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男 第二十七章

  乌勒堡。发现自己看见这个旧居仍然深受感动,让云妮十分惊讶。它是一座俯瞰河面的巨大方正碉堡,这么叫它虽然贴切,然而并没有传达出那种效果。
  今晚火炬点燃起来,马车渡过河面时,空气中飘荡着桥上每隔一段距离架设的小铁盆里燃烧的松脂气味。在落日的馀晖下它们并不明显,但她很高兴看见熊熊的火焰:它们将照亮夜空。她看见河岸两侧的壁垒上有着更多的火炬,一束束火焰在风中摇曳,向两边伸展开来,围绕着整座城堡。一个世纪前的一位建筑师将城堡靠河岸的壁垒修筑成围墙,形成俯瞰泰晤士河的步道。在火光的照耀下,底下的河水活了起来。
  过了桥,马车驶进一条用火把点燃的通道,出了通道就来到第一座大门,通往上方较矮的了望台。穿过大门时,她朝明克喊道:“瞧见上面的那些缝隙了吗?”他歪着头往上看,她解释道:“那是用来朝底下的敌人倒热油的。”她颤抖着笑了起来。
  他们穿过铁和木头制成的大门。那是一座格子栅门,往上升起可达三十尺高,要让它完全放下来得花上三十秒的时间,铁铸的门闩重达两吨——几世纪以来一直保卫着乌勒堡,没人能够不受邀约而进入。
  他们继续往上,穿过一条两侧是守卫室和外围建筑的走廊,枪眼和石墙后面曾经布满了大军和弓箭手,这令她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噢,乌勒,她心想,这么一个迷人又让人畏惧的地方——正好用来举办公爵的舞会。一个以威吓为目的而建造的地方,一座高雅、坚固的城池,是几个世纪以来不停地带回宝藏的骑士们的家园。
  他们进入庭院,一名仆役从暗处跑过来,扶云妮下车来到铺着阿拉伯磁砖的马车入口。明克跟着她下车,更多的仆役从高窗蜂拥而出、在草地上形成长方形亮块旁的阴影处朝他们跑过来。屋里传来人声和音乐。
  云妮抓着晚宴皮包的提把,戴手套的手指紧握。赖氏兄弟从她身旁走过,她则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明克停下来等她,安静地看着一切。
  她不知道他原本期待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眼前这副景象。除非他到白金汉宫抓过老鼠,否则他根本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经验可以与眼前所见相比拟。
  他并不是安静,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她害怕他是吓呆了。
  她感到有些头晕,很清楚他们即将进入的房子。虽然它们的样子应该和她以前熟悉的不同——以前没有这么亮,挤满了人群,有乐队演奏,除非有人受邀来吃饭。这真的会让人十分紧张,可怜的明克,她心想。
  她听见她的马车驶开,到车辆排好队且将整夜等候的地方。两名仆役替她拉开眼前沉重的双扇门。
  灯光、音乐及鼎沸的人声流泄出来,夹杂着水晶玻璃的叮当声。除了她的学生,云妮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些人。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是现在?
  为了目睹六个星期前所想像的一个笑话吗?关于送——不,事实上是带——一个捕鼠人到她表亲的舞会上?那时候似乎很好玩的主意,现在就算它还是个笑话,也一点都下好笑了。
  更糟的是,当她扭头寻求支持,却一点也得不到,因为她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捕鼠人。
  她看见一名高大的绅士站在身旁,身材挺拔,高顶礼帽的角度无懈可击,肩膀宽阔,身上的长斗篷被从河面上刮来的风给吹得向后飞扬。夜色里的明克一边暗一边亮,背部只有肩膀的部分照到火把的光,前身挺直,衬衫和背心被黑色的西装给衬得雪白无比。
  还有他的脸。天啊,他的脸。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从门厅投射出来的光线则照亮了其他部分——颧骨的角度,挺直的鼻梁,宽阔、坚毅的下巴线条——慑人的俊美。在她身旁的是身穿被风吹起斗篷的神秘绅士,衬里露出一种鲜明而诡异的紫色。
  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他是谁,为何会站在这里,或是自己为何会站在他身旁。身在此地让人感觉如此的不真实。
  然后他问:“我们要进去了吗?”露出她所熟知又陌生的笑容,嘴角迷人的往旁边撇。
  她大吃一惊,问道:“明克?”
