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梅从记事开始,到现在的十三岁,有好几年的时间她是怀着对姑姑罗云的敬慕度过的。她喜欢姑姑终年穿着的打了补丁的旧军装,喜欢她挂在胸前的一枚枚勋章,喜欢她喝水的军用水壶,搪瓷缸子,旧毛巾,旧腰带,甚至她用来束胸的布带。她模仿姑姑的一举一动,连她日益臃肿起来的步态也成了她效仿的对象。一天天的耳濡目染,她甚至还形成了和姑姑一样的怪僻性格,喜怒无常,骄横、敏感和焦虑暴躁。任性使她在小伙伴中很快树立了威信,在玩抓特务的游戏中她总是军官,她和男孩子一起掷瓦片、玩弹子、弹玻璃球,拉着手玩“山连山,水连水”。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过家家,还讨厌女孩们玩口球时的咕唧咕唧的声音。小时候她真是野极了,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摔跤,一连胜了四次。
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是在她七岁的那年。一个闷热的中午,她偷偷地把妹妹扔在粮库的院子里,和一群男孩子跑到从镇外流过的三通河游泳。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毫无顾忌,等到他们来到大河边,几个小男孩脱掉了裤头扑通扑通跳进了水里,而几个稍大一点的男孩却表现出了扭捏和隐隐的兴奋——他们在等她先脱衣服。天热极了,河边的青草里懒洋洋的催人入眠的蛙鸣,河对岸的村子里一声高一声低的驴叫,隔年的腐草根和河泥的腥味。还有孩子们排在草棵里的,同青草味混在一起的粪便的热烘烘的臭味搅得她头晕。在男孩子们目光的注视下,她忽然间产生了羞涩的想法,这种想法在以前从未有过。她想,她要脱衣服也要到树林里去。在她转身的当儿,几个男孩子却飞快地脱掉了裤子奔到水中去了。一瞥之间她看见了其中的一个异于自己身上的物件,她的脸立即红到了耳根,她不自觉地转身跑上了来路。身后水里的男孩子们恶作剧的哄笑声臊得她无地自容。他们大声哄她:“罗小梅,哄啊!罗小梅,哄啊!”
跑出很远,她停下来,爬上一棵树,向游泳的地方瞭望。她看见他们正在河堤上站成一排,他们在比赛着射程,一条条银亮的水线在阳光下抛洒着。她忽然心里憋闷起来,流下了两行委屈的泪水。
从那以后她不再和男孩子们一起玩了,她的性格变得内向寡言。这种变化还和她日益沉重的负担有关,学校的功课不重,但这时她已经需要照顾两个妹妹了。二妹的出生把罗小梅所能拥有的空闲时间全部占有了。出去玩,她也只能背着二妹,领着大妹。背上的孩子每天趴在她的身上嗑她的小褂,这孩子的体质不好,动不动就闹病,总是蹬着两条小腿哭闹,使她厌烦透顶。终于有一天,她耐不住街上的小伙伴们采榆钱的诱惑,把孩子放在院子的煤筐里叫大妹看着,自己跑到街上去了。
这一年,满街的白榆树都结满了榆钱,杏黄又透着嫩绿的榆钱让孩子们流口水。他们爬树、跳高。有的干脆用一根木棍绑上镰刀,专挑枝细榆钱又多的枝杈割,割下来就橹下大把的榆钱送进嘴里,嚼出很清香的绿汁。白榆树的榆钱有些苦,但这并不妨碍孩子们把这当成美好的零食——这总比吃到一块叫缸炉的硬点心容易很多。他们大声呼应着。一会儿这个喊:“到这来呀!”他们就一起跑到这棵树下。刚跑过来,那里又喊:“到这来呀!”他们就又一起跑到那棵树下面去。到底有一个孩子被砍下来的树枝扎破了脑袋,流了血,大家一齐散了。罗小梅拿着一枝榆钱往回走,这时她才发现大妹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这下她吓坏了,她想起自己已经跑出来很长时间了,二妹还扔在院子的煤筐里。
等她跑进家门,祸已经闯定了。母亲徐立群一边露着胸脯奶着孩子,一边拿着一把鸡毛掸子在等她。她的脸色变了,第一个念头是逃走,还没有转身,只听见母亲徐立群尖叫一声。她一愣,这工夫,母亲已经冲过来抓住了她的头发。徐立群方才的一声尖叫是因为乳房被奶着的女孩咬了一口,这孩子刚刚长出四颗牙齿,就在母亲的奶头上留下了两排血印。抓过罗小梅,徐立群犹豫了一下,她看见可怜的丫头脸吓白了,鼻尖冒出了汗珠。
“叫你看孩子,你死哪去了?”徐立群声音仍然尖利,她把腋下夹着的孩子送到大女儿的眼皮底下,那孩子的左腮破了一块,仍在流血。“叫你看孩子,你让公鸡啄了她!叫你看,你让公鸡啄了她!”
