就求解差:“麻烦大哥,解解手,我要撒尿。”解差便把要求撒尿的人的手从长绳上解开来,让他方便。方便完了,再绑到大绳上去。在路上走的时间长了,被发配的老祖宗们也烦的罗嗦了,屎憋尿胀了,就大喊一声:“我要解手!”解差们就知道这些倒霉的人要干什么了。
  纪家人家的那一沓被岁月的脚踩黄了的家诺里就有“我祖世居南京珠子巷,明洪武年间拔户来宁”的记载,但修谱者含糊其辞,笔尖躲躲闪闪。不肯说明“拔户来宁”的具体原因。意在忌讳老祖宗们当过“配犯”这不光彩的一页。可惜的是,那一沓记载着老祖宗们在浊水谷地的开发史的、具有重要史料价值的家谱,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被从城里到乡下来横扫“四旧”的“红卫兵”小将们从纪家里“横扫”出来,“纸船明烛照天烧”了。
  纪国保的老祖宗发配前曾挨过刑杖,一路上病病歪歪,但他坚持一路走过来。只因路途太遥远,赶到金城兰州时,挨过刑杖的胯部困溃烂化脓,他昏昏沉沉,不能自己迈步,只好由儿子们背着走路。进入湟水谷地后,路越发难走,又不时有强匪们骚扰,由于纪家老人气息奄奄,把儿子们累得气喘吁吁,无法随大家一起行动,影响整个配民队伍的行进速度。惹得解差一时性起,要棒杀老爷子。
  纪家一家人及乡亲们纷纷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解差中一老者看他们的可怜相,说,饶他一条老命吧。年轻的说,这老家伙拖大家的后腿。年老的说,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方,他们想逃也没地方逃,为了不拖大家的后腿,你们一家留在后边慢慢朝前走,找一个有村落的地方住下来过日子,但不得回逃。你们也见了,各驿站一抓住回逃的配犯,一律处死。
  配犯队伍撂下纪家人,在解差们的呵斥下,继续艰难地朝湟水谷地的深处走去。
  而纪姓一家落户在麻尼台下,却靠了几个赶着骆驼来往于“丝绸南路”做生意的“老外”。这些好心的长着卷毛胡子的波斯商人见他躺在地上快要咽气去见老祖宗了,就让出一峰骆驼给他骑。
  儿子们千恩万谢地将老爷子扶上骆驼,波斯商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他们到哪里,老祖宗苦苦一笑说,到把我从驼背上摔下来的那个地方。
  一个“老外”摇摇头说:“你们这些皇帝的犯人还真幽默。”
  老祖宗在驼背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梦见两条黄龙在戏一颗五彩宝珠,二龙吞云吐雾,异彩纷呈,煞是好看。突然,那闪光的彩珠从龙口中掉了下来,砸在了老祖宗头上,老祖宗啊呀一声,身子不由朝后一仰,真从驼背上摔了下来。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抬头朝四周一看,见两座黄土山一南一北,像两条黄龙,一条西来,在这里俯首,一条朝东奔去,从这里起头。两山间形成了一海棠时状的空间地带,海棠叶中间,兀地冒出一个小小的石头山,山顶上香烟袅袅,猎猎经幡在风中哔剥作响。
  老祖宗仰天长啸一声,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地说:“娃娃们,我们到了!”说完,一头栽倒在地,碰破鼻子,鼻血掺合着鼻涕,渗进黄土里去了。
  ……
  八
  实际上,纪国保望着脚下的土地时,并没有想起他的老祖宗们。他虽然也把拉屎撒尿说做“解手”,但他不可能了解沾满在这两个字上的他的老祖宗们的辛酸泪。
  此时的他佝偻着腰,把一只手支撑在那条戳在地面的瘸腿上,脸上全无了当年叱咤风云的神韵。布满面孔的,全是疑惑、不解。更使他觉得可悲的,是脑海里越来越多地出现了一种使他寝食不安的烦闷,死死地缠住他,如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这种不安最终神差鬼使地让他来到了这里。
  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看见了一堆断茬全新的碎砖烂瓦。
  眼下,孩子们已不再玩弹弓打靶的游戏了,他们从山海阿爷家的庄廓墙的墙缝里发现了一个麻雀窝,这一刻里,他们正在群策群力,设法取出藏在窝里的小麻雀。
  看见那堆碎砖烂瓦,纪国保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带领一队青年来这里拆庙的情景。
  他再也清楚不过地记得,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他们高声地唱着《社会主义好》,扛着镢头铁锨,是怎样地从老人们惊恐的目光下走到火神庙前的。
  孩子们跟屁虫似的跟在他们后面看热闹。
  老人们慌恐地躲在羌堡后面不敢伸头。
  是他第一个爬上庙顶,揭开第一片长满青苔的蓝瓦,并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在庙顶上经历了几百年风雨的瓦片在落地的同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这声音让他想起在朝鲜战场上他和他的战友们冲到战壕顶上,朝冲上来的美军敌群扳动枪机的情景。
  那块瓦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发出清脆的声响的同时,年轻人们即刻发出狂热的欢呼声,那一刻里的他是多么激动阿,脑子里绝无半点杂念。
  虽然他来这里前挨了老爷子的漏风巴掌,虽然此时他的一半儿脸还在烧烘烘地痛,但他从躺在门前的老爷子的身上跨过去的一刹那便认定了自己是胜利者,不,应该说,取得这一胜利的,是整整一个时代。
  传统文化压迫了中国农民几千年,今天,他这肉体凡胎竟站在了神的头顶上,把神圣的火神庙踩在了脚下,难道这还不能算胜利吗?
