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灵魂是怎样地想要逃脱,身体却很是无可奈何地羁留在那里,日复一日。泸妮怀着极大的耐心等待大学生活的结束。活着,本身或许就是为了活着。泸妮平静了许多。
春节来临,泸妮没有一点被周围欢喜雀跃的即将回家的同学感染,她依旧躲在自己另租的小屋里,写她的小说。到处可见春节将至的繁荣和快乐。这些,都让泸妮更加地失落。她没有地方可以回。小舅舅打过电话问她春节回去不,泸妮说她有工作要做,就不回去了。她
知道小舅舅的电话也只是个形式和心意。回去,泸妮连容身的地方恐怕都没有了。而且,回去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呢?泸妮想念的人,那里没有。她感激小舅舅一家养大了她,但她不想念他们。
春节是落寞的。周围租住的学生都已经回家,空荡荡的,像劫后的空城。而小小的空城之外,却是繁华的盛世。泸妮买了足够的食物,龟缩在龟壳里,准备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把她这部中篇完结。
外面依旧绵绵地下着小雨,重庆的冬天有下不完的绵绵的小雨,空气阴冷而潮湿。到处弥漫着腐烂的味道。
泸妮坐在自己只有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把椅子,一个很破旧的衣柜的屋里,埋头写作。寒冷让她不时地跺跺脚,她的脚已经冻沐了。好几天没有出门的泸妮已经感到有些虚弱。但她依旧不想出去。
箱子里的方便面和饼干慢慢地少下去,泸妮用一个电热水壶来解决热水问题,她还有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来派遣有时的寂寞。如果可以,她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躲着,过下去。
写作、睡觉,睡觉、写作,泸妮就生活在这样的周而复始里,就这样和现实做无谓的对抗。
除夕的晚上,却什么也做不下去了,户外已经有了零星的焰火和爆竹声。感觉冷,很冷。泸妮爬到了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外面传来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泸妮把收音机打开,声音逼近了。泸妮拿出妈妈的照片,说:妈妈,过年了。
这一夜,令泸妮很遗憾地没有梦。
春假很快过去,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返校。泸妮的中篇也脱稿,寄了出去,怀着踌躇满志的情绪,但愿能够赚到稿费,就像以前投出去的几篇小文章一样,也许这是一条出路也未为可知。
从邮局回来,泸妮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前面坐了下来,要了一瓶酸奶慢慢地喝着。她得感激王总那一干人,有了他们的“小费”,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喝酸奶,穿暖衣服,吃饱饭。
从这一点来看,她不应该恨他们,所以,沪妮更加地觉得痛苦。
沪妮依旧是牛仔裤,浅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安静地,像朵冷冷的雪莲一样安静地开放着
一辆出租车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里面钻出拎了许多行李的美术赏析老师肖文。他径直向小卖部走来,匆匆地。买了一包555,然后又拎了行李准备离开。他的眼睛掠过泸妮,随意的。然后微微惊讶地把目光定在了泸妮的脸上,短短片刻。泸妮有些难为情地叫了一声:“肖老师。”
肖文微微地点了点头套话地问了一句:“回来了?”就匆匆地走了。
泸妮依旧低了头喝酸奶,心里淡淡涟漪。
再见肖文是在一个星期以后,美术赏析课上。
点名的时候肖文意味深长地看了泸妮一眼,泸妮觉得那一眼是意味深长的。少年的爱情一般都来自目光的注视,眼神的交流。泸妮的爱情在压抑中还是慢慢地苏醒了。泸妮感觉到自己的一些异样的情绪,只那么一点点。
只一点点就已经够了,泸妮还奢望什么呢。所有的悲伤记忆,都阻止着泸妮像别的女孩一样大胆地去接受,去要求。谁会接受你的过去,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去。谁又会理解一颗年轻却沧桑的心灵,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容一尘不染的面容,谁会走进你,理解你,带你走出阴暗的过往?没有,没有谁。泸妮淡淡地,逃避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那个年代,隐忍是一种美好的品行,沪妮就具备这样的品行,不能不具备。
但那双眼睛是特别的,他恰倒好处地拨动了泸妮的心弦。那双眼睛是可以洞察一切的,中年人的眼睛。目光厚厚的,很温暖,像来自亲人的目光,泸妮的心悸动了一下。
沪妮开始盼望着上肖文的课,她没有进一步的期待,年少时有的感情是不需要付诸行动的,只在心里自顾自地澎湃,自顾自地灿烂就够了。
每一堂课,都让泸妮心跳不已。泸妮觉得肖文也和她一样知道的,他们用心来交流,用心来体会,这已经很足够。
正如泸妮所想,肖文也在每一堂课里捕捉那个“带着愁怨的,丁香般的姑娘。”肖文已经四十几岁,华年已经就这样蹉跎过去,心境已经平静如一湾死水,多年循规蹈矩的生活,让他不论思想还是年龄都已经很正常地步入不惑。他有机会接触许多对他倾心的女学生,他也常常地接受一下,因为身理和心理的需要。但沪妮明显是不一样的,因为她看上去更加易碎。他是呵护不了谁的,因为他对家庭的重视。每一个经过他的女子,都必须和他是同一类人。沪妮显然不是。
他们不能有什么纠葛。有的东西是不能碰的。
但是,有的东西越压抑越是显出它的可贵和难得,两个人也就越发地不能自拔。
在一堂美术赏析课后,泸妮默默地沿着走廊往回走着。
“梅泸妮!”有一声带点磁性的男中音在后面叫了一声。
泸妮的心狂跳起来,这个声音对泸妮来说已经太熟悉。泸妮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肖文已经带着温暖的厚厚的气息走到了泸妮面前。泸妮的脸红起来,有些慌乱地叫了一声:
“肖老师。”
肖文像偶然邂逅一样地和泸妮肩并肩地走着,然后随意地说:“我最近要参加一个油画肖像展,没有合适的模特,我看你很不错的。怎么样,愿不愿意给我当当模特。”肖文是真是想给自己找个模特,当然,这也是最好的借口。
泸妮听得很破碎,她有点头晕脑涨的。然后泸妮点头说可以。肖像模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吃过晚饭,泸妮就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看大男孩们踢球。只是眼睛看着而已,其实心里是乱的。
泸妮回宿舍,放下碗,仔细地洗了脸。七点一刻,离肖文约的七点半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其实慢慢地从宿舍走到那栋叫“竹园”的教工楼也差不多要用十五分钟。
泸妮慢慢地走着,一步一步地,胆怯,但不想回头。
站在竹园四栋六楼一号的门前,泸妮艰难地举起了自己的手,按响门铃。泸妮知道这套房里只住了肖文一个人,丽珠曾经说过肖文的老婆和孩子都在上海。肖文曾经想过调动,但只能联系到一个中学,肖文就放弃了。而他的老婆却怎么也不愿意离开上海,所以他们就一直这样,两地分居。
门很快地开了,肖文一身休闲衣干净整齐地站在了沪妮的面前。很近,沪妮甚至可以闻到他衣服上肥皂和阳光的味道。
在肖文画布前方坐了下来,泸妮不能让自己的心情很快地平静下来。肖文已显沧桑的脸不停地抬起,埋下,他可以看到人心深处的深邃的眼睛不时地看着沪妮,房间里很静,静得只听到肖文画笔调颜色的声音和彼此的呼吸。
肖文起来,把停了的音乐碟再播放起来,是《黄河》,他最喜欢听的交响乐,他说听起来特别地来劲。
肖文温和地问了一声:“累了吗?”
就这温柔体贴的一句问候,泸妮差点没有流出泪来。泸妮感激地笑着摇了摇头。
“休息一下吧!我知道做模特很辛苦的。”肖文把手里的笔擦干净说:“来,过来喝点水,吃点东西!”