罗小梅知道这顿打是捱不过去了,她求救地向正屋的门口看,那里站着她的姑姑罗云。而她的姑姑却冷笑着,并没有拦阻的意思,抱着膀,样子像是在看戏。
徐立群也在看罗云的变化。一瞬间,她的火更大了,软了的心一下子硬了,她撒开手,抡起鸡毛掸子,向大女儿的屁股抽过来。
边抽边破口大骂:“你的眼睛瞎了吗?你怎么不瞎了你,小臊X,看我撕烂了你。”
罗小梅被母亲的狠样子吓呆了,她忘了躲,在那挺着挨打。倒是大妹跑过来哭着抱住了母亲的腿,哀求着:“妈,别打了,别打了,妈!”
徐立群掉过掸子又打二女儿,罗小花破声地大叫:“姑姑,快拉呀!打死我了。”
罗云没有动,仍然冷笑着,她知道徐立群是在骂她。她方才在屋子里睡觉,她实在是没看见院子里的孩子,被哭声吵醒,她也没出屋,直到听出声音不对,才恹恹地走出来,正巧徐立群从外面回来,抱起孩子,她才知道孩子被公鸡啄了。
徐立群打了一气,没见罗云应声,她就停下手,又骂起来:“吃吧,吃去吧!怎么不撑冒你的×眼,看你那挫地缸的骚样,你给我死出去。”
这回她是明明白白地在诅咒罗云了。这样,罗云就不能不吭声了。“你骂谁?我不吱声就算了,不和你这没妇一般见识,我还没说这个小死丫头吵了我的觉,我又不是你的保姆,凭什么就给你看崽子?”
徐立群这下可找上了对头,她立刻转回头,“我哪用得起你呀S我自己养的自己带,也没说让你带。”
罗云说:“给你脸你倒往鼻子上抓,住不惯趁早搬出去。”
徐立群的声音立时小了,但并不服软,“你找罗成仁说去,谁稀罕住这姑子庙。”
罗云的脸白了,嘴哆嗦着说不出话。徐立群见戳到她的疼处,得意地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初怎么耐不住寂寞让我们来住?”
罗云的脸红了,她凑上前来,“你再说一句。”她的声音压抑着颤抖。
面对矮胖的罗云,又高又壮的挡车工徐立群怯了阵,但她的嘴里还硬着:“再说就再说。”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重重地抽在她的脸上。她愣了愣,立刻向前冲,但她抱着孩子,身子不如罗云灵便,她的腿还被二女儿抱着,罗小花喊着:“妈,妈,别打了。”
徐立群挣了两下,打了女儿几巴掌,小花仍没松手,她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气死我啦,欺负死人了……”
罗小梅看见姑姑罗云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就这一眼,她看出了罗云对她们姐妹深深的厌恶。从这一刻开始,罗小梅对姑姑罗云的好感忽然消失了。
专政路春天的上空每年都会飞掉许多纸鸢,那些断了线的白纸风筝挂在电线上,或飞上榆树的梢头。每当看见那些男孩们不计后果地爬上电杆,很随便地爬上树顶,她的全身就会烦躁不安。罗小梅一天比一天讨厌自己的性别,她真希望自己是一个男孩。在她八岁的那年,这种渴望达到了极点,她甚至羡慕男孩子能站着小便。直到发生了那件尴尬的事,她才打消了这种怪念头。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夕阳抛洒在房子和烟囱之间,抛洒在树与树之间。墙上被风撕下来的写着黑字的报纸很舒坦地在石子路上横着,墨笔字和混乱的脚印叠印着,这标志着白天是何等的喧嚣。喧嚣的结果导致了一个人的自戕,专政路上唯—一位曾读过大学的人死掉了。小学校长白光伸直了驼了半辈子的脊背,长拖拖地躺在路口的花坛里。花坛里盛开着的缤纷的花朵和他蓬乱的花白头发极不协调。这个自戕的人死时手心里还攥着一张揉皱了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小学校长梳着分头,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他的身边倚偎着一个鼓眼睛吊眼角的短发女子。
