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随黑马走下汽车的时候,阴了很久的天终于下起了小雨。雨丝如线一样细,淋得人脸上麻酥酥的,身上也开始泛潮。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明成有些疲倦,肚子也有些饿。抬头看看天,虽然没有太阳,也能判断出已是黄昏时分。黑马走得很快,大步流星的,身上黑色的胖肉一抖一抖的,显示出精力的充沛。两人刚刚走到车站对面的“仕奇”时装店跟前,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男人从铺面里窜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黑马。
“老黑,你小子怎么才到?”
黑马轻轻拍了拍那男人的手,脸上带着笑说,“久等了,久等了。”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通讯录,撕了一页递过去:“王立,你先按这个地址去找老王,回头我也过去。”
王立看看明成,把黑马拉到一边去。两人咕咕唧唧说了好一会儿,还用手比划一些令人费解的动作。最后王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朝黑马肩上砸了一拳,叫了一辆“拉达”出租车,一躬身钻了进去。
“这小子,摆他妈阔!”黑马摇了摇头。
“还有多远?咱们找辆三轮吧。”明成说。这是四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所以感到嘴巴张得有些吃力。
“不远了。”黑马说。
半个小时后,明成已走得精疲力尽,才看到那座全地区有名的秀园宾馆在烟雨中时隐时现。与黑马合作了很多次,明成对他的性格了解得很清楚。在明成未与主顾直接接触之前,黑马总是一个钱掰三瓣使。黑马做这行当五、六年了,手里少说有个十万、二十万的,但他仍坚守着自己的立家三原则;不借钱给人,预付酬金不超过总数的百分之四十,供需双方直接接触时不能提酬金的事。明成心里充满了对黑马的鄙视,但又无法不佩服他。老黑捞到手里的是实实在在的花花绿绿的票子,不像自己,一年慌到头,只落得一心的沮丧与凄怆。
303室在三楼左首,靠近洗脸间。两人爬上楼来的时候,已整个儿成了落汤鸡。黑马敲了敲门,屋里传来拖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明成想不到来开门的是张浩。在见面的一瞬,两人都吃了一惊。张浩现在是林城县工商局的副局长。明成过去曾由黑马牵线为他服务过几次,总的说来,还算愉快。
“老黑,跟我还来这一手?”张浩捅了黑马一拳。
“我事先也不知道呢!”明成也有些不满地看着黑马。
黑马哈哈一笑,把提包掷到沙发上,甩掉湿衣服,又帮明成把黄色军用背包卸下,轻描淡写地说,“这不是知道了?”
张浩住的房间很大,里外两间。张浩说他和黑马住在这儿,另外给明成安排了一个房间,在走道的另一端,那里比较清静,窗户外还有竹林,温习功课比较适宜。黑马和张浩神侃了一会儿,见明成已换好衣服,便抓过自己的提包,掏出一把证件来,-一放到明成的面前。
“这是准考证,这是临时身份证,这是工作证。你再熟悉熟悉,把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都记清了,别到时候人家一问,你把自己的给倒出来了。”黑马说。
“怎么会呢?”张浩递给明成一杯茶说,“明成已不是第一次帮我了,这些早该记清了。”
“明成老实,实心眼,不信,今儿晚上你给他找个女人试试,保他不敢上。”黑马嬉皮笑脸地说。
明成红了一下脸,低头拿了证件一一细看着。黑马的确身手不凡,两个月以前从他这儿拿走了几张照片,今天就变出了一堆证件。明成知道这些事不用张浩张罗,张浩至多对黑马说一声:老黑,今年我要报成人高考。黑马是一条龙服务,只要付钱,一定会办得令宾主双方都满意。
这次使用的全部是明成的照片,不像以往,或用叠印法,或两人同时下考场,或事先打通关节,这次黑马显得更加精明,说可以在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再把张浩的照片换上去,费些事不假,但可以减少考场里的风险。明成在这方面想得很少,只要不被从考场里揪出来,事后又有钱,他就算完成了给自己定的任务。至于黑马事后用什么法子为张浩换照片,最终能得多少利,他一概不过问。
黑马让张浩上街上买几件衬衣,买一双皮鞋,说明成穿的叫化子一般,进考场后谁看也不像国家工作人员,别为了这给揪出来。张洁笑笑,说黑马是变着法儿算计他。黑马冲明成挤了挤眼,像是在说,我可是为你好。
