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她和思远干掉了一瓶白酒,起身时有些晃,思远便叫暮呈跟去卫生间看看她要不要紧。果然,暮呈一进去,就看到她歪歪斜斜地趴在水池边呕吐。暮呈替她拧开了水笼头,冲走了秽物,她看着面前的镜子,对暮呈勉强笑了笑,隔了会,问暮呈,你和思远认识多久了?
半年,暮呈说。时间过得真快,张耀明去广州已经半年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狠心如
斯,还有什么话好说,暮呈想到这里,眼神黯淡了下来。
你们在一起?那女子试探地问。
暮呈随即笑了,当然不是,他只是见网友时会带上我。
女子吁了口气,我叫吕恩宝,我不是思远的网友,是他校友。
恩宝住下了,据暮呈所知,恩宝是惟一一个与思远同居的女子,而其他的,不过是几夕之欢,然后烟消云散。思远总有办法摆脱她们,米兰?昆德拉说,男人的智慧不在于追求得手,而在于甩脱。
恩宝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化不化妆都好看,她看上去那么鲜艳,白的肤,红的唇,黑的眼。
有一次暮呈同她一起去石路商业街,路经一处栽满了迎春花的花园,恩宝停住了,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暮呈不解,一直是这样啊。
不是,恩宝有点感伤地说,五年前,这里是同嘉旱冰馆。
暮呈朝四周看了看,想像不出五年前,这个安静的地方曾是人声嘈杂的旱冰馆。
恩宝站在那里,兀自陷入了回忆,我和思远就是在这里认识的,还有,还有……
什么,暮呈问她。
她突然什么也不说了,一声不响地继续往前走。
在繁华的石路,恩宝兴致又好了起来,要带暮呈去回民开着清真店,她说,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牛肉馅,有锅贴,馅饼,饺子。
找来找去,并没有她所说的那家店,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恩宝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茫然,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想要寻找回忆,却一脚踏空。
也许搬去别的地方了,暮呈说。
恩宝喃喃地说,他们生意很好的,没有理由搬走,以前我经常去吃他们的饺子。
后来,她们去了另外一家饺子店,只有猪肉馅,恩宝看起来一点胃口也没有,拿着筷子,在碗里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圈,百无聊赖地,却心事重重。
许久,她抬头说,我明天走了。
这么快,不多住两天?
不了,趁思远没有下逐客令,还可潇洒地走,她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意。
怎么会,暮呈柔声说,我虽然认识思远不久,但看得出,别的不过是露水缘分,他也只对你一人好。
恩宝突然大笑起来,把边上正在等饺子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恩宝笑出了泪水,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
她说,暮呈,你真会开玩笑,你对思远了解得太少了,嗯,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双情侣,男甲女甲,眼见是要毕业了就结婚的,双方父母都见过面了。那男的迷恋上女乙,准确地说,是迷恋上她的身体。他们隔几天便在学校招待所里幽会,他们做爱,反反复复,双方都很愉悦。但下了床,男甲便属于女甲,女乙对于这一点痛恨不已,却无可奈何,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赢得男甲的心。
终于有一天,女甲风闻此事,捉奸在床,这里用捉奸这个词不过分吧。在男甲心目中,与女乙的纠葛更多的是出于欲望。女甲一把抓起两人的衣服,从窗口里扔了下去,她动作敏捷,然后发疯般地跑掉了。男甲顾不得赤身裸体,仓促拾起惟一的漏网之鱼,那是女乙的裤子,男甲拉不上拉链,但他也顾不得了,提了裤子就追出去,女乙赤身裸体地趴在窗口看那双恩爱的恋人一前一后疯跑。
那时是午后。
男甲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一个笑话,但他知道必须追上女甲——还是没有追上,女甲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了校门,被一辆车子撞翻。
车主是个年轻男人,他将女甲抱上车,用最快的速度飞向医院。事实上,女甲没事,只是伤到了左脚,她住院半个月,那年轻男人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而她拒绝见男甲。
毕业后,她嫁给了撞伤她的年轻男人,随他一起去了北京。
她的婚姻出于一个偶然事件,而男甲与女乙在某种程度上是她的跳板,她的丈夫有钱有型,还有情,真是天赐良缘,而她又有足够的理由不原谅男甲。
男甲依然深深地爱着女甲,以至于无心工作,后来辞了职,在A大附近开了家网吧,他以为离A大近一点,就离回忆近一点,就离女甲近一点。
他经常去A大散步,追想他与女甲的美好时光。
而故事里的那个女乙,在那个午后,衣服被女甲扔下楼,裤子被男甲穿走,只得裹着床单,下楼去拾衣服。
一床蓝色的薄薄床单,抵挡不了别人探究的目光,它们纷至沓来,使她艰于行走。
