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厌倦 第三辑(1)

  她与这帮人决裂了,彻底地。她失去了经济来源,便去做各种促销,比如双休日站在商厦里卖洗发水,卫生巾,一天二十五块,没做多久,便嫌钱来得太慢。于是她一个人兜兜转转,停在古镜街的某家酒吧门前,她看那张招聘启事足足看了十分钟,本店招聘女性服务员两名,二十五岁以下,身高一米六以上,本市户口优先。
  她走进去了,再也回不了头。
  这家酒吧是古镜街上生意最好的一家,里面已经有三名吧女,分别叫伊莲娜,嘉宝,珍珍,一听就是出来做的名字。
  老板娘叫陈妩,长得清冷又不失明艳,仅从外表上,就能判断出陈妩的故事,高中毕业后出来做事,做得不开心,便去娱乐场所做小姐。先是不出台,后来,到底出了台,然后便成了当家花旦,接着一路做到了妈妈桑,是A城最年轻的妈妈桑,很快,便完成了原始积累,于是迅速退场,自己出来开酒吧赚干净钱了,已经不稀罕一身铜臭的男人,也不相信什么真爱这个传说,所以,她没有男人,养了一个叫小兽的小白脸。但陈妩也不是笨人,只肯给他一点零花钱,小兽自然也不傻,除了陈妩,亦奉承着另外的女人。
  便这样有真有假的,彼此填补掉大片大片的寂寞。
  小兽经常过来,往吧台前一坐,下巴搭在凉凉的吧台上,一双像碎玻璃的花眼,痴痴地看住对面的人。伊莲娜懒得理他,嘉宝则随手抓点东西,拍他的头,珍珍则伸手去捏他的脸。初时第一次见小兽时,不知道他和陈妩的关系,看他那副软绵绵的举止,以为是同性恋。
  小兽本来就把自己当成女人,有一次,初时百无聊赖地对他发牢骚,说自己没有男朋友。小兽很用心地听着,认真地说,怎么办呢,我已经是陈妩的人了。
  初时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兽生得唇红牙白,细皮嫩肉,更可怕的是他本来就是学昆剧的,有一次玩得高兴,开腔清唱了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初时当时正在擦高脚杯,蓦然间听到这么熟悉的唱腔,顿时不设防地湿了眼眶,急忙跑进卫生间,关上黑色小门,看着菱角镜中的自己,拧开水龙头,把水扑向脸,哭了起来。
  小兽很少唱昆剧,他这样的男人亦不愿回望自己那段清纯岁月,生怕回望也是一种亵渎。
  他经常拿着麦克风唱,不要不要,不要骤来骤去,请珍惜我的心,如明白我,继续情愿热爱这个容易受伤的男人。
  一个迷人的哀怨低飞高走,把一干在场的男男女女都震晕了。
  然后他便跑进吧台,手臂环住陈妩,撒起娇来,赏两个铜板吧。
  嘉宝生得最好看,但脾气太臭,常常给客人看眼色,幸好有一个很有钱的日本人风雨无阻地来受她的气,捧她的场,陈妩才没有炒掉她。
  珍珍傻傻的,肚子里藏不住话,逮谁都能拍着大腿掏出心肝来。伊莲娜是个厉害角色,周璇于众多男人间,貌似高傲,实则低贱。她说,没有男人能真正得到她的心,她谁也不爱。初时淡淡地反驳了过去,那谁又在乎你的心呢。
  伊莲娜被烟呛了一下,咳了两声,半响,她说,无非是冷暖自知。在华丽的灯光与音乐声里,她的声音冰凉冰凉。
  她们几个每晚七点相聚至凌晨,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没有客人的时候,酒吧里竟是沉默的,也许是笑容和表情都已透支,没有力气再伪饰。
  漫堤酒吧里,初时渐渐变成了另一个女子,和她所能料想的一样,她早就不打算抗拒了,向往一切浮华,轻拥这个盛世,穿华衣,抹浓彩,惟有一点点的苍凉爬入眼内,透出了倦意。