泸妮顺从地站了起来,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泸妮看了看画布上的自己,还淡淡的颜色,但已经很传神了。
“怎么样?有什么意见?”肖文微笑着问。
泸妮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不懂。”又说:“挺好的。”
肖文笑了,很豁达的样子。然后指了指茶几上的果盘说:“吃点水果。”
泸妮摇了摇头。
肖文拿了一个苹果放进了泸妮的手里,沪妮又想把它放回去。沪妮觉得吃一个苹果会耽搁很多的时间,而且,还会在肖文面前发出令人尴尬的咀嚼的声音。
肖文把沪妮的手挡住了,口气有些严肃地说:“吃一点,听话!你看你瘦的。”
沪妮的眼睛再一次红了起来,“听话!”“听话!”多么美好的字眼,它牵引着沪妮心灵深处残缺的遗憾,“听话!”这应该是爸爸或妈妈说给她听的字眼。泸妮低了头把手里的苹果啃了个精光。
沪妮已经做了十几天的模特,肖像已接近尾声。肖文最后收拾着画面。他依旧是情绪饱满的,就像泸妮第一天坐在他的画布前,泸妮端坐在前面,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温柔地披在肩上,脸上一尘不染,所有的美丽都来自天然,绸缎般光滑细致的带着象牙白的皮肤,清秀的美伦美焕的精巧五官,一根根长长的翘翘的睫毛,深潭样深不见底的乌黑的大眼睛里,有那样令人费解和心疼的荒凉。肖文挥洒着手中的笔,不能不激情饱满。
但是肖文知道今天过去,沪妮就不会再在这间房子里出现。她应该有很美好的未来,而肖文是给不起她的。
泸妮心里也一样地若有所失。今天以后,她将再听不到“听话”这样字眼,也再也感受不到两个人静静地处在一个房间里的温暖。明天,他们又像两颗遥远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
最后一笔落下去,肖文释然地笑了,说:“好了,过来看看。”
泸妮慢慢地走过去,油画在肖文的不断调整下已经非常地完整。画布上的泸妮美丽卓绝,冰清玉洁。眼睛里深深地忧郁和苍凉。泸妮知道肖文是懂她的,但也只能仅此而已。
临走的时候肖文送给泸妮一件礼物,一个小小的雕塑品,是肖文在一次展览会上淘来的。他想了很久怎样来答谢这个美好的女子,钱,太辱没了这么个清醇脱俗的人物。废煞了脑筋,觉得这个精美的小艺术品应该衬得上沪妮。
沪妮看到这个小雕塑赶紧地摇头,她没有想过要收什么报酬。
肖文又佯装生气地说:“听话!拿着!”
这句话是管用的,沪妮喜欢听这句话,就像吸毒的人闻到毒品一样地难以遏制。顿时她残缺的部分就奇迹般的得到了安慰。听话,沪妮会听话的,只要你对她说听话,像爸爸的口吻一样地说听话。沪妮接过了小雕塑品。走到门口,泸妮停了下来,她犹豫地转回头,肖文那样近地看着她,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香烟的味道。沪妮看到了肖文隐忍的目光,目光里一样地有痛苦,沪妮被肖文的克制抵了回去。有的东西,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以后沪妮和肖文的见面,就又只有在课堂上了。
肖文的肖像《小梅》在全国的肖像展中拿到了二等奖,已经是五个月以后的事。那时,寒冬已经过去,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已经过去,甚至酷暑都已经接近尾声。
学校张贴了红红的喜报,美术系的学生尤其地骄傲起来,当然也有的班趁着外出写生的机会不远千里去观摩了展览。
不久,参展作品就印制成了精美的画册。
不久,学校里就有了关于沪妮和肖文的种种传言。
肖文是坦然的,沪妮是漠然的,两个人都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由别人说去。
直到有一天肖文的一个关系比较近的学生和肖文闲聊时聊到了泸妮。
学生的画室里,肖文安闲地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看他的学生刘扬刚刚搞完的一副创作。他自己都不得不佩服现在学生的思维活跃和大胆,大胆的色彩,狂放的笔触,还有很边缘的取材。肖文在肯定了刘扬的优点之后,他很中肯地提了一点意见。
正事做了,师生两又坐了下来,像许多时候一样,一人手里提了一瓶啤酒,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师生之间,无话不说。
聊着聊着,刘扬就很神秘地肖文:“肖老师,你真的和梅泸妮……”刘扬不说话了,用神秘的表情看了肖文,等待回答。
肖文把烟灰弹了弹说:“你也信别人瞎说?”
刘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也听别人说的。”然后又神秘地说:“听别人说梅泸妮收费很贵的。”
肖文吐了一口烟圈,把脚抬到茶几上不经意地问:“她做兼职模特吗?”
刘扬咽了一口啤酒,脸已经在慢慢变红了,他瞪了有些红了的眼睛说:“她在外面“做”过一段时间……”看着肖文一脸茫然的表情就着急地解释:“就是做“小姐”……”
肖文肯定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惊讶地问了一句:“做什么?”
刘扬明确无误地说了一遍:“做“小姐”。”小姐这个名词在中国已经赋予了它特殊的含义,隐晦,而不失体面。
听明白以后肖文认定是刘扬在道听途说。他瞪了眼把脚一下放了下来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样冰清玉洁的一个女孩怎么可能去做小姐!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做了“小姐”、“少爷”,那个女孩也不可能去做“小姐”的。
刘扬很认真地说:“真的,我们学校都有同学想跟她做生意,她开的价吓死人,我靠!要是有那么多钱,多少小姐不都找了,还盯着她……”
以后的话肖文都没有听进去。
一天课后,泸妮依旧独自走在走廊上,和平时的每一天一样。
“梅泸妮!”泸妮怔了怔,一个熟悉的声音。
泸妮转回头,看见的是那张熟悉的已经开始沧桑的脸。
“晚上到我那里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沪妮怔怔地站在那里,肖文好象有很大的火气一样的,沪妮呆了呆,有些茫然地不知所措。肖文的语气还很霸道,就像知道泸妮一定会去的样子。
晚上泸妮走在去“竹园”的路上,九月的天气依旧蒸笼一样地让人无处藏身,已经晚上了,气温依旧没有一点降低,还依旧地没有一点风。泸妮的汗依旧粘粘地贴在身上,习惯了以后,也都不会觉得多么的不舒服了。
进了肖文的家门,一股凉风很体贴地舒缓着沪妮的燥热和紧张。沪妮又来到了这个她已经熟悉的环境,里面她熟悉的松节油味和烟味。
沪妮看着肖文,长长的睫毛因为不安而抖一抖的颤动。
肖文阴沉着脸用手指了一下沙发说:“坐!”
沪妮坐在了沙发上,等待着肖文的下文。
肖文递了一杯冰水给沪妮说:“喝水。”然后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吸了一口,烟雾就在他修长的指间蔓延开来。
沪妮更加地忐忑起来,笔直地坐在沙发上,问:“肖老师找我有事吗?”
肖文不急于回答,依旧皱了眉闷闷地吸烟。时间沉重地滑过,可以清晰地听到它走过时的声音。他在寻找合适的字眼。
肖文艰难地开口了,“沪妮,你的经济很困难吗?”
沪妮的脸红了,她没有想到肖文会问这样的问题。沪妮摇摇头,不置可否。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沪妮把头低了下去,她知道肖文想问什么。
肖文冷冰冰的声音令人心惊地传来:“回答我!沪妮!为什么这样做!”
沪妮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肖文知道了,那么她在他心里已经是肮脏不堪的。沪妮的刺立了起来,像一个刺猬一样地要把肖文拒到千里之外,他们的心灵沟通,结束了。沪妮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没事我走了。”
沪妮僵硬了身体向门口走去,茶几上有盆开放的非洲菊,有点点的花瓣沉重地跌落下来,清脆的破碎声清晰可辨。
肖文依旧坐在椅子上,懊恼自己的在意和痛心。让她过去吧,四十几岁的男人可以有很理智的婚外性生活,但不能有失去理智危及家庭的感情发生,这是他的原则。他决定放弃,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过拥有。
就在肖文做出决定的同时,他也站了起来,很快的速度,他关上了沪妮已经打开的门。沪妮颓然地呆立在门前。
然后沪妮倔强地开门。门却被肖文用一只手死死地抵住了。肖文不知道怎样来形容自己的痛心和失望,这个冰清玉洁的女子,这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但是,他可以得到她了,因为她已经不是高不可攀的了,也不是冰清玉洁的了。这一点不容质疑,他心里甚至有一点暗暗的快意。
沪妮转过头倔强地看着肖文,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肖文的声音急噪的愤怒:“沪妮,为什么这样做?”