她忘不了这些屈辱,并非仅仅因为她在这场丑闻里,成了最不堪的一个,而是男甲在面临突发事件时,对她的漠视。
毕业后她回长沙去了,也曾恋爱,也有结婚的计划,可最终都落了空。她行许多路,看许多风景,识许多人,但她,躲不过自己的心。
鼓足勇气,重新联络上他,回A城来看这个狠心的男人,他不曾发达,和她生活中那些气宇轩昂功成名就的男人有着天壤之别,毕业五年,他几乎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但这样一个他,还掌捏着她的心。
她想,馐撬廾的安排,她在他的生活中终究是一个配角?/p>
配角,恩宝语含凄凉,暮呈正在想怎么安慰她,她却自己先笑了,我是第一女配角,我对导演说,女主角已经走了,给我加戏份吧。导演说,剧情已经结束,五年前就结束了。
暮呈怵然心惊,怔忡了许久,渐渐地听不见对面的恩宝在说什么。她想,主角配角,红花绿叶,谁是谁的陪衬,谁必须作为一种牺牲而殉葬,谁必须含泪看所有的剧目,收拾最后的残局。
一把灰烬。她终于怨尤了张耀明,我对你那般的好,你却远走天涯,从此杳无音讯。
她直至今日,方才真正体悟,自己原来一直是配角。
张耀明得不到纪初时,才会退而求次,同她在一起,她早该知道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她沉下头,一口一口吃着饺子,完全不知是何滋味。
恩宝走了,坐机场大巴去虹桥机场,她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拎包,坐在空调车的软椅里,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可以死心了。
她有一点晕车,昏昏沉沉间,想起很多年前念过的一句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既然不是为了爱情,那么嫁给谁,都是一样的,甲乙丙丁,抛个硬币。
在机场,她坐在玻璃门边上的石阶上,看着面前的几个韩国人,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都很年轻,穿着T恤牛仔裤,一看就是出游的大学生。恩宝想,曾几何时,自己已青春不再,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临近三十,务必考虑婚姻,再晚,就连末班车也错过了。
她拿起手机,打开电话簿,删掉了霍思远的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一个月前她辗转托了许多人才问到,问到后,足足准备了三天,才有勇气拨通,就像娃娃所唱的那样,连呼吸都反复练习。
事隔五年,她出现在他面前,他郁郁不得志。
关于过去,他保持缄默。她给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配角,一个肆意的她,收了所有骄傲。
恩宝换了登机牌,通过了安检,最后,坐着夜机,离开了上海。
夜机离沪返湘。
那次航班于空中遇上了强大的气流,整架飞机前高后低,似乎要笔直坠落。乘客们都脸色煞白,发出惊恐的尖叫,空姐扶着餐车亦花容失色。
有小孩子哗哗大哭,更叫人心慌意乱。
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恩宝平静如水。
后来飞机终于渡过了艰难的颠簸,恢复了从容。恩宝低头看着精美杂志,喝温暖热茶,心想,一切都会,都会过去。
大四下半学期,兰庄也离开了锦都,退掉房子,重新住回A大。时间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
的紧张,找选题,查资料,写论文,参加各种招聘会,递履历,面试,有一些人还准备考研。暮呈和兰庄都不打算继续留在象牙塔了。兰庄很快就过五关,斩六将,在新区一家外企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暮呈仍然不想放弃专业,A城虽然有着千年文化沉淀,却没有一家像样的杂志社,暮呈与班上另外几个人一起坐火车,去上海某杂志应聘,一周后,暮呈接到了复试通知。再后来,她独自去了趟上海,签定了合同。
秋天,兰庄的茶馆开张了,彼时,暮呈在上海。
电话里,兰庄说,我的理想万事俱备,只欠你了。
暮呈怔了两秒钟说,好,我一定会去捧场。
搁了电话,她靠在椅背上,想起那年夏天,在A大,兰庄说,我要开一家茶吧,在观前街,二层的,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落地玻璃,我坐在沿窗的位置,然后,我会经常请你来喝茶,给你打很低的折扣,在账单上满足自己的签名欲。
时光如梭,她们都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慵懒懒诉说梦想的少女。
暮呈住在常德路一带,对面是家小小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她喜欢这样的便利店,有一点贵,但随时满足她的需要。
她经常凌晨二点去那里买包烟,或一瓶牛奶,一盒曲奇。
便利店里值夜班的女孩总是戴着随身听,旁若无人地晃动身体,在路的这边,透过大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那种投入的兴奋。她很寂寞,没有男友,一定是没有的,一看到恋人去买东西,她就用一种很不屑却嫉妒的表情斜睨着。
她对暮呈倒是亲近的,暮呈也没有男友,她似乎很高兴找到同类,凌晨,暮呈去买东西,她就取下耳塞与暮呈搭讪几句。渐渐地,暮呈知道她是成都人,都说四川出美女,面前这个女孩子虽然说不上美丽,还是很耐看的。
她好奇地问暮呈,你怎么不找个男朋友?
