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此时对唐开战不利,赵匡胤还召来赵普、赵光义询问,便足见他对时局的牵挂到了何种程度了。当然了,如果以为赵匡胤因牵挂时局而一点不近女色,那也是错误的。不说别的,就宋皇后和花蕊夫人两个女人,就足以让赵匡胤难以释怀了。
宋皇后无疑像是一朵水中的芙蓉,那等的清爽、那等的娇嫩。同宋皇后相较,花蕊夫人便又似一朵半开的洛阳牡丹:雍容而不失鲜丽,高贵又飘溢着自然。有这么两朵绝色之花绽放在赵匡胤的身边,赵匡胤纵有千般牵挂、万种忧思,也会在花色的芬芳中释怀。
在那段熬人的日子里,赵匡胤生活当中的最大乐趣,似乎还不是与宋皇后和花蕊夫人在床第间娱乐。最大的乐趣似乎是,他踩着夕阳的余晖,在宋皇后和花蕊夫人的依偎下,信步于宫中的条条幽径上。他赵匡胤的诗情才气虽不能比那李煜,却也知道,他与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这般的女人信步在柔和的夕阳里,每一步都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更何况,在赵匡胤的眼里,才气逼人的花蕊夫人本身就是一首千古传诵的美妙诗篇。故而,赵匡胤每次在宫中散步,总要散到星星眨眼时才恋恋不舍的作罢。这也难怪,那等的忧虑,在佳人的陪伴下信步,确实是一种莫大享受。
然而有一回,赵匡胤在宫中信步的时候,不仅没有领悟到什么莫大的享受,反而惹出了一肚子的愤懑之气。
一开始,赵匡胤还是在尽情地享受着信步之乐的。依然有柔媚的夕阳,依然有比夕阳更美妙的宋皇后和花蕊夫人作陪,赵匡胤每迈出一步,都感到是那么的轻快和愉悦。
那小宫女刚一走进赵匡胤目光中的时候,赵匡胤依然很轻快、很愉悦。他还用玩笑的口吻对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言道:“你们看出来了吗?那小宫女的身段很有特点:上半段瘦削,下半段苗条,惟中间一段略嫌臃肿。”赵匡胤笑了笑,又发问道:“你们可知何故啊?”
赵匡胤口中的“略嫌臃肿”,指的是那小宫女的肚腹看上去有点大,与她窈窕的身材很不相称,故而发问。因宋皇后地位尊贵,所以花蕊夫人就等待着让宋皇后先行作答,然见宋皇后只微蹙双眉,并无开口之意,花蕊夫人便迟疑了一下,尔后轻言道:“皇上,臣妾以为,那小宫女是因为饭菜吃得过于饱足,故而腰身略嫌臃肿……”
“是吗?”赵匡胤很觉诧异,“一个小女子,竟然吃成这副模样?”
宋皇后开口了:“皇上,臣妾以为不然。”
赵匡胤忙着问道:“爱后有何高见?”
宋皇后顿了一下,然后道:“臣妾以为,那小宫女是怀孕了……”
“什么?”赵匡胤脸色更变,直直地瞪着宋皇后,“你是说,那小宫女怀孕了?”
宋皇后被赵匡胤瞪得有些发憷:“臣妾只是这么猜测,请皇上不要当真……”
赵匡胤焉能不当真?猛回头,冲着远远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太监大喝道:“快!把那小宫女给朕唤来!”
几个太监拔脚就往前冲。但旋即,几个太监又转回身来。其中一个太监可怜巴巴地问道:“皇上,究竟是……哪个小宫女?”前面不远处,至少有五六个小宫女。赵匡胤一指手:“就是那个,那个肚子大的小女人!”
几个太监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宋皇后和花蕊夫人一时都有点紧张,不知皇上要干什么。皇上这时说话了:“爱后、爱妃,你们先回殿歇息,朕要在此处理一件紧要之事!”
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诺诺而去。再看赵匡胤,眼也青了,脸也白了,呼吸直如牛喘一般:似乎他刚刚得知那李煜已发兵打到江北了。
很快,那小宫女就被几个太监捉到了赵匡胤的面前。见到皇上,小宫女自然是要下跪的,而且还深深地埋着头。
赵匡胤叫小宫女抬起头来,小宫女不应。赵匡胤一使眼色,两个太监硬是托起了小宫女的头。这小宫女的脸色有点蜡黄,且脸上还散布着一层稀疏的雀斑。她姓胡,芳龄十六七岁。
赵匡胤冷眼问胡氏道:“你实话告诉朕,你这隆起的肚子是怎么一回事?”
胡氏就跟哑巴似的,虽仰视着赵匡胤,但并不做声。赵匡胤怒喝道:“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胡氏依然闭着口,看起来很倔强。赵匡胤当然不乐意了,一脚就将她踹了个底朝天,怒气冲冲地道:“你这个贱女人,以为装哑巴朕就奈何不了你了?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胡氏虽被踹得不轻,但还是挣扎着爬起,又规规矩矩地跪在了赵匡胤的脚下,只是不言语。赵匡胤大怒,左手抓住胡氏的头发将她提起,右掌一下子扬起多高。若是这一掌扇下来,胡氏即便不被打晕也至少会被扇下几粒牙齿。
但最终,赵匡胤扬起的手掌又缓缓地放了下来。他吩咐一个太监道:“唤御医给她检查!”
赵匡胤走到一间偏殿里等候消息,不一会儿,御医来报:胡氏宫女确已身怀有孕。御医又报:胡氏宫女请求皇上赐她速死。
赵匡胤哼道:“她想得美!她死了,朕如何弄清真相?”
蓦地,一个念头闪入赵匡胤的脑际。于是他吩咐御医道:“将那贱女人严加看管!若她发生什么意外,朕惟尔等是问!”
当时,天已经黑了。赵匡胤宣旨:宣赵普立刻入宫见驾!赵普不知何事,匆匆忙忙地入宫。见了赵普,赵匡胤含笑问道:“爱卿可知朕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赵普哪里知道,他小心地赔笑道:“许是与北方战局有关……”
“不,”赵匡胤言道,“北方战局无事,是朕的宫中出了事!”