  “国保哥,拉一把!”
  纪国保回头一看,天哪,爬上木梯的,竟是扎着两根大辫子的春梅!
  “下去,一个大丫头家,爬上庙顶,就不怕火神爷半夜里找你算帐!”
  “他要算帐,第一个要找的先是你。”
  “为什么?”
  “因为是你领的头啊!”
  “哈哈哈哈……”
  “快拉呀!”春梅喊。
  纪国保一把将春梅拉上了庙顶。陡峭的庙脊让站不稳脚的春梅双手抱住了纪国保。
  庙底下又爆发出一阵欢笑声。
  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呀,生命,青春,都在大放异彩,没有苦恼,没有烦闷,激情像瓦蓝色的野鸽子一样,在蓝天里自由翻飞……
  纪国保无法忘记,当时的他们就是在一片欢笑嘻闹声中让火神庙塌梁倒柱的。
  尔后的多少年里,他就是靠了这种大无畏的拆庙精神,以充沛的精力一个心眼儿往前奔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运动。农业学大寨。“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大唱样板戏。学习小靳庄……
  然而,一心想在有生之年看看共产主义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他领着社员勒紧裤腰带往前奔,奔来奔去,却奔回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他青年时代的一切真诚一切幻想,如今都变成了幼稚可笑的东西,甚至于在整党中,自己连党籍都被缓登了。
  命运何以要和他开这样惨酷的玩笑,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而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座在此地曾经历了五百多年风霜雨雪的火神庙。
  那真是一座好庙。
  他的心底里突然冒出了一声赞叹。
  与此同时,他又为自己无端地冒出的这一声赞叹着实吓了一跳。而后又感到奇怪,多少年来,他从未想到过这一点,为什么今天突然想到了呢?
  他终于吃惊地发现,这段时间里让他寝食不安的,竟然是潜藏在他的意识深处的对自己过去行为的自责!
  他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从背后狠狠击了一棍,颓唐地坐在了庙址的台阶上,他被自己的这一突然发现搞得痛苦不堪。
  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庙址。
  这庙址的基础部分全部用石头砌成,庙被拆去几十年了,基础部分却完好如初,竟无一点儿损坏。而奇怪的是,在今天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这位瘸支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用一只手来回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纪国保想抽一瓶烟,一摸口袋,烟瓶没在口袋里。
  他无奈地摇摇头,朝麻尼台望去,麻尼台上新挂了一面经幡,那黄色的经幡在风中欢欢地抖动着。
  他收回目光时,看见眼前的那堆牛粪火上的柏枝烟越冒越浓了。
  一阵手扶拖拉机的马达声将纪国保从难以自拔的沉思中唤醒,他赶忙站起来朝路口望去。
  他的老大儿子纪维党出门搞副业三个月了,他寻思着这几天该回来了。都过了腊八了还不回来,莫非一定要等到灶神爷上了天才回?这个尕娃,也不知道今年能挣回来多少钱。
  手扶拖拉机从他眼前冒着黑烟“嗵嗵嗵嗵”地开了过去,不是他的儿子纪维党。
  纪国保又低下头去。
  他这会儿感到身上有些儿冷。孤独是一杆枪刺,深深地戳进他的心底里。
  隐隐约约地,从霍儿岭上传来一个男人唱“花儿”的声音。因为离得太远,纪国保听不清这个男人是在抒发怎样的情感,而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却无意中拨动了他的心弦,他的鼻子莫明其妙地感到了一种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女人们难心了哭哩,男人们难心了哩唱”。他无端地想起了这样两句来自青海“花儿”里的词儿,他突发奇想,想在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里,找一个没人的山洼洼,好好唱一天“花儿”,吐吐沤在心底的乱麻样的烦闷。
