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号入座守则(下) 第十二章

  「……我写不出来了。」
  翰融一直都记得,在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坐在自己身边的咏熏是如何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气。
  「我写不出H。我不想写了。光想到要写H我就反胃。」
  摇晃个没完的通勤电车里,对面座位的国中女生们嘻嘻哈哈的喧闹声,听来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一般,既遥远又不真实。
  自暴自弃的望着被放在膝盖上的背包,翰融无意识的抚摸着拉链环扣上的青蛙布偶,以连自己都觉得不敢置信的绝望态度,对咏熏诉说着认识四年以来,第一次、同时也是唯一一次任性的「写不出来」宣言。
  接下来咏熏会有什么反应?是生气还是开口安慰还是……翰融连想都不敢想。色情小说要是没有色情根本什么都不是,自己清楚得很——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就只剩几场H而已呀。」
  「……我失恋了。」
  随着广播传来到站的播音,电联车发出尖锐的煞车声,翰融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朝咏熏的方向倾去。
  肩膀被轻轻按住,咏熏混着苦笑的话音,温柔地传进耳中。
  「好吧。如果到下礼拜还是不行,就照你之前交的稿子送去做。」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所以翰融……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咏熏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平常完全不一样。乖顺地点头,翰融紧紧的将背包连同布偶一起抱住,然后闭上眼睛。
  ***
  泡在啤酒泡沫里漂浮的意识一点一点的流回脑海,翰融努力眨动眼皮想看清柏韩的脸,但这个动作却只是让泪水更加失控而已。
  刚刚还在旁边的尧德,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没有心情也没有余力去思考尧德上哪去了,半睁着被泪水浸湿的双眼,翰融扯开刺痛的嗓子,开口说道。
  「柏韩你,没有……女朋友?」
  「废话。」
  和明显不悦的口气恰成反比,柏韩伸出手,轻柔地将翰融脸上脏兮兮的眼镜剥下。
  一瞬间因为看不清柏韩的表情而慌乱起来,翰融挣扎着坐起身子。
  「可是你明明跟哲纲学长说过——」
  「我喜欢你。我那时候说的对象,就是你。」
  听着柏韩那没有半点犹豫的坚定口吻,翰融忽然感到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差点失去重心,瘫软下去。
  ……我,我错过了什么?
  几乎和胸口传来剧烈抽痛同时,新的泪水再度冲上眼眶。无法扼抑的将脸低下,他用力抓住自己脚边的床单。
  头痛、眼睛痛,胸口也好痛。全身上下没几个地方不在隐隐作痛,再继续这样下去,自己大概会像之前的电脑萤幕一样,四分五裂吧?
  要是早点听到这些话就好了。
  要是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不用倒流太久,只要回到那一天就好。
  要是自己有勇气向柏韩求证,而不是自以为是的,以为柏韩嘴里说的那些话,是指别人——
  那就不会有那本草草交差的小说,不会因为那本小说而被读者骂到臭头,自己也不会遭受多重打击而沮丧到神智不清,然后把小说内容当成报告寄给老师。
  ……那样的话,杨云玠也会像每一个虽然曾经修过他的课、但却面貌模糊的老师们一样,在学期结束后被自己抛到记忆的角落,成为只存在于选课本上面的陌生符码。
  然后,关于杨云玠的一切很快就会被消磨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印象都不留。
  ……不知怎地,光是想象那种可能性,翰融就没来由的感到全身发冷。
  「你不用马上回答。」强颜欢笑着,柏韩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就算你先去跟其它人告白也没关系。把我当备胎也没关系。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回答……」
  「不行!」
  意会过来柏韩话里的意思,回过神来,翰融忘情地大喊出声。
  虽然无从得知柏韩脸上的反应,但翰融很清楚地感觉到,在自己发出嘶喊的同时,柏韩整个人震动了一下。
  「柏韩不是备胎!」态度强硬的否认,眼泪随着翰融摇头的动作,四处飞散。「就算被甩掉也是我自找的。就算被发好人卡也是我自找的。我……我不会把你当成备胎……你也不要讲这种话……」
  明明觉得酒已经醒了,但翰融却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后悔悲伤心痛种种情绪全部搅和在一起,胸口充塞着难以形容的胀痛感,好象快爆开了。
  已经无法再重来一次了。已经没办法再用当初那种单纯恋慕的心情来面对柏韩了。因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另一个人产生了相同的心情——