暮呈笑着说,可遇不可求。
暮呈低下头,去看面包上的生产日期,然后她缓缓地想起了宋易州,想起那张脸,五官都生得那样好,外表是无懈可击的俊朗。
那句陌上少年足风流,妾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就是为他这样的男人所撰。
她知他们会有故事,他也知,彼此都在等待一个契机,或者说等对方的靠近,他们之间流动的暧昧,足以使这个冬天变得温暖。
易州,宋易州。
暮呈坐上了上海至A城的火车,那种双层的空调车,乘客并不多,空调打得很足,丝毫感觉不到外面的冷意。
她把脚搁在对面的软椅上,闲适地半躺着。2001年夏,她坐着肮脏的普快,从A城去上海,票价八元,车上很挤很挤,几乎没有站的地方。刚站在这里,便有餐车推过来,列车员一路嚷着,让一下,让一下,于是只好站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可那里有许多男人在抽烟,腾腾的烟雾,使她不适,想穿过密织的人群,再退到车厢内,但已没有任何缝隙容她借过。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然后传来一阵狐臭,发出体味的男子靠她那么近,她抚住鼻子,无力地转过脸。
她被挤成了一个侧面。
那种无立足之境的窘迫,至今依然挥不去,现在,她终于变得从容淡定,眉间有不惧,不会再使自己陷入那样无助的境地。
她是这样以为的。
所有的坐位都是黄藤制成的秋千架,所以店名叫做摇摆廊。2002年秋天,杜兰庄终于完全实现了梦想,坐在自己的店里,请裘暮呈喝了杯上好的龙井。
兰庄依然抽烟,姿势与从前一样优雅,时隔半年,她除了变得更出色,没有别的变化了。
彼此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谈谈这个,说说那个,话题零乱而琐碎。
暮呈略略低头,送了颗话梅入嘴,然后听见兰庄在对面幽幽地说,知道么,程尔在广州,和张耀明结婚了。
暮呈抬起头,迎上兰庄探究的眼神。她陡然明白,兰庄请她来,除了炫耀今时今日,便
是观赏自己骤闻张耀明与程尔在一起的反应。
暮呈心一凉,手放在小腹上,将所有的悲伤都安抚住,展一个淡定的笑容,声音克制,很好啊,可惜太远了,喝不上喜酒。
兰庄看牢她,五秒钟后,抿嘴一笑,程尔给我打电话,我都不敢相信,然后她将电话交给张耀明,说他们已经一起供房了,地段很好,丽江花园。
暮呈也随她一起笑,一听就是高尚住宅,他们在广州发展得很好吧。
张耀明果然是有出息的,兰庄打了个响指,让服务生添茶。她继续说,开了家广告公司,也算是青年才俊吧。倒是程尔,看不出来,你知道吗,毕业后她找梁木要张耀明的电话,然后瞒了所有的人去广州,连她父母都不知道,爱得够坚决。
暮呈觉得自己堆砌的笑容已经冷掉了,她呷了口茶,转移话题问,那么楚风呢?
兰庄眉间闪过一丝失落,他打算明年结婚。
徐亮呢,暮呈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兰庄感觉到暮呈的不善,但她想了会,简洁地说,没有联络。
兰庄甚至听到了暮呈那句潜台词,那么,你身边还有谁呢?