  她开始生出深深的眼黑,涂各种眼霜都无济于事,总是失眠,辗转反侧,形不成一场好梦。她一个人在城东租了很大的房子,晚上泡在浴缸里,有一次,朦朦胧胧地,觉得呼吸困难,好像有一双手用力将她往下压,往下,往下,扯住她的头发,她拼命挣扎,手脚舞动,终于浮出了水面。她喷出一口水,惊慌失措地朝四周望,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帘随着阵阵夜风飘飞。
  她白天照常去上课,但由于睡眠太少的缘故,经常如同梦游般,像一朵萎谢的玫瑰。凌言在路上看到她这副样子,有一点痛心,在心中幽叹,这个女孩,回不了头了。
  但她依然纵容她,甚至江迈提出要开掉纪初时,她也辩解,家境不好,怎么办?江迈奇怪地瞅了她一眼,不响了。
  是,家境不好,怎么办?年轻时的凌言也直面了这个问题。那年高考,她考了极高的分数,上任何一所大学都没问题,父母都吓坏了,父亲甚至顿时白了半边头,活活给吓的,母亲也忧郁极了,一家人就因为她成绩太好,而陷入了绝境。晚上,她听到父母房里有声音,便爬起来,赤脚俯过去听,父亲去卖血了,但杯水车薪,根本没有用,母亲也已借遍了亲朋好友,但还是不够。
  现在不够,以后的四年,依然不够。
  父母长吁短叹,然后她听到父亲说,就把她许给刘启生吧,刘启生说,如果我们答应婚事,钱都由他来出。
  母亲说,再等等,实在没办法了,就那样。
  刘启生是村上的首富,做包工头的,一口黄牙,一到夏天就裸着个上身,三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听说外头是有女人的,但来路不正,所以他一直想在村里找一个。他看中了凌言,以前不敢奢望,但凌家有困难了,便觉得自己来了机会,托了媒人来说。
  次日,凌言拿了家里三百块钱,留了张纸条,说去南方打工赚学费。她很清醒,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想对自己的命运负责,她不要嫁给刘启生那样的人。
  那两个月成了她心中的阴影,只有她自己知,那两个月充满了一种怎样的腥味。她站在街头的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说找到工作了,在一家电子厂上班,两个月后就回去。
  她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千万种滋味,尽量用平稳的声调,捏造着自己在广州的生活,说着说着,连她自己几乎都要信了,老板很抠,监视她们工作,厂里包食宿,每周放假一天,同宿舍的几个姐妹都很照顾她。
  挂了电话,她一个人慢慢地走,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完全没有方向,所谓流莺,便是如此吧。她年轻貌美,故意穿得极清凉,四下环顾,或伫足某一处,总会有人来搭讪,特别是晚上。
  后来她渐渐明白,这样是抬不高身价的,便去夜总会做。她打扮起来亭亭玉立,再加上谈吐不凡,又懂得察言观色,很快,就成了妈妈桑手里的红人。
  她夜夜笙歌,日进千金,梦里不知身是客,已经全然没有初来广州的青涩与忧伤。她是一个极能适应环境的女子,两个月即将期满时,她对自己的明天有了一丝困惑,她害怕自己回不去了,便去问一个相熟的客人,他是浙江人,做凉席生意,很喜欢她,但欢场中的喜欢举步维艰,彼此都知道没有可能。
  他说,回去。
  回答简洁而有力,他看着她。