明成从服务台取了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房间的确很舒服,一种淡雅的鹅黄的色调把四壁及天花板烘衬得柔和爽目,紫红的地毯新铺上不久,有一种甜香的气息。房间里有空调,有电话,有彩电及卫生间。一张整洁的席梦思床上放着几本电影画报,床头柜上铺展着当天的晚报。明成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代考的服务对象就是张浩。张浩那时是工商局市场股的工作员,三十出头,穿一身板板正正的工商服,动作有些迟钝。那次也是在行署考试,住的是五块钱一个床位的房间,三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到处脏污不堪。现在真是鸟枪换炮了,张浩已升任副局长,一切都变了模样。这房间,少说一夜也得七十块钱。
明成洗了个澡,刚从浴池里爬出来,黑马推门进来了,手里拿了两件衬衣和一双皮鞋。
“你怎么不开空调?”黑马说着,走到窗户前拧了个强冷,然后回到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的明成身边。
“好身段!”黑马笑着,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
明成连忙抓过裤头穿上,急切地问:“张局长怎么说?有没有改动?”
“老价,原地踏步走。”
“老价?”
“对,考上付四百,考不上,二百。喏,这是一百块钱安心费。”黑马把一百块钱拍在明成手里。
“这可是成人高考,再说,我自己也快高考了。”
“知道。都老主顾了,我不好意思和他撕破脸皮。”
明成无语,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黑马说了一句待会儿我带你去吃饭,便退了出去。明成走到窗户前,想打开窗户透透气,看看仍在嗡嗡作响的空调,便住了手。窗外,雨一如既往地下着,竹园的竹子很茂密,近窗的几根细长细长的,在空调排出的热气的鼓动下微微摇摆着,几片叶子摩擦着满是水渍的窗户玻璃,似乎可以听到沙沙的声音。远处天边忽而闪过一道亮光,红白色的,如一只冷丁睁开的眼,待要细看时,又倏尔消失了。
屋里渐渐有些凉,明成俯在空调上看看,把旋钮旋到弱冷,随后打开那只军用背包,把书本取出来掷到床上,一本一本无聊地翻看着。语文,数学,每一本书上都有他留下的密密麻麻的记号。他看着那些鱼眼般的记号,忍不住叹出一口气。这已是第四年了。第一年参加高考时,他十八岁,那一次他以五分之差落榜。第二次高考时他十九岁,十分的遗憾葬送了满心的希望。今年是第几年了?他问自己。第四年,对,今年是第四年,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而他,却在这里代别人考试。这已是第几次代别人考试了?他屈指算了算,已经记不清了。第一次高考落榜之后他就认识了黑马。整整三年了,黑马为他打点着一切。他觉得自己已离不开黑马了。虽然那张黑黑的肥胖的脸已多次使他产生厌恶的感觉,但事到临头他还得依从黑马。
他无法坦然面对这一切,尤其是在想起卫妹的时候。虽然事情的起因与卫妹有关,但他无法就此释然。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总令他沉重得抬不起头来。
第一次代考的情形还清楚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第一次高考的落榜给了明成沉重的打击。他整整一个星期没有露过一次笑脸。渴望上大学与渴望卫妹一样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母亲在十年以前就病故了,母亲给父亲留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父亲是个本分的庄稼人,为了三个孩子,他学会了经商。说是经商,也只限于东集买西集卖,一辆破自行车一次驮上百八十斤的粮食,一斤几分钱的差价,一集下来,就有了三四块钱的收入。靠了这微薄的收入,明成和弟弟妹妹得以继续学业。明成希望能早日给父亲帮上忙。看着父亲一日日苍老下来的颜面和与六十岁年龄不相符的弯曲过度的脊梁,他盼望幸运之神尽快光顾自己。考上大学意味着获取城市户口和安定的工作,意味着稳定的收入和从此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意味着弟妹学业的继续和父亲轻松的笑容。但是这一切都随着一缕轻烟飞去了。明成在久久的沮丧之后决心重新来过。他去找卫妹,让卫妹和他一起参加复习班。卫妹和他是娃娃亲,住一个村千。在长期的同窗生涯中两人心心相印,感情很深,结婚是迟早的事。卫妹的成绩不如明成,离高考最低分数线差了五十分。