赵普一眨不眨地看着赵匡胤。赵匡胤淡淡地言道:“朕宫中有一个小宫女,突然怀孕了!”
“突然”一词,显然有些不当。赵普连忙道:“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赵匡胤一怔,“赵普,朕何喜之有?”但旋却醒悟道:“赵普,你以为,那小宫女……是朕所为?”
赵普反问道:“难道不是皇上所为?”
“绝对不是!”赵匡胤回道,“若是朕所为,朕又何必召你?朕将她擢为皇妃不就结了?”
赵普笑嘻嘻地道:“皇上,那可说不准啊!皇上好酒,说不定某次酒后,皇上一时兴起临幸那位小宫女,而待皇上酒醒之后,又一切都已忘怀……”
“赵普!”赵匡胤圆睁二目:“你把朕看成是什么人了?朕实话告诉你,自宋皇后入宫之后,不,自花蕊夫人入宫之后,朕就不再与宫女们来往,你听清楚了吗?”
赵匡胤所言究竟是不是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赵普回道:“臣听清楚了!但臣不明白的是,宫中发生此等事情,皇上召微臣何干?”
赵匡胤又笑了:“赵普啊,一个小宫女在宫中无端地怀孕了,岂不有污大宋皇宫的圣洁?朕自然是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的。然那个小宫女脾气很倔,始终不肯供出与她有关系的男人,而朕又实在不忍心对她行刑逼供……”
“皇上,”赵普慌忙道,“你……不是叫微臣来调查此事吧?”
“正是!”赵匡胤一乐,“都说你赵普聪明,你赵普还真的聪明,朕的话还没说出口呢,你赵普就已经猜着了!”
赵普赶紧赔笑道:“皇上,你这是在开玩笑吧?这种事情,你叫微臣如何调查?再说了,宫中之事,微臣也不便调查……”
“有什么不便的?”赵匡胤振振有辞,“你把那小宫女带回你的相府,详加盘查,查出真相之后禀告于朕,这事不就完了吗?”
赵普还要推辞,赵匡胤正色言道:“赵普,朕适才所言,乃大宋皇上圣谕!你想查也得查,不想查也得查,而且,此事不容拖延,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朕在宫中等你回话!”
赵普无奈,只得怏怏地带了那宫女胡氏转回宰相府。和氏惊问其故,赵普将事情说了一番,然后言道:“皇上一时难以攻唐,心中不快,便拿此事寻老爷我的开心……”
和氏却道:“老爷,如果仅仅想查出那男人是谁,这又有何难?”赵普大喜道:“莫非夫人有妙计?”紧跟着又道:“夫人切莫用刑,皇上也未对胡氏用过刑罚……”
“用什么刑?”和氏言道,“这胡氏之所以未向皇上供出实情,是因为她怕供出那男人之后,皇上会将她与那个男人一起处死!”
“夫人所言甚是!”赵普点头。“胡氏这种舍己救人的精神的确令老爷我赞叹!但正因为如此,胡氏才不会轻易地向别人道出实情……”
“老爷休急!”和氏嫣然一笑,“妾身去去就来!”
和氏自然是去和那胡氏呆在一起。赵普虽然不大相信和氏这一去便能从胡氏的口里掏出答案,但他同时又这么想:女人和女人交谈,总是有许多方便的。
顶多半个时辰吧,和氏离开胡氏回到了赵普的身边。赵普笑问道:“夫人此番前去,定然是马到成功吧?”
和氏回道:“妾身没有失言。”
和氏真的问清了胡氏怀孕的来龙去脉。大凡宫中之女,平日是很难与宫外的男人接触的,即便偶有接触,也很难发展成什么关系。胡氏入宫三四年了,至一年前,她还只在宫中见过皇上一个男人。然而一年前的某一天,她幸运地成为了韩妃的侍女。韩妃一度被赵匡胤十分宠爱。纵然得了千娇百媚的花蕊夫人,赵匡胤也时或会去韩妃的住处走一遭,因韩妃的床第功夫甚佳,赵匡胤在韩妃的侍候下能得到莫大的刺激。故而,与一般的皇妃相较,韩妃在宫中就享有某些特权。比如,她可以派身边的侍女出宫为她办这办那。巧的是,胡氏刚一成为韩妃的侍女,韩妃就让她出宫办事了。更巧的是,胡氏第一次出宫,就与守护皇宫的侍卫许正道相遇,而且彼此一见钟情。虽然她与许正道做那种勾当的时候非常地匆忙,但三番五次、断断续续地一直做下去,便自然地做出了一个结果:她怀孕了。刚一得知自己怀孕,她十分恐慌,但恐慌过后,她又十分坦然了:大不了自己一死,只要不连累许正道就行。所以,她不仅没把怀孕之事告诉许正道,还找各种借口不再出宫了。借口一多,韩妃就不高兴,于是韩妃便把胡氏从自己的身边撵走了。离开了韩妃,胡氏曾生起过一个念头:想办法把怀中的婴儿打出来。可办法还没想出来呢,她就被赵匡胤发觉了。胡氏横下一条心:不管皇上如何处置,我都死活不开口,更不能供出许正道,因为胡氏很清楚:宫女和侍卫私通,只能是死路一条。
赵普大加赞赏道:“夫人真是了不起啊!只凭一番口舌,便将这样多隐秘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皇上知道了,恐也要对夫人自叹弗如啊!”
和氏却道:“老爷休要谬奖妾身,这其实都是老爷的功劳,妾身只是代为跑腿罢了!”
赵普一怔:“夫人何出此言?”
和氏回道:“因为妾身对胡氏做了保证,胡氏才将实情和盘托出。”
赵普有些明白了:“夫人向那胡氏做了何种保证?”
和氏言道:“妾身对胡氏说,只要你将实情说出,我家相爷就保证你和那个男人无性命之忧……”
“哎呀夫人!”赵普大叫,“如果老爷我也这么对那胡氏说,胡氏岂不也照样实话实说?”
“所以啊,”和氏笑吟吟的,“妾身早就说过,如果只是想从胡氏的嘴里问出实情,其实并不难!”