  她靠在他肩上,隔了许久,幽幽地说,我走后,就当我死了,我们,再也不会不会见面了。
  最后三天,他们一直在一起,他带她吃尽广州美食,去白云山看日出,亦一起去光孝寺烧香拜佛,她在香火缭绕里,许了个愿,她对佛说,请让我,重头再来。
  佛相慈善,应承了她。
  她拿出一部分钱寄回去,另外的悉数存了银行,一个人也没有说。她不再缺钱,她惟一所希望的是自己可以失忆。
  忘记在广州所经历的灯红酒绿,她将所有的衣服都送人了,仍然穿着来时的那套简朴的衣服,扎起马尾辫,坐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有一瞬间,她希望衣服里裹着的身体没有经过那些手指的流连,没有沉沦过,没有腐烂过。
  念头一闪而过,就被自己否定了,她不曾后悔,即使再回到两个月前,依然会南下广州,承担起自己的命运。
  凌言重生了。她努力学习,做优等生,分配到好工作,来到A大,很快就做了A大历史上最年轻的系主任。
  谁也不曾想过,凌言有过不堪的往事。凌言有时候自己也不记得,偶尔想起,有片刻的陌生,想起那个浙江的商人,她执意不留任何联系方式,彼此丢掉。
  见到纪初时,凌言蓦然间触动了内心极隐秘极柔软的一部分。她很想去帮纪初时,阻止她往下坠,可是没有用,还是眼看她一步步走远,比当初的自己还要走得荒凉。
  她所能做的,仅仅保住她的学籍。
  一个人想放弃自己时,别人是无法救她上岸的。凌言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楼下穿着黑衣长发披肩的纪初时。
  她说这句话时,已经有一些冷漠了,她亦恨纪初时不够自爱,辜负了自己的一腔怜惜。
  也不是没有一丝阴暗的欢喜,她想,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那样坚强,从困境里爬出,重头再来。
  五年前,当年动过她脑筋的刘启生破产了,被债主追杀,逃到外省去了。她听闻这个消息时,脸上挂了一缕不自觉的笑意。
  她的丈夫是公务员,踏踏实实地上下班,不搞婚外情,又做得一手好菜,性生活一周两次,比较和谐。她想,明年就要个孩子吧,再拖下去,生育就会有危险了。
  七月某一晚,酒吧打烊得很迟,三点多了,伊莲娜要请大家去宵夜。陈妩累了,便和小兽先回去了。珍珍和嘉宝迟疑了一会,也各自找了借口推脱,伊莲娜转过头看着初时,伊莲娜妆容半褪,头发微蓬。
  初时点点头说,我同你去。
  伊莲娜拦了出租,带初时去A城最好的酒店,初时有阊纫欤夜宵而已,不用那么声势浩大吧,她拉了拉伊莲娜,无所谓,随便吃点就行了?/p>
  伊莲娜笑着说,我请你。
  在雅客酒店的十八楼顶层餐厅,凌晨四点,她们坐在那里,俯看整个A城,灰黑的,一望无际,像海一般。伊莲娜叫了两瓶轩尼诗,餐厅里除了她们,只有百无聊赖的服务员远远地坐着,背景音乐是刘美君的《一双旧皮鞋》,很老很老的歌了,甚至这位歌手的去向无以得知,不期然地,却撞见了这一首歌,刘美君独自一人唱着。
  他乡里跨过冰雪的疆界,踏着长路与短街,始终靠近我,不怕风霜阻,是这双旧白皮鞋,想起爸爸,将粗线每步每针地紧拉来造这鞋,交给我沿路穿戴。
  伊莲娜抱着酒瓶幽幽地说,我爸爸也很疼,我离家那天,他送了很远很远,他一直希望我回去嫁个好人。前年,他死了,死的时候没有看到我最后一面,眼睛都不曾合上。伊莲娜声音凄凉,我回去后,帮他合上了眼睛,别人去合,都没有用,他不肯瞑目。
  伊莲娜仰脖喝了一口,初时,你信不信有鬼,信不信这些呢?