沪妮坚持着。为什么,沪妮的心里有悲伤的过往一幕幕闪过。为什么,只为了活着。
肖文把沪妮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沪妮的坚持在这个厚厚的臂弯里瘫软了,她转回头,把自己的脸埋在了肖文很温暖的胸膛里。长时间刻意建立起来的隔离现在倒塌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们了,事情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肖文拥着沪妮坐在了沙发上。错愕地问:“沪妮,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连接吻都不会,怎么可能……”肖文的话没有说完,怕亵渎了面前这个冰清玉洁的女孩。
沪妮沉默着,不想回答。
看着已经不年轻的肖文,突然地心里涌出许多的委屈。眼泪流出来,只是为了得到安慰。
肖文果然开始安抚着怀里流泪的女子,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沪妮:“乖,不哭!不哭了,啊!”倍加地温柔。沪妮软软地靠着肖文,感到自己心里残缺的部分正奇迹般地得到安抚,温暖的臂弯里,有成熟男人的气味,安全而塌实,有如父亲样的安全和塌实。
肖文开始亲吻沪妮,情不自禁,也迫不及待,这个他渴望已久的女子。他的手开始娴熟地抚摩泸妮,他向往已久的身体。沪妮迎合着,茫然而矛盾。她要的似乎不是这些。
肖文抱起怀中的女子,向里面的房间走去。然后把沪妮放在了床上。
沪妮茫然地等待,其实她是希望自己“长大”的,在肖文的怀里。
肖文除去了沪妮的裙子,胸衣和短裤。然后沉迷地看着沪妮喃喃地说:“沪妮,你知道吗?你是活着的维纳斯,你比维纳斯更美丽……”
沪妮安静得没有一点气息,迎接肖文温柔的爱抚和间或粗暴的蹂躏,汗水已经湿漉漉地打湿了他们的身体。
在肖文进入的那一刻,沪妮想起了秋平,那个山顶上伫立的剪影……泸妮的眼泪流了出来。肖文停顿下来关切地问:“怎么了?”肖文的脸上汗水滴落在沪妮的脸上,头发也是湿淋淋的。沪妮摇摇头,把手指插进了肖文已经汗湿的浓密的头发里。床头有节奏的撞击声,一下一下的,清晰有力。童年夜里,妈妈的床上也有有节奏的嘎吱声,沪妮闭上了眼睛。
一切平息下来以后,他把头贴在沪妮的脖子边说:“沪妮,对不起。”
沪妮看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恍若布满油烟的黑色蜘蛛网。沪妮问:“为什么?”
肖文把脸抬起来,看着沪妮,太近的距离,让沪妮感到肖文已经不像他了,此刻的肖文模糊而膨胀。他说:“我给不了你将来。”
沪妮摇摇头,轻声说:“我知道。”
肖文等待着沪妮说一点什么:我觉得这样就挺好,或我不希望将来之类的。来这里的女学生都说过的话,这样他的心里会轻松一点。但沪妮不再说话了,她掀开肖文,慢慢地起身,穿上衣服,然后向外走去。沪妮的激情已经消退,花开过后是满园的凋零。沪妮发现肖文是不能彻底地拯救她的,她在他的怀里,依然感到心的飘荡,飘向那样悲伤的过往,飘向那个冬天苍凉的山头上奔跑的少年……
“沪妮!”肖文感到一种很不塌实的心痛,沪妮又变得冷漠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他走上去,把沪妮搂进自己怀里。
沪妮笑了笑说:“我得回去了,已经很晚了。”
“不回去了,就住在这里!”肖文坚定地说,他认为沪妮应该为他这句话感到高兴,以前在这里来过的女生,怎么赖,肖文也不会让她们在这里留宿的。他要注意影响。美术系,是桃色新闻最多的一个系,美术系的老师和学生都有一副不管不顾的洒脱劲。关于肖文的,很少。他是个谨慎的人。
沪妮犹豫地想要说什么,肖文坚决地说:“不回去了,乖!听话!”于是沪妮的心再一次融化了,顺从地让肖文拥到了床边。
“沪妮!你……”肖文惊讶地看着沪妮,昏暗的灯光下,床单上星星点点的鲜红血迹。
沪妮安静地看着他,安静得像要结冰。
换了床单,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沪妮不太睡得着,她还不习惯有个人在身边。
第二天起来,沪妮已经感到浑身酸疼。而肖文也有了明显的憔悴。昨天夜里他们做了几次,没有人数过。
沪妮准备着离开,天知道,她已经开始眷恋这个男子,像山洪爆发样地感情,一种可以安慰心里一直残缺部分的感情。
肖文避开了那道还很单纯的目光。
沪妮必须在别人都起来之前出这道门。肖文先探头看了看门外,没有人。
沪妮正要出去,肖文拉着沪妮的手,说:“晚上再来。”
沪妮踌躇着,犹豫不决。
肖文用手拂了拂沪妮光滑的脸低声说:“我等你!”
沪妮笑笑,拉开门,两个人的手指艰难地分开,然后沪妮跑了出去。肖文听到下楼的脚步声,直到消失。然后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掏出一只烟来,点燃,眯着眼慢慢地吸着。
这一天沪妮腾云驾雾地度过,整天地犯困,脑子里满是昨天断裂的片段。她开始不停地回味,那个能够带给她父亲样感觉的中年男人,昨天给她带来的一切。
胡乱吃过晚饭,沪妮回到宿舍里,去洗手间冲了个冷水澡,换了一条样式极其简单的浅兰色连衣裙,幽灵一样地,又站在了肖文的宿舍门前。
就这样,沪妮生活在了黑夜里,夜才是她期待的,夜里她的灵魂在黑暗中快乐而痛苦地喘息。夜里她可以抓住汪洋中的一根稻草,然后心安理得的随波逐流,哪怕流向地狱。
门敲响了一下,就开了。沪妮被一只手很快地拉了进去,然后就被一个有着熟悉气息的怀抱紧紧抱住。肖文在沪妮耳边喃喃地说着:“宝贝,想死我了!”沪妮闭着眼睛接受肖文的亲吻,脑海里又浮现着那个山顶上奔跑的少年。睁开眼,感觉到心里的激情已经去了大半。肖文依旧兴致很高地拉了沪妮,在沙发旁坐了下来。茶几上摆了几个菜,有百合炒西芹,剁椒鱼头,凉黄瓜,还有一罐乌鸡汤。汤里面一定是加了药材,有一股浓浓的药味,沪妮一进门就闻到了,这些是肖文在外面餐厅里叫的。
肖文给沪妮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汤,看着没有动一下筷子的沪妮说:“吃啊!看你,瘦的,没有营养的样子,要多吃点东西,身体才长得好。”
沪妮顺从地接过碗,吃起来。肖文不停地说:“多吃点!乖,多吃点!”然后往她碗里夹菜。沪妮不安地幸福着,仿佛觉得自己还是小小的年纪。
沪妮隐忍着自己的眼泪,大口地喝着汤。
肖文放下筷子,忧心冲冲地看着沪妮说:“别这样,我希望你快乐。”
沪妮红着眼圈和鼻尖对肖文微笑了一下说:“我很好,谢谢你。”是的,沪妮是要谢谢肖文,她会记住肖文给她的这些,就像记住秋平给她的所有。
肖文给沪妮的碗里放了一只鸡腿说:“多吃点。”
沪妮笑了,说:“你以为我是猪啊,能吃那么多的东西。”
肖文认真地说:“那你就把自己当成一只猪好了。”
沪妮人笑起来,说:“那你也不成一只猪了。”
肖文说:“如果你做了猪,那我也不要做人了,我做猪去,吃了睡,睡了吃,幸福!”然后肖文又认真地强调说:“但是我要和你躺在一块儿!”
