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是一奶同胞,两家只百步之隔;但是,骨肉被一刀两断,相隔像海角天涯。洛文不进哥哥的门,不从哥哥门前过,已经十五年了。
哥哥和翠菱,也不进洛文的门,不从洛文门前过。他们在田野河边,村头渡口,偶然跟洛文相遇,也慌忙低下头,垂下眼,不敢打个照面,匆匆一闪而过;他们心中有愧。
但是,青凤却每天要从哥哥和翠菱门外走三遭,指桑骂槐,下一阵雹子,哥哥和翠菱大气也不敢吭。有时,两口子上工,刚从柴门里迈出一只脚,一见青凤走来,慌忙退缩回去,想等青凤走过去再出来。青凤却故意在饮马石槽的伞柳下一坐,堵住门口骂一阵,急得哥哥和翠菱在院里打转转,就是不敢出门。
洛文过意不去,劝青凤道:“人家骂不还口,你也就收场吧!”
“我还没有出尽这口恶气!”青凤忿忿地说,“直骂得他们人病猪瘟,房倒屋塌;我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才算罢休。”
“这要骂到哪一天呀?”
“三万六千天,百年之后。”
洛文起急地说:“他们到底是我的哥哥嫂子,你口上留情吧!”
青凤的爆竹脾气炸响了,喊嚷道:“你扮你的红脸,我扮我的黑脸,各拉各的弦儿,各唱各的曲儿。”
洛文不敢惹起她火冒三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通情达理呢?”
青凤虽然嘴硬,可是第二天从哥哥和翠菱门外路过,就闭口不骂了;又过了几天,她也跟洛文一样,绕道而行。
把洛文扫地出门,哥哥和翠菱的身份,还是黑不黑,红不红;虽然加入了贫协,可是翠菱的妇女队副队长却被免去了。少了洛文这个整劳力,收入减少了三分之一,两口大人五个孩子,日子更紧了。上初中的大侄儿,念高小的二侄儿,不得不退了学,一个给队里赶小驴车,一个给队里放牛,小小的年纪就得自个儿挣饭吃。
翠菱虽然小心眼儿,可是还算得上性情爽利;一心进步,不借割断她跟洛文从苦难中结下的姐弟深情,到头来仍然被人歧视,只有打掉了牙咽下肚子里。她当妇女队长,颇有点爱社如家,谁想不明不白地罢了她的官,真是伤透了她的心。于是,她心灰意冷,再不多管闲事,只想经营自己的小日子了。勤劳是农民的本性,而妇女比男人更能吃苦耐劳;翠菱每天除了到队里劳动,给全家七口人做三顿饭,还要早晨起五更,中午不歇晌,晚上到半夜,手脚不拾闲。运河上游有一座军马场,每年夏天收青草,一百斤两块钱,翠菱一个夏天打草一万斤。
她一年难得笑几声,满脸苦相,老得更快了。
有一回,洛文又是上半夜到河边稻田浇水,换班以后,回家很急。穿过河滩,忽然发现在迷茫的月色中,有个小小的人影,想从地上背起一个谷垛似的大草捆,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草捆却纹丝不动。洛文忙跑过去,呵!背草捆的人原来是翠菱。
翠菱蓬头散发,脸瘦得塌了腮,两只眼窝像俩个深坑;她光着上身,一条条肋骨就像洗衣裳的搓板,草捆的绳套深深杀进肩肿骨,草捆的分量要超过她的体重两三倍。
“姐姐!”洛文心酸落泪了“我给你背回家去。”
翠菱却低眉垂眼不吭声,咬紧牙关,跪下身子,两只手掌撑住地面,拼出全身气力,骨节咯吱吱响,竟然直起半个腰;洛文两手趁势用力一抄,翠菱直起了身子;却又一阵气虚,身子打晃。洛文抱住了她,哭道:“姐姐,苦死了你!”
翠菱淌下了满头汗水和两大串眼泪,喘息着说:“姐姐……黑了心,下到……阴曹地府,咱爹饶不了我。”她的身子发烧,像在梦吃。
“姐姐,我从六岁跟你过日子,你把我从小拉扯大,恩重如山呀!”
“我这辈子亏待了你,下辈子再从头赎罪吧!”