  我不知,初时想起母亲,低下头,我希望死后,什么不要有,成了灰,便了结了。
  我希望有,伊莲娜抹了一下适才情绪失控落下的泪,勉强笑着说,这辈子的遗憾,还有下辈子来弥合。
  管以后呢,活好现在,已经是奢侈,初时打了个哈欠,倦意又深了些,面前的伊莲娜仍然在絮絮地说着话。渐渐的,初时成了聆听者,她从不知伊莲娜会这样地好说,和平日的她有极大的不同,平时,她冷冷的,把头抬得高高,说话也简洁。
  天微微亮了,透过落地玻璃能清楚地看到日出,也能清楚看到这个城市慢慢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了,初时晃了晃酸疼的脖子说,伊莲娜,我们走吧。
  伊莲娜对初时说,谢谢你。
  神经,是你请客,初时说。
  钱财不过是身外物,伊莲娜给了服务员一百块小费,出手之大方,使昏昏欲睡的服务员吓了一跳,急忙跑去拉门。
  次日,伊莲娜叫陈妩替她结算工资,她说,我要走了。
  陈妩点点头。
  伊莲娜伏在吧台上,打了个响指,来瓶红方,让我痛快一下。
  陈妩转身从酒柜里拿下一瓶,算我的。
  伊莲娜笑,不用,我们谁也不缺钱,是吧,她眯着眼睛笑。
  陈妩拍拍她的肩,顿了顿说,你要好好的。
  伊莲娜那夜喝得东倒西歪,陈妩叫小兽送她回去,小兽正和珍珍玩猜拳,有些不情愿。陈妩脸一拉,你去不去?小兽咕囔地扶起伊莲娜走了,走到门口时,伊莲娜攥着门把不肯走,陈妩走过去,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柔声说,走吧,伊莲娜。
  伊莲娜终于离去了。
  嘉宝朝初时使了个眼色说,你知道么?
  什么?初时问她。
  伊莲娜要嫁人了。
  嫁人?初时一怔,没听她说过啊。
  嘉宝吐了个烟圈,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做她爸爸绰绰有余,陈妩也知道。
  初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想起昨晚在雅客餐厅,伊莲娜似乎说了一些关于婚姻的话,但她没有仔细听。伊莲娜昨晚有很多心事,想要找一个人倾诉。但初时太倦了,伊莲娜的忧愁都散在了稀薄的空气里,散掉了。
  秋天很快就到了,初时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漫堤的生意还是很好。A城所有的宾馆酒店初时都去遍了,她在那条街上已经很红,这样的名声于她,绝对不是件好事,她有些害怕起来,想要脱离漫堤。
  正在筹划时,陈妩突然决定结束掉漫堤。那天,刚刚七点,客人还没有来,陈妩把她们都叫过来说,漫堤再做一周,就要转手了,如果她们愿意做,便继续做下去,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个老板。
  嘉宝说,我不做了,我想歇一段日子,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毕竟,这里有她十四个月的青春时光。
  珍珍表示会继续做下去,她说,A城大大小小酒吧数百家,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做生不如做熟。
  陈妩看着初时,你呢?
  初时摇摇头,我也不做了,最近功课也有些紧。
  她说功课时,她们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她,似乎讶异她竟还关心功课这种事。初时有一些窘意,为了驱逐这种感觉,她又故作轻松地加了一句,我还是想拿毕业证书的。
  嘉宝嘴角上不客气地挂上了一缕冷笑,珍珍也在笑,她们都看穿了初时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心态,觉得有点好笑和鄙视,既然出来做了,还扮什么纯情。
  初时被她们这种反应搞得有点窝火,她在心里冷冷地回了一句,即使出来做,有学历,就比你们高贵。
  最后一天,生意异常的好,但小兽没来。初时回想了一下,小兽似乎有好几天没来了,她厕身问陈妩,小兽呢,怎么没看到他?