  虽然无并法明确形容,但翰融很清楚,那是一种可以完全支配自己所有喜怒哀乐的强烈情愫,和高中时代懵懵懂懂的恋情,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是从柏韩身上认知到的,那种名为「喜欢」的感情。
  眼前模糊一片,下意识地想向前伸去抓住柏韩的手扑了空,翰融垂下肩膀,呜咽着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哭声。
  「柏韩……对不起。我……我喜欢杨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
  当间歇性的大雨终于平息下来,已经是将近晚上九点的事了。
  好不容易结束课堂的讨论回到租屋处,在中庭的走廊边将伞收起,婉宁弯下腰,伸手拍掉牛仔裤管上面的水滴。
  随便抹抹脸上的雨水,她才要走向电梯,转过身却发现楼梯间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哥?」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你怎么跑来了」,浑身湿淋淋的翰融,忽然用手撑着墙壁,颤危危地站起。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勉强站起来了,翰融还是推持着低头的动作。
  「哥!」发现情况不对劲,婉宁连忙放下伞,冲向翰融。「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
  从翰融身上滴下的雨水打在婉宁的手臂上,感觉有部分水滴似乎带着滚烫的温度,她一瞬间噤声了。
  情况不只不对劲而已,还很严重。这种气氛不用特别聪敏也查觉得到。
  用尽力气扶住只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哥哥,婉宁用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若无其事,然后抬起脸。
  「现在很晚了唷。你要住我这边吗?」
  就算再怎么伤心绝望,只要天还没塌下来,日子还是得继续过。
  在婉宁租屋处的狭窄书房里随便用床垫打起地铺,翰融一整天里有半天的时间,除了望着笔记型电脑的萤幕发呆、偶而输入几个字以外,就是看着窗外出神。
  听婉宁说,特地骑了半小时的车,把自己的电脑和换洗衣物送来这里的柏韩,临走前是这么说的。
  「记得跟你哥讲,不想回宿舍没关系,要记得去上课。」
  话虽如此,可是自己根本没半点想去学校的意愿。先不说眼皮已经肿到会引人侧目的地步,将近一星期每天关上灯就忍不住想哭,那种形容枯槁的德性光用电脑萤幕都照得出来,真的去学校不被同学问东问西才是怪事。
  而且,自己没有脸见柏韩。更没脸见老师。
  无法回应柏韩感情的歉疚、对自己蠢蠢地断送那份感情的悔恨。还有……对于自己会喜欢上老师,说不定只是一种逃避心理的恐惧感——
  说不定,那只是为了逃避失恋、在副业上遭遇的瓶颈,所以自然而然的依恋上对自己温柔的人。就如同小说漫画社会新闻里面描述的一样。
  ……真的好可怕。
  望着已经进入萤幕保护程序的电脑萤幕,翰融随手按住方向键,然后逃避似的,以单手在白底黑字的文书处理系统里输入文字。
  右手握着冒出白色雾气的马克杯,看着萤幕上的文字迅速地成句成行,他嚼着杯子里的金桔,然后将温热的桔茶吞下肚。
  ……想不到脑袋空空的还能继续工作。只要准时交稿,应该就不会被咏熏姐看出破绽吧。
  不会被看出自己心情的混乱,也不会被她发现自己又失恋了,而且还是蠢到家的自作自受。
  可能是因为全副心力都放在内心的自嘲上面,翰融完全没注意到婉宁的呼唤声,他就这样以呆滞的目光继续打字,直到肩膀被轻轻推了一把。
  「欸,哥。你有没有在听?这边到底是『骑士被魔法师绑住的手腕』还是『骑士被侍女绑住的手腕』呀?上面那行抽皮带的不是侍女吗?」
  「噗!」险些把嘴里的金桔给吐出来,连转过头的勇气都没了,满脸通红的翰融,连忙用最快速度把萤幕上的文件给切换掉。
  「害羞什么啦!你记不记得当初出版社第一次寄合约书到家里的时候,是谁帮你拦截的?」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婉宁受不了的大笑。「还有那些样书跟海报也是我在收,我都已经免疫了你是在脸红什么东西?」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也有身为哥哥的矜持啊……
  克制住躲进棉被里的冲动,他将杯子朝和室桌上摆去,然后操作着触控板,满心哀怨的开始收电子邮件。
  「怎样?要吃饭了吗?」
  「……你只想到吃饭吗?我看你这样下去真的会变成孤单老人。」
  把装着牛轧糖的袋子扔给翰融,撕开自己手里的纸袋,婉宁咬住糖果,垂下视线。
  「……哥我问你。」
  「怎样?」
  嘴上是问的随便,但在婉宁开口的瞬间,翰融却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来了来了!待在这里好几天连课都没去上,婉宁除了问要不要顺便买便当、或是怎么不去学校以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讲;可是说真的,忍耐一星期不开口问是妹妹的极限,现在那个极限时刻就要来了吗?
