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大殿,只见三太子的塑像高高供奉在神龛里。香案后面,有一张披着锦绣椅套的高背雕花太师椅,那便是郑三发的宝座。香案两侧的两张太师椅没有椅套,文东武西,那是万年知和间铁山的位置;此外还有一些散放的方凳、圆凳、条凳,那是大小头目的座位。
“请俞公子上座!”郑三发躬身说。
“客不欺主,还是郑司令坐在首席。”菖蒲表现出大家风度,彬彬有礼。
万年知抚掌大笑道:“平起平坐吧!”
鬼吹灯夏三忙将阎铁山那张太师椅搬到香案后面,跟郑三发的宝座并列;没有锦绣椅套,就把他的大黄缎子包袱皮技在椅背上。
落了座,互道寒暄,敬烟献茶。万年知又先开了口:“俞公子,举人老爷贵体可大安?”
俞菖蒲欠了欠身,答道:“家舅布衣蔬食,淡泊功利,所以身体很是康健。”
“对,对!”郑三发插嘴说,“鱼生火,肉生痰,菠菜豆腐保平安。”
万年知见他出口鄙俗,怕他言多失礼,连忙转人正题,问道:“举人老爷派遣俞公子前来,与郑司令商讨守土安民大计,不知是否携来举人老爷的宝札?”
菖蒲从贴身小衫里掏出齐柏年的涂蜡手书,递到郑三发手中,说:“请郑司令过目。”
郑三发目不识丁,接信在手,歪着头儿,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苦着脸儿说:“郑某人才疏学浅,看不懂老举人的梅花篆字,还是请万军师替我宣讲吧!”
万年知起立,正了正衣冠,毕恭毕敬捧过书信,然后摸出一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他虽然熟悉麻衣神相,满腹六交八卦,但都是师父口传心授,并不通晓文理,所以一句也看不懂齐柏年那古奥文字。然而,他既不愿在菖蒲面前有失尊颜,更不愿在郑三发面前露出马脚,于是便望文失义,信口胡诌起来:“举人老爷的意思……意思是……萍水县衙门散摊子了,他老人家承头,自立保土安民国号,亲任执政,还要聚拢萍水县各路人马,组成联军,请司令就任总指挥……”
菖蒲真是啼笑皆非,不得不打断他的胡言乱语,说:“万军师,家舅的书信文字简约,言不尽意,还是让我来解说明白吧!”
“好,好!”万年知正想借坡下驴,忙将书信奉还菖蒲,“举人老爷的文章,是前朝皇上御笔朱批的上上品,贫道只能略懂七八;要是秀才们写的玩艺儿,我闭上眼也看得懂。”
菖蒲把一只手按在舅父的书信上,一只扪住胸口,沉静了一下心情,声音朗朗地说:“日寇于七月七日在卢沟桥发动了侵华战争,当局无心抗敌,是以平津相继沦陷。萍水县政府大小官员,背弃职守,鸟兽四散,置民众生死于不顾;家舅出于爱国热忱,从不过问政治的隐居生活中挺身而出,领衔成立萍水抗日救国会,筹建萍水民众自卫军。目前,我们已在县城建立一支学生武装队,但是,毕竟敌众我寡,因此家舅殷切期望郑司令加人自卫军的战阵,共同抗击人侵萍水县的日寇。国家存亡,匹夫有责;保卫家乡,义不容辞。我想,郑司令必能深明大义,乐于与我们组成统一战线,并肩携手,共御外侮。”
郑三发听罢菖蒲这一番慷慨陈词,心里也一阵沸腾;但是他一向胸无主见,便向万年知道:“军师,你看呢?”
万年知一心想攀附风雅,忙说:“举人老爷如此看得起咱们得胜军,咱们怎么能不给举人老爷的面子呢?”