照片竟然是他在满洲国时和地主小姐成婚时拍下的,他的死也因此令镇上的红卫兵们所不齿。
两个小时以前,罗小梅挤在人群中目睹了校长被抬出花坛的情景。死者脸色铁青,这是中毒的特征,额头伤痕绽着黑紫,他光着脚杆,没穿袜子,趿拉着的却是一双打过油的春秋皮鞋。人们议论纷纷,说白光趁看守他的人去吃午饭,跳出了他办公室的窗口。他平素总是衣冠楚楚地出入那间办公室,只有这一次忘记了体面。逃出来他直接回了家,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领子上还打着一块粗白布的衬里,这个历史反革命临死也没改掉他穷酸的臭毛病。
红卫兵在小学校长的脸上吐了唾沫,然后让几个环卫工人把尸体抬走了。
小学校长肯定是自己临死前很从容地摘了那些花洒在了身上,红黄粉白的花瓣在人们抬动他时不断地一片片坠落,他为自己设置了一个异于常人的结局。白校长被抬上石子路,这时,一个瓶子忽然间从他的口袋里滚出来,砸在地上,瓶子破碎的声音吓得罗小梅叫了一声,她快步向家里跑去。她感到小腹正在一点点涨起来,尿意袭得她打颤。可她跑进厕所,小便的感觉就消失了,等她歇一会儿,就又打起了尿颤。这种感觉持续了两个小时。等到天光暗下,她又一次想要小便,可她不敢去屋后的厕所了,厕所覆在自榆树的阴影之下,黑乎乎的。于是她跑去大门口的一棵树后。
她刚刚蹲在那,一个青年男子就向她走来,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乞丐,脸上黢黑,披着一件碎褂,肩上搭着一个破口袋,还挂着一个搪瓷缸子。小伙子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厚颜无耻地瞪大了眼睛,破裤子的裆部骇人地耸了起来。她心里一阵发慌。她想站起来,可该死的小便正迅猛地冲击着脚下的泥土,并像一条小河一样绕过鞋子洇流开去。她只好挺在那里,急红了脸蛋,而裸着的屁股在贪婪的目光中变得冰凉。这种尴尬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她由羞涩震惊变成恼怒,才强行提上了裤子。她冲流着涎水的乞丐咋了一口,然后逃开了。跑进院子她的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站在院子里,她才想起应该痛骂那个不要脸的人,而她回头,却看见乞丐正叉着腿站在她刚才蹲过的地方。
当晚她就发高烧病倒了,全身惊悸,冒虚汗,不敢合眼睡觉,这场恶症折磨了她整整三天。病好之后,她对男性开始憎恶,看见他们走在大街上,她有时也要诅咒他们,盼望他们突然被石子绊倒,摔坏鼻子。
罗小梅的性格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她像变了一个人。这时候,她不但讨厌不熟悉的男人而且开始讨厌自己的父亲了。
罗小梅的父亲罗成仁是一个粗鲁暴躁的男人,他平生最大的心愿是有一个儿子,可他勤奋努力的结果是妻子徐立群一连串生了三个女孩。第三个女孩来到世上,使姐姐罗云失去了耐心。罗云已经决定去河北老家从同族中过继一个男孩以便将来继承她的遗产。罗云和罗成仁郑重其事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从那以后,罗成仁开始酗酒。
罗云对弟弟罗成仁说:“咱们罗家一定要有后人,老罗家不能绝户。”
罗成仁闷闷地抽烟,眼珠红涩地看着姐姐,罗云的两颊密布很深的雀斑,鼓眼泡,单眼皮红肿着,那是长期失眠的特征。一时间他觉得姐姐真丑,丑极了。
姐姐的世界越过越窄了,战争给了她荣誉,也把她的脑子永远地搞混了。