  「柏韩哥有打电话给我,嗯……你们,」完全没注意到哥哥内心的煎熬,像是很用力在推敲该怎么叙述比较好,婉宁脸色苦恼的嚼起牛轧糖。「我是不知道你们怎么了啦,可是他很担心你耶。你就偶而在他面前露个脸怎样?」
  「……他要是看到我现在这样子,铁定会更担心。」
  「呜,说的也是。那你还是等脸色正常一点再出现吧。」
  看着婉宁用力地嚼着嘴里的糖,不知怎地,翰融忽然感到一股歉疚感,无声地从胸口升起。
  其实可以的话,翰融希望婉宁永远都不要知道,自己对身为同性的柏韩,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不只妹妹而已,父母,亲人,朋友……最好所有人都不要知道。
  可是,这种畏畏缩缩的心情让自己放弃了向柏韩确认的机会。原本自以为是的认为这样就只有自己伤心,翰融根本没想到当时的退缩,会让柏韩在很久很久以后受到伤害……
  而且现在婉宁的表情,和当初自己误以为柏韩有女友、所以没日没夜地埋首在副业里面以后,察觉到气氛诡异的柏韩,那想问又不知该如何问起的尴尬神情很像。
  说吧。虽然自己也搞不清楚有什么必要非得现在就表白不可,但翰融很清楚,要是错过这次机会,自己下次再有勇气坦白,恐怕是不知何年何月。
  拿定主意,翰融抱着沉重的糖果袋,重新转过头望向妹妹。
  「……婉宁。」
  「嗯?」
  「柏韩他有没有说……」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表明一切,给果一开口说的却是这个,翰融瞬时结巴起来。「呃,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回宿舍?」
  「他没讲。只说你大概会有一阵子不想回宿会,叫我看紧你。你们到底怎么了啦……」
  没给自己时间多做犹豫,看着回完话后兀自吃着糖的婉宁,翰融一口气把话给接了下去。
  「柏韩跟我告白。然后……我拒绝他,告诉他我喜欢我们欧洲政治史老师。」
  喀叽。
  随着牛轧糖被咬断的声音,断成两截的糖果从婉宁嘴边滑下,然后掉落在她的大腿上。
  咬紧牙关,承受着妹妹愣怔的目光,翰融不停的深呼吸,死命地不让自己被想要逃闭的意念给拉走。
  不可以逃走。已经说出口就不能后悔。就算现在瞒过去了,婉宁总有一天也会察觉到。如果再继续瞒下去,说不定哪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也会和柏韩一样受伤——
  「这样喔。欧洲政治史老师,就是你上次说报告寄错那个男老师吧……」
  「你,」没想到妹妹回过神来以后,只是一脸感叹,完全没有预想中的惊讶或厌恶,这下翰融真的慌了手脚。「我,我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
  「我没有不相信。不然柏韩哥脸色不会那么惨。」从大腿上将那半截糖果捡起,婉宁自言自语着「还有你也是」,然后将它放进嘴里。
  小心翼翼的看着妹妹的表情,翰融隔了几秒,好不容易从一片混乱的脑袋里,筛选出自己最优先想问的话。
  「我喜欢男的喔。你不觉得……讨厌……或者不舒服吗?」
  「不会啊。觉得不舒服的话,我还会让你盖我的棉被?」或许是摸清楚哥哥这些日子来的郁闷原因,婉宁的脸色豁然开朗起来。「原来是降喔!这种事要早说啊。我本来还以为是什么没办法挽回的大事,像你上次讲的用铁锤把你们老师暗杀掉之类的。」
  「……你没吓到?」