  陈妩缓缓回过头,蓝色灯光下,陈妩的脸有些凄厉,她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她掉过头去,正好有个熟客来,她便过去了。
  珍珍拉了拉,压低声音说,小兽跟了个男人,啧,小兽真看不出来,男女通吃,够猛的。
  初时忽然觉得头痛,她倚着吧台,抬头看吧台上方精美的挂灯,发了会儿呆。嘉宝在另一边用微波炉打了盘爆米花,真香啊,这种香是奶里奶气的,能够闻见爆米花本身的微甜。
  起先是硬硬的,小颗粒,经过高温,慢慢膨胀成了另一种,香香脆脆大大空空的物体,在一定的条件下,任何东西都会变质的,那些条件,可能是时间地点,也可能是天气心情,或者诸多不可预料的因素,总之,都会变。
  生活充满了变数,而自己彷徨其中,所能做的不过是接受一次次变,完全没有力量抗拒命运。初时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每个人都是一片秋天的正往下坠落点不确定的叶子。
  终有一天会尘埃落定,命运就像一只黑匣子,啪地一声,合上了结局。
  离开漫堤不过几天,初时就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那种夜夜有去处的生活,或者说已经适应了大手大脚花钱的生活。于是她去做啤酒促销,其实,她自己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做暗娼。
  她找不到自己了,从这张床渡到那张床,二十一岁,青春尚好,清纯不再。
  她在锦都幽幽地看着张耀明和裘暮呈一同来一同走,心就像一张被撕裂的纸。偶而,她回想起与张耀明在晚亭说的那些话。她说,我们不适合,张耀明忧伤地看着她,握紧她的手,靠近她,额头相抵,他低声说,我不介意。
  他那般诚恳,可是来不及了啊,初时在心中凄切地反复念,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还是挣脱了他,飞快地逃走,她听到他在后面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满世界都是回音,纪初时纪初时纪初时,她跑到体育馆边上,趔趄了一下,然后停下来,抱住头,失声痛哭。
  她把眼睛都哭肿了,把心都哭碎了,把天空哭得落下了雨,忽然之间,阴云密布,大风横扫,豆大的雨点没有预兆地砸下来。她懵了会,衣服顷刻湿透,急忙退了几步,跳到体育馆的屋檐下,她靠在玻璃门上,泪水始终像面前的雨,不停不歇,无休止地。
  她想起在硕镇那场最初的不伦之恋,不伦,彻底地,无论站在哪个角度都荒唐,都是罪,她想起自己在画室里一次次敞开,灯光的暖,投射于身体的凉,想起在大同小异的宾馆里暧昧的床,她剧烈地痛起来,她不能置信,也不能否认,她只觉得自己无法与整个命运相抗,必有一股不可违的凶狠力量,将她推向了今时今日这种处境。
  雨势渐渐小了,有个人站在她面前,他也是湿的,走过来,轻柔而坚决地将瘦弱的她拥入怀中,瘦弱的她,哭泣的她,微微发颤,她哭得那么委屈而无助,她怨恨自己,而不得救赎。
  她随他回去,他住在老城区,她洗了个热水澡,用他的洗发水,他的毛巾,穿了他的白T恤,很宽很大,也很长,她将两人的衣服都洗了,拧干,一件件挂在阳台上,她够不到竿,便拖了张椅子,站在上面去够,她只穿了这么件白T恤,手一抬,便露出曲线优美的腿。
  她那么美好。
  头发湿湿,脸是干净的,一点铅华都没有。她生来便是让他来爱的,他想,可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互明心迹时,已离得这么远,这么远,远到两人齐齐心如刀绞。
  她睡在他身边,他们只是这样睡着,她吐气若兰,睫毛微动,唇边有甜美,这房间里,只有他们的爱缓缓流淌,无关任何欲望。
  他们都有倦意,模模糊糊地睡去,断断续续地醒来,半梦半醒,看到对方在,心安了,又跌回梦里,梦里,他们也是这样相拥而眠。
  一直这样辨不清现实与梦境。
  后来,初时经常过来,她有钥匙,无论多晚,她想念他,便过来,不开灯,熟练地摸进他的房间,在他边上躺下来。有时,他被惊醒,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便在黑暗里微笑,那种香味在梦中萦绕,有她的夜,漫长又短暂。