罗云好像着穿了弟弟的想法,罗成仁的窝囊更让她受不了,她提高了嗓门:“你去对徐立群说,我不指望她给罗家留后,叫她以后别在我眼前挺胸脯,摆浪。”
罗成仁一肚子的怒气找到了发泄的对象,“这个不争气的娘们儿,看不揍扁了她。”
罗云冷笑着说:“不长庄稼专长草,地不好,怎么折腾都白扯。揍扁了她又有什么用。”
最后,罗成仁涨红了脸说:“姐,再等我两年,我就不信我生不出儿子。要来的孩子再怎么也不是自己亲生的。”
罗云的脸已经转向窗外,夏日的阳光很好,她像是无可奈何,又懒洋洋地说:“别叫你那丫头哭,我要睡一会儿。”
罗成仁的脾气更加暴躁了,他全身的劲都对准了妻子徐立群和白酒。他们甚至大白天也从班上跑回来,将孩子赶到街上去,拉上窗帘关好门,在床上翻滚。夫妻之间的事对于他们已成了一种背着负担的工作,冲撞和呻吟都变得十分虚假。夏日,屋里十分闷热,两个人汗水涔涔,一次房事下来,床单都湿透了。罗成仁是粮库的装卸工,往往是两个人的事一完,他就提上短裤赶到班上去,接着上跳板,扛麻袋。
这一天两个人又从班上溜回来,没有什么中间程序,他们直接脱掉衣服,搂抱到了一起。后来,徐立群就叫了起来,两个人正做得紧张。窗玻璃被敲响了,骤然一惊,他们停下来,徐立群撩开窗帘的一个角。
“谁?”罗成仁恼怒地问。
“还有谁,你姐,精神病,憋不住自己就去找男人。”徐立群恨恨地说。
罗成仁的情绪一下子没了。边穿裤子边骂:“你少说几句行不行,这会来本事了,有本事你生个带把儿的。”
罗成仁悻悻地回到单位,班上的工作却停了,大家被召集到会议室开会。这些年人们对各种会议已经习惯了,聚到一起,男同事就互相点烟,女同事凑一堆聊闲天,讲说别人的不是,男女同事之间放肆地开玩笑。就连正经的秃头书记也拿这群粗人没有办法,有时女同事也和他开开玩笑,秃头书记虽然不苟言笑,心里也十分喜欢。
这次开会照例先读了报纸上新发表的最高指示,然后书记又宣读了一份文件。文件的内容是计划生育。
罗成仁的脑袋嗡地一声,他的额头流下了汗珠,他只记住两个字:绝育。
绝育,天啊,这岂不是要让他绝掉生儿子的希望吗?
这时,他听见书记说:“计划生育在前两年就开始提倡了,现在才开始抓,大家也不要觉得太突然,这次咱们立竿见影,上级已经来通知了,凡本单位家属,两个孩子以上的育龄妇女,过几天都要做绝育手术,这项工作要当成一次促生产的任务来抓。”他又开玩笑说:“我是向上级打了保票的,你们也得对自己的裤带打保票。”
接下来,粮库的妇女主任做了讲话。罗成仁虚汗淋淋,结扎,手术,这两个字眼震得他耳膜发疼,头昏脑胀。
事故是在下班前发生的,罗成仁扛着一麻袋稻子走上了跳板,他觉得两腿发软,他匆忙地向晒坪那看了一眼,黄灿灿的晾晒的玉米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的腰不争气地弯了。他强挺着又走了几步,眼看着就要到入粮口了,他的两耳开始轰鸣。再也站不稳,他从八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去,沉重的粮袋和他一起坠落。
日影在眼前一掠而过,他没来得及叫一声,人已摔到地上。
万幸的是粮袋撞了他的腰部后硬弹了一下,重重地先落在地上,否则,他有可能再也起不来了。
徐立群带着两个女儿哭着赶到医院,罗成仁刚好从处置室被推出来,他见到徐立群,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滚回去。”罗成仁近乎甩着哭腔说,“你快给我滚回去。“徐立群惊骇地收住泪,担心地看着丈夫。
罗成仁出院时,夏天已经过去。他的腰永远地弯了,那个虎虎势势的汉子没有了,走回家门声音都没了火气,一个男人眼见就被不幸消磨完了。
罗成仁在回家的第二天又点燃了生命的希望,他和妻子都确信,徐立群怀孕了。