  一群麻雀从他头顶上飞过去,留下一片叽喳声。
  山海阿爷家的巷道里,那一群孩子们叠罗汉般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摞了三层,才够着了那个有小麻雀的窝,窝门太小,伸不进手去,上面的孩子就叫等在下面的孩子把铲子递上,上面的孩子拿到铲子,就用力地将那窝门往大里挖,土块掉下来,直往底下当人梯的孩子们的脖子里钻,有时打在头上,当人梯的便在底下乱骂。
  麻雀妈妈在焦急万状地喊叫着,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这些要夺走它孩子的小杂种们。
  突然,山海阿爷家的大门“咣当”一声打开,山海阿爷手拿一根忽闪闪的长柳条直奔孩子们。孩子们发现“敌情”,发一声喊,撒丫子就跑,当人梯的孩子也不管身上有人,身子一扭,脱开踩在双肩上的两只光脚丫,也往巷道口跑去。可怜那站在二三层的孩子突然失去了支撑,一个倒栽葱从墙壁上滚了下来,“哎呀”一声便没了声气。山海阿爷见此情景,心中一惊,急忙收住了脚步。然而,就在山海阿爷一眨眼的工夫,那从半墙上栽下来的孩子如一只野兔,起身飞也似地跑出了巷口。山海阿爷起步又追,可惜晚了,孩子们的身影只在山海阿爷的眼前一闪,便不见了。
  “把你们的贼妈妈日了的,这些个驴日马下,骡子伙里长大,有人养,没人教的贼杂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满天飞的个麻雀儿,又没把你们家里的干粮掰烂,你们抓人家的娃娃干啥哩!把好端端儿的大墙挖得又是窟窿,又是眼睛的,看我不把你们这些尕阎王的贼筋抽断……”
  山海阿爷站在巷道口上大骂孩子们的时候,那些儿“贼杂果”们早已跑到了庙台前。他们上气不接下气,有的躺在地上,有的趴在路边,大声地争论是谁第一个发现山海阿爷的。
  看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纪国保禁不住笑了。
  娃娃们多好,天大的事情与他们无关,满世界是他们的笑声,吵声,打闹声。高兴了爽爽朗朗地笑,不高兴了痛痛快快地哭,笑过了,哭过了,啥事儿也没有了。大人们却有那么多的颇烦,那么多的颇烦像一根用水泡过的皮绳,缠在人的身上,越缠越紧,”越缠越紧,脱又脱不开,解又解不掉,这人是个啥东西呢?
  他抬起头来。无意中发现,离他不远处,才让拉毛老爹手持念珠,一边念着六字真言,一边用异样的眼光怪怪地看着他。
  见有人看他,他的腰马上伸直了。
  身后有铁桶吱吱扭扭的声音,转身看时,原来是国泰媳妇宋菊花。
  “担水呀?”在宋菊花走过来的时候,纪国保站起身来问。
  “大哥在转哪。”宋菊花以问当答。
  “嗳。今儿,天气不错……”
  “就是。”菊花这样答着,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纪国保的目光盯着菊花的背影,一直看她拐过麻尼台不见了,还在愣神。
  也就在这时,从麻尼台南面发出一种尖利刺耳的怪叫。这声响把纪国保拉回到现实之中。纪国保扭头一看,原来凭空里出现了一个奇大无比的旋风,这旋风盖天遮日,飞沙走石,急速地打着旋儿,阴森森地移到麻尼台下,直刮得那麻尼堆上的经幡就像挡羊娃甩鞭子,僻啪乱响。纪国保正觉奇怪时,那旋风突然一个九十度急转弯直奔纪国保而来。纪国保心中一惊就要躲,哪里还来得及,劈头盖脸的细沙打麻了他的脸,打眯了他的眼,他被旋风强大的推力拉着转了三个驴磨儿,撞到一棵大树上,他顺势双手抱紧大树,闭实眼睛死不松手。
  旋风终于过去了。纪国保揉揉钻满沙土的眼睛,发现太阳的周围罩上了一圈五彩的光环。他感到头顶上凉飕飕的,用手一摸,这才发觉帽子没有了。
  他就地转了两圈儿,帽子的影子都没有。
  猛然间,他的脑海里产生了有什么事要降落到他头上的预感。
  他心情非常不好地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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