  那么长,似乎他们已经睡了一生那么久,那么短,似乎一转眼,一生便过去了。
  乍冷还暖,搂着初时,张耀明常常会没来由地想起郑愁予的一句诗,左脚才下午,右脚已黄昏。他们在一起时,他对于时间的流逝,特别地特别地忧伤。
  他们一直止于拥抱与亲吻,至死也不曾欲望交织。彼此没有言语沟通,却心照不宣,他们企图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将这份感情变得与众不同。不得到她的身体,他之于她,便是不同的,不让他得到,他与别的男人,便是不同的。
  是这样吧,未曾一路至底的迷恋,将成为最大的诱惑,存活于彼此心头,隔了许多年,也因为有所憾,而不忘。
  裘暮呈出现了,九八年夏,张耀明终于成了她的虚妄,她眼睁睁看着裘暮呈,一点点蚕食了她的温暖,而张耀明,一点点淡出了她的生活。
  她再也没有用过那把钥匙,知道自己终于没有资格了,钥匙仍然保留着,偶尔拿出来,手指轻轻地在弯弯曲曲的齿轮上,一路摸过去,她和张耀明的柏拉图之恋生锈了。
  这是迟早的事,她明白,她不能与他光明正大地恋爱,亦不能阻止他去健康正常地恋爱,她必须忍受内心的痛楚,呈上祝福于他。
  她不能要求他一直停留在原地,他须得往前走,遇上别的女子,过另一种生活。
  她经常经常地醉,经常地经常地不能睡,经常经常地落泪,也经常经常地需要别人的抚慰。渐渐地,她觉得与别人睡,不仅仅是为了钱,而是真的真的寂寞难面对。
  她在锦都几乎天天都会与男人一同走,去吃夜宵,然后顺理成章地过夜,她努力驱逐张
  耀明的身影,努力地笑,努力变得坚强。
  可这一切表面的伪饰,多么容易被摧毁。
  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个夜,她不能预知。穿着很平常的黑色短袖毛衣,露出好看的脖子,十二点时,保安来叫她,说外面有人找,她出去了,这一去,再没有回来。
  保安说找她的男人戴了幅墨镜,中等身材,穿一身灰。
  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她,一共有三个男人,葛笙几乎是强行带走了她,她想大声喊保安,可嘴被他抚住了,她被塞进了后座。
  另外两个男人用不好怀意的眼光打量她,她按纳住内心的惊恐问葛笙,你们要做什么?葛笙的双臂紧紧环住了她,嘴角一扯,露出她所熟悉的邪邪的笑容,做什么,你是做什么的?
  放开我,她尖叫着。车子开得飞快,飞快,已经上了公路。她薄薄的毛衣被葛笙和另一个男人一把扯下,衣衫褪尽,她在狭窄的空间里徒劳挣扎着,她的头被葛笙按在大腿上,另一个男人野蛮地侵入了她,激烈地运作起来。
  重重的噩梦摔在她身上,她发出了凄厉的哭声,犹然听到葛笙在边上说,怎么样,我说这妞不错吧,她是天生的骚货,她就喜欢这样。
  车子飞快地朝夜幕深处开去,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好像已经浮起来了,身体软绵绵却又分明是极痛极痛的,仿佛被人拿着刀一片片剁着。她发不出声音,嘴茫然地张着,她很疲倦,想起了容真,在内心深处涌出一声呼喊,妈妈,妈妈,救我。
  她也想起了张耀明,想起自己爱着的那个男人,她哭了起来,头发零乱,大汗淋漓,她被肢解了,撕裂了,坠入了世界尽头,她要回家。
  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车子停在了路边,然后又开了,继续疯狂地往前,身上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欢笑着,在夜的风里尽情羞辱她,随意翻动着她的身体,用他们的粗暴,占据了她的柔弱,她无力抗拒这场铺天盖地的波涛,她被淹没了,连呼吸都不能。
  再后来,她被推起来,歪歪地倒在车门上,野外的风将她吹醒,她赤身裸体,看到了天上的月亮,她勉强睁开眼睛,然后回想起三年前的中秋之夜所看到的满月。
  一样的月光,不一样的她。
  那时,张耀明弹着吉他,温柔地唱着,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
  一滴泪水落在了自己的身体上,只一滴,便湿透了全身。她觉得那样的累,再也不能撑下去,再不能,哪怕一分,一秒。她伸手拉开车门,边上正在系皮带的葛笙来不及惊呼,亦来不及拉她,她滚下去了,掉入无边的夜色里。