  戴着帽子的头转了过来,直视着她。她轻声问道:“你真的想进去吗?”
  他毫无犹豫地答道:“当然。”她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圈住她的腰。他轻声道:“我绝不会错过的。”
  他的手往上移,头靠得更近了,正打算摘下帽子吻她。可是她迅速武装起自己,阻止他。她感觉到他的手臂收紧,她手下的胸膛则是挺直的。
  上帝站在他们这一边,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兴奋不已。
  甚至有些得意洋洋,她心想。他的信心令她恐惧。“记住那些规则——”她轻声道。
  “噢,云妮,”他轻答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哪有什么规则。”然后他的身体挺直,对着她大笑起来,近乎是嘲笑。
  她正要教训他,把他带回地面。可是当他们的身体分开,她感觉到某种——小而轻的重量存在于他们俩之间,就在他斗篷的衬里内。
  “你戴了手套吗?”她问。
  “戴了。”他告诉她。
  “但那又是什么?”她伸手指着那东西。
  他向后退。“费弟。”他说道。
  “什么!”她的心差点跳出来。突然的吁口气,她戴了手套的手按住胸口,摇摇头。他是故意折磨她。“天啊,”她说。“我还以为你说真的,别这么坏心肠,你把我吓坏了。”
  他没答腔,只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十分严肃地轻声说道:“我不想吓着你。”
  “那就别再捉弄我。”
  他好一会儿没开口,然后他认真地说道:“好吧。”
  “你们两只爱情鸟到底要不要进来?”赖莫尔在前面叫道,和他的弟弟一起站在门口。
  明克伸出手臂。云妮挽着他,开始往前走。
  他们要将大衣留在衣物间时,略有小波折。要将漂亮的新斗蓬交给仆人,让明克有些犹豫,直到云妮鼓励他。“没关系的,”她小声道。“他会照看所有的东西,你尽可以把东西留在这儿,每个人都是这么做的。”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笨拙的地方,那么这就是最后一桩了。脱下大衣,他挽着她戴了手套的手,放进自已的臂弯里。笨拙的人换成了她,当他们走进去且被报出名字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自悬崖跳下去的人。她曾和父亲在多佛见过一个人表演从悬崖跳下英吉利海峡,她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为什么不会死掉。
  当她听到:“包云娜小姐与巴顿里德子爵殷迈克爵爷”时,那就是她的感觉,仿佛轮到她往下跳,而且很可能会就此死掉。
  她和明克走上一个很大的平台,平台的下面是状如纪念堂前的阶梯通往舞会的大厅。云妮挺直身体,提醒自己要记得呼吸。
  而明克似乎得提醒自己要走慢一些。当他们开始往下走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噢,瞧瞧这个房间的大小!噢,我的天啊,我等不及要和你在舞池里跳舞了——看看那一大片舞池!”
  还有那么多的人。天啊!
  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停下来抬头往上看。
  一边往下走,云妮一边偷瞄着他,寻找和自己相同的心情,然而一点也没有发现。他的头昂得高高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十分镇定,仿佛每天都走下这些宽大的大理石阶梯。勇往直前,这个字眼正好用来形容他。勇往直前、英俊、让人印象深刻,打扮得宜,而且风度翩翩。
  这种风度是他与生俱来的,其他部分则是由衣服、言语和仪态所一层层组合起来,加在一个她想要看穿、然而却看不见的捕鼠人身上。那个明克到哪儿去了?
  她现在看见的是附在他身上、听由明克操纵的幽灵。那个幽灵正穿着他的皮囊。年轻一些的时候,走在这样的一个男人身旁,会让她难以和他交谈,话语将梗在她的喉间。
  明克到哪儿去了?她找不到他。
  别人找得到吗?