  「废话当然有!可是你那张脸更恐怖,好象在演鬼片。」打开据说是抹茶口味的绿色牛轧糖,婉宁不高兴的白了翰融一眼。「你不会问别的吗?只会问什么讨厌吓到,我又不是你小说里面的清纯小修女,光看到男人勾肩搭背就吓晕了。」
  「……那,那你觉得我该问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耶。」双手一摊,婉宁伤脑筋的笑了。「因为我也还没整理好嘛。欸总之就是……你喜欢男生。你问我会不会讨厌不舒服或吓到,我觉得不会。就这样。」
  ……我觉得不会。
  原先紧绷得像随时要爆开的心情忽然整个放松,茫然的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翰融不知怎地,胸口再度涌起这星期来不知道第几百次的、想哭的冲动。
  「……你真的是喔。发卡的人是你耶?不要那么萎靡啦。」
  婉宁的声音听起来好模糊。可是翰融知道,糊成一片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自己的脑袋。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两人无言地啃着牛轧糖的声音而已。在翰融默默地将糖给咽下去的同时,妹妹的声音忽然从头顶降下。
  「……你喜欢柏韩哥吗?」
  「之前是喜欢。」被说萎靡也认了,压抑着想掉泪的情绪,翰融将背脊靠上身边的书桌抽屉。「现在,我不知道了。」
  「这样啊。那你觉得你们那个老师……会喜欢男生吗?」
  「……我也不知道。」
  弯下腰,伸手又从翰融怀里的袋子里拿了颗糖,婉宁一脸惋惜的叹气。「哥,你好傻喔。」
  「这个我知道啦。」别扭的将脸别开,翰融让视线随着萤幕保护程序不断跳动的球体,上下游移。「我知道我很笨……」
  明明根本不知道对方心意,还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拒绝喜欢自己的人。怎么想都是很蠢的绕口令。
  可是即使在冷静好几天以后,翰融还是觉得自己当下只能那么做。
  对柏韩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产生质变,现在的自己已经没办法只看着柏韩一个人了。这样的自己根本没资格再和柏韩说喜欢,也没资格接受柏韩的喜欢,更不能将柏韩的告白给敷衍过去……
  「是很笨没错……你已经尽力了啦。」
  虽然翰融很想象平常一样,在婉宁用力地摸着自己的头发时,挥开她的手顺便加一句「我是你哥耶不要把我当小狗摸啦」,可是此时此刻,自己却希望妹妹继续摸自己的头,不要放开。
  希望这个温柔的片刻永远不要结束。
  ***
  「同学,你是陆柏韩对吧?杜翰融的室友。」
  学生宿会地下室的餐厅自从换了经营者以后,不只是食物美味度提升至足以让学生们一边流着感动的泪水、一边上校园讨论版大书特书的程度;服务态度也变得大受好评,将近一学期以来已经打响名声,连隔壁校区的宿舍居民都纷纷慕名而来,人气可说是攀登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峰。
  所以,隔壁栋连个泡面贩卖机都没有的研究生宿舍舍民,在用餐时间特地跑来和大学部的学生人挤人,也是普遍现象。
  但即使是早已对一般民众携家带眷进入餐厅的情况见怪不怪的陆柏韩,在发现想在他对面空位坐下的人是谁以后,还是忍不住从心底发出怒吼。
  ……学生就算了,为什么连当老师的也跑来和学生一起打饭?为什么!?