“是啊,”赵普苦笑道,“你问出实情不难,但老爷我可就太难了!”
“又何难之有?”和氏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你动动你的脑子,想出一个法子来劝说皇上不杀他们,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真是谈何容易啊!”赵普缓缓说摇了摇头,“这种有辱宫廷声誉之事,皇上焉能听我的劝说?再者,一个宫女,一个侍卫,皆位微人贱,皇上就更不会在意了!”
“老爷,”和氏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道妾身故意使你为难?老爷想想看,那胡氏正当妙龄,却多年幽处深宫,即便做出这等出格之事,似也不应过多的指责。妾身以为,老爷既然常以正人君子自居,那就断无见死不救的道理!”
赵普不觉一愕,继而叹息道:“夫人所言,自有道理,但此事也实在太过为难……”
和氏笑道:“老爷,在妾身的印象中,好像还没有什么能够使老爷太过为难的事!”
赵普又叹道:“夫人既如此说,那老爷我就试试看吧!大不了,与皇上吵一架耳!”
话虽是这么说,但赵普也并不想与赵匡胤吵架的。既不想吵架,又想救胡氏和许正道的性命,那赵普就只能想出一个好办法才行了。好在赵普眼睛一转,就有了好办法。
第二天———赵普把胡氏带回宰相府的第二天,赵普悠搭着双手入宫见驾。赵匡胤很高兴,以为赵普是来告之胡氏怀孕实情的。谁知赵普却道:“皇上给微臣三天时间盘问,这才刚刚过去一宿,微臣如何就能问出结果来?”
赵匡胤点点头,问赵普入宫所为何事。赵普言道:“不敢欺瞒皇上,微臣近来正在研读唐诗。微臣发觉有一首唐诗颇富意味,所以就特来呈给皇上欣赏!”
“哦?”赵匡胤虽也知道赵普呈诗定有其他目的,却也顺势言道:“爱卿,朕对唐诗也颇为欣赏,但不知爱卿所呈乃何人何诗啊?”赵普从怀中掏出一首诗来。
此诗为赵普亲手所抄,字迹异常地工整。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该诗题为《行宫》,乃中唐大诗人元稹所作的一首五言古绝。该诗以“寥落古行宫”和“宫花寂寞红”作比,渲染出一种异常荒芜又凄清的情境,鲜明地映衬了“白头宫女”一生的“寂寞”和“寥落”,一个“闲”字,饱含了“白头宫女”们的辛酸和作者对她们的深刻同情,读来令人泪下。
赵匡胤当然没有落泪,因为他知道了赵普呈上元稹这首诗的用意。赵匡胤装着很认真的样子将《行宫》一诗看了两遍,然后微皱双眉言道:“爱卿,据朕所知,这个元稹虽然写了许多读来十分感人的诗,但其为人却好像并不值得称道!朕记得,他的妻子韦丛死后,他曾写过一首《离思》,表达了他对妻子刻骨铭心的怀念,可《离思》一诗的墨迹还未干呢,他便忙着左拥右抱、寻欢作乐了……爱卿,这样的人写出的诗篇,似乎大可不必认真对待吧?”
赵匡胤的话,是有一定根据的。他提到的《离思》,当指的是元稹为悼念其妻韦丛而作的一组诗当中的一首(元稹曾作《离思》五首)。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单从这首诗所抒发的情感来看,元稹对其妻的怀念的确感人至深。正因为如此,这首《离思》才一直为后人广为传诵。然而,据有关书籍记载,元稹又确有表里不一之嫌:诗里说的是一套,而实际做的又是另一套。其实这也不奇怪,诗文写得情真意切甚或催人泪下者,总也不乏伪君子的。
赵匡胤否定元稹的为人,自然是有否定那首《行宫》小诗所表达出来的对宫女辛酸生活的同情之意。不然,如果赵匡胤肯定了《行宫》的同情,那他就当同意赵普的用意:宫女生活太过凄苦,皇上应当赦免胡氏。
听赵匡胤这么说,赵普便故作惊讶道:“微臣真没有想到,皇上对唐诗、对元稹研究得这么深透!微臣真是望皇上而兴叹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微臣总以为,元稹在那首《离思》中所表达的也许确是一种虚情假意,但在这首《行宫》中所表达的却是一种真情实感……”
“是吗?”赵匡胤盯着赵普,“你真的这么以为?”
“是的!”赵普对赵匡胤的目光毫不回避,“臣以为,元稹完全有理由在《离思》中说谎,但却毫无必要在《行宫》中矫情,因为《行宫》一诗所述与元稹本人并不相干!”
“那好吧,”赵匡胤瞥了那首《行宫》一眼,“你就把这首小诗留下,让朕仔细地揣摩,看元稹是否说的实话。”
于是赵普就躬身离开了。回到宰相府,和氏问入宫如何,赵普回道:“在我看来,皇上的心情好像还不错。”
过了一天,赵普又悠搭着双手入宫见驾。赵匡胤问道:“爱卿这番可是来告之调查结果?”
赵普答道:“三天期限未至,微臣尚未调查结束。不过皇上放心,明日一早,微臣便可将结果禀告皇上。”
“既如此,”赵匡胤意味深长地盯着赵普,“爱卿此番见朕何干?莫非,爱卿又想向朕推荐什么诗篇?”
“皇上真是圣明啊!”赵普亮开了嗓子,“微臣正是此意!”
赵匡胤一撇嘴:“爱卿,推荐一首诗篇,好像用不着这么大声吧?说,这回你又推荐元稹的哪首诗啊?”
赵普哈腰道:“禀皇上,微臣这次推荐的一首诗,并非那元稹所作……”
说着话,赵普就从袖中摸出一卷纸来。既是一卷纸,那这首诗的篇幅就不会很短。这首诗共有四十来句。诗云:“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惟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合。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以上所录乃中唐大诗人白居易所作的一首新乐府长诗《上阳人》。白居易和元稹是同时代人,也是好朋友。元稹的那首《行宫》和白居易的这首《上阳人》在表达内容和表达用意上是基本相同的,不尽相同的是,元稹的那首小诗表情较为含蓄,而白居易的这首长诗则运用铺叙和夹议的手法,毫无遮拦地表达了作者对“上阳宫人”的无比同情,同情中还蕴含着作者满腔的悲愤。
令赵普有些心凉的是,当他恭恭敬敬地将《上阳人》呈到赵匡胤的手中之后,赵匡胤只扫了《上阳人》一眼,便将《上阳人》搁在了身边的几案上,微微地昂着头,紧闭着双唇,不再正眼看赵普。
赵普小心翼翼地问道:“莫非皇上不喜欢白居易的诗?”