  认出在茶室遇见的怀特伯爵夫人时,她拿起了夹鼻眼镜。真是的,这实在——那女人也看见了他们,从房间的另一头朝他们走来。伯爵夫人会在场原本是意料申之事,但比较意外的是,云妮还看见了六个星期前明克不怎么优雅地闯进茶室的那天,也在场的两对男女。她也瞧见了几位从前的学生,其中一名,就是那位可爱的公爵夫人,一看见云妮立刻转过身来,优雅地提起裙子边挥手边走过来——这是不对的。
  虽然如此,云妮还是轻松地打着招呼,微笑地露出高兴的样子。
  她也想放松下来,真的,可是该怎么做呢?有这么多人在注目着,她实在做不到。而且明克——他简直比送她的那件衣服更糟。他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人们纷纷停下来注视着他。新目标,新的闲话,一个让妈妈们评头论足、让爸爸们谈论不止、让年轻女孩们叹为观止的新单身汉。就全场鸦雀无声的情况看来,整个屋里的人显然都为了某个理由在打量他。他和那个满脸雀斑、挽着他的臂弯走下楼梯的高个头女子。
  位于楼上平台的乐团所演奏的华尔兹正好结束,立刻接着奏起了另一首——开场的乐音赞颂另一条河流,流过奥地利的美丽蓝色河流。
  到了最后一级台阶,就在她和明克要踏上这个房间时,旁边的一小群人让开来,露出后面走廊上僵硬地瞪着他们的人——
  一张没有人坐的椅子,一个女人绕过它向他们走来。如果云妮没有记错,那就是包福德年轻许多的薇安公爵夫人。
  从楼梯到椅子那儿铺着地毯,就像朝臣觐见时走的通道。唯一不同的是平时接受觐见的那个人现在不见踪影。明克和云妮踩着地毯走向公爵夫人,她来到中途的地方迎接他们,仿佛要弥补那张空空的椅子所带给人的侮辱——这暗示了公爵对她的到来的看法,云妮想。
  她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如何才能不对福德的妻子说出怯懦而有损自尊的话,又该对存在于云妮和这位叔公之间的多年憎恨做出什么反应,最后是明克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在公爵夫人面前优雅地深深一鞠躬,说道:“晚安,夫人,谢谢您邀请我们。”他很高兴能够前来。
  云妮跟着行了个屈膝礼,困惑地想着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简单的了。真诚的感谢,直接的表达。
  公爵本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
  在任何人继续受苦之前,明克拉着云妮的手,扶着她的腰将她转个方向,两人旋即进入舞厅。
  他边走边微笑,仿佛在说福德大可以粗鲁无礼,他们却不必。他们可以玩得很开心。他当然可以,云妮抬头望向他的脸,看着他的自信和完美,然后……皱起了眉头;她一震。他是怎么办到的?如此地从容不迫,一点也不怯场。
  他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连手指都不用抬,就可以让她羞窘难当的人。
  他今晚彻底瓦解了她,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翻了过来。
  “怎么了,亲爱的?”
  她抬起眼睛望着这个自己深爱的人,咬住嘴唇。一瞬间,他又是她的明克了。“你让我惊讶。”她说道。
  他弹了一下舌头。“不,不,亲爱的,别这样,我只是在假装,跟着我一起假装吧!”仿佛示范似的,他用一种最戏剧化的上流社会口吻说道:“啊,包小姐,你的舞跳得真好。”然后朝她眨眨眼睛后又说道:“当然啦,你比屋里的任何一个人更有跳舞的本钱。”
  他指的是她的长腿,这使得她笑了起来,然后又皱眉眨了眨眼睛。他那热诚的仰慕之意惹得她又羞又窘。
  他将她拉近,近得有失礼节,却是做旋转动作的最佳距离。他拉着她转了起来,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的头开始发晕,靠在他上了浆的衬衫前襟上,鼻子里充满他刚刮过胡子的下巴上,刮胡水温暖的柠檬香味儿。
  他的脚步慢下来,带领着两人进入流畅的华尔兹节奏里。她如行云流水般地跟着他移动,心中满满的。是的,他们俩的确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其他人全看得目不转睛。她的头向后仰,在镶嵌了绘画的天花板底下尽情地跳着华尔兹。天花板上满是圆胖的天使和神袛、花冠和战争、饰物和云朵,全都在头上六十尺或是更高的地方。
  “你看上面。”她说道。他们在点了蜡烛的老式水晶大吊灯底下旋转,它们和瓦斯灯合力将屋里照得通明。
  “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他说道,经过一个朝他们挥舞着扇子的女人。怀特伯爵夫人明显地想要吸引他们的注意,或者云妮以为那人是她。她不能确定,故意不戴眼镜的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们经过一个男人身旁,她相信那是赖氏兄弟的其中一人,然而一边移动,加上又没戴眼镜让她无法完全确定。他们全都被抛在身后,当明克再次说道:“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云妮。”
  是的,她深爱乌勒堡,它本身就是一项艺术。自进来后,她的呼吸才刚平稳下来,开始享受美好时光时,明克竟然说道:“我猜赖氏兄弟是要我到这儿来假扮某一个人。”
  她皱起眉头,迅速说道:“不可能。”
  他只是笑着。她抬起头看着他那扭曲的英俊笑容。
  “假设,”他继续道。“我正在扮演着某个人。那个人是谁?”