沪妮笑着,两个人把面前的东西吃了个精光。
肖文把碗抱进厨房,系上围裙洗起来。沪妮站在那里看着,看得鼻子发酸。沪妮走上前去,环抱住肖文的腰,手指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滑动,她用牙齿一点一点地咬他背上的肌肉,深深地呼吸着她已经熟悉的味道。肖文把沾满泡沫的手胡乱地在水管下冲洗一下,把围裙扯下来,就转身抱住了沪妮。两个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肖文牵引了沪妮的手向卧室走去,有一刻沪妮分不清这只手是属于肖文还是秋平。
半夜,沪妮醒来,肖文依旧沉沉地睡着。沪妮看着面前婴儿样沉睡的男人,有些许地迷茫。今天洗了澡,穿了喜欢的兰色连衣裙,不管不顾地跑过来,就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而他承担不起沪妮的将来,当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彼此都不会在身边,他们都在为别人哭泣和悲伤,或是别人为他们哭泣和悲伤。他们只是偶然地相遇,然后分离。
沪妮爬起来,走到窗户前,撩起窗帘的一角,外面是一片空洞的黑暗。沪妮拿起肖文的一只555,坐在窗户上点燃了它,慢慢地吸起来。
以后,沪妮都会常常地去肖文的宿舍,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去不了,那沪妮就会很不习惯地在属于自己的,已经陌生了的床上辗转返撤。
沪妮知道自己已经依赖肖文。在感情上强烈地依赖,就像没有断奶的婴儿对母奶的依赖,就像一个惊慌的孩子对父亲牢固地依赖。意识到这一点时,沪妮已经不能自拔了。沪妮试过慢慢地淡化她的感情,她不再去肖文的宿舍,但她的坚持只到九点多钟,就再也无法坚持
下去。她不止想念肖文,也想念那张大大的床和已经熟悉的房间。
沪妮坚持着,就像徒劳的许多天一样,桌上放着摊开的稿签纸,旁边放着一本文学杂志,上面刊登了沪妮的一篇中篇小说,是到此为止的最后一篇,沪妮已经让她的笔和纸荒废很久了。指间的香烟静静地燃烧着,嘴里喷出的烟雾让整个房间都烟雾腾腾,沪妮坐在其中,若隐若幻。沪妮把手指伸进头发里,艰难地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欲望这边更是没有边际的空虚和寂寞,沪妮想,如果她不寂寞的话,她是否还会这样地期待肖文,答案她不知道。指间的香烟就要燃到尽头,燃过的部分枯萎地弯曲在上面,有随时掉下来的危险。沪妮的手抖了抖,香烟终于燃到了尽头,灼到了她的手。
扔在床上的呼机再一次肆无忌惮地响起,那是肖文送给沪妮的,他不能忍受和沪妮失去联系的时候。
沪妮站了起来,狠狠地把烟头摁灭,拿了一件外套,现在已经是初显寒意的十一月了。沪妮把呼机拿起来,上面如她所想的一排字:怎么还不来,好想你。
重重地关上门,沪妮大步地向前走去。黑夜已经浓浓地覆盖了世界,沪妮不再畏惧。一个昨天那样不堪的人,何必计较明天的去向。就今天吧,就要今天吧。沪妮大步地向前走去。
肖文的宿舍里,肖文正在画布上挥洒着他的笔,前面沪妮斜倚在一把藤椅上看书,只在腿上搭了一块薄薄的白色毯子。旁边有一个落地台灯暖暖的光照在她身上,把日光灯的冰冷挡在了外面。她长发被挽了一个结束在脑后,露出天鹅一样美好的修长洁白的脖子,她肌如凝露,美好的线条在灯光的照射下极富立体感。
肖文放下手中的笔说:“沪妮。”
沪妮头也没有抬地答应了一声,她要保持那个姿势。
“沪妮。”肖文又叫了一声。
沪妮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肖文:“什么?”
肖文却不说话了,他走过去,用手指轻拂了沪妮的脸说:“我会一辈子记住你。”
沪妮抓住肖文的手,依旧那样地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滑落下来。一辈子记住,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给予,就像沪妮能够给予秋平的一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在她的生命里打上了烙印,他永远地留在了她的童年里。而肖文也会,他给她残缺的生活带来补充和安慰。在她青春萌动的岁月里。但也仅仅是记住。然后沪妮会向别的方向走去,寻找永远的温暖。沪妮需要温暖,不用担心失去,不会为他心痛的温暖。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肖文放开沪妮去接电话。
“芊芊!”肖文的语气温柔起来。
沪妮把毯子裹住了身体,点燃一支烟走到窗户边,看着远处繁荣的灯火。
芊芊是肖文的女儿,今年高三,正面临高考。肖文非常地疼爱女儿,这是他家庭稳固的最直接因素。他从来没有给沪妮谈过他的妻子。其实他和妻子的关系是很平淡的,不然他也不会安心地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他其实是不愿意和妻子生活在一起的。他们的婚姻因为种种原因,家庭的,历史的,社会的。但没有爱的原因。正因为有这么多的原因,肖文是注重家庭的,尤其是有了芊芊以后。但他只能做到这样,他试过和妻子很正常地生活,但事实证明他做不到。他是个需要激情才能过夫妻生活的人,面对妻子他很失败。所以他愿意呆在重庆,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拒绝妻子。他知道他是对不起妻子的,他能给她的也就是守住这个家庭,名誉上保持它的完整性。
但是这些他都没有跟沪妮说过,现在的男人都不会向女孩诉说自己不幸的婚姻以博取同情和爱心。那是很土的人或没良心的人才会做的事,肖文不屑于那样做。肖文把家庭和沪妮分得很开,截然分开。他认为家庭和爱情无关,家庭是人老了以后的最后归宿,等人老到不需要爱情了的时候,家庭就显示了它绝对的温暖和安全。家庭是重要的。虽然他不爱他的妻子,但他的妻子绝对是个好女人,能够在他年老体衰的时候,给他最温暖、安全的家庭生活。还有他可爱的女儿,以后会给他带来“儿女膝下”的天伦之乐。他知道有一天沪妮会带着伤痛离开,但他只能做到这点,即使是他钟爱的沪妮,他也不可能为她去冒险,为他去牺牲自己的家庭。
沪妮靠在窗边,颓然地吸着香烟,烟雾在她身边缭绕,然后默然地散开,再有新的烟雾弥漫开来。她其实在注意地听肖文的对话:太好了!我就说嘛!我的芊芊肯定是最棒的!……让妈妈明天带你买去……行,你自己挑,就算是爸爸奖给你的!……要好好听妈妈话,知道吗,爸爸想你们,……爸爸工作忙嘛……现在吃饭怎么样,可不许挑食啊!又长了两厘米了,回去爸爸再给你量量……
水珠滴落在了地板上,那是沪妮的眼泪。肖文的话温暖妥帖,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来自父亲的关怀。是她绝望地希望过许多遍的来自父亲的关怀。现在,这些话正从自己的爱人嘴里,慢慢地吐出来,安慰一个和沪妮差不多大的女孩。沪妮心里有内疚,还有嫉妒。却更加不能自己地迷恋肖文。她喜欢他说这些话的感觉,她知道她的心里有很深的恋父情结,她从肖文那里得到的不止是男女间的感情,她还在里面细细感受和想象一种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感情,那就是父爱。它们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每每把沪妮推向爱的颠峰。而此刻的沪妮就挣扎在很深的但却绝望的爱里,不能自己。
肖文放下电话,安慰地从后面抱住了沪妮,他惊讶地发现沪妮已经泪流满面。他心疼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沪妮目光迷离地问:“你爱我吗?”
肖文坚定地回答:“我爱你,沪妮,我很爱你!”他没有说谎,他确实很爱沪妮。但他的爱和家庭、责任都没有关系。爱是虚的,非物质的,他能够给沪妮的。家庭和责任是实在的,物质的,他给不起沪妮。
沪妮满足了,她要的也就是这么简单,其实她是想要多一点的,但她明白她不能。
沪妮依偎在肖文的怀里,看着窗外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肖文环抱着沪妮,不时用下巴摩挲一下沪妮的头发。沪妮绝望地想,如果时间就这样停顿,明天永远不要来临,该有多好。
转眼之间,寒假将至。平时很放松的学生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考试。复习的同时,也准备好作弊的东西。正所谓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这段时间沪妮的学习也荒废了不少,所以她不得不呆在了自己的宿舍里,复习功课。坐在自己已经很陌生的宿舍里,努力地让自己看着书本,排除所有杂念。
时间在忙乱中飞快地过去。应考,考试。然后放假。
沪妮最不喜欢的就是放假,特别是放寒假。她不喜欢过春节,到处喧嚣的繁荣,更显寂寞和飘零。
同学都走了,肖文也走了,带着大包的给妻子、女儿的礼物。沪妮没有去送他,现实不允许他们暴露在阳光下,他们的爱只能在隐蔽处,在黑暗里。
学校出奇地安静和冷清。
沪妮独自走在校园里,天空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已经几天了。到处都是发霉的味道,潮湿,阴冷。沪妮把脖子缩进衣领里,裹紧了衣服来抵挡肆虐的寒风。
在自己的宿舍里已经呆得快要窒息,面前摊着的稿签纸怎么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让她分心的是一直没有响起的呼机。肖文一直都没有给她电话,自从回去以后。
沪妮慢慢地走着,本来她出来就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为了逃避,逃避自己没有希望的期待,逃避听得到花瓣坠落的过分的安静,逃避没有稻草握在手里的随波逐流。
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人,学校在放寒假的时候很容易就变了一座空城。沪妮心里的落寞无边无际。她走出校门,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她拨肖文的手机号码,拨了五位数,就没有了勇气。放下电话,沪妮站在那里,想着有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正享受着肖文的爱,嫉妒就充溢了她的胸口。她不嫉妒肖文的妻子,她只嫉妒他的女儿。
沪妮把伞靠在边上,把自己完全地藏进了公用电话亭的小蓬里。掏出一只烟来,倚在电话上把它点燃,一点一点地吸起来。
细雨纷飞的街头,到处是过年前的繁华和冷清。路的两旁已经挂满了很喜庆的灯笼,街道干净整洁,但旁边的小店铺许多已经关门了,甚至平时生意很火的小吃店也没有开门,但关了的店铺门上绝对贴了红红的对联。周围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但脸上已经没有了平时的匆忙,换上的是一副很轻松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用管了,就等了过年,什么事都要等到过完年再说的架势。他们大多怀里都抱了年货,谁都想过一个没有缺陷的富足的年。被带出来的小孩穿着喜庆颜色的新衣服,手里拿着做得很漂亮的糖果。有的甚至还化了妆,扑了红红的脸蛋,抹了红红的口红,然后再在眉心点一颗朱砂痣,已经学会作秀的眼里就带了一些冷漠和傲气,其实心里是欢喜的,还愣愣的小孩就满脸的欢喜,嘴里咯咯地笑得欢畅。连卖报纸的小孩都迫不及待地把手里的报纸兜售一空,脸上也有了轻松的,要过年了的表情。就是在这样的欢喜和繁华里,一个神情寂寥的漂亮的冰清玉洁的女子,穿着半旧的牛仔裤和白色羽绒服,头发顺直地披在肩上,她紧紧地蜷缩着身体,好象很冷的样子,然后旁若无人地吸着烟,和她一点都联系不起来地吸着烟,冷冷地看着周围忙碌又轻松的人们。她和这个世界的繁华和热闹是不搭界的,她在繁华和热闹中是寂寥的一点。
沪妮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把它踩灭,然后转身继续拨那个号码,毫不犹豫地,很连贯地拨完了号码,没有等到接通,就把电话挂上了。
拿起伞,下了几天的雨已经停了,路上一股潮哄哄的气息。沪妮向前走着,没有目的。再经过一个电话亭,再走了过去,拨着号码,想着肖文在家里的情景。他的女儿会怎样地向他撒娇,和他亲热。没有拨完,就又没了勇气。干脆拨了小舅舅家的电话,通了,家里却没有人。或许是出去逛街去了吧。
有一辆中巴车路过,看见踌躇的沪妮就停了下来。白白胖胖的女售票员哑着嗓子很快地叫着:“解放碑!妹儿!走不走?解放碑!”