赵匡胤开口了:“朕很喜欢白居易的诗。因为他敢在诗中讲真话。爱卿忘了吗?朕曾与你谈论过他写的《长恨歌》。他被贬后所写的那首《琵琶行》,朕也非常喜欢。《琵琶行》中有这么二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说的多好啊!”
赵普有点猜不准赵匡胤的心思了:“听皇上的意思,皇上好像很喜欢白居易的诗,但不太喜欢他这首《上阳人》……”
“不,”赵匡胤摇了摇头,“白居易在《上阳人》里说的也是实话。”
赵匡胤只是扫了《上阳人》一眼,又如何知道诗里所写的内容?莫非,赵匡胤早已读过此诗?
就听赵匡胤言道:“赵普,朕昨天夜里将你所呈的那首《行宫》拿给花蕊夫人看,她看过之后,便给朕朗诵了这首《上阳人》。她朗诵得很动情,朕听了心里确实有些不好受……”
赵普赶紧言道:“皇上千万保重!《行宫》也好,《上阳人》也罢,都不过是几许文字,皇上不必太过计较……”
“那怎么行?”赵匡胤冲着赵普一乐,“爱卿所荐,朕岂能不认真计较?”
赵普心中有数了,忙堆起笑脸言道:“皇上昨夜心里不好受,微臣不敢再行打扰。微臣这就告退,明日一早定速来向皇上禀报调查结果!”
赵普准备离开了。赵匡胤唤住道:“赵普,你何不现在就向朕禀报?你还想继续装下去吗?”
赵普做出一种犹犹豫豫的样子。赵匡胤微笑道:“别装了,赵普!你若是没把那宫女怀孕之事弄清,又岂会向朕推荐什么诗篇?”
“皇上英明!”赵普讪讪一笑,“微臣这就如实禀报……”
跟着,赵普就把宫女胡氏和侍卫许正道之间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完之后,赵普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匡胤。虽则赵普的心中已经有数,但此时此刻,他也难免紧张。
紧张只是暂时的。听完赵普的话后,赵匡胤先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悠悠地言道:“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赵普,你可知这两句诗为何人所写?”
赵普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赵匡胤言道:“这两句诗也是白居易所写。白居易真是了不起啊!”
而赵匡胤接下来所说的话,就更是让赵普如释重负。赵匡胤这样言道:“赵普,朕有这么一个打算:着皇后和花蕊夫人代朕晓谕所有宫女:愿意出宫返家的,朕给予赏钱,愿意继续留在宫中的,朕表示欢迎。你以为如何啊?”
赵普当即“扑通”跪地一连冲着赵匡胤磕了三个响头,且边磕边呼道:“皇上真乃古今第一伟大的皇上啊!虽尧舜在世,亦不如也!”
赵匡胤的脸庞居然一红:“赵普,别如此肉麻地吹捧于朕!朕何德何能,又岂敢与唐尧虞舜相比?也甭说什么尧舜圣君了,就是那周太祖郭威,在二十年前便曾做过释放宫女之事,朕今日决定,不过是步郭威后尘耳!”
细想起来,除了郭威没能大力拓展疆土之外,赵匡胤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深深地打上了郭威的烙印。尽管如此,赵普还是又一次地吹捧道:“在臣看来,那郭威之功,实不能抵皇上万一……”
于是,仿佛就在赵普的吹捧声中,赵匡胤做成了一件令天下百姓拍手称赞的好事情:将一百五十三名宫女放出了宫外。
单从数字上看,好像赵匡胤释放的宫女并不算多。而实际上,当时大宋皇宫里的宫女总数只三百六十三人,且依然留在皇宫里的二百多名宫女还都是自愿的。
那宫女胡氏被放出宫之后,与那侍卫许正道一起跑到宰相府门外长跪不起。赵普对他们言道:“尔等用不着谢我,应该感谢当今圣上皇恩浩荡!”
和氏为胡氏和许正道之间的情爱所感,劝赵普“好人做到底,好事做到底”。于是赵普就利用手中的权力,将许正道调出京城做了一名中级军官,还赏了许正道一笔银钱,做为他迎娶胡氏和安家的费用。为感激赵普的这番大恩大德,许正道和胡氏特地请人画了一张赵普的像放在自家的堂室里供奉着。赵普得知此事后,曾深有感触地对和氏道:“一个人若是做了点好事,真是无比快乐啊!”
一百五十三名宫女放出宫后的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赵普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赵匡胤释放宫女之事大加赞誉。赵普这一赞誉可就不得了了,文武百官,包括赵光义在内,都七嘴八舌地对赵匡胤鼓吹起来。当时的赵匡胤,真有些飘飘然起来。
待稍稍有些冷静之后,赵匡胤对赵普言道:“朕释放宫女,天下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是你赵普了!”
赵普言道:“皇上所言,微臣不想否认。”
赵匡胤笑问道:“赵普,如果朕把宫中所有的女人,包括朕的皇后和花蕊夫人在内,全部放出宫,你是不是会更加地高兴啊?”
赵普连忙道:“臣以为,即使皇上真的把宫中的女人都放出宫,那皇后娘娘和花妃娘娘也应留在皇上的身边。”
赵匡胤佯装不解道:“这又是何故啊?”
赵普回道:“因为皇后娘娘是大宋国母,而花妃娘娘则是皇上的至爱!”
“好!”赵匡胤大叫了一声,“你这样说话,朕最爱听!”