  “噢,明克,别这样。别编故事或是惹麻烦。”
  “我没有惹什么事,我是要结束这一切。”他不怀好意地扬起眉毛,告诉她。“我要来抓老鼠了。”
  “不!噢,不要,”她呻吟道。“你绝不能这么做!明克,我好紧张,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然而这就像是在对牛弹琴,他的心思早已飘到别的地方去了。他无法不思索,说道:“我所要扮演的这个人,应该喜欢紫色和火车。不,”他更正道。“是卡布斯,紫色和卡布斯,而且是某个名字或许叫迈克的人。你知道有人符合这些条件吗?”
  她摇摇头,对他全副心思都放在赖氏兄弟身上感到难过。“噢,明克,你真的相信杰米和莫尔费这么大的劲策划出这些事吗?还打算在这儿进行?”
  他让她大吃一惊。“毫无疑问,云妮,”他答道,然后又说了一遍:“紫色和卡布斯。”
  她朝他蹙眉。“听起来像个小孩子。”
  “对!”他说道。“一个小孩子,对!”他想了一下。“一个孩子,长大了就是我。”他边思索边向左转了一圈,又向右转一圈。“还有钱,”他加上一句道。“让我当这个孩子,就可以从什么地方得到钱。”他百思不解地蹙眉。“你能从中想到什么吗?”
  “不行。”她摇摇头,边和一个动作如此自然流畅,仿佛跳了一辈子华尔兹的人跳着舞。
  他继续跳着,随着音乐旋转,一边避开任何想要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人。
  突然云妮踩错了一个拍子。“等等,”她说道。噢,不,她皱起眉头,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明克,然而她是真的想起了什么。她说道:“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悲剧。我只是听说,然而我有个堂哥——”她努力回想着。“我一个远房堂哥被绑架了,是福德的孙子。”她抬起头来望着明克,紧抿着嘴唇。她真心不喜欢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叹了口气,对自己必须证实赖氏兄弟果然是骗子深觉失望。“的确有一笔很大的赏金,”她说道。“噢——”
  他放开了她。
  “等等,你要上哪儿去?”
  他朝一扇门走去,有个仆人刚端了一盘香槟从那儿走进舞厅。云妮紧跟在后。他拦住那个人,拿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
  他指着另一名仆人,后者的托盘已经空了。“我要跟着那人到厨房去,找一个在这儿待了三十年以上的仆人。我要知道跟这个孙子有关的更多的事。”
  “噢,明克——”
  他已经走了。他消失在拱门之间,进人舞厅一侧成排的小房间。
  云妮端着一杯冰凉的香槟站在那里,心中充满不安。她啜了一口,然后又一口,最后一口气喝下。味道很好。她又拿了另一杯,然后惊讶地眨着眼睛,因为她似乎又看见了明克,正从另一边的拱门走过来。她举起夹鼻眼镜想看个仔细。那人的确是明克,走错了方向。他的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是食物。
  她叫道:“不对,你要走的是另一边的那扇门。”
  他吓了一跳,仿佛对她还站在原地、从镜片后面看着他感到惊讶。然后他微微一笑。“我决定先去拿我的斗篷,我想我掉了样东西在里面。”
  他的斗篷?她困惑地歪着头。他要拿着食物去找斗篷?