  车子一个急刹车,葛笙脸色煞白,伸出颤抖的手,拉上了车门。开车的那一个回过头,要说点什么,被葛笙喝止,住嘴,继续开。
  车子往回城的方向开,和来时一样的速度。
  他知道她死了,不用下车,不用回头,这么快的速度摔下去,她是抱了必死之心的。那夜葛笙跌跌撞撞地回家,揭开那些陈年旧作上的白布,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他不曾料想会是这样,他只是仍然迷恋她的身体,他甚至有一些爱她,却因得不到她而恼羞成怒,他亦恨她的放浪形骸,他以为这样的手段,用在她身上不值一提。
  她在A城是一个妓女。
  他正想穿戴整齐后给她钱,她却已经拉开车门了。
  太突然。
  这个月色皎洁的夜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她确实死了,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她血肉模糊的照片上了社会新闻版。
  后事是张耀明料理的,他没有经验,所有的事都一一细问了寿衣店老板,他亲自给初时擦洗身体,换了新衣,细细地帮她梳头,泪水落在她脸上,成串的,啪答啪答,她身体僵硬而冰凉,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的身体。
  他打电话给父母,说要去上海找工作,缺钱。父母给他汇了一笔钱,他又向梁木借,他从来不向别人借钱,但现在他需要钱,他所能做的只是给初时一个体面的结束。
  现在,她都不知了,也不在乎了。他越做越伤心,但他不许自己崩溃,硬撑着去联系灵车,联系殡仪馆,联系坟地。
  他想将她葬在山上,他知道她是喜欢山的。
  这其间,他置暮呈于不顾,暮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他的隐忍与哀恸,看他握着初时冰凉的手,低下头,亲吻着亲吻着,似乎这样能把她唤醒。
  葬礼很简单,张耀明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工作人员推走遗体,他跟在后面,有人去拉他,他大力挥开,跑过去,趴在铁窗上看,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些男人将初时的身体往前一推,推进了焚尸炉。
  他的心轰一声,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下来,他还是失控了,两眼通红,发出骇人的嘶喊,不不不!
  他不能将初时就交给那些人,听任他们将她烧成灰,将他的她烧成阴阳相隔的灰。他两手紧攥铁栏,妄想拉断它们,冲进ァ?/p>
  可初时已经在燃烧了,在火红火红的火里,那火吞噬了睡容静好一无所知的她。
  周围的朋友急忙围上前来拉他,他两手乱舞,两脚乱踢,想要摆脱这些障碍,救出快要成灰的初时,在挣脱间,他一阵晕眩,失去了方向,栽倒在地。
  梁木也哭了,他知道张耀明与纪初时的暧昧,却不知他爱她那么的撕心裂肺,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暮呈也知道了。
  她站在边上看着发狂的张耀明,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慢慢地委顿在地,有一部分的爱情确确实实死掉了,也被那火带走了,成了灰。
  如果死的是她,张耀明会不会这样痛不欲生。
  过了片刻,一个清晰的答案浮上心头,不会。
  那晚,她零钱不够了,于是去二楼的桑拿房,找那里的收银员换钱,她拿着一叠钱下楼,看到有个男人,将纪初时推进一辆黑色车子里。
  车子里还有另外两个男人,但她看不清,夜太深,距离又远,时间又短,车子绝尘而去,她是最后一个看到初时的人。
  她和保安被公安找去问话,她所能提供的线索比保安好不了多少。
  她只看到一个背影,和几个模糊的侧面,她说,一辆黑色的车。
  公安问,什么车?
  她迷茫地说,我不懂车的型号。
  她说,车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在前座,一个在后面。
  穿什么衣服?