那些天徐立群在初秋反常的天气里剧烈地呕吐,和前几次妊娠的反应不同使她相信怀着的是一个男孩。而榆树镇的计划生育工作也在迅猛地展开。妇女们不再谈论家长里短,她们谈论新的话题:手术的恐慌和疼痛。许多妇女都感到自己不幸,她们不但要忍受每月一次行经的苦恼,要忍受生儿育女的痛苦,而现在,又要在肚皮上动刀子了。不安的躁动的情绪像秋天最后的一茬野草在雨中迅速拔节,蔓延,泥泞的榆树镇更加沉郁。
渐渐沥沥的秋雨之中,街上白榆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有的已经沾着雨水沉重地坠落了。树叶一天天稀起来,哗响的声音不再像夏天那样柔和,听起来有些破碎。镇医院已经住进了做完绝育手术的妇女,因为这是一次全镇的大规模行动,镇子里的工厂、商店和其他组织对所有够绝育条件的妇女都做了思想工作,街上张贴着标语口号,义务宣传员在街口宣讲着计划生育政策,入情入理地讲述人口失控将带来危害。街道的主任们已经到罗家来过了,她们认真地做了徐立群的工作,并且拜访了罗云,请她帮忙劝说徐立群。她们还表明了组织上的决心,工作要一直做到徐立群想通,做完手术为止。
徐立群决定到乡下的亲戚家去避避风头,罗成仁连夜帮她收拾好行装。徐立群把钥匙交给了罗小梅,然后带上了刚刚断奶的三女儿离开了榆树镇。
徐立群出走的第二天,罗成仁接待了专政路居民委的工作人员,他们为罗成仁选择了两条路,要么找回徐立群,要么给他做手术,镇上已经有丈夫替代妻子的先例。
罗成仁在一个清霜铺地的早晨也离开了镇子。这时,镇子外的田野里正散发着稻谷成熟的清香,秋天的蜻蜓虽然抬不动翅膀,调皮的豆荚却在爆响,肥胖的黄澄澄的豆粒滚动着成熟的希望。镇郊的菜农们在收获白菜,采摘最后一茬豆角和西红柿,还有起了麻皮的黄瓜。镇上人家的餐桌很快就要多一样菜肴了,酸辣滑爽的老黄瓜汤将使老年人大开胃口。
在罗小梅童年的时光里,这段时间是她最轻松也最沉重,最有亮色也最沉郁的一段日子。父母双双出走,没人管着她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任何事。走去哪里玩,玩到几点都随她高兴,这只要给妹妹罗小花一点甜头和一个笑脸就可以了。她还可以借口家里无人照料向学校请假,读书已使她厌烦透顶。这样她又可以睡懒觉了,愿意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她想好了各种可以去看看玩玩的地方。灯光球场正在举行秋季运动会,篮球比赛虽没什么好看,(那些穿着裤衩背心使着蛮力气喘吁吁的家伙使她心烦),但许多卖小吃的会聚到那里去。姑子庙卖冰糖的老徐太太一定会到那里,那个姓徐的小脚老太太可真有意思,她一直想着要认母亲徐立群做干女儿,那她不就是外孙女?她可以给她一分钱而买到一角钱的冰糖。碰巧在那还会遇到大二三,三个像是纸糊的小脑袋人,因为他们是“男”的,这同样让她恶心。但她可以用一两粒冰糖,就让他们挨排坐到水泥地上,把双脚盘上脑袋。歪着脖子流涎水。只是他们裤裆那儿太难看,那就不让他们盘腿了,往他们头上扔一把沙子然后跑开。
罗小梅还想到三通河去,瘦了的河道时灰时蓝,随便找一个破盆,底不漏就可以,用来煮虾和拉蛄,再跑去河堤那面的解放粮店去偷一把盐,就可以打牙祭了。盐柜旁边总有几个裤裆很大的怪模怪样的朝鲜族老头,老头们手里小心翼翼地端平一只小碗,里面顶多有二两散装白酒,一边同麻脸的营业员讨好地聊天,一边把手伸进盐柜捏一大粒盐扔进嘴里吮。有一次她还看见一个老头吮二寸铁钉呢!那天营业员可能是挨了老婆骂,气不顺,不肯让老头抓盐,他就只好吮铁钉了。这几个老头既让她感到可怜,又觉得神秘。他们眼睛虽是红红的,目光还慈祥温和,甚至有时开心了,或有了几分醉意,还会随便给哪个小孩一分二分的钱买糖吃。罗小花就碰到过这种好事,可她当姐姐的却没有过。就是有她也不会要,罗小梅想,凭什么要人家的钱呢?