  虽然兴起端起面碗就走的念头,但实在狠不下心作到这么明显,柏韩于是勉强对端着餐盘的杨云玠露出自认为相当友善的笑容,随便地应了句「可以啊请坐」,然后将自己的餐盘稍微向后挪。
  「谢谢。啊——还好不用站着吃。」
  看着被搁在桌上的餐盘里,除了冒着热气的炸排骨饭以外还放着大碗馄饨面和蒸蛋,柏韩忍不住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
  之前见面对方是躺在病床上所以没注意到,仔细看看杨云玠个头还挺高的。脸也勉强算是好看,如果不是先在学校网页上知道他的出生年月日,光看外表,柏韩一定会以为他和那个助理是同一年龄层的人物。
  把纸杯里的乌龙茶一欲而尽,发现柏韩直勾勾的瞪着自己看,云玠于是停下拆开筷子的动作。
  「怎么了?我坐在这边你会觉得不自在吗?你就当我是要求拼桌的路人就好了。」
  ……原来他也有自知之明嘛。不过不只是不自在,还有不爽跟不舒服。
  「还好啦。」知道是自己失态,柏韩敷衍地动起筷子。
  「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耶。晚上十点半熄灯很辛苦吧?」
  ……喂喂,路人会这么殷勤的问这种事吗?
  「……是十一点半。」再度忍下吐槽的冲动,柏韩姑且以有礼的态度做出回应。「老师你怎么知道?那个应该只有学生宿舍而已吧。」
  不知怎地,在听见后半句的瞬间,云玠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连口气都变了。
  「哎呀就那天从系馆出来走在路上,忽然有人跑过来把我拦住,然后叫我帮忙签名说要反对大学部男宿的宵禁措施什么的。其实我也觉得十一点半熄灯很不人道,我们以前大学的时候都是玩到天亮……」
  「……你签了?」虽然在质疑眼前的欧吉桑怎么有脸签名以前,好象应该先怀疑是哪个眼睛有毛病的学生,竟然敢开口向老师做这种要求;柏韩还是将自己内心的疑惑给移到优先顺位。
  「对啊。学生冲着我喊学长欸。我说我不是大学部的,结果他说研究所的更好。那感觉实在很爽,一不小心就签下去了。」
  「……」一不小心,这样吗?而且你该说的应该是你「不是学生」才对吧?
  有点哭笑不得的看着云玠那开心的表情,柏韩在端起面碗的瞬间,目光无法克制的消沉下去。
  ……没半点架子,看起来很和善开朗。这家伙确实是翰融会喜欢的类型。
  食不知味的喝着面汤,他正想着还是快点把东西吃完早早走人,对面自称是拼桌路人的家伙忽地提出让柏韩意想不到的询问。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
  ……老师,要是我今天跟同学一起来吃饭,这边还有位置让你坐吗?
  忍住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批判冲动,柏韩随便的应着「对啊我一个人有哪里不对吗」。
  「没啦,我有时候来买便当,会看到你跟杜翰融坐在那边的位置吃饭。」用空着的手指了指靠窗角落的座位,云玠把炸排骨放进嘴里。「对了对了,他这礼拜都没来上课,你回去跟他讲,期末以前记得找个时间去我那边补写平时考卷,不然就算零分喔。」
  胸口一紧,柏韩定定的望着在面碗里漂浮的青菜,好半天才做出回应。
  「……他已经一个多礼拜没回宿舍了。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满脸疑惑的答腔。「怎么了?」
  「没有,」放下筷子,柏韩尽力不让自己的态度表现的太尖锐。「我随便说的。老师你不要在意。」
  「喔。」抓住汤匙,云玠迟疑半晌,以有些不自然的动作舀起蒸蛋。「他……杜翰融怎么了吗?呃,就是他平常很少缺课,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老师。你教书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吧,你是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学生吗?这种有点尴尬又太不自然的态度是怎样?