洛文搀扶着翠菱回村。半路上,忽然远远看见青凤的身影迎面而来,洛文怕她跟翠菱发生争吵,只得连忙离开翠菱,迎了上去。
原来青凤半夜睡醒一觉,不见洛文换班回来,放心不下,穿起衣裳,扣上屋门,手提一杆三股叉,前来寻找洛文了。
“你在帮谁背草捆?”青凤问道。
洛文扯了个谎,一只胳臂搂住青凤的腰,拥着她回家去;青凤怀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翠菱已经拐上一条林间小路不见了。
大侄儿长成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报名参军,一连三年都选不上,哥哥和翠菱只得给儿子盖房,盖完了房再娶媳妇。
洛文的老爹留下两间泥棚屋,门前房后和宅边院旁还有二三十棵树;当年温良顺给哥哥和洛文立下分家文书,按翠菱的意思,这两间泥棚屋和二三十棵树都写在了洛文名下。眼下翠菱要给儿子盖房,柁木檩架都很昂贵,她便请出一位乡亲长辈,跟洛文求情,还是一分为二。洛文没有不答应的,这位乡亲长辈就给翠菱回了话。
第二天,哥哥和翠菱带着几个儿子,正要动手刨倒饮马石槽的伞柳,忽听青凤一声大喊:“住手!”手持放射着寒光的三股叉,就像插翅虎下山,带着呼呼的风声冲来。
哥哥和翠菱带着几个儿子,望影而逃。
那位乡亲长辈又出面找上门来,堆着笑脸跟青凤说:“这是洛文亲口许下的。”
青凤虎起脸说:“我们家的灶王爷靠边站,灶王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这位乡亲长辈碰了一鼻子灰,又到稻田的看水窝棚去找洛文。
洛文听完一笑,说:“她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吃软不吃硬;您叫我姐姐打发孩子来央求她,她心里一痛快,答应得比我还响脆。”
果然,当天吃晚饭的时候,青凤还余怒未息,大骂哥哥和翠菱是黑心贼;这时,大侄儿手背抹着眼泪,一步一步怯生生地走进来,扑通跪在青凤面前,吭吭吃吃地说:“婶娘,您……老人家……开恩吧!”
“你给我站起来!”青凤一拍桌子,盘碗叮当响,“五尺多高的汉子一折两段,你那丧尽天良的爹娘不怕丢人,我跟你叔还嫌晦气哩!”
大侄儿五大三粗,声音却像蚊子哼哼:“您老人家……不让刨树,盖不上房,您就……娶不上侄儿媳妇了。”
“那要怪你小子无能!”青凤挖苦地说,“你要是文有文才,武有武艺,花枝儿似的姑娘挤破了门。”
大侄儿哭丧着脸说:“侄儿要是有我叔那么高的文化,那么大的学问,也就不必盖房了。”
“放你娘的屁!”青凤骂了这一句,却又咯咯笑成一串,“你嘴尖舌巧,拿我取乐儿。”
大侄儿吓得连说:“侄儿不敢……不敢……”
青民收住笑声,把脸一沉,说:“这二三十棵树不姓温,让刨不让刨,问你叔,我不管。”
大侄儿急得抓耳挠腮,说:“我叔靠边站,您才是一家之主呀!”
“混账!”青凤又恼了,“谁像你那个窝囊废的爹,喝一口凉水也得看你娘的眼色;我这个家里,你叔是金口玉言。”
“刨去吧!”洛文挥了挥手,“也不能你一个人独占;你那四个弟弟以后还要盖房,应该平均分配。”
大侄儿千恩万谢而去。
哥哥和翠菱给两个儿子盖上房,娶了媳妇,已经累得只剩一把骨柴,气息奄奄了。幸亏打倒了“四人帮”,时来运转,三儿子到公社的厂子当了工人,自由恋爱,将来男到女家,四儿子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五儿子参了军;翠菱又被大队党支部请出来,担任幼儿园的园长,哥哥长年看管果树,老来享了福。
哥哥和翠菱又请那位乡亲长辈打圆场,想跟洛文和青凤重新和好;洛文当然满心乐意,青凤却大哭大闹:“我们不想沾他们的光,他们也别背我们的黑锅!”那位乡亲长辈又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洛文明白青凤的心理,只因他的五七年问题还没有落实政策,青凤不想在哥哥和翠菱面前矮一头。
现在,他改正了五七年问题,两家和好,骨肉团聚,已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洛文向百步之外的哥哥家走去,没走多远,小莽像一只鸟儿似的飞跑而来,喊叫道:“爸爸,您到哪儿去?”
“电视放完了吗?”洛文问,“你妹妹呢?”
小莽笑嘻嘻地说:“我跟小卷没去看电视,给我大伯大娘报喜去了。”
“你大伯大娘高兴吗?”
“大伯大娘抱头大哭,大伯还叫我和小卷打他的嘴巴。”
洛文忙喝道:“你们怎么能打自己的大伯呢?”
“我们不敢!”小莽说,“大伯又脱下他的褂子,叫我们打龙袍,我跟小卷才一个人轻轻拍了一下。”
洛文胸膛一阵鼓荡,说:“小莽,你再回去告诉大伯大娘,我跟你妈马上去看望他们。”
“这叫我左右为难了!”小莽说:“大伯大娘带着全家人,要到咱家来,给您贺喜,给我妈赂罪,我是跑回来打前站的。”
洛文伯青凤不给哥哥和翠菱脸面,急匆匆回家去安排;刚到门口,青凤和梅雨正手拉手走出来。
梅雨一见洛文,点手叫道:“你来得好,跟我们一起去。”
青凤笑眯着眼睛说:“梅姐明天要走,叫我带她到爹的坟上去祭祭。”
“等一等。”洛文走到青凤身边,看着青凤的脸色,“哥哥和嫂子带着全家来给你赔罪,你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不是折我的寿吗?”青凤叫起来,“叫他们一家老小也到我爹的坟上去吧!他们两口子……更欠……我爹的情,更要报我爹的恩。”想起老爹,正是伤心处,又抱着梅雨哭起来。
这时,哥哥和翠菱带着儿子儿媳妇,还有两个小孙子和小孙女儿,踏着月色走来。天上月圆,地上花好,人间喜临门。
一九八○年七月重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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