冷场了。
她们的友谊名存实亡,也许女人根本没有什么可歌可泣天长地久的友谊,女人的友谊是有底线的,不触犯彼此的利益。
绝对不会有什么两肋插刀的传说,女人是小心翼翼的动物,守护着自己的点滴得失,一有芥蒂,马上两讫了往日情份。
女人的世界里,只有爱情。
暮呈执意不留宿,推说还有工作,兰庄其实也没有心思与她夜话衷肠,但出于场面,还是留了又留,语气含嗔带怨的,暮呈想,这一套用在男人身上,不知道有多吃香。
暮呈在出租车上回看兰庄的曼妙身姿,叹了口气,以后的岁月,不过是各人冷暖自知,有关A大的青春时光过去了。
兰庄站在摇摆廊门口,晚风吹来,她忽觉自己好似繁华都市里的一支孤零零的花。
兰庄永远也不会知,在春景咖啡座,她错过了什么,一生的幸福就从指尖悄无声息地细细淌过。那天,有个女人在寝室楼门口等她,她说,我是柏正南的妻子,我叫陈秀谨,有些话想和你说。
兰庄怔了怔,拢拢头发,上了她的红色跑车。她征求兰庄的意见,我们去春景,好吗?声音温柔和善,一点也没有原配找上第三者的声嘶力竭。
她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但脸上的皮肤明显做多了美容,显出一种人工的紧绷。她经常打麻将,一打就是通宵,没有什么理由的,就是觉得,她应该热衷于麻将,这是富太太们最司空见惯的娱乐,输个万把块,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们有个儿子,在上海念大学,她经常驱车前往上海,顺便购物。总之,她除了青春,什么都有。
她的一切,都建立在柏正南身上,二十年来一直如此。兰庄曾见过她的照片,在柏正南的抽屉里,是几年前的照片了,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轮廓,也不过是中人之姿,但不能不承认,她风度很好。人一旦有钱,就有一种从容的气度,她现在很真实地坐在对面,点了两杯蓝山。
她从自己的儿子开始说起,只比你小两岁,在同济念建筑,你知道,同济的建筑是相当好的。兰庄觉得好笑,事实上,她确实笑了,她明白潜台词无非是让她觉得自己与柏正南是差了一辈的人。
陈秀谨闲扯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柏正南,她用一种温柔而伤感的语气,说起了她和柏正南的过去,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钱,住在他舅舅家里,天天看他舅妈的脸色,正南说,我以后一定要让你住最好的房子。八二年,他刚开始做生意,没有本钱,我把外婆给的首饰拿出来卖。他有次被人下套,骗了一笔钱,整个人都蔫了,连话都不会说了,是我把菜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让他把钱一分不差地吐出来。
说到这里,陈秀谨笑了一下,当时我急红了眼,要是讨不回那笔钱,我们这个家就毁了,我真有胆量砍下去。
兰庄看着她,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等她的下文。
隔了两分钟,陈秀谨从手袋里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缓缓推到兰庄面前,杜小姐,
请不要嫌弃。
兰庄顿了顿,将头低了低,看到一个庞大的数字。她数了一下几个零,有些不确定,于是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指在桌面下掰着,反复了几次,终于确认了。她知道陈秀谨约她出来,无非是要她离开柏正南的,也隐隐预感到她企图用钱叫她走人,可是,她不曾料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惊人的诱惑。
她激动过度至晕眩,觉得身体软软的,又恍恍惚惚,觉得这不是真的,然后,她逐步确认,这是白天,不是梦,面前的女人叫陈秀谨,她是柏正南的妻子,她要给我一张支票,是的,这是支票,不是白纸,是支票,这是支票吗?她急忙再次低下头去看。
她每一个动作都尽收陈秀谨眼底,她在心里冷笑,同时也重重地松了口气。然后,她温柔地说,杜小姐,你这么年轻漂亮,将来有的是机会。
兰庄终于从这场刺激里缓过神来,她清了清嗓子,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于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她觉得咖啡又苦又甜。
杜小姐,我们都是女人,和你说句真心话吧。这个世界男人多的是,而钱,却不是那么好赚的。只有钱,是真的,不会变。她顿了顿,又继续说,语调明显放慢,很多事情,都只是一念之差待要再回头,却是错过了?/p>
兰庄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这句话其实是柏正南说给她听的,这是一句早已拟定的台词,也是他们这场不伦之恋的墓志铭。
在十五分钟的欲拒还迎后,杜兰庄收下了这张支票,亲手葬送了她的爱,她甚至还很有良心地率先向陈秀谨保证,您放心,我不会再见他。
陈秀谨含笑着点点头,杜兰庄辞了职,搬了家,换掉了手机号码,用最快的速度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其实,她所不知的是,即使她站在原地一成不变,甚至主动去找柏正南,他们之间都已彻底结束。
她以为她的选择是明智的,他有婚姻,有孩子,有责任,叫他抛妻别子谈何容易。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她一味耽在柏正南身上,终究不是正果。或者某一天,柏正南厌倦她了,能保证他会同样拿出这么一大笔遣散费吗?