  没来由的觉得好笑,但很快惊觉不能当着老师的面笑出来,柏韩开始认真的上下打量云玠。
  「嗯,」以暖昧不明的口气漫应着,柏韩眯起眼睛。「所以他现在没待在宿舍。我本来以为他同学会跟你说。」
  「没人跟我说……很严重吗?」用挖过蒸蛋的汤匙从碗里捞出馄饨,云玠的音调听来有点不稳。「如果期末考不能来,你要叫他先书面请假。身体重要,补考可以再说。」
  「我知道。谢谢老师关心。」
  光看云玠那难掩担忧却又顾忌着不敢表示得太明显的表情,柏韩心里就多少有底了。
  ……这个人很在意翰融。
  杨云玠自己或许没感觉,可是他八成下意识的觉得,那不是可以用普通态度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关心。是参杂了私人感情,需要小心翼翼保护不能随便向外人说起的、那种关心。
  想着想着,柏韩无法克制的感到一股强大的失落感。只是那股失落感究竟从何而来,柏韩自己也说不上来。
  「那,杜翰融他现在在——」
  突来的情绪让脑袋无预警的陷入混乱状态,已经没办法再强作若无其事,云玠的话还没问完,柏韩忽地抓着餐盘站起身子。
  「等等等等!你不吃了?你还没吃完吧!」
  「……我不饿了。」尽管柏韩知道这是在迁怒、事情根本不该怪罪到杨云玠身上,但现在的自己,实在没办法平心静气的和他同桌吃饭。「老师你慢慢吃,再见。」
  结果才一转身,脚步都还没跨出,柏韩斜挂在肩上的背包带子已经被云玠用力扯住。
  「好啦我不问杜翰融的事了,拜托你坐下来把面吃完啦!」
  ……这个人,真的是大学教授吗?
  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叹气,但被云玠那只要再歪曲一点就会变成搞笑的奇妙气势给压倒,柏韩犹豫几秒,最后还是老实的坐回椅子上。
  重新就座以后,这次杨云玠真的乖乖的吃起饭来,没有再多扯废话了。
  啼笑皆非的看着云玠以飞快的动作横扫着餐盘里的食物,默默地将剩下的面给吃完,柏韩忽地想起自己那个吃起饭来总是狼吞虎咽的室友。
  随之涌上胸口的,是一种泛着酸苦和痛楚,但不知为何却又松了一口气的莫名情绪。
  是因为发现本来应该排斥的对象仿佛没那么糟糕,还是因为察觉杨云玠似乎也和自己一样重视翰融?
  柏韩不晓得,暂时也无意去深入思考。此刻占据脑海的,是另一个自己这些天来一直在想、却苦无勇气付诸实行的事。
  ……打通电话给他吧。他应该也哭累了。应该……会接我的电话吧?
  ***
  「……你要回宿会了?」
  时间还不到中午,里应还蜷在薄棉被里的翰融竟然已经起身整理房间,准备出门上课的婉宁,很快就推想出哥哥接下来的行动。
  「嗯。」将换洗衣物朝袋子里塞,翰融轻轻点头。「柏韩打电话来说,杨老师叫我有空要去他那边补写考卷。好不容易可以跟他讲话,所以我想就快点回去。」
  将背靠在书房的门板上,想起哥哥那个多年好友,她不禁感喟出声。
  「柏韩哥还好吧?」
  「应该吧。听他声音好象有点紧张,可是我也很紧张……所以我也不知道。」
  柏韩今天下午三点才有课,上课以前应该会待在宿舍。回去以前,先去买他喜欢的饮料好了……
  这么说着的翰融,虽然表情还是有点紧张,但前些日子罩在他眉间的忧郁已经一扫而空了。看着这一切,婉宁总算是放下心来。
  「还有我前天跟你说的……爸爸妈妈那边,拜托你保密。」
  「我知道。我不会讲的。」
  只要你希望我保密,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默默地在心中这么想着,婉宁整敛脸上的表情,神情严肃的作出保证。
  「……谢了。」
  推推就要滑下鼻梁的眼镜,翰融有点羞涩的笑了。
  这一瞬间,镜片反射着照进室内的阳光,折射出蓝绿色的炫目光影。觉得刺眼的婉宁眯起眼睛,整个人也因为哥哥那释然的神色,感到轻松起来。
  那是仿佛可以将所有忧烦,全部抛到脑后的笑颜。
  只是,婉宁很久以后才发现,这一刻竟然会是最后一次看到哥哥戴着那副眼镜,朝自己露出微笑。
  至少此时此刻的杜婉宁,完全想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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