沪妮没有怎么思考,就上了车。
被中巴车扔在了解放碑的外围,沪妮走到了步行街。她发现自己是不应该来这里的。步行街已经是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涌动的人头,举步唯艰。而作为市中心的解放碑,更是张灯结彩,一派繁华。到处是灯笼、彩瓢还有人扮的大卡通招摇过市,引了许多的小孩拉着大人的手依依不舍的跟随。重庆人是爱吃的,不论大人小孩,手里大多拿了吃的东西,加了许多辣椒的,已经红了的各种烤串串,或者是冰激凌、雪糕甚至有人端了一次性的碗在大街上边走边吃,里面都装了重庆的各种小吃。
入乡随俗,沪妮向好吃街的一家小吃店走去,那里的窝窝头做得尤其精致。还没有走到沪妮就决定放弃。那里拥了许多的人,要买到一个窝窝头,至少要等一个小时。沪妮喜欢这里的热闹,和自己没有关系,但充盈了整个空旷的世界,华丽喧嚣,没有一点缝隙。
沪妮的目光又被路边的电话亭吸引了。有一种很强烈的念头。沪妮飞快地走着,向外围走去,去找一个清净一点的电话亭,她一定要给肖文打个电话,一分钟也不想再耽搁。
沪妮喘息着拨通了电话,紧张地等待。
“喂,你好,哪位?”肖文熟悉的声音。
“是我。”这句话,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自尊。
肖文的语气依旧地很客套,像对一个普通朋友一样地大声说:“你好你好!新年好!早想给你打个电话拜年的,一直没有时间……”
肖文非常地客套着,电话里还有电视的声音,女孩不时地笑声。沪妮挂断了电话,肖文还在说着拜年的话被嘎然掐断。
旁边有卖糖葫芦的架子,沪妮从口袋里掏了两枚硬币给那个满脸堆笑的外乡人,一只手揣在兜里,一只手拿了冰糖葫芦吃着,向前走着,没有目标,有水珠滴落在脸上,冰凉的,没有一点尊严的水珠。
走在熟悉也陌生的街头,沪妮有一刻的恍惚,她是谁,她怎么会来到这里,会走在这里,在为谁哭泣。这样个一无所有的女子,一个连自己的故乡算是哪里都不确定的女子,怎么会站在这个街头,在这样的日子里,为了别人的爸爸,别人的丈夫留泪。
坐在电影院的座位上,沪妮把衣服拉了拉紧,里面依旧地没有暖气,这是个没有办法躲避的冬季。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进场,带着寒气,零食和放松的喜悦。他们都是成群结队,或家人一起,或恋人一起,或朋友一起,沪妮手里捧着一包爆米花,一瓶矿泉水,为他们的快乐和富有的亲情感动。她在等肖文的传呼,她肯定肖文会给她一条信息,在这个新年将至的时候,并且在他给了她冷淡的回答的时候,他肯定是会给沪妮电话的,解释和好听的话。沪妮要的只是一句好听的话,他想她,他爱她,听话,回去,在温暖的被子里躺着,不要深夜了还在外面晃荡。听话,沪妮是很愿意听话的。等待是难耐的。瞬间,沪妮想抵抗,不再等他,不在意他,那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沪妮关上了自己的呼机,仿佛这样就可以真的不再想他。
蜷缩在黑暗中,屏幕上放的是一部周星弛的电影,一个想成为明星的小人物。沪妮笑得流出了眼泪。
连续三场看完,沪妮起身时已经感到自己四肢的麻木,劈劈啪啪的椅子翻起来的声音在整个电影院响起,真正地诠释着曲终人散的悲凉。随人群像甘蔗渣一样地被吐到街头,外面已经很黑了,但华丽的灯光把夜照得灯花通明,这是个不允许有黑暗的夜晚,今天是除夕。
沪妮上了一辆中巴车,她突然很想回家,有一个人在等她。
下了车沪妮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回到宿舍,打开唯一上了锁的抽屉,里面一个精美的小册子里,发黄的黑白照片上,妈妈正微笑地看着她。妈妈,过年了。沪妮小心地擦拭照片上假想的灰尘,所有的浮躁不安,全部归于平淡。窗外,爆竹声放肆地响起,震耳欲聋,新的一年又来了。
很久没有梦的沪妮又做了一个梦。她还是小时侯的模样,穿着簇新的有花边的棉袄棉裤,妈妈也穿着漂亮的衣服,微笑地拉了她的手,沪妮的另一只手上,拿着几只漂亮的气球,一个面容模糊的高挑男人微笑地走在她们旁边,太阳出奇地好,白花花地,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沪妮笑着,妈妈也笑着,男人也笑着,把沪妮抱到了肩头,妈妈笑着仰头看着沪妮,沪妮也咯咯地笑着,男人的脸清晰起来,那是肖文的脸,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地,走在解放碑的街头,比谁都要幸福……
早晨醒来,沪妮在床头呆坐了许久。妈妈在枕头旁微笑地看着沪妮,沪妮问:妈妈,你一个人寂寞吗?
起来,沪妮又出了门。去找中午饭吃。附近的小食店都关着门,上了一辆中巴车,不是她已经很饿了,非得吃点什么,只是她要为自己找一件事做,找一个短期的目标,然后让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有一点动力。
半小时以后沪妮坐在了一家小餐馆里。要了一碗豆花,一个炒青菜,还要了一碗粉蒸肉。过年,她也应该要多吃一点的。餐馆里的客人很少,除了沪妮和老板一家,几乎没有别人。今天出来吃饭的人要吗去了好饭店,要吗都呆字家里吃,像这样小小的餐馆在今天这样一个奢侈的日子里当然就没什么人光顾了。
临走的时候沪妮要了一些猪头肉,给妈妈带回去。
付钱的时候那个粗粗的老板收的极其便宜,就象征性地收了一点。沪妮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老板有重庆人特有的豪爽:“今天本来就不营业的,亲戚来了,就在这里做了自家吃的,妹儿今天到我们店里面来吃,也是有缘,本来都可以不收你钱的,但我们是生意人,就随便收你一点算了。”
沪妮付了钱,居然心情很不错,新年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样友好的对待。一个缺少温暖的人,很容易满足,很容易感动。
沪妮回去,把前些天已经准备好的纸钱拿出来,在屋子的角落里,把纸钱点燃,旁边放着带回来的猪头肉。看着面前的火焰熄灭,纸钱已燃成灰烬,沪妮爬到床上,裹紧被子,准备睡他个一下午。这是她对抗空虚的最好办法。
醒来,天已经黑了。沪妮毫不犹豫地起身,然后又出去了。逃避,不停地逃避。
她要吃饭去,然后可以把一屋子的冰凉和都没有流动的僵硬的空气关在身后,哪怕是暂时的。
居然学校旁边的卖串串的小摊摆了出来,那是一对下岗夫妇摆的。平时学生都喜欢在这样的小摊上吃点什么,来调节学校太过单调的伙食。
沪妮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旁边已经坐了不少的人,三五成群的少男少女,急于挣脱家庭想要独立的人。
女主人一边忙活,一边热情地问沪妮:“妹儿,过年都没有回家啊?”她大概看出沪妮就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吧。
沪妮微微地笑了摇摇头。然后挑了一些菜交给女主人。
“吃得辣不?”女主人依旧殷勤地问。
沪妮摇了头说:“不要。”
“妹儿是外地人?”女主人忙着手里的活,还不断地和沪妮拉话。
沪妮点点头。
“哪里人?”