遣散费,杜兰庄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从春景出来,立刻打车去银行,把手续干净利落地办了。存好钱后,她坐在银行的沙发上,发了会儿呆,周围静静的,似乎能听到秒钟滴答行走的声音。外面阳光很灿烂,世界一片宁静的祥和,她还在消化着自己身上的巨变,有些不知所措,取出包里的镜子,端详里面那张小小的脸。她眨了一下眼睛,泪水倏地滑下来,然后籁籁地落了一脸。
对不起,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三个字,既是对柏正南说的,也是对过去那个爱情至上的自己说。她依然为自己辩护,我不是不爱,只是,一个合适的时刻,一个强大的理由,与你告别了。
她只算错了一件事,就是低估了柏正南对她的爱,柏正南为了与她长相厮守,向陈秀谨提出离婚。陈秀谨按纳住内心的震惊与痛楚,冷静地说,你能保证那个女孩不是为了钱才同你在一起?
能,柏正南信心十足地说。
好,陈秀谨冷冷地说,那我们来验证一下。
他们约好,由陈秀谨出面,给兰庄一笔钱。如果兰庄拒绝了,那么,陈秀谨答应离婚,如果兰庄接受了,柏正南从此不再与兰庄见面。
这是一个关系到三个人未来生活的赌局,筹码就是兰庄对柏正南的爱。
在春景,柏正南就坐在兰庄身后的位置上,高高的沙发椅背遮住了他,他点了杯黑摩卡,早早便等在那里,他踌躇,紧张,也期待。
但最后,他的兰庄还是让他从云端摔了下来,他觉得很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兰庄走后,陈秀谨坐过来,仍然很温柔,手搭在他的手上。
他们的手都已不再光滑,都已走过沧桑,他们才是天生一对,注定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
她说,正南,我们回家吧。
江迈从没有想到,和田婴会走到分手这一步,是田婴提出的。那天,他们一起坐着看电
视,节目很精彩,江迈脸上带着闲适的笑容,他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把脚翘在前面的沙发上,忽然间,田婴对他说了句话,他没有听清,扭过头去问,什么?
我们离婚吧,田婴安静地看着他。
江迈以为她开玩笑,也笑着,好,明天就离。
他继续看电视,田婴站起身来,去冰箱里拿牛奶,她背对着他,喝了起来,她说,我什么都不要,这些都留给你。
江迈这才将注意力从电视上移开,他看着他的妻子,觉得不能置信,这是怎么了,她突然和他来谈如此陌生而冷酷的话题。
发生了什么事?江迈也站起身。
田婴转过身来,将牛奶瓶放在桌上,我不能再与你生活下去了。
话音刚落,江迈就急急地索要答案,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江迈,我不爱你了,田婴幽幽地说,顿了会,她又说,我爱上别人了。
江迈上前,两手扳住她的肩,沉声问,是谁?
我爱,我爱他,田婴的声音像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很早就爱他了,我以为自己可以压制住对他的爱,可是江迈,你知道,这很难。
到底是谁?江迈怒吼着,忽然,一个名字跳出了脑海,他惊叫起来,是不是邓均生,是不是他?只有他,那个小白脸!