很显然,这时候的赵匡胤和赵普之间的关系还是非常融洽的。在赵匡胤和赵普彻底闹翻之前,大宋朝中还发生过一件比较重大的事。这事对后来封建社会里的科举考试制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那是开宝六年(公元973年)三月的一天。宋朝新科进士十人一起到讲武殿向皇上赵匡胤谢恩。赵匡胤很高兴,就设宴款待十位新科进士,并召赵普、赵光义等重臣作陪。
当时宋朝的科举考试制度基本上是沿袭的唐制,分为解试、省试两级考试(说明:这里讲的科举考试指的是当时国家定期举行的、制度最为完备的、目的是选拔文官的科举考试,谓之“贡举”。除此之外,还有武举、制举、词科、童子举等)。解试合格者称为“得解举人”,即获得了解送礼部参加省试的资格。得解举人中的第一名称做“解元”。参加省试合格者叫做“过省举人”,其第一名称为“省元”。因贡举中又分进士、明经等科,故通过省试者就获得了“进士”或“明经”的称谓(公元1071年,北宋熙宁四年,王安石改革贡举后,贡举中就逐渐变为进士一科了)。当时宋代依唐制规定:朝廷选进士一般不得超过三十人,选明经一般不得超过一百人。可见,能考中进士或明经者,应该都是参加省试考生中的出类拔萃者。
所以赵匡胤在设宴款待那十位新科进士的时候,心里就这么想:这十位新科进士,乃天下数以万计的读书人当中的佼佼者,朕一定要好好地奖赏他们,以显朕爱惜人才之心。不过,赵匡胤同时又这么想:朕不能直截了当地就赏给他们钱物,得变个花样,不然,也显不出朕的水平。
想到此,赵匡胤就在杯觥交错间对那十位新科进士言道:“尔等皆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之人!现在,朕就出几道题目考考你们,你们谁能答得上来,朕便赏他一万钱!”
十位进士一起停箸罢盏,一起看着赵匡胤的双唇。赵匡胤轻启双唇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尔等可知语出何处啊?”
赵匡胤所言,语出《论语·卫灵公》。《论语》是一部以记录孔子言论为主要内容的儒家经典著作。赵匡胤刚刚问罢,一名嘴快的进士就抢先道出了答案。
赵匡胤笑谓那进士道:“好!酒宴罢了,朕即赏你一万钱!”
歇了口气,赵匡胤又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语出何处?”
此语出自《孟子·梁惠王》。孟子是孔子之后最著名的儒家代表人物,《孟子》一书主要就是记录孟子言行的。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孔子和孟子向来并称,谓之“孔孟”。世称孔子为“圣人”,称孟子为“亚圣”。
又一名进士抢先道出了答案。赵匡胤言道:“朕同样会赏你一万钱!”
坐在赵匡胤不远处的赵普和赵光义不禁相视一笑。他们已看出了赵匡胤的用意:皇上哪里是在出题考进士?分明是在找个借口赏赐进士们钱啊!试想想,解试也好、省试也罢,主要考的就是儒学内容,这十位得中进士者,哪个不早就把孔孟的著作背得滚瓜烂熟?不然,又何以得中进士?
然而,渐渐地,赵普和赵光义便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赵匡胤一连出了五六道题,八九个进士争先恐后地抢着作答,惟“省元”武济川一直默然不语,而且武济川的脸上还明显的罩着一层紧张。
赵普和赵光义又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在这么想:那武济川是怎么了?是自恃省试第一而不屑回答那么简单的问题,还是别有原因?若是前者,似乎讲不通:问题再简单,终出自当今圣上之口,武济川没有理由不在皇上的面前展示才学,更何况,还有如此丰厚的赏金。而若是后者,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赵匡胤也发觉了这种奇怪现象。他略略思忖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武济川言道:“朕现在出一道题,专门考你。你若是答出,朕就赏你两万钱!”
赵匡胤的赏金提高了一倍。这似乎也并不奇怪:武济川是省元,乃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多得一点赏金好像也是应该的。
赵匡胤出题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武爱卿,朕之所言,出自何处?”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在看着武济川。那八九个进士,更是跃跃欲试。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皇上所言,出自《孟子·公孙丑》。武济川只要一张口,便可得到二万钱。
武济川张口了,但并非是知道答案而张口,乃因为结舌而张口。一个堂堂的省元,竟似乎没有读过《孟子》一书。
一个圆脸的进士大胆问道:“皇上,小人可否作答?”
“不可!”赵匡胤的语调明显有点冷,“朕这道题,专由武省元回答!”
可武济川硬是憋红了脸,也回答不出。赵匡胤又道:“武省元,朕再出一道题,你若答得出,朕赏你三万钱!”
赏钱又提高了一万。武济川似乎想说什么的,但没能说出。赵匡胤言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武省元,你可知此语出自何处啊?”
此语出自《孟子·尽心》。可武济川依然答不出,脸上还现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来。
赵匡胤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拍桌面,又一指武济川的鼻子,勃然大怒道:“武济川,你狗屁不通,如何得中进士?又如何摘取了省元的桂冠?”
吓得武济川“咕咚”就扑倒在地,只顾磕头,就是说不出话。赵匡胤又转向赵普喝问道:“你说,朕本就没有为难他,如此简单的问题他都答不上来,这样的人,也能得中大宋进士?”
赵普慌忙起身道:“臣以为,此次贡举,必有隐情……容臣着手详加调查!”
赵匡胤余怒未息道:“你,赵普,还有你,赵光义,立刻进行调查!三天之内,必须给朕一个明确的答复!”
赵匡胤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赵普也来了火,跨到那武济川的近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大声吼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小人,一肚子草包,为何要滥竽充数?”
赵光义一旁轻言道:“宰相大人息怒!我只要将这姓武的小子带往开封府,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果然,赵光义把武济川带到开封府之后,只搬了几样刑具出来,武济川就全盘招供了。
事实其实很简单:武济川虽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与此次省试的主考官李昉是同乡。说起来,武济川也没向李昉行什么贿,因为武济川的家里实在太穷,穷到武济川参加科考的时候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武济川参加解试,就是因为太穷,博得了主考官的同情才获通过。到汴梁之后,武济川如实向李昉说了,李昉也对武济川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加上又是同乡,李昉便把武济川录取了,且还是第一名。
赵普和赵光义一起入宫将调查结果告之了赵匡胤。
赵匡胤把武济川和李昉关在了同一间牢房里。后来,李昉被处死了。在李昉被处死之前,他与武济川在牢房里面面相对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嘴里又会说些什么?