卫妹不想再复习了,说复习了也没用,卫妹的心事瞒不住明成。村里的民办教师王文田今年六十二岁了,正卧病在床,据说得的是尿毒症,已没有多少日子好活。卫妹想的是王老师的民办教师的位子。县里每年都要举行一次民办教师转正考试,只要能当上民办教师,转为公立教师的机会有的是,转正考试比高考容易得多。那时不但工资不低于别人,还可以附带一个户口。卫妹只想留在家里等待这个空额。明成明白卫妹的选择不失为明智,就一人跑到母校报了复习班。一个月以后,父亲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明成。提起卫妹当民办教师的事,父亲摇了摇头,说王文田已死了半月了,他留下的那个空额有很多人想着,从眼下的情况看,行政村会计王凌元的儿子很有希望,不为别的,只因为人家有钱。卫妹的父亲卖了一些粮食,给乡教办室的人送过一次礼。人家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去找乡里主管文教的副书记。那位副书记和卫妹家有点说不清的远亲关系。如果方法得当,事情还是能办成的,关键是一个钱宇。明成回了一次家,见到了卫妹。卫妹绝望的眼神大大地刺伤了他的心。回到学校的当天下午,他一个人在操场上默默地散步,看着阴霾的天空和调零的树叶,不知该怎样帮助卫妹。正在这时,黑马出现在他的身边。明成是几天前在一个同学家认识黑马的,当时根本想不到还会见面。黑马人很爽快,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明成替一个朋友考试,酬金二百元。明成不加思考地回绝了。黑马临走时显出未卜先知的宽厚,说还有几天时间,我等你的信。
明成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就去找了黑马。他太需要这二百块钱了。卫妹含泪的眼睛一次次闪过脑际,令他无法定下心来。只此一次,他想,往后就安心复习功课,全力准备高考。黑马带着诚意的微笑欢迎他的到来,然后带他去见张浩。张浩从部队转业五年了,到今天才获得一次职称考试的机会。晋升经济师对于他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长工资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因素在于全局仅有三个经济师,如果他能成为第四个,对于今后的发展大有禅益。张浩在一家饭店里宴请,明成第一次喝了白酒,吐得一塌糊涂。
最主要的收获不是二百块钱。在与张浩的闲谈中,明成得知乡里那位主管文教的副书记是张浩的战友,而且关系非同寻常。明成无法按捺住自己怦怦的心跳,迫不及待地向黑马提出,只要张浩愿意帮这个忙,他可以不要那二百块钱。黑马拍了拍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临去考点的那天上午,张浩单独和明成谈了好一会儿。张浩说,“只要明成你能考上,我亲自去岁排这件事,而且,该付你多少钱我一分也不少。”
明成知道以自己的实力,圆满地完成任务应该不在话下。进了考场以后,他神情沮丧地坐在张浩的编号座位上,等待主考官的例行检查。心烦是无法避免的,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忠厚的明成在大小百余次考试中没作过一次弊。连扭头看看别人答卷的小毛病也不曾有过。而今天,他已无法继续保持自己纯洁的考场履历,心情自然复杂万分,他感到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不是他明成,而是一具有完整外形的活肉,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我还存在吗?他问自己,我在哪里?现在我在哪里?仿佛有一团白絮从眼前飘开去,他的思维就附在白絮上。白絮飞了很久,来到一潭乌黑的臭水之上,在冲天的臭气冲击下,他和那团白絮一起一头扎了进去。明成在黑水中挣扎,内心充满了懊恼与悲哀。泪水与臭水混在了一起,从精神上和肉体上同时把他呛得半死。正当他深深地沉浸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梦幻感觉中时,监考老师重重地在他手上拍了一下,睁开眼来,明成发现一个目光犀利的小老头正站在他面前,一脸不满地看着他。小老头是想看他的准考证和工作证、而他,在无意之中却把它们紧紧地压在了手下。明成心中大窘,连忙把手移开。对于考前查验这一关,他并不十分担心。一是考试并非大考。气氛不是很紧张,估计不会很严格;二是准考证和工作证上的照片在报考前已做过手脚。