沪妮愣了愣,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比较深奥。犹豫了一下,说:“上海吧。”
“上海啊,那是个好地方哦。”女主人把热气腾腾的水煮串串端了上来。
沪妮注意到女主人的身后一直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她显然也对沪妮发生了兴趣,偷偷地看着沪妮,用她大大的,黑黑的眼睛,怯怯地偷看沪妮。
沪妮冲她笑了一下,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把头躲到了妈妈身后,然后又探出头来看。
沪妮就笑了问:“几岁了?”
女主人手里搅动着锅里的东西,扭过头对小女孩说:“告诉阿姨,你今年几岁了。”
小女孩闪着大眼睛怯怯地笑着,慢慢地娇嫩地说:“阿姨,我今年四岁半。”
“怎么不在家呆着,和爸爸妈妈一起出来?”
小女孩依旧慢慢地娇嫩地说:“爷爷奶奶到二叔家过年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怕。”
沪妮笑起来。
瘦小的男主人过来把小女孩抱到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说:“不要打搅阿姨吃饭,自己玩儿。”然后笑着对沪妮说:“妹儿慢慢吃!”
女孩就坐在了那里,不时看着沪妮笑一笑,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
吃过饭,付了钱,沪妮冲小女孩微笑着挥挥手。小女孩也挥着手说:“阿姨再见!”沪妮说:“再见!”
呼机留在了宿舍里,沪妮所有的坚持都坍塌了,想看看来自肖文的消息,很想知道在她关机的这三十几个小时里,肖文给她发了什么样的消息,他一定是给了她安慰的,那样爱她的他一定给了她什么消息的。
沪妮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把电话打到了传呼台,报了自己的机号和密码,呼台小姐很甜蜜的回答她:“对不起,暂时没有你的信息。”
沪妮挂上电话,不敢相信,那样爱她的肖文,居然狠心不给她一条信息,一句安慰。
沪妮回去,宿舍里没有一处不透了凄凉,四面惨白的墙壁,简单的陈设,没有一处不寂寥得让人窒息。沪妮点燃一只烟吸起来,躺在床上,然后又起身,然后坐在板凳上,狠狠地揪了自己的头发。沪妮摁灭了烟头,向外大步地走去。一旦做了决定,她就开始迫不及待。
在街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沪妮没有一点犹豫地拨通了肖文的手机。
“是我!”沪妮哑着嗓子说。
“哦!你好!你好!”肖文的声音夸张得出奇。
沪妮流着眼泪,想打断他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肖文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客套话以后,一声:“好,回来再跟你联系!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沪妮握着话筒,让电话的盲音在自己的耳边响了许久才挂断。然后靠在电话上点燃烟,啜泣着,把烟恶意地吸进去,再狠狠地喷出来。
当地上已经被沪妮踩灭了五个烟头以后,沪妮狠狠地抓起了电话,并且很快地拨通了。对方传来很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沪妮颓然地挂上电话,颓然地蹲在了地上,把手伸进自己的头发里,狠狠地抓扯着。有一种痛,可以深入骨髓。
不时地有焰火划破夜空的冷寂,不时有爆竹声打破夜的安静。沪妮蹲在那里,感受着亲人的再一次放弃,肖文放弃了她,她以为。其实她不承认肖文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完全地拥有她,他对她一开始就放弃了,她像他经历过的许多女子一样,只是经历。第一次认真对待男女感情的沪妮怎么能够明白一个四十几岁男人的果断和冷静。
沪妮像个躯壳样的飘回去,然后在房间里困兽般地浮躁地走动。
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
沪妮又出去了,她去那个学校附近的酒吧,那个酒吧没有开门。
沪妮找了一家小卖部,买走了那家小卖部存放了很久的,瓶子上已经满是灰尘的红酒。
沪妮回到宿舍,很轻松地就把酒瓶打开了,那瓶十几块钱的红酒用的是普通的酒瓶,都不需要开瓶器。沪妮咕嘟嘟地抱着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再一口气喝下一大口。沪妮要的就是快,快一点喝醉,就什么也不想了。
一瓶酒下去了,沪妮慢慢地感到头晕,世界在她面前朦胧起来,迷迷糊糊地,但心痛依然清晰,沪妮哭起来,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音量。沪妮感到胃在汹涌地翻滚,她挣扎着跑出去,靠在水池边,剧烈地呕吐,身体里有一股强烈的力量,让她不能控制地呕吐,呕吐带走了她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沪妮挣扎着回去,一头扑倒在床上,昏睡不止。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强劲有力,沪妮忘了关门。
这是一个阴森的夜,漫无边际的森林,漫无边际的黑,还有漫天飞舞的雪花……
第二天早晨醒来,人虚脱般的浑身疼痛,喉咙也痛,头也痛,胃里空得难受,却没有一点食欲。
沪妮躺着,不想起来。枕边放着她的呼机,昨天夜里已经打开了,沪妮的坚持已经没有了,她在等待,放下所有的自尊等待。
沪妮想,如果自己没有这样孤独,或许是不会这样地去想他的。或许沪妮会和他分开,但得等到他在学校的时候,面对面地分手,然后还可以偶尔地看见他,慢慢地让感情减弱,会来得比较容易接受一点。沪妮想,等他回来,就和他分手吧,不要再继续这样的游戏了。
喉咙里冒咽一样的难受,沪妮挣扎着起来想给自己烧一点水喝。她发现自己的大门豁然地开着,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一阵后怕。四处检查一下,没有有人来过的痕迹。沪妮出去接了一壶水烧上,水慢慢地烧着,喉咙都已经快要烧起来了,跑到外面去,对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凉水。
喘着粗气回到床上,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时间还早,沪妮决定再睡些时候。在酒精的余力下,沪妮很快地睡着了。
晚上七点多,沪妮被呼机吵醒,很急促的声音,很欢快的声音。沪妮从很远的世界被拉了回来。
呼机上豁然写着:对不起!我想你!
沪妮飞快地穿上衣服,向街头奔去。她明白或许这个时间肖文是有机会通电话的。
沪妮拨通了肖文的手机,却被对方告知已经关机。沪妮茫然地看着呼机上的留言,想哭,但没有眼泪。
身体虚脱一样地难受,沪妮明白得去吃点东西,不然情况会更糟。
坐在了那对下岗夫妇摆的小摊前面,却没有一点食欲。胡乱点了两样东西,浅浅地吃着。昨天来的小女孩还是坐在凳子上,不时冲沪妮很羞涩地笑笑,依旧带着心照不宣的表情。沪妮也不时地回应一下她的友好表示。付钱时两夫妇惊讶地问:“不好吃吗?你都没有怎么吃哦!”沪妮说:“感冒了,没胃口,其实很好吃的。”
沪妮笑着和小女孩挥了挥手,蜷缩着身体往回走去。经过一个电话亭,沪妮犹豫地停了停脚步,然后又向前走去。再经过一个,再经过一个,沪妮慢慢地靠向它,她知道这是她要经过的最后一个电话亭。沪妮拨通了电话,对方依旧是那个很机械的声音:该用户已经关机,请稍后再拨。沪妮让那个声音响过,然后又是一遍英文的解说,然后是盲音。沪妮挂断电话,慢慢地向前走去。她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忍不住地要试一下。
回到宿舍,沪妮的心情却出奇地平静下来。抱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看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认真地阅读过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非常地缓慢。沪妮用极限的忍耐,来等待寒假的结束。沪妮不再浮躁不安,她把一切都压在了心底。看书,写作,出去吃点东西。每天晚上七点多钟,沪妮会收到肖文发来的一条短信息,沪妮不会再想着要和肖文通话,她知道那样只会让自己更加烦躁。她不知道在上海的肖文是很繁忙的,因为他好久没有回去了,自己的父母,妻子的父母,每天都和很多的人呆在一起。而他的短信息,也是在他主动承担了倒垃圾或去楼下买瓶酱油等等这样的任务后,才能够把手机一并带了出去发的。到后来他干脆让服务台的小姐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每天到了那个时间就发一条短信息。而那条短信息会带给沪妮许多的希望和勇气,足以支撑她当晚能够比较正常地睡眠。
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返校,学校突然间又热闹起来。沪妮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知道肖文也快要回来了,她的难熬的等待也快要结束了。
沪妮坐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酸奶喝,就在上次看见肖文回来的那个时间。一瓶酸奶足足喝了有半个小时,然后再要了一瓶,又喝了有半个小时,再要了一瓶。
一辆出租车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和每一辆停下的时候一样,沪妮的心都压制不住地跳起来。
带着大包东西的肖文下了车,朝着小卖部走来。他看见了沪妮。沪妮有些惊慌,更多的是欣喜,这些情绪让她涨红了脸,她把眼睛看到了街的对面,来掩饰她的失态。
肖文还是买了一包烟,小卖部四十几岁的张二热情地招呼着:“肖老师回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
肖文应付地答着:“是啊!是啊!”