  明克是要拿食物去给费弟。他站在黑暗的河畔步道上,斗篷垂挂在左手臂并端着一只盘子,另一只手则伸进他替这只小动物在衬里内袋所安排的地方,将它抓了出来。它仿佛了无生气,但仍然温暖而有呼吸,看到他也很高兴。它会好起来的,他拿出找到的煮肝。事实上他找到了一顿鼬鼠大餐:有肝脏,他所见过最肥美的鹅肝,还有沾了奶油的鱼卷,以及切碎的煮蛋,此外他还端了杯香槟。令人惊讶的是,虚弱的鼬鼠吃了鹅肝。她很喜欢它,然后更喜欢鱼卷。它舔着厚厚的奶油,又咬了几口煮蛋,但不肯碰一下冒着气泡的酒。
  “好了,小东西,”他说道,很高兴看见它吃着东西。“你做得很好,继续保持体力。”
  等它吃完后,他又把它放回斗蓬里,就着手臂抚平,感觉它在内袋中的重量。然后他绕过转角,走出黑暗,朝替他开门的仆人微笑。“美好的夜晚。”他说道。
  那人似乎吓了一跳,然后也笑着道:“是的,爵爷。”似乎很高兴有人跟他打招呼。
  明克回衣帽间将斗篷递还给保管人。“不,”他假装难过地说道。“我没把皮夹留在里头,也没掉在外面。很抱歉麻烦你了,请小心地将它挂起来。”
  半个小时后,云妮站在明克身旁,一旁还有一位上议院议员以及他的妻子。这名男爵夫人到底还是找上了他们。她隔着好几个人朝云妮挥手,这时议员正在问明克:“巴顿里德,你来伦敦多久了?”
  “六个星期。”明克连想都没想地就答道。
  一个多小时后,云妮知道他的表现异常的好。她继续看着其他人,等着有人发现这是场骗局。然而没有,没有任何人怀疑。事实上,所有人都喜欢他,也愈来愈多人来找他。
  “六个星期?可是我们怎么都没有看见或听说您在这里,”议员的妻子说道。她边笑边在胸前摇着扇子。唰,唰,唰。“你都躲到哪里去了?”
  明克垂下目光,仿佛迟疑着要不要说出来,然后微笑着解释道:“包小姐,呃,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
  云妮望着他。噢,不,她心想。他别又开始那些追求她的傻话了吧?
  更糟的事情发生了,怀特伯爵夫人穿过最后一群人,叫道:“迈克!”她想了一下又道:“还有云妮!”
  议员和他的妻子回过头,让出位子给这个女人。
  “噢,迈克,”伯爵夫人继续道。“还有云妮,真高兴再见到你们。”她俯身像老朋友般地和他们俩贴了贴脸颊,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表情对其他人宣布道:“云妮和迈克已经订婚了,这不是很让人高兴的一件事情吗?”
  “不,不——”云妮抗议道。
  “非正式的。”伯爵夫人纠正道,然后眨了眨眼睛,完全地自我陶醉。
  议员的妻子问道:“您从哪儿来?”
  伯爵夫人插嘴道:“巴黎。”
  另一个女人皱着眉。“那真奇怪,他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来自巴黎。”
  “事实上我并不是,”明克说道。“我的家乡是康瓦耳。很抱歉——”他回想着她的名字,让人惊讶的是他真的想了起来。“妮琪,我没说清楚。”
  伯爵夫人喜欢他直呼自己的闺名,以及其中所隐含的亲密意义。
  另一个女人可不。她质问明克:“可是您听起来也不像来自康瓦耳。”
  “啊。”他思索着另一个理由,然后找到了。“那是因为我是在别的地方受教育的。”
  云妮沉醉在里头。他只是继续说着,编出了一套令人信服的故事,似乎没有人怀疑他的答案。
  “在哪里?”议员亲切地问道。
  明克朝他盐眉。“什么在哪里?”
  “你是在哪里受教育的?”