黑马有着娴熟的照相洗相技术,他把张浩和明成的照片带回自己家中,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二者叠印在一起,无论近看还是远看,照片上的人既像明成又像张浩。明成拿到准考证以后,曾站在镜子前对照了好大一会儿,感觉的确很像。监考老师拿着那张写着张浩名字的准考证,反反复复看了好一会儿。把我查出来吧,那样我就解脱了。明成忽然这样想。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踵而来的另外一些念头很快就把它消灭了。明成垂下头去,手似无意地在头发上摩笑着,把头发搞得很凌乱,以缩小年龄差距。“你多大了?”监考老师问。“三十一。”明成的声音有些颤抖。“叫什么?”“张浩。”“在哪里工作?”“林城县工商局。”监考老师又取出报名存根,细细地对照了一遍,才慢慢地转身离去。明成悄悄地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发现那里已是汗浸浸的了。在怀有一丝庆幸的同时,明成心里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他只有十八岁,但当他说出三十一这个数字时,监考老师竟没有过多怀疑。是监考老师粗心,还是自已看来的确很像三十一岁的人?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卫妹的影子。他感到卫妹是那么年轻漂亮,与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明成考上了。这是一次成功的考试,成功的喜悦由三个人分享。张浩果然没有食言,借了局里的车,带着明成和黑马直奔乡下。事情办得很顺利。一个月后卫妹顶了王文田的缺,当上了民办教师。那是个晴朗的秋日,卫妹的父亲为庆贺卫妹走上工作岗位,同时感谢明成的帮助,在家里摆了三桌席,遍请亲朋好友。酒席散时,已是傍晚时分。卫妹拉了明成的手,两人一齐来到村西的桥头。月亮在头顶朦胧地照着,空气中有一种从田野里散发出的红芋的香甜气息。桥下的流水自北而南缓缓地流着,偶尔有一条小鱼“哗”地一声轻轻地跃出水面,银色的鱼体反射着月亮的清辉,如一个甜美温馨的梦。两人坐在大拱上方的小拱中,无拘无束地悄笑着,呢喃着。卫妹把嘴唇偎过来时,一种淡淡的槐豆花的香味令明成深深陶醉。卫妹的嘴唇湿润光滑,舌尖清香细腻。明成的幸福如桥下的河水般无休止地流淌着。他第一次知道拥有一个女孩子是怎样的美妙。他深深地陶醉着,陶醉着。美好的生活似乎刚刚开了个头,一切将会更加美好下去。
吃晚饭的时候,雨稍稍停歇了一会儿。楼下有餐厅,黑马说饭菜不卫生,硬拉着张浩上街吃。张浩无奈,只好随黑马身后走。刚出宾馆大门,迎面走过来王立。王立一脸怒气,腋下夹了一只皮包,刚刚从六路公共汽车上下来。
“老黑,你小子坑人怎么的?我按了地址去,连他妈一个人毛也没见到。”
“不可能,”黑马说。“你等一会儿,我帮你去找。”
“一块儿吃饭去吧。”明成看见王立胸前崭新的师范学院的校徽,心里产生了好感。
“他吃过了,对吗,王立?你吃过了吧?”黑马问。
“我吃个鸟。”王立一把抓过黑马的包。
四个人在钟楼饭店选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了几个菜。黑马要了一瓶杏花村,“哗哗”把一个空杯斟满,向明成说:“你明夭考试,今天就别喝了。”
明成点点头。
“还有你。”黑马指的是王立。
“我喝一斤也不耽误考试。”王立说着,抓过一只大杯子,给自己满斟上。
“你也考试?”明成好奇地问。
王立点点头。
两人一对准考证,巧极了,都在十三考场,如果按前后顺序排坐,两人还是前后桌。明成喜出望外,就和王立多聊了几句。黑马望见,找了个借口,把二人坐位分开了。
天气闷热,虽然电扇在呼呼响地吹,身上仍不停地冒出汗来。明成不喝酒,吃得比较快,吃完便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了,回去温温功课。”同王立打招呼时,他看到王立的目光怪怪的,说不清里面含了什么意思。
快到宾馆时,明成看到前面有一男一女并肩走着。那女子的背影很像卫妹,只不过发型不对头,卫妹一向是扎小辫的,而眼前的女子却一头漂亮的卷发。他几步急跨过去,绕到了前面。果然是卫妹,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卫妹也很惊异,脸上闪过喜悦的笑,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卫妹很快就变得惊慌失措。她扭头看看身边的男人,不自然地和明成打了个招呼。
“卫妹,你怎么会在这里?”明成并没有往意到卫妹表情的变化。
“我,我们乡开会、我——”
“乡里开会?”