赵匡胤并非只是把李昉和武济川双双打入囚牢了事。他还让赵普代拟了一道圣旨晓谕天下。这道圣旨的主要内容有二:一、严厉谴责李昉和武济川的徇私舞弊之举;二、诏令所有参加省试的考生不日到讲武殿重新参考。诏令中讲得很明白:此次讲武殿重考,由宰相赵普出题,由皇上赵匡胤监考,由宰相和皇上共同指定阅卷大臣。诏令中还规定:进士中前十名的考卷必须呈送皇上御览定夺。
这一次讲武殿重考,共得进士二十六人。前十名的文章送与赵匡胤御览后,赵匡胤根据自己的眼光和意愿,又把前十名原来的位次做了一些调整。赵匡胤下诏:从今往后,凡参加省试并获通过者,一律要参加由皇上主考的“殿试”,殿试合格者,方能得中进士。
从此,宋朝的贡举考试就由原来的解试、省试两级变为解试、省试和殿试三级了。殿试作为最高级别的考试,由此确定了下来。这种殿试的方式,不仅为当时的辽国等地所效仿,而且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
开宝六年的五月。五月是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季节。而这一年汴梁的五月又是出奇的热。热到什么程度?身上的汗刚刚冒出来就又被热干了。
这样的天气里,寻常人是不会轻易出门的。赵普也不例外。除了上朝公干,他就整天呆在家里。呆在家里也热,他便命仆人把井水打到一只大木盆里,然后裸身泡在井水里。天越热,井水越凉。泡在这么凉的井水里,当然十分舒服。
那和氏本还想用扇子之类与炎热抗衡,可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便也羞答答地脱光衣裳与赵普一起泡井水。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起浸泡,谓之“鸳鸯浴”。既是一对鸳鸯,当然就不仅仅只是在一块洗浴,彼此做出点什么令水花四溅、令仆人闭眼的事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更何况,盛夏季节,是蓬勃向上的季节。在这样的季节里,人的各种欲望总是非常强烈的。
有一回,在木盆里任由赵普轻薄了一番之后,和氏骑在赵普的双腿上,气喘吁吁地问道:“老爷,你在洛阳宅内,也曾这么与别的女人在水中嬉戏吗?”
赵普回道:“我可以坦白地告诉夫人:在洛阳,老爷我从未与一个女人玩过水中游戏!”
“不可能吧!”和氏半信半疑,“看老爷在水里的举止,显然十分娴熟!”
赵普挺认真地言道:“我岂敢欺骗夫人?在洛阳,我确实从未与一个女人共浴过!”
和氏相信了,但她却被赵普骗了。不过,从字面上看,赵普又并非欺骗和氏。他在洛阳的确未与“一个女人”共浴,他是经常与许多女人在一起群浴的。
不过,和氏虽不知道赵普在洛阳所为,却也知道,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与赵普共浴在大木盆的井水里,也着实别有情趣。别看赵普已经上了一点年纪,但精力异常地充沛,嬉戏的手段也层出不穷,经常在水中把个和氏侍弄得乐不可支。
俗语云:乐极生悲,赵普及和氏便应验了这句俗话。炎热之下,泡在凉冰冰的井水里是很怡人,但绝不可久泡,久泡必患病。赵普一个人泡井水的时候,还有个时间概念,可等到和氏也加入到木盆里之后,俩人就有些忘乎所以了,只顾打情骂俏、彼此取乐了。这样一来,他们也没取乐过几回,就双双地倒在了病床上,病得还都不轻。
令赵普、和氏多少有些尴尬的是,当赵光义等朝中大臣前来探望、询问因何患病又为何同时患病时,赵普支支吾吾地怎么也不敢道出实情。
还是赵匡胤聪明。他站在赵普的病榻前,一针见血地指出道:“爱卿定是与夫人玩耍时不小心着了凉!”
赵普承认道:“皇上慧眼如炬,微臣实不敢抵赖!”
几近一个月,赵普及和氏才蹒跚地下了床。一眼看过去,赵普也好、和氏也罢,均是形容憔悴、目无精神。
赵普对和氏言道:“夫人,真所谓女人腰下一把刀啊!”
和氏却言道:“老爷说错了!不是女人腰下一把刀,而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等赵普、和氏病愈后,已是夏末秋初了。天气也日渐凉爽起来。赵普心有余悸地对和氏道:“夫人,这样的天气,我等就用不着泡在井水里了!”
就在这日渐凉爽的季节里,赵普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周郑王柴宗训死于房州。
人总是要死的,柴宗训之死本不足为奇,但是,赵普却发觉柴宗训之死有些蹊跷。原因有三:一、柴宗训死在五月上旬,可死讯直到近两个月后才姗姗传到汴梁;二、赵匡胤得知柴宗训死讯后,竟然没有反应;三、据房州所报,说是柴宗训“因暴病而死”,柴宗训年方二十,因何突发“暴病”身亡?
本来,赵普对柴宗训之死也不会太过在意的,他之所以能发觉个中有些蹊跷,是因为时任房州知州者不是别人,乃是赵匡胤早年的师傅辛文悦。而自从在汴梁见到辛文悦的第一面起,赵普就对他颇为不快。
思虑了一番,赵普走进了开封府。他对赵光义言道:“我有一种预感:那柴宗训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赵光义点头道:“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柴宗训好像死得太快了!”
赵普问道:“光义兄弟不想把此事弄个明白?”