  他的困窘只有一瞬间,然后就朝着云妮微笑。“嗯,和云妮同一个地方。”他说道,握住她的手。
  “葛顿?”他的妻子问道。“葛顿是女子学院。”
  “不,不是葛顿,”云妮说道,紧张地格格笑着。“是剑桥。我在葛顿的时候,迈克在克莱尔。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在贺佛书店。我弄翻了一叠书,他帮我把书捡起来。”
  明克盯着她,然后笑了。
  几分钟后他们跳着舞时,她告诉他:“最后一刻真是有趣,是我救了你。”
  “是啊。”
  可是谁要来救她?她和一个无法想像有多勇敢的男人跳着舞,他在这群人之间就和在汤恩酒馆一样的自在、自信和高雅——她突然知道他让她想起了谁,这个念头使她一震,停下脚步;是福德。只是比较年轻而英俊,而且善良许多。
  虽然这个事实令她心烦意乱,云妮还是努力放松心情。整个晚上的进行都很顺利,她遇见了两个一直想和她联络,但是她因自己尴尬的处境而避开的朋友。真是荒谬。听着她们的生活近况十分有趣,而且她发现自己仍然喜爱她们。
  明克再度失踪了。有时候她会在人群中瞥见他,有时候又完全不见踪影。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很高兴在人群中突然撞见他,她玩着寻找捕鼠人的游戏,就像她寻找着原来那个人的痕迹。
  他似乎能够随心所欲。他可以朝她微笑,叫声亲爱滴,然后又消失在巴顿里德子爵后面——一个男人拿下午茶桌上的汤匙给自己取的名字,然后就戴上了这个面贝,仿佛他真是自己所假装的那个人。
  她知道自己害怕的并非那个英国贵族的幽灵,而是这位真正的绅士。
  当她望着明克时,她心想,她的问题并不是自己原先所想的能不能跟着一个捕鼠人走天涯的问题。奇怪的是,那一点也不困难了。不,她的问题在于她害怕巴顿里德子爵。那个所有人目光焦点的所在,可以拥有任何他选上的女人。要是他真的生活在这群人之间,一定会遇上比一个教发音的老师更好的对象。
  空的锡罐,她的锡罐再度是空的,当其他人的似乎都满满的时候。
  云妮站在仆人进出口附近的小房间和她以前的学生,也就是年轻的公爵夫人说话,边等着明克。他又下楼去了,一名仆役安排他和一个在公爵家服侍多年的厨师谈话。当云妮和她的朋友说着话时,赖杰米引起了她的注意力。他向她走来,一脸困扰地把她拉到一旁。她道了声歉,随他走到旁边说话。
  杰米不悦地摇摇头,然后说道:“阿雷斯要你到他的书房去。”他指着走廊另一头的一个房间,脸上的沮丧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给了她一个痛苦的眼神。“我们没料到会有一场面谈,可是他要姓崔的也一起来。他要和他说话,和我们所有人说话。他到哪儿去了?”
  “谁?明克?”她假装环顾四周,然后耸耸肩。这时她瞧见了他,真让人不敢置信。
  云妮架起了夹鼻眼镜,眉头在镜片后面皱了起来。是的,明克从另一头的接待室再度走了进来,大概是利用另一道仆人用的楼梯。这个人显然很清楚这儿的楼梯方位。
  当她和那个浑身不安的杰米站在那里时,一股可怕的感觉突然向下沉入她的腹部深处。明克的斗篷。他不断地离开,而且显然去做一些不只是和仆人谈话的事。她想起了以前有一次他的鼬鼠情况不好的时候,他会把它放进口袋里。
  今晚当她在他的斗篷里摸到小小软软的东西时,他甚至都承认了。是费弟。
  不,她想,噢,不,不要是今晚,明克。没有人会看不见一只鼬鼠的,尤其是这儿有这么多人在艾菲饭店见过费弟。不,噢,不,她在心中呻吟。
  她对杰米说道:“他在那儿。你先走,我去找他。”
  然而云妮避开了明克,直奔衣帽间。一只鼬鼠,只有捕鼠人才会带着一只鼬鼠。绅士们拥有的是……马匹和猎犬,或是一只宠物鹤鹅。可是鼬鼠……噢,他们一定会发现的。她将会在一个乐于羞辱她的表亲面前出糗的。
  她告诉照管衣帽问的人道:“我把我的粉盒留在我未婚夫的斗蓬里了,是那件有深紫色衬里的黑色长斗蓬。”
  他不肯让她拿走衣服,只愿意到后面帮她找。幸好这时来了另一个人,需要这名仆人的帮忙。云妮穿过成堆的帽子和一列衣架,伸手到明克的斗篷里——噢,软软鼓鼓的东西。
  “噢,不,不。”她呻吟道。