“噢,是地区先进工作者会议,教育系统的。”卫妹身边的男人说。男人有四十多岁,脸苍白苍白的,一副干惯了文职活的样儿。
“你把地址留给我,我还有事,回头我去找你。”
卫妹记下了明成的地址,也不多说话,急匆匆地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
明成惊愕地呆立原地,似乎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相信卫妹是来开先代会的。卫妹工作很投入,学生成绩很好,被评上先进工作者是理所当然的。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匆匆地走掉?回想着卫妹的神色,明成越想越不对劲。他隐隐觉得卫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
冲了一个谅,明成关上门,穿了一条裤权坐到床上去。电视里正播着广告,一个女人在热水器下半裸着身子“咯吱咯吱”起劲地洗,说提起热水器,她就想了新婚的那个晚上。明成连着换了几个台,不是广告就是金山金榜。虽然已三四个月没看过电视了,他并不感到有什么新鲜,于是关掉机子,取了本世界历史看。每一字每一句都已背过很多遍,多看一眼就很烦。明成忽然想到如果今年高考还考不上自己该怎么办,是回家种地,还是继续复习,或者,就在城里赁间屋,一面做点小生意,一面与黑马保持联系。最后一个念头令他自己脸红。
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他想,一准是张浩和黑马回来了。
其实这一次他应该不来的,明成明白自己需要全心全力地准备高考。但是,与以往每一次一样,他无法拒绝黑马。每一次都有理所当然的理由,这一次也一样。每一次的理由都很相近甚至完全相同。它们在明成心中所激起的情绪也完全相同,那就是无可言说的悲苦、委屈,无可言说的无可奈何。到了自己一生完结的时候,回首一瞧,也许会发现在每一件事上左右自己的因素本质上都是相同的。明成想,那时也许会得出人生很简单的结论,但是,无论怎样简单,你却必须充当它的奴隶。
每一次代考都花费他许多精力和时间,打乱了他的复习计划,无可避免地对高考产生不利的影响。对此他无可奈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总是想起这个蹩脚的比喻。
书实在看不下去,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弄得他头疼。也许,他想,自己可以换一种活法试试,为什么非要把高考看得那么神圣呢?
明成想到了大弟,大弟前年考上了行署三中,现在正读高二。明成准备考过试就去看看他,坐七路车,十站,就到了他所在的学校。
门口有轻轻的响动,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明成连忙抓了一条毛巾被盖在身上。
进来的是三楼的女服务员,明成几次上下都见她坐在服务室里认真地阅读一本画报,还听见别的服务员喊她小谢。小谢穿了一件鼓状圆衫,下身穿了一条白色短裙,脸上施着谈粉,嘴唇上有一点淡淡的口红的痕迹。小谢长得很漂亮,所以略微打扮一下就显得千娇百媚,不过她的表情中并无放荡的迹象,而是低眉顺眼,一副楚楚动人的温柔。
小谢弯腰在屋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地直起身来,脸上并没有失望的表情。她看了看明成。拉了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
“有事吗?”明成问。
“没事,我丢了一个钥匙,没找到。”
明成垂下头去,目光停留在书上,心神却难以安定下来。
“你是哪里的?”小谢把腿抬起来,整理了一个短袜,粉红的短裤在明成面前飞快地闪了一下。
“林城的。”
“来干什么?”
“考试。”
小谢忽然抿嘴一笑:“今天的旅客里就你一人包房。”
明成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
“一个人住房害伯吗?”
“怕什么?”
“怕人咬你呀!”