田婴沉默着。
江迈的手移到田婴的脖子上,他青筋暴起,眼露凶光,贱货,你们睡了!他用的是肯定句,可他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答案。
田婴脸上现出不屑的笑容,江迈,你不会明白的。
江迈被彻底激怒了,他手下使力,掐得田婴脸涨得通红,田婴双手乱抓,只找到桌上的牛奶,她拿起瓶子,往江迈头上砸。
牛奶从江迈的头上往下流,脸上湿湿的,黏黏的。
江迈松开了田婴,略略平静了些,用一种尽量克制的态度对田婴说,邓均生有女朋友,而且你比他大四岁。
田婴咳了两声,抚住被掐疼的脖子,缓缓地坐下去。
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很爱你,田婴,我们在苏福路的房子,很快就会拿钥匙了。
田婴笑了,江迈,别和我谈房子,我的时间不是用来等的,而且就算有,我也不会去住。
那我们就住在这里,江迈急急地说,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到发生这个词时,江迈停了一下,狐疑地看着田婴。
他想知道,田婴与均生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关系,但田婴一声不响,就这样坐着,像一个标本。
江迈留心观察邓均生,想要从他的一举一动上做出判断,可邓均生一如往常,见到江迈就打个招呼,吃饭时也不避他。江迈迷茫地想,是自己胡乱猜测,还是田婴一厢情愿,或者邓均生不知道田婴已经摊牌,再或者,邓均生根本就是色胆包天,不把他江迈放在眼里。
江迈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田婴与他分房睡了,态度很坚决,江迈本想阻止,但生怕更坚定了田婴离婚的决心,江迈忍下了,他想,这场战争看来是持久战,只要他抵死不离婚,田婴也无计可施。
他不离婚,绝不成全这对奸夫淫妇,江迈握住拳头,愤怒地发誓。他同田婴睡了六年,已经习惯了翻个身便能触摸到她。他想念田婴的身体,无法入睡,起床喝了许多酒,还是想她,于是走到另一间房的窗前趴着。凌晨二点,江迈穿着拖鞋,从窗格里看一室幽暗,寻不到田婴的轮廓,他觉得伤感,然后,他愤怒了,贱人!江迈作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立刻冲向A大的单身教师宿舍楼。
邓均生住三楼,灯已经熄了,江迈惊天动地的踢门声,惊醒了整楼人。灯逐一亮起,很多人探出了脑袋,或者披着衣服,向这边走来,一路发着牢骚。
邓均生终于也被吵醒了,他裸着上身,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江迈一把推开他,冲进房里,想要揪出他偷欢的妻子,但什么也没有。江迈又蹲下身,朝床底搜去,依然没有,江迈不信,右手抓起邓均生的衣领,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门外站了许多看热闹的老师,他们一个个立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脸上挂着意味深
长的笑容。
邓均生被搞懵了,反问了一句,什么?
傻逼,再装蒜!江迈很有分量的左勾拳击向邓均生的小腹,邓均生吃痛,一下子弯下腰去。
江迈醉得太厉害了,他趁着酒意,把邓均生按倒在地,很痛快地打了几拳,门外那帮看客发觉江迈状态不对,急忙冲进来拉他。
被众人拉住的江迈还在大声地骂,操你妈,邓均生,你这个杂种!
邓均生痛得说不出话来。
事情很快闹得沸沸扬扬,凌言和屈校长都来过问了,江迈酒醒后,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一下子傻眼了,脑袋耷拉着。
而田婴和邓均生自然被人当做谈资,田婴成了红杏出墙的淫妇。很多人在背后笑着说,田婴真够猛的,有了江迈一个还不够,别看她平时一本正经,原来这么需要。
邓均生更惨,名正言顺地成了第三者,旁人都说无风不起浪,江迈虽然没能捉奸在床,但邓均生肯定睡了田婴,要不然,江迈怎么不去踢别人的门。邓均生,啧,这小子一看就是风流种,想不到啊,真敢吃窝边草。
江迈获得了最多的同情,当然,这种同情含讥讽。江迈真可怜,连自己老婆都看不住,或者,是他不能满足田婴,唔,很有可能,看上去强壮的男人不一定有用?/p>
邓均生的女友果子很快风闻了这件丑闻,冲到学校来。当时邓均生正在给学生上课,他问心无愧,学生们却觉得邓老师着实有些厚颜无耻。果子走到他面前,扬起手掌,很干净利落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学生们都张大了嘴。
然后果子扭身走了,邓均生追上去,拉住果子的手臂,刚说了一句,听我解释,脸上又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果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声,邓均生,我们完了!