肖文转身走了,沪妮感觉到他在自己脸上停留的目光,意味深长却一点也不敢张扬。
但不管怎样,沪妮的心充盈起来,塌实起来。
沪妮坐在那里,她在等待,但她的心已经迫不及待了。
一会儿沪妮包里的呼机欢快地响起,不看沪妮都知道上面显示的是什么。
沪妮付了三瓶酸奶的钱,起身向学校慢慢地走去。她这是第一次白天去肖文那里。
快走到肖文宿舍门口的时候,上面踢踢塔塔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沪妮不敢停留,继续向楼上走去。一大家子人闹哄哄地走了,脚步声消失了,沪妮转身下楼,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门。
一进门肖文就抱住了沪妮,两个人热烈地亲吻,沪妮贪婪地感受着这个熟悉的男人身上已经熟悉的一切,这些天的思念和悲伤此刻可以这样具体地来弥补了。顷刻,肖文惊讶地用手指摸了沪妮脸上的眼泪,问:“你哭了?”沪妮摇头,再把自己的嘴唇贴实地送了上去,她想要分手的计划,只在这一刻就瓦解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能够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吧。抓着一根稻草随波逐流,比孤单地随波逐流要来得轻松一些吧。
肖文睡着了。他已经疲惫不堪了。沪妮睡不着,她这些天的睡眠太充足了。
沪妮裹了一条毯子,坐在沙发上点燃一只烟,慢慢地吸着,看着床上熟睡的肖文,心里却是一片的茫然和空洞,经过这个寒假,她明白了他和她的关系脆弱得经不起一点的风吹,他们脆弱得就像小孩在沙堆里胡乱建起的一座城堡,任何的一点外力,哪怕就是一只路过的小狗,也会让这座城堡倒塌。呼机突兀地响起,尖利刺耳。沪妮赶紧把它从包里翻出来按掉,怕它会影响了肖文的睡眠。还好,肖文翻了个身,就又沉沉地睡去了。这个呼机号码就肖文知道,沪妮疑虑还有谁会给她联系呢。沪妮看见上面显示居然是肖文呼叫,内容和这个星期的一样:想你!想要早点见到你!沪妮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这几天同样的时间收到同样信息的原因。
看着熟睡的肖文,沪妮让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
这个夜晚沪妮躲在自己的宿舍里写作,她已经好些天天没有去肖文那里了,她刻意地要对他们的感情冷淡、理智。她有些失落,失落的原因是肖文这些天也没有给她传呼,让她去他那里,沪妮很失望,肖文不像以前那样对她如饥似渴了,她其实是很惶惑的,但她还在坚持。
周围的房间热闹起来,有不少串门的学生,楼上的好象在“斗地主”,一种赌钱的打牌
方法,最外间音乐系的一个男孩不断地弹着吉他,用沙沙的嗓子唱一些老的美国的乡间民谣。如果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的话,他的房间里应该有几个一年级的女学生,并且他们没有开灯,只是点了一只蜡烛。
沪妮喜欢这些嘈杂声,喜欢这样虚假的繁华,这样她就不会感到这个世界空旷的寂寞。她艰难地写着,一个女生和她老师的爱情故事。她现在只能写这个题材,她的脑子里很难装得下别的。她写得不投入,因为现实毕竟有更大的影响力,在不断地诱惑她。
呼机响了,沪妮震了震,坚持就在顷刻间让步了。沪妮很快地洗了脸,梳了梳头,拿起外套,匆匆地向外走去。她是觉得悲哀的,甚至是绝望的,恍惚觉得自己像个应招女郎,她感到了耻辱,但她说服不了自己不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都是好些天以后才会见一次面。都是肖文打传呼来叫沪妮。他们现在似乎都有了这样的默契,肖文不叫,沪妮就不会去,她不好意思去。肖文的传呼一来,沪妮就像个应招女郎一样地收拾好自己,去那个地方。而肖文在最初的激情过后,生活已经正常化、理性化了,他依然是喜欢沪妮的,但他还有别的活动,正常的社交,自己独立的空间,这些让他不能再给沪妮太多的时间。他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他们的关系经过了磨阂期,进入了正常的阶段。
而沪妮感到更加悲伤和害怕的,是肖文的激情在慢慢地持续地减退。他们在做爱时,肖文已经平静了许多,每次沪妮看到的,都是肖文沉溺的脸,半闭着眼睛的沉溺的脸,他只沉溺在肉欲里,死亡般的沉溺。沪妮很希望能捕捉到别的东西,但没有,只有沉溺,完全肉欲的沉溺。他对她已经不再关注。
今天也不例外。
肖文又熟睡了。沪妮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点点灯火。香烟在她指间疲倦地燃烧,慢慢地,沪妮觉得累了,如果能够,她想逃开,去向一个温暖所在,一个温暖的,安全的怀抱。沪妮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在山顶上奔跑的英俊少年,在那个苍凉的冬天。
沪妮慢慢走到床边,看着熟睡的肖文。今天他又和女儿通过电话,非常疼爱地关怀,却这样随意甚至冷酷地对待了沪妮,只注意了她肉体的存在,对她的心灵的要求,她黯然的痛楚,他都视而不见了。沪妮用手指轻轻地抚摩他浅浅的皱纹,辛酸和埋怨齐齐地涌上心头。这就是她的爱人,这个她指望给她温暖的爱人。肆意地伤害着自己的感情和自尊。
肖文醒了,他眯缝着眼睛问:“还不睡,都几点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沪妮轻轻地说:“咱们分手吧。”
肖文的睡意一下没有了,他坐起来问:“你怎么了?”他的手指擦掉沪妮的眼泪。沪妮心头不禁感慨万千,眼泪更加滚滚地流了下来。她克制着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说:“我们分手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肖文皱着眉看着她,用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身,给自己点燃一只烟,慢慢地说:“沪妮,我知道我们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你也肯定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我想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给不了你太多,这是我对你最愧疚的地方,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肖文吸了一口烟再,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说:“我不能勉强你什么,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如果你要让它这么早的来,我也没有办法。主动权在你手里。”说完肖文就看着沪妮,眼睛里的冷静和刚刚的一席话让沪妮冷彻心扉。沪妮懊恼自己竟然还那样伤心地啜泣不止,还在对以往的美好心痛不已。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虚假的,关怀,疼爱,甚至让沪妮欲罢不能的“听话!”都是那样的虚假和不堪一击,都是为了能够有短暂的欢愉。当最初的激情过去,没有责任的感情就变的像放久了的剩菜,透着一股酸臭味,除了倒掉它,没有别的出路。
沪妮抓住肖文的手,这双修长的手,她把它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自己爱着的男人,眼泪大滴地落着,落在被子上,有清脆的破碎声。沪妮把身体靠过去,紧紧地把自己埋进男人的怀里,颤抖不已。然后沪妮站起来,捡起扔到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的穿上。
肖文紧张地起了身:“你怎么了,沪妮。你要干什么?”
沪妮没有说话,穿上自己最后一件外套。肖文走上去,把沪妮刚刚穿好的外套扒了下来,固执地有些担心地看着沪妮:“沪妮,你真的舍得吗?”