  没看清,脸也没看清,但一定是男人,他们很快就将车走了,往西面去。
  公安问她还有什么细节,再想想。
  她凝神细想,摇了摇头,又皱了下眉,好像好像,那个背影在哪里见过,不能确定,中等身材,不胖不瘦。
  公安让她再想想,努力想想,到底在哪儿见过。但她脑海里空荡荡,空荡荡。
  出来后,张耀明跟在她后面,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那男人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暮呈虚弱地叹口气,世上很多人的背影都相差无几,也许,只是错觉,再说,一个背影能证明什么。
  张耀明双手搭在她肩上,手指似乎要嵌进她的肉里,那么用力,狠狠地,眼睛里有凌厉的光芒,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你看到那么多人掳走初时,你却若无其事地走了,张耀明声音低沉一字一顿。
  暮呈辩解着,我不知道是掳走,她又没有喊,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张耀明冷冷地问。
  暮呈吸了口气,转过头去,我以为,那些都是她的客人。
  话一出口,她就感觉到气氛瞬间结了冰。
  她本来是无罪的,但她活着,活着,就成为他迁怒的对象。
  他指责她,控诉她,怨恨她,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记得车牌,为什么不上前问一下,为什么不记得所有人的脸,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对初时这样漠不关心,为什么完全没有警惕性,是不是嫉恨她,仇视她,是不是存心想让她死,是不是……
  暮呈捂住耳朵,凄烈地尖叫一声,是,我巴不得她死掉,让她去死,去死。
  然后,她脸上重重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她疼了,却顾不得脸上的疼,侧着头,倔强地注视着张耀明,这个曾经与她恩恩爱爱的男人。
  然后,张耀明眼睛红了,但暮呈分明知道,那悲伤不是为她。
  暮呈蹲下来,号啕大哭,在公安局门口。
  她哭了很久,抬起头时,张耀明已经不在了,他不在了,永远不在了,她收了泪,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前走。
  张耀明快要毕业了,但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到处递履历,推荐表,参加各种招聘会。辗转听来消息,他准备南下广州,暮呈苦笑,不久以前,他信誓旦旦会留在A城,他们一起在工业园区找工作,买房,然后结婚,她以为这些过程会一一实现,以为真的能与他携手共老。
  转眼间,这些都成了陈年往事。
  张耀明答辩那天,暮呈和兰庄一起在图书馆查明清小说的资料,兰庄一边翻着冯梦龙的书,一边问她,就这么结束了?
  暮呈心里一片酸楚。
  去谈一次,再去一次,兰庄放下书,手搭在她的肩上,你们毕竟是有感情的。
  暮呈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沿着书架一路看过去。
  她知道没有用了,他们的感情已经败坏了,彼此都不能原谅对方,纪初时的猝死作为一道坚实的屏障,横隔了他们。
  张耀明的迁怒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纪初时的分量得到了验证,张耀明要远远地离开这个伤心地。
  一个死别,一个生离,而他的心已经无从收拾,只能离去。
  张耀明连散伙饭都没吃,便去了火车站,只有梁木一个人送他,张耀明所有的行李只有一只皮箱,别的都留给了梁木。
  要上火车了,梁木忍住不舍的泪,呜咽着说,自己好好的。
  张耀明说,等我稳定下来,就还你钱。
  梁木当胸捶了他一拳,是不是哥们,说这些。
  张耀明走了,梁木跟着火车慢跑了十几米,火车终于消失在尽头,月台上空寂一片,铁轨无限延伸,满眼都是曲终人散的悲凉。
  最后一年,暮呈的生活重心移向了图书馆,偶尔也会同霍思远出去,在旁人看来她与霍思远必有些细枝末叶。只有她和思远才知,彼此都不会动心,只是太寂寞,寂寞。有一个长相不俗的异性伴于身边,一同吃吃饭,散散步,周末看场电影,到底是好的。
  思远还是经常与一些女孩子见面,大抵是在网上认识,然后坐了飞机或火车,跑到A城来,她们无一例外地都对思远深情款款。
  思远吃饭时,经常将暮呈拉去,女孩子便心怀警惕地看着暮呈,暮呈渐渐习惯了,只顾埋头吃饭,吃完了,抹嘴走人。
  三月的时候,思远的网吧里来了一个很好看的女子,她坐在思远的椅子上,捧着杯茶,思远则坐在桌子上,微低着头同她说话。
  那女子穿着V字领的短袖,头发盘在脑后,下巴尖俏,眼神妩媚,也许是近视的缘故,下意识地微眯着。
  照例去莲花座吃饭,席间听那女子说起丽江,说起西藏,说起青岛,似乎她将全中国可去的地方都走了个遍。暮呈忍不住问,小姐做导游的吗?
  她爽朗地笑着摇头,不是,我只是半年打鱼半年晒网,侧着头又添了一句,几年了,没有一分钱积蓄,都奉献给大好河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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