  她把手探进衬里中的内袋,咬着牙、双眼紧闭。她得把它拿出来,把它丢掉。可是,噢,它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她摸索着,探入衬里,突然间她摸到了。隔着手套,它摸起来光滑而温暖——就像一条裹在滑溜溜外皮里的蛇。
  啊。她呛了一下放开手,空手伸了出来。她必须硬起心肠再试一次。镇定下来,她告诉自己。把那东西放进——哪里?她的皮包里,她告诉自己,然后拿到马车那儿给乔治。他可以把它送回伦敦去交给弥顿,然后放回笼子里,再立刻赶回来。如果乔治现在就出发,他就来得及送他们回家。
  这办法行得通,而且很完美。她再度把手探进去,那个小东西吓坏了,她也一样。她用戴着手套的指节感觉着它抗拒的骨头,或许那是它小小的头。她的手指伸进它的腹部底下,将它拿了起来,感觉着它小小的骨架,它收起爪子的方式,有点害怕她,又有点信任她。
  云妮背对着门口把那只小动物拿了出来——噢,啊,她再度颤抖起来。她看着它那张小脸,它发出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嘶嘶声。它张开的嘴巴,露出来的细细牙齿,让云妮又颤抖了一下。然后那只鼬鼠仔细打量了一下云妮,四肢开始动了起来,身体也跟着扭动。它不喜欢她抓着自己,就像她也不喜欢用手抓着它一样。
  她放开手,费弟掉到了她的裙子上,然后往下滑,害得云妮尖叫出声,害怕地往后退。那东西看起来静止不动了一会儿,她以为自己把它给害死了。噢,天啊,一个新的恐惧。明克会大发雷霆的。可是云妮一伸手去抓那只鼬鼠。它逃开了——直接钻入大衣和披肩底下。
  她弯下腰去摸索了一阵子。
  有人——那个看守衣帽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姐,要我帮您找那件大衣吗?”
  她抬起头来,回过头。“不用,我已经找到了。”事实上,她手里还拿着明克的斗篷,让她没有理由继续翻找。
  “那您在找什么?”
  她不敢照实说。“没什么。”从眼角的馀光里,她瞥见一条小小的棕色尾巴从门口溜了出去,进入主要接待大厅。“噢,天啊!”
  她把斗篷往他身上一扔,出去追那只鼬鼠。然而接待室里一片拥挤,她最后见到明克的鼬鼠是它的尾巴消失在军事学院的书记的裤管边。
  过了一会儿,明克出现在入口处的另一头。他瞧见了她,但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来到她身旁。整整一分钟的时间,让她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承受折磨。
  噢,她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告诉他?她的恐惧攀高了。
  当明克边向身旁的人道歉,边微笑着走过来的时候,她直想摇撼他,想要大叫:不!不要再像我所记得的福德,不要这么风度翩翩、仪表出众、这么无所畏惧。
  天啊,他一动就让她想到福德的高傲,从多年前福德就有的那种自信。明克比较高,也比较瘦,可是他有福德的那种傲慢神态,每个人都忍受他的那种态度,因为就和明克一样,他同时也流露出迷人的风采——而且也因为她的表亲是公爵的继承人。不,有部份的她希望捕鼠人的气质重现。这个人,这位巴顿里德子爵,让她颈项上的毛发竖立。
  他愈走愈近时,她退缩了,决心不把鼬鼠的事告诉他。他自己会发现的。但是在那之前,她要对自己造成的灾难三缄其口。
  把那只动物带来是明克不对,不是吗?她感到困惑、羞愧和害怕,但也愤怒不已。旧时的恐惧还在,比空锡罐更糟,她责备自己。你的样子像只螳螂,想法则像头骡子。
  可是不,她不是故意要让这种事发生的,她的原意是要保护他们的安全,避免露出马脚。她本来是想好好安排那只鼬鼠的。再说,一个声音说道,你得当头骡子,才能够在成长过程中生存下来。外表羞怯内敛,一个举止得体的年轻女士;内心固执有如骡子。
  当明克笑着碰了碰她的肩头时,云妮皱起眉头.戴着手套的指尖按住嘴唇。然后她放下手,抓着他。“我把你的鼬鼠弄丢了。”
  “什么?”
  “费弟。我想送它回家去,可是它从我手中溜走了。”
  “搞什么——”他不喜欢这件事。
  “别生气。”
  “它病了。”
  “它显然跑得够快。”
  他眼睛瞪着。“你在哪儿把它弄丢的?”