沪妮冷冷地:“舍不得又能怎样?你不是说主动权在我手里吗?我们早就应该结束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肖文紧紧地搂住了沪妮,用小孩子一样的霸道喃喃地说;“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他变得狂热起来,就像他们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即将面临的分离让他亢奋起来,因为不能永久,所以完美的她是很珍贵的,她将是他美好的回忆,他对她付出了没有一点外界压力,没有一点附加条件的感情,他对她付出了没有一点杂质的感情。因为没有一点外界的压力,没有一点附加的条件,没有一点杂质,所以,激情一过,就只能剩下凋零的碎片,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它在继续下去。但他现在害怕起来,因为他控制不了她了,她要走了,控制不了的东西,是最具诱惑的。沪妮又像一个或妖或仙的女巫一样,充满了来自边缘的诱惑。
沪妮坚决地对抗,就像对抗一个强奸犯一样,突然间,她把肖文完全地推翻了,所有一切,全盘推翻,恶意地,看着一个自己建起来的沙做的城堡轰然倒塌。
冲出门外,外面是淅淅沥沥的一片,梅雨季节开始了。
第二天,沪妮就把呼机关了。
沪妮上课,然后回宿舍写作,她让自己的心平静,至少表面上已经做到。而且,她不再去上肖文的选修课,她不想再看见他。
也许,生活可以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等到大学毕业,沪妮会找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
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完整的家庭。
雨季持续着,在这近一个月里,每天都是绵绵的细雨,空气里也是潮湿发霉的味道,整个重庆,就陷入了一种雨雾蒙蒙的状态。有人说重庆盛产美女,就是因为这里潮湿的气候和天空厚重的雾气。
沪妮撑了一把伞在校园里慢慢地走着。今天学校里的人很少,星期天,大家都喜欢出去玩儿,呆了一个星期的学校,已经腻了。
沪妮低了头慢慢地走着,手里还拿了一个饭盒,她已经在宿舍写了一整天了,长期的缺少运动让她看上去很苍白。
“沪妮!”沪妮被低地的一声轻呼吓了一跳,肖文也拿着一个饭盒走在了她的旁边。沪妮慌乱地脸一下就红了。
“我给你打那么多传呼,你怎么都不过来。”肖文有淡淡的责备。
沪妮低了头不说话了,突然她抬起头来问:“为什么你打称呼我就要去?”
肖文不以为然地,语气很像个老师一样地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吃过饭到我那里去!”说完肖文就向前走去,走几步又回头带着老师的严肃威严地说:“听话!吃完饭就过去!”
沪妮呆在了那里,她只想哭。
沪妮没有了一点胃口,看着面前的食物,想着肖文那句曾经对她来说像魔咒一样的“听话”两个字,今天听来怎么就那样地让人感到屈辱呢。一种抬不起头的屈辱。沪妮深深地呼吸着,想把身体里深深的失望和痛苦都呼出体外。他对她多一点关心和尊重,她会在听到他的召唤时愉快地兴奋地前往。但他现在越来越多地是命令式的口吻,越来越多地忽略沪妮的感受。沪妮不明白这和做妓女有什么区别。
沪妮把饭菜都倒进了水池里,空着肚子离开。
沪妮往回走去,走过那一段路以后,就有了分岔,往左沪妮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往右通向肖文的宿舍。沪妮知道自己不会往右边走,她已经下了决心的,放弃。是他先放弃了她。她失落地想。
可是她的脚没有一点犹豫地向右边走去,沪妮明白了自己的悲哀所在,她救不了自己。
门是虚掩着的,和每次她来的时候一样。沪妮推开门,然后把它锁上。沪妮慢慢地抬起头来,肖文正坐在沙发上吸烟,带着一点不耐烦的目光看了她几眼。事实上,他已经有些看不起她了。她不象来这里的别的女生,大都抱了很轻松的态度,他们的地位是平等的,有的时候肖文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他在玩她们,还是她们在玩他。有的女生会有过激的想法,要要的更多,她们会直接地提出来,她们闹。她们骂他,甚至用手指抓他,她们在没有希望以后狠心地离开。她们让肖文头痛,但他们也是平等的。沪妮不一样,她对肖文的感情有些盲目,还带点牺牲精神。刚开始确实是让肖文感动的,但时间一长,她过于温顺和过于依赖让人感到了乏味。今天肖文是想沪妮来的,但真的看到沪妮站正在自己面前,带着有些凄楚的表情,肖文就突然地看不起她了。
时间还早,但他们已经没有别的节目了。谈心,看肖文画画,所有的节目都没有了。他们只剩了做爱。虽然时间还很早。
肖文让沪妮把衣服脱了,语气淡淡的。沪妮就把衣服脱了。肖文的爱抚很冷淡,他停了下来,点燃一只烟,慢慢地吸着,然后偶尔很随意地安抚一下沪妮的身体。沪妮看着天花板,她不让自己流泪,她在心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肖文的烟终于吸完了,他只能面对沪妮了。
床头响起了有节奏地嘎吱嘎吱的声音,冷漠的没有一点热情的声音,就像四周的空气一样的冷漠和压抑。然后肖文颤抖着在沪妮身体里释放,发出死亡般的低低的呻吟。
沪妮起身,穿衣服,然后离开。这期间肖文没有说一句话,他又点燃了一只烟,慢慢地吸着,倚在床头,淡淡地看着沪妮离开。他感到了比白开水还要乏味的平淡,也许,他们真的应该结束了。
沪妮感觉到自己的空旷,空旷到了没有一滴眼泪。她慢慢地向前走着,手里拿着饭盒。心里因为曾经极度的茂盛而更显今天的荒凉。
后面有个矮小的身影一直紧紧的跟着沪妮,踌躇地,犹豫地。他慢慢地赶了上去,又犹豫着拉开了距离。然后又追了上去,胆怯地叫住了沪妮:“梅沪妮!”
沪妮转身,她认出了他,那个想出三千块钱买她一夜的小眼镜。沪妮本能地感到厌恶。但那种厌恶没有大过对自己的厌恶。沪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梅沪妮!”男孩鼓起勇气又叫了一声:“我只有三千块,不要一夜,就一次总可以吧。”男孩已经买了电脑了,当他拿到家里给的一万块钱时,他毫不犹豫地去买了电脑,上网,打游戏。这些都带给了他许多的乐趣。他是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男孩,他其实童贞未泯。
沪妮站住了,她有了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报复肖文,更是报复自己。
宾馆的大厅里,沪妮独自坐在沙发上,她在等那个叫张旭辉的男孩,他拿了自己的一卡通到另一个取款机上取钱去了,学校旁边的那个取款机刚刚去的时候正好出了故障。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沪妮已经坐了很久了。沪妮站了起来,她相信那个男孩不会来了。她看到一个人奔跑着进来,气喘吁吁。他径直地朝沪妮走来,然后因为紧张而有点结巴地说:“你再等等,我去开房。”然后就朝服务台走去。沪妮居然有一点点的感动。
男孩走过来,手里拿着钥匙牌。沪妮知道自己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但沪妮没有,她跟了这个男孩进了电梯。
男孩很认真地对待他们的过程,要了一瓶红酒,还要了一束红玫瑰。他暗恋沪妮已经很久了,他高兴钱让他和沪妮这个美好的可望不可及的女生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他非常地珍惜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他把花送给了沪妮,带着一点羞怯,然后倒了两杯酒,自己端了一杯,因为太过兴奋,太过紧张,他把酒一饮而进。沪妮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没有了勇气。
沪妮站起来去了洗手间,她得好好洗一洗,她的身体里还残留有肖文的痕迹。花洒里的水溅落在沪妮的身上,晶莹剔透。沪妮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这具身体上已经烙下了肖文的的烙印,他她感到了屈辱,感到了疼痛,这些感觉都将留在她的身体里,永远都不会消失。面对外面的男孩她反而平静了许多,他们是平等的,他们是公平的,她不用去猜测他怎样看她,不用理会他是否爱她。她答应了给他身体,原因是他要付她五千块钱,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沪妮抱着膝盖蹲了下去。
当沪妮裹了毛巾站在床边时,男孩瞪大了眼睛,惊讶和紧张让他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酒杯,事实上他已经喝光了半瓶酒,他紧张,他害怕,这是他的初夜。所以他不得不拼命地喝酒,来抑制自己的紧张。
男孩也进去胡乱地冲洗了一下,他向沪妮压来,剧烈地颤抖着,脸上的表情像要哭的样子。沪妮心里出奇地平静,她甚至都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恶心,但她知道肖文就这样被她恶意地赶走了,她以后不会再面对肖文,她要惩罚自己,让自己不会再去爱他,去依赖他。
眼睛投向窗外,山城美丽的夜景。男孩还没有进入,却已经不能控制地爆发了。他懊恼地几乎哭了起来,对沪妮恳求地说:“这次不算好不好?”沪妮点点头,男孩脸上露出了很喜悦的笑容,带着很多的感激。
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男孩很有风度地送沪妮到了她的宿舍门口,然后有点羞怯地问:“我下次还可以找你吗?”
沪妮冷冰冰地说:“不行!”然后就关上了自己的门。沪妮倒在自己的床上,包里有三千块钱,厚厚的。她把它们取出来,放进抽屉里,明天要去把它们存上,又将有一段时间她不用担心生计问题。沪妮很快地睡着了,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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