到郊区去捉蚂蚱、烧毛豆也是好玩而开心的事。找一排杨树去捡杨树叶?刚落的树叶叶梗红黄相间,好看但不中用,很脆,和人一拉就断了,还是时间长一些的腐而不烂的好一点,黑杆的韧劲最大,战无不胜。
罗成仁离家的这天中午,罗小梅兴致极高地点炉于生火做饭,她用了一捆纸壳也没点燃木柴,这使她多少败了一点兴致。她索性不点火了,带着罗小花去商店买面包充饥。
后来她们来到了木器房,木器房是一个木材加工厂,“堆着很高的一堆木头,有三四个孩子在木头堆上爬玩。她们就在那里站住了看,站了一会儿,她们就坐到木头堆上去了。天晴后,秋天的阳光光线充足,让人昏昏欲睡。罗小梅和罗小花并排坐那比赛嗑瓜子,瓜子壳带着唾沫星乱纷纷落下去。这时她们听见脚底下叫了一声:“谁这么缺德?没见下面有人吗?”
一个和罗小梅差不多年纪的有些面熟的女孩从下面的空隙间钻了出来,她穿着一身鸭蛋青色的衣裤,布带鞋,脸上的雀斑很明显,短发上粘着草叶,下颏那还粘着罗小梅刚吐下去的瓜子皮,看着女孩气呼呼的样,罗小梅和罗小花笑起来,罗小花的眼睛一笑就成了两条缝。那个女孩开始还愤愤的,见她们好长时间也止不住笑,也就笑了。罗小梅往一边挪挪,女孩利索地爬上来和她们坐在了一处。
两个人很偶然地相识了,却立刻觉得相见恨晚,并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大多是一方在另一方身上发现了自己,比如自己喜欢的性格,自己喜欢的长相、打扮,自己喜欢的举止言谈等等。有时思想里虽然不是这么明确,可说不清原因的喜欢,更会使她们的接触变得自然,更为自然地迅速发展。罗小梅和陶小米的相识就是这样。
没用多长时间,罗小梅就知道陶小米住在城南,她们甚至在一个学校里读书,这多么使人惊讶呀!陶小米转学到这里三个月了,虽然她们不在一个班级,陶小米在四年三班,罗小梅在四年一班,可她们总有很多机会见面啊,为什么早没有相识呢?过一会儿,罗小梅又知道了陶小米有一个任性的弟弟,喜欢吃鸡蛋酱、鸡蛋糕、炒鸡蛋,还喜欢喝生鸡蛋,就是不喜欢煮鸡蛋。
这是多么奇怪的吃法呀!喝生鸡蛋?罗小梅惊讶地瞪大眼睛。
陶小米也知道了罗小梅的家,并很快认可了罗小花,慷慨地扔给她一小球皮绳。又过一会儿,她们已经开始告诉对方自己的秘密了,陶小米是和家里赌气跑出来的。她的爸爸,一个水泥厂的粗鲁的技术员,竟然把她看的小说撕掉了,逼着她学功课,小说《第二次握手》是她在南方老家的一个好朋友辛辛苦苦抄了两个月送给她做纪念的。这的确很珍贵,罗小梅替陶小米感到惋惜。一时间她的心里真是不快,像自己受了伤害似的。
罗小梅告诉陶小米她的父母躲避绝育手术到乡下亲戚家去了,要是叫人知道就会被他们找回来。陶小米起誓要替她保守秘密,还叮嘱她再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使罗小梅十分感动。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了,她们激动得脸色发红,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当陶小米说她准备在这个木头堆下面过夜,不回家了,罗小梅当即邀请她到她家里去,陶小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如果不是罗小花突然哭叫起来,她们还会喋喋不休地谈下去。在一边疯玩的罗小花的头碰在了木器厂做好的车辕上,木棱把她的眼眉砍了一个口子。齐在眼睛上方,像是多了一只眼睛,伤口向外翻着,血流如注。
罗小梅吓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还是陶小米的提醒,让她想起了姑姑罗云。罗小梅慌慌张张地向专政路跑去,她在路上遇到了罗云。
罗云没听完罗小梅的话就扔给她一块钱,罗云说:“我还有事,别什么事都来烦我。”走出几步,罗云回过头,罗小梅仍在原地站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想说几句什么,这时,大二三跑到她面前,立定、立正,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伸出三双肮脏的小手,罗云笑了,掏出三个硬币扔给他们。三个小脑袋就抓挠着裤裆跑走了。罗云再没有回头,时近中午,到了她去红旗饭店喝杂碎汤的时间了。
罗小梅两颊发热,脑子里嗡嗡的,罗云的身形移入秋天的萧瑟中,她的心情也变得异常萧瑟,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忘记了罗小花,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只剩下委屈和愤怒。那张钞票被她攥成了一个团。