赵光义回道:“我已派人前往房州进行调查。”
调查的结果果如赵普和赵光义所料:柴宗训之死,实为房州知州辛文悦所致。
柴宗训将帝位“禅”给赵匡胤后,做了大宋朝的“郑王”。此王虽只是虚衔、并无实权,但毕竟象征着一种荣誉和地位。所以,房州的郑王府内,就依然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加之赵匡胤一时难忘柴宗训之父周世宗柴荣之恩,对柴宗训大为优待,故而,郑王府内的生活就呈出了一种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态势。不说别的,光柴宗训的“王妃”就多达十数人,其中以慕容王妃的姿色最为出众。
应该说,在辛文悦到房州前,柴宗训的日子过得还是蛮舒服的。房州大小官吏,无不对他恭敬有加。柴宗训在房州差不多到了能说一不二的地步了。然而,辛文悦一到房州,情形就大不相同了。说一不二的不再是他柴宗训而变成辛文悦了。一开始,柴宗训还想与辛文悦抗争一番,但当得知辛文悦是赵匡胤的师傅后,柴宗训就主动放弃了抗争的念头。可是,辛文悦却得寸进尺,不仅处处欺凌柴宗训,还将柴宗训的行动限制在郑王府内。辛文悦明明白白地告诉柴宗训:不经本府同意,你不得迈出王府一步!
柴宗训气愤难平,就偷偷派人至汴梁向赵匡胤禀告。可赵匡胤并未为他作主,只是赐了他许多银钱。柴宗训含泪对慕容宠妃言道:“本王要银钱何用?本王要的是自由!”
慕容王妃劝道:“王爷就忍忍吧!毕竟时代不同了……”
柴宗训就被迫忍耐下去了。王府虽然很大,但整日整夜地囿在里面,王府也就犹如一所囚牢了。好在慕容王妃善解人意、百般抚慰,柴宗训那度日如年的感觉才略略有所减轻。
柴宗训幽幽地对慕容王妃言道:“若没有爱妃,本王恐就难以存活了!”
没曾想,柴宗训的这句话居然变成了现实。辛文悦不知如何得知了慕容王妃貌美,就亲自跑到郑王府观瞧。观瞧之后,他便向柴宗训索要慕容王妃与他为妾。柴宗训大怒道:“本王爱妃,岂能容你玷污?”
但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又闷热难当之夜,辛文悦公然派人闯入郑王府,硬是从柴宗训的身边抢走了慕容王妃。那一夜,慕容王妃受尽了辛文悦的折磨。天明前,她逃出了知府衙门,然后投进了郑王府附近的一条湍急的河水中。
柴宗训终于找着了慕容王妃的尸首。他将她的尸首抱回了郑王府,为她洗浴,为她更衣。之后,他将她摆放在自己的大床上,就那么守候在她的身边,似乎是在等她醒来。数日之后,柴宗训绝食而死。据郑王府内仆人讲,柴宗训临死前曾说了这么一句话:“赵匡胤,你为何如此待我……”
赵普问赵光义道:“皇上可知柴宗训真正的死因?”
赵光义回道:“也许不知。”
赵普言道:“那我就去告诉皇上!”
赵普入宫的时候,脸色极为冷峻。见了赵普,赵匡胤吃惊道:“爱卿,瞧你这模样,像是别人欠了你的债!”
“是的!”赵普言道,“欠债的是那辛文悦,辛文悦欠的是血债!”
赵匡胤明白了,长叹一声道:“爱卿,那柴宗训春秋正盛便撒手而去,朕的心里也着实不好受啊!但人死了不能复活,柴宗训既死,朕也只能面对这痛苦的事实……”
“皇上,”赵普问道,“你可知柴宗训是因何而死?”
赵匡胤点了点头:“朕略知一二。此事与朕的恩师辛文悦不无干系,但也只是有些干系罢了!”
看来,赵匡胤早已知道了柴宗训之死的真相。赵普不觉放大声音道:“那辛文悦确系致死柴宗训的凶手,皇上为何说他只与此事有些干系罢了?”
赵匡胤挤出一缕笑容:“爱卿,朕的恩师只是一时兴起,抢了柴宗训的一个女人,并未直接对柴宗训如何。柴宗训实乃因痴情而绝食死去,朕的恩师岂能负责?实际上,在朕看来,那女人也是一时想不开才走的绝路,朕的恩师对那女人之死也不应负过多责任的。既如此,朕的恩师又算是什么凶手?”
赵匡胤一席话,简直令赵普目瞪口呆。赵普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皇上,那辛文悦如果不抢走柴宗训的王妃,王妃又岂能投河自尽?王妃不死,柴宗训又岂能绝情而死?事实明明白白,辛文悦不是凶手又是什么?”
“赵普,”赵匡胤有些不悦,“辛文悦是朕的恩师,你口口声声直呼其名,未免太不恭敬了吧?”
赵普反问道:“对一个凶手,难道也要表示恭敬吗?”
赵匡胤教训道:“别一口一个凶手!朕刚才已经说过,辛文悦只是与此事有些干系,别无其他!”
这便是赵匡胤对此事的定论。如果赵普承认了这个定论,那他与赵匡胤就不会闹翻,但赵普偏不。他针锋相对地说道:“臣普刚才也已经说过:辛文悦就是害死郑王柴宗训的凶手!”
赵匡胤直视着赵普:“你要如何?”
赵普也直视着赵匡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辛文悦连害两条人命,皇上就应将他押解回京、绳之以法!”
赵匡胤强压住心头的一股气:“赵普,你太过分了吧?你竟敢要朕将朕的恩师绳之以法?”
赵普也强压住心头的一股气:“皇上,微臣并不过分!圣人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何况,那辛文悦本就是一个品行恶劣、作恶多端之徒!”
“赵普!”赵匡胤终于来气了,“柴宗训不过是前朝遗子,而辛文悦却是朕的恩师,你怎敢要求朕的恩师为那前朝遗子偿命?”
赵普也来气了:“皇上之言,臣不敢苟同!柴宗训不是什么前朝遗子,乃是周世宗柴荣之子。没有周世宗,又岂能有皇上的今天?皇上如果不能为柴宗训之死讨个公道,恐九泉之下的周世宗也会心寒!”
“你!”赵匡胤大叫了一声“你”字,口气倏地软了下来。“赵普,你难道不知,没有辛文悦,就同样没有朕的今天?”
“臣知道。”赵普的口气依然很硬,“臣还知道,辛文悦只不过领着皇上学会了一些武艺,而周世宗却给了皇上一个辉煌的前程!皇上就是看在周世宗的份上,也绝不能放过辛文悦!”