田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天,然后她去敲江迈的门,她看上去很疲倦,身体倚在门,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
她凄楚地看着江迈,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江迈哭了。
在去民政局的路上,他试图作了最后一次努力,田婴,我们一起离开A城,好吗?
田婴扯出一个寡淡无味的笑容,江迈,我离开你,不是为了要和谁在一起,我只是,只是不爱你了,我想回南京去。
田婴走了,什么也没有带走,而邓均生也知道,A大不能再呆下去了,虽然他什么也没做,但跳一百次黄河也没有用。他又向果子解释了很多次,真的,我和田婴什么也没有,我发誓,如果有,我立刻被车撞死。
果子冷笑,那你就去死吧。
果子执意不信他。
他解释得累了,烦了,火了,索性说,是,我承认,我和田婴睡过,那又怎么样,你就不打算原谅我了?
果子大哭,你他妈的真不是人,既然睡过,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为什么要骗我?
唉,果子,真的没有睡过,邓均生抱着头,有气无力地说。
果子又掴了他一记耳光,把他的手都打落了。
由于这件事,她打他耳光成了家常便饭,邓均生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一时恼怒,顺手回掴了她一记更响亮的。
他们的爱情就这样打没了。
果子捂着脸,尖叫起来,然后,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泪水掉光了,她离开了邓均生。果子那样年轻美丽,身后跟着很多追求者,她随便挑一个,走在一起就是金童玉女。邓均生在路上撞见了一次,也死心了。
均生很快就辞了职,去中央美院进修油画。后来,他想起这桩事,觉得啼笑皆非,他和田婴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里,他并没有察觉出田婴对他有何缠绵悱恻。
她说,对不起,只是一场误会。
田婴搁下电话,伏在桌上,她想,自己和邓均生是永远没有可能的,她之所以喜欢他,是贪他一点活力,他理应有远大前程,而江迈满足于现状,田婴不想再过那种僵死而拖沓的生活了。
三年后,均生在北京开了个人画展,他想请田婴北上,但田婴的手机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田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她心底有一个秘密。那年,在N大,二十岁的她恋上一个人,他很少去上课,因为已经拿到了美国的签证。他们的相识太晚了,太晚了,最后一个月,两个人疯狂地相爱,也许因为绝望,才会爱得更深更重。
他们珍惜分分秒秒,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对方。
她舍不得他离去,万般地万般地缠绵,他们的最后一夜,她拿着打火机,想要烧掉他的签证。火苗忽忽地闪,她怔怔地看着那一点蓝幽幽地光亮,手一软,打火机掉落在地。
她把他的签证放回原处,躺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搂着他。
其实,他醒着,如果她够坚决,真的付之一炬,那么,他便不走了。他是这样想的,他自己没有勇气放弃前程,他想借一点她的力量。
可是她还是不够残酷,到底是因为太爱了,所以让他走,还是不够爱,才放他走?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他走了,天未亮,就提着箱子离去,他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她。其实,她亦彻夜无眠,侧过身去,泪水长长短短流了一脸。
说好不去送机。
她心如死灰,两年后,跟着江迈从N城到了A城,她嫁给了他,与其说嫁给了他这个人,不如说她嫁给了这种生活,当她逐渐安稳,均生出现了。
均生和那个去了美国的男人,有着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都这般干净从容,而且上进努力,他们都是注定要出人头地的,身上有特别气息,是一种很清爽的高贵。
每次均生来吃饭,田婴都会做很多菜,她留心均生的口味,知道他喜欢吃清蒸鱼块,红烧豆腐,蕃茄炒蛋,她一一烧来。江迈那样粗线条的男人是不会注意这些细节的,而均生,也不过当做一种礼节。
在均生心目里,油画是第一,他只要一拿起画笔,就浑然忘我,他是天生的画者。
田婴经常去美术系,名义上是找江迈,其实,只有她知道,不过是为了经过均生的画室,看一眼全神贯注站在画架前挥笔的他。
他穿着白衬衫,蓝牛仔裤,扎一条干净的辫子。男人留长发有很高的要求,如果留得不好,就有邋遢之感。他的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线条坚毅。
田婴缓缓走过去了,她知道,这一次和二十岁那年一样,不会有任何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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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厌倦 第三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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