直到她们从医院出来,罗小梅的心情才好起来。天气也转好了,榆树镇的上空湛蓝高远,空气清新,雁阵南行,这是这个秋天最后一批途经榆树镇的候乌。飘忽的落叶也好像衬托着秋天的悠闲和仪态万方。罗小梅边走边回味着一个小时以前的心境。她像一个瓶子站在那,要不是陶小米,她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陶小米说:“愣什么?慌什么?咱们不用她,我陪小花去医院。她不是给你钱了吗?就用这钱,还不用领她的情。小花,别哭啦,小花,一会儿就没事了。我看看还出血吗?不会做疤的。就是做了疤眉毛长出来也看不见了。以前我妈说什么来着?好像什么东西能止血。对了,可能是马蛇菜,拿不准了。罗小梅,你快走几步好不好,小花别害怕,你看医院就要到了。”
在医院的处置室,还是陶小米陪在罗小花的身边,小花害怕的握住她的手,虽然她的额头见了汗,手心潮湿,但她硬挺着瞪大眼睛,看着医生的动作。罗小花的伤口缝了四针。
回来的路上,陶小米像成年人一样挺着胸脯,她的脸蛋看上去像一个将要成熟的西红柿,辉映着淡淡的莹莹的红黄光晕。她拉着罗家的姐妹去供销社给她们买了汽水,罗小梅第一次喝这种杀口而且让你打嗝的东西,水蜜桃和香精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喝到嘴里甜丝丝的。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欣赏而喜悦地看着陶小米。静静地听她说话,听她说以前在长春读书时的趣事,那时她在爷爷奶奶的身边,要不是他们淬然去世,她肯定会在城市里读完中学。在陶小米的描述中,长春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幢幢砖瓦房,不同的是房脊的两边像耳朵一样的耷拉下去。还有四层楼的商店。陶小米说:“就像你在电影里看见的那么高。”罗小梅挖空心思地回忆看过的电影,想起的都是“中国”和“美国”打仗的影片,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还看过什么不是“战斗片”的电影。这立刻遭到陶小米善意的嘲笑。
陶小米说:“什么中国美国啊,你应该说八路军或者解放军,你怎么把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也当成美国呢?就是抗美援朝的电影,鬼子也不全是美国人,还有朝鲜人呢!”
罗小花在旁边抢着说:“我姑姑就参加过抗美援朝。”
陶小米很看不起地说:“小花,你疼不疼了?一会儿就好了。我看见你姑姑戴着的奖章了,她天天在红旗饭店喝汤,那有什么了不起。我爷爷还是红军呢!你们信不信,我爷爷真是红军。”
即使这样的口气,也没有给罗小梅带来一丁点儿反感。在这以前,她会不自觉地捍卫姑姑罗云,她曾因为一个小伙伴说她姑姑的奖章是捡来的,就把那个男孩子的鼻子打出了血。等陶小米说她看见过真的飞机,不是在电影里,也不是站在地上望,是在飞机场看见的,这时候罗小梅的目光里已经有那么一点点崇拜了。
罗小梅的心里暖洋洋的,友情就这样轻易地走进了她的世界。现在友情对她太重要了。在此之前,她还没有自己去结识过一个陌生的伙伴呢!她迫切地想要把这种喜悦告诉给谁,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而陶小米呢,她也在为认识了罗小梅而高兴呢!
当晚,陶小米并没到罗小梅家里去,她忽然想起她的猫没有喂食,她好像忘了跑出家时的不快,在晚饭之前跑回去了。
罗小梅把那张水蜜桃汽水的商标夹在了语文书里。晚上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四周都是“四层高”的楼房,而陶小米正向她笑吟吟地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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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白榆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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