“好了,赵普,”赵匡胤又勉力做出一丝笑,“朕不是说过了吗?人死不能复活。即便朕处死了辛文悦,柴宗训也是不可能再复生了!既如此,朕又何必要为难辛文悦?”
如果此时的赵普也能心平气和,那以后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但不知为何,赵普就是心平气和不下来,赵普似乎非要在辛文悦之事上与赵匡胤见个高低。
赵普说话了:“皇上,如果你不忍亲手处置辛文悦,那就容臣代皇上前往房州查处……”
“大胆赵普!”赵匡胤不禁动怒了,“朕苦口婆心地跟你说了这么许多,你为何充耳不闻?你又为何非要置辛文悦于死地?难道,朕做为一国之君,竟不能对自己的恩师网开一面?”
赵普仰头应道:“臣以为,如果不严厉处置辛文悦,就不能告慰周世宗的在天之灵!不能告慰周世宗,皇上又岂能心安?”
“住口!”赵匡胤大喝了一声,“赵普,朕且问你:你开口一个周世宗、闭口一个周世宗,你心目中还有朕这个皇上吗?你在朕的面前屡次提及周世宗,又是居何用心?”
赵普回道:“臣别无他意,只请求皇上处置辛文悦!”
“你是在请求吗?”赵匡胤瞪着赵普,“你分明是在威胁朕!”
“臣不敢威胁皇上,”赵普直视着赵匡胤瞪过来的目光,“但臣作为大宋宰相,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辛文悦杀人害命而不闻不问!”
赵匡胤默然。默然片刻之后,他张口问道:“赵普,你真的要对朕的恩师追究到底!”
“是的!”赵普回道,“臣确有此意!”
“那么,”赵匡胤又问,“朕如何才能使你不再追究此事?”赵普答道:“除非皇上罢了臣的宰相一职!”
赵匡胤第三次露出了笑容:“既然如此,朕也就别无选择了!”还笑谓赵普道:“你且回家候着吧!”
赵普就回到了宰相府。虽然赵匡胤的言语中分明有罢免他宰相之意,但他以为,他此番也没有同赵匡胤大吵大闹,只是斗斗嘴皮而已,赵匡胤是不可能当真的。然而,第二天,赵匡胤当廷宣布:免去赵普宰相职,由参知政事薛居正和吕余庆代理。
赵普一下子懵了。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与赵匡胤争执的时候,曾经想到过被罢相的结局,似乎也做好了接受这一结局的思想准备。然而,当这一结局真的降临到他的头上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一种沉重的打击。
那和氏惊道:“老爷,皇上这回真的撤了你的职了!”
赵普愤而言道:“皇上太霸道了!他口口声声说没有辛文悦就没有他的今天,他何曾想过:没有我赵普,又岂能有他的今天?”
和氏劝道:“算了,老爷,消消气吧!你这话若是让皇上听到,恐怕还有祸患呢!”
赵普双目一横:“还有什么祸患?老爷我现在是一介草民了,难道他皇上还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赵普被罢相,最吃惊的恐怕还不是赵普,而是赵光义。赵光义跑到赵普的家,连声询问何故。得知真情后,赵光义喟然言道:“皇上如何不思念赵兄本是出自一片忠心啊!”
赵普苦笑道:“光义兄弟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天下大势基本已定,皇上觉得已经用不着赵某了……赵某还算是幸运的啊!皇上没有卸磨杀驴,赵某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赵光义问赵普今后有什么打算。赵普回道:“我打算西去洛阳了此残生……”
赵光义叹道:“赵兄韬略过人,如何能在洛阳默默度日?”
赵普摇头道:“可在皇上的眼里,赵某已是老而无用了!”
“不行!”赵光义突然言道,“我定要去与皇上理论!”
赵光义真的去找赵匡胤理论了。理论的具体过程和内容无人知晓,但有一个结果却天下皆知:赵匡胤任命赵普为检校太尉兼河阳三城节度使,治所在孟州(今河南孟县,位于洛阳东北约一百里处)。
赵普对和氏玩笑道:“看来皇上还是照顾我的,知道我在洛阳有一处私宅。”
和氏也玩笑道:“是呀,老爷,到了孟州之后,你去洛阳就方便多了!”
看上去,赵普已经不再怨恨赵匡胤了。但有句俗话说的好:人心隔肚皮。赵普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和氏也是无从知晓的。
这一年(开宝六年)九月,赵普携和氏等一家老小离开汴梁前往孟州赴任。赵匡胤没有送行,朝中大臣也多半没有送行,只晋王爷在汴梁北郊设宴为赵普饯行。
晋王爷是赵光义。就在赵普离开汴梁前不久,赵匡胤下诏,册封赵光义为晋王。诏令中还明确规定:晋王位在宰相之上。看来,赵普一去,宰相的职权也顿然缩小了许多。
赵普对赵光义的饯行深表感谢。赵光义轻言道:“赵兄何言谢字?你我同朝共事多年,亲如手足……赵兄这一去之后,我还真有一种人单力孤之感。”
赵普言道:“如果王爷不嫌弃,赵某定时常回京与王爷把酒叙谈。”
“如此甚好!”赵光义连忙道,“晋王府的大门永远对赵兄敞开!”
赵普又似乎漫不经心地言道:“王爷,皇上恐怕不欢迎赵某时常回京啊。”
赵光义言道:“皇上是皇上,本王是本王,皇上不欢迎你,本王欢迎你不就行了吗?”
饯别之后,赵光义执意要再送赵普一程。因孟州距黄河不远,赵普此次西去是乘船而行,所以赵光义就一连送了二十多里,一直把赵普一行人送到了黄河边。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赵普临行时,站在船头对赵光义抱拳道:“王爷今日相送之恩,赵普终生不忘!”
赵光义高声言道:“赵兄别忘了常回京城来!”
赵普所乘的船只越行越远了。赵光义不知道的是,挺立在船头的赵普正在自言自语道:“我决不会善罢甘休!”
和氏也没听见赵普的自语,但她看见了赵普的目光。她跟在赵普身边多年,还从未见过赵普有如此冷酷无情的目光,那目光直直地射向赵匡胤所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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