郑三发刚要点头,一直站立在他身旁的鬼吹灯夏三,杀鸡抹脖儿似地向郑三发连递眼色,郑三发会意,改了口说:“多蒙齐老举人抬举,郑某人脸上十分光采;不过,军机大事非同小可,我还要跟我的一文一武会商,再给齐老举人回话。”
“大哥,任他千条妙计,你可要有一定之规!”殿外一声驴吼,阎铁山身穿满是油渍的上校军装闯了进来。
“那么,依你之见呢?”郑三发问道。
阎铁山叉着腰,岔着腿,说:“咱们跟齐老举人的队伍划地为界,井水不犯河水。”
菖蒲正色说道:“阎旅长,大敌当前,我们必须联合抗日,不应割据一方;割据一方只能被日寇各个击破。”
“俞公子言之有理!”万年知跟间铁山唱反调。
“老杂毛,你吃里扒外!”阎铁山骂着。
鬼吹灯夏三悄悄扯了扯郑三发的衣襟儿,努了努嘴,又咬了咬耳朵。
菖蒲不动声色,说:“郑司令要跟一文一武会商,我在一旁诸多不便,暂且告退。”
郑三发站起身,向俞菖蒲连连拱手,满脸堆笑,说:“俞公子一路劳乏,请万军师陪同俞公子先到客房安歇。”
万年知又引领俞菖蒲走出庙去。熊大力和柳长春牵着马,守候在庙门外;贾三招儿是今晚的值星官,带着四名喽罗,团团看住熊大力和柳长春。
“三招儿!”万年知吆喝一声。
“在!”贾三招儿赶忙答应,躬身听命。
“你护送俞公子到客房去,吩咐灶上预备丰盛酒席。”
“是!”
“再到花票房子,提出几个俊俏的雏儿,服侍俞公子安寝。”
“遵命。”
万年知不等菖蒲开口回绝,就道了一声失陪,急急回庙里去了。
石瓮村是个菱角形的小岛,贾三招儿和四个喽罗手提风雨灯,沿着村外水边,护送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到菱角尖上。一片桃树林中,有一座高墙大院,铁皮大门,钉满狼牙钉,门楼上吊着一盏红灯笼。这里是郑三发的迎宾馆,又是他的花票房子。
“三寸丁,开刚”贾三招儿喝叫。
铁门哗啦啦啦开铁栓,走出一个罗圈腿的小男子,面图像个丑八怪,怪笑着问道:“三招儿,有个阎旅长吃够了的剩货,我正留给你尝鲜儿。”
“闭上你妈的臭嘴!”贾三招儿笑骂道。“我护送郑司令的贵客俞公子,还有他的两位马共。到你这儿逍遥一夜,你要好好侍候。”
这个名叫三寸丁的罗圈腿丑八怪,忙给菖蒲打躬作揖,谄笑着说:“请,请!”
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走进铁门,铁门又哗啦啦关闭,三寸丁插上铁栓,先带着熊大力和柳长春牵马到牲口棚去,然后引路到东小院,直奔北房。
开了房门,点着一盏头号玻璃罩煤油灯,照亮了粉刷得雪亮的房间,只见四壁挂满了五光十色的八扇屏,有的是:“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有的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有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此处还有横七竖八的字画,有的是花卉鸟虫鱼,有的是山水人物像,明明是从财主商户家洗劫来的杂牌货,却牛头不对马嘴地装点风雅。一张花梨木条案上,摆设着座钟、胆瓶、红漆拜匣;两把太师椅,一新一旧,一高一矮,参差不齐;炕上铺着雪白的苇席,架着碧纱蚊帐,炕桌上有一副茶具,一套烟具,居然还有几卷书,翻开一看是佛经。
“俞公子,您稍候,马上有人来服侍您。”三寸了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儿,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工夫不大,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和吃吃的笑声,房门吱扭一响,扑进一股刺鼻的脂粉气味,两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女人,一个端脸盆,一个捧茶壶,扭着腰,飞着眼儿,嘻皮笑脸地说:“俞公子,我们姐妹俩来侍候您,您多多怜爱我们吧!”说着,走上前来,就要粘在菖蒲身上。
菖蒲又羞又恼又慌,喊道:“大力,长春!拦住她俩。”
“闪开!”熊大力和柳长春张开双臂,像是在菖蒲身边围起一道栏杆。
菖蒲沉着脸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可是好人家的女子?”
穿红袄的女人说:“我叫滴滴娇。”穿绿裤的女人说:“我叫迷魂香。”但是都不肯说出真名实姓和各自的家世。
菖蒲也不想追问,说:“大力,长春,送她们回去。”
“俞公子,您可怜可怜我们吧!”两个女人眼泪汪汪,“好歹让我们陪您睡一夜,送回去我们要皮肉吃苦。”
“送她们回去!”菖蒲挥着手。“大力,长春,你们替我转告花票房子,不许虐待她俩;明天我面见郑司令,要求释放全部女票。”
熊大力挟起滴滴娇,柳长春扶起迷魂香,也不管她们踢蹬着腿,哭哭啼啼,打千斤坠儿,奔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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