  “就在这儿某个地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道,倾身用鼻尖顶着她的鼻尖。
  她低声激动地说道:“因为至少有两对六个星期前去过那家茶室的夫妻在这里——”
  “那会怎样——”
  “这样太怪异了!一位绅士是不会带着一只鼬鼠来参加舞会的。”
  “你怎么知道?”他的脸沉了下来。“说不定这儿的每件大衣里都有一只鼬鼠,你又没看过。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有同样的标准。”
  她还没有崩溃。这令她感到惊讶。“我很抱歉,”她说道。“你说得对,我不该这么做的,我应该把我担心的事先告诉你,可是我没有。现在帮我找到它。”
  他们试了,到处寻找。他们在人群中穿梭,用表情彼此询问:你见到它了吗?
  答案总是否定的。后来云妮完全失去了明克的踪影,她找不到明克,也找不到费弟。
  有人抓住她的手肘,是莫尔。他嘘声道:“他现在就要见我们。我们已经迟了,快走。”
  噢,真是太好了,是福德。这正是她需要的,在这种时候去面对他。可是没别的办法,她得去拖延他,直到莫尔或是杰米将明克带来。
  云妮走进书房时,杰米已经在那里了。莫尔晚几分钟进来,他和明克说了,他待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他希望。在前来的路上,一只不知道什么动物朝俄国鱼子酱进攻,然后又吃了乳酪,最后还在鹅肝酱当中杀出一条路。明克疯了似地想要去追那只动物。
  是鼬鼠。既然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场,她就把那只动物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全都呻吟起来。
  “福德会让我们等至少半个小时以上,”她告诉他们。“他最喜欢吊人胃口了。”
  因此他们就这么坐着,她的胃翻搅个不停。
  她感到很不舒服。噢,她还以为自己以前够尴尬、够糗的了。等着所有人听到这件事吧,包云妮因为带着一个捕鼠人和一只鼬鼠到阿雷斯公爵的舞会上,而被赶了出去。不管她的发音有多棒,都没有人会再将女儿送来给她指导了。
  然而他们只等了几分钟,公爵书房的门就咿呀一声地开了,一个蹒跚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女人。
  是福德。他比云妮的印象中更瘦且虚弱。她拿起夹鼻眼镜,仔细地端详了一下。
  他还是他,但又有些不同。她说不出他到底改变了多少,憔悴而佝偻,需要帮助——他的妻子在一旁照顾他——坐到书桌前,他像一袋骨头般地落进椅子里。
  “你太快放手了。”他声音洪亮地斥责她。她站在他身后,不再像云妮所想像的那般趾高气扬,而比较像是个护士。她伸手想要接过他的手杖,他一把抓了回来,然后像坐在宝座上般,将手杖横放在桌上,环顾四周。朝每个人怒目而视。
  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再如想像中那样有权威,虽然毫无疑问的,他绝对拥有一些权力。只是不再像云妮所想的那样:他对她已起不了作用。
  他那干瘪的身体并没有阻止他急速发话的能力。他一见到她,怒气立刻就像根棍子般撑直他的脊背。
  “你这个顽固、可憎的女孩,”他说。“就和其他人一样,想要玩弄一个老人的痛苦。哼——”他环顾四周,对着所有人说话。“他在哪里,这个迈克?”他厌恶地说出这名字。
  “马上就来。”莫尔说道。
  “我已经见过他了。”老人直言道。“他走下通往舞厅的楼梯时。我在上面看到他,然后就离开了。这样已经够了,他是个骗子。”他又道:“我只要问几个重点,然后就可以把你们全扔进牢里。”
  牢里。云妮的心直往下沉,他们全都会被关进牢里。
  就在这时候,门外的脚步声让每个人的心都为之一震。脚步声接近门口,是明克;云妮听得出那种自信的节奏。脚步声离开人群,愈来愈近,然后停止,门把转动起来。
  明克走了进来,英气逼人,看起来好像可以承担任何事情。啊,这正是她所想要的。该如何得到他?该如何逃脱这一切,和他到某个地方去?
  他看着每一个人,对这场集会感到困惑。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书桌后面的那个老人身上,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
  之后,从明克的口中吐出了一个字;从他更加惊讶的表情看来,那个字仿佛是自己跑出来的,连他也无法控制。
  “老爹?”他说道,口气好像要问:老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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