明成笑了,说,“谁咬人呀?”
小谢也笑了。又说了会子话,小谢站起来,指了指墙上贴的电话号码单说,“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等会儿,十二点以后吧,如果有什么事,你打三楼服务台找我。”
明成惊讶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疑惑不已。
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灯管上挂满彩纸,拉花交叉着拉成长方形的两条对角线,墙上地上到处是细碎的彩团。课桌靠墙排放成一只木框状,中间空出一块舞台。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有祝福新年的欢乐气氛。明成恍恍惚惚又走到了教室中央,在五十六双眼睛的注视下满脸通红,但快乐的神色如彩灯光一样溢满了他的面容。五十六双手在给他鼓掌,掌声给了他勇气,他用结结巴巴的声音朗诵了一首小诗。他现在清楚地记得那首小诗的题目叫《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我拿着一把钥匙/敲着厚厚的墙。”然后,按照晚会规定,他开始说出自己的理想。“我想,”他说,“我要上大学,我一定要考上,毕业后,我想当一位行政村书记。”他的话引出一阵愉快的略带嘲讽的笑声。“我要尽自己的努力,”他接着说,“让两千多人都吃饱饭,都过上好日子,让所有的高中生、初中生、小学生不会因为家贫而辍学。”整个教室静了一下,而后,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明成一脸激动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心里充满了无往不胜的激情。他感觉到有一双明媚的眼睛正深情地看着他。他知道那是卫妹。他想对卫妹说,“我还有一个心愿没说,这个心愿就是娶你……”
睡梦中的明成脸上溢满甜甜的笑,如一个没经历任何苦难的孩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梦。梦中的情景是他高中毕业那年的元旦晚会。
第一至第十七考场设在七中,明成赶到时校门还没开。门前的广场上拥挤着许多人,表情各异,等待着七点五十分的到来。明成仔细看了一下,发觉一两个中年人伴着一个年轻人的情形不少,有的像父子,有的像母女,有的像弟兄。通常情况下,成人高考送考的很少,大家都是有单位的,用不着那些软性照顾,更用不着送考。明摆着的,是代考。天仍然阴得很厉害,如一块浸满了脏水的黑海绵,似乎随时都可能落下几滴来。明成早起喝了半碗稀饭,吃了一个烧饼,肚里略觉饥饿。经常参加考试的人都明白这一点,考前不要吃饱,以免精神跟不上。
王立和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
张浩把脸扭一边去。
“嗨,张局长。”中年人喊。
张浩做出吃惊的样子:“哟,老王,你也来了?”
老王笑笑说,“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不来吗?”
张浩看看黑马,黑马笑了;“当初我并不知道老王也在你们工商局,搞细节时,我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既然大家都相互了解,就不用我多说了。”
黑马这次来是做了两笔生意。
张浩在前年上了一个培训班,是省里一所综合性大学在县里设的教学点。培训规则上规定,凡两年以后通过毕业考试的,可以得到该大学颁发的结业证书;如果能通过两年以后的成人高考,则无需再去脱产学习,就可以获得该大学颁发的毕业证书。老王的情况大致和张浩差不多。他们身在肥得流油的工作部门,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机遇,肯定不会参加成人高考的,因为要脱产进修,就意味着让油水白白流走。当然,机遇是用钱买来的。据明成所知,两年下来,张浩在培训班的开销不下于四千元。自然,四千元用不着他自己掏一分一文,局里可以全部报销,包括这次到行署来的开销,张浩也有本事报掉。
张浩自然不希望碰到熟人,何况还是局里的人。
黑马把王立和明成拉到一边,说,“既然你们分到了一个考场,有一点我必须交代到。如果监考老师看了你们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发现是一个单位的,人家问,张浩,你身后的那一个是谁?多大了?哪儿的?你怎么回答?还有王立,如果是问你,你又怎么回答?””
明成吃了一惊,“这个,我可没想到。”
黑马让两人把准考证、工作证和临时身份证都掏出来让对方看,说一定要记准,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小细节把大事耽误了。
明成不由得佩服黑马的心细,看来做个职业经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和王立抓紧进考场前的短暂时间,迅速把对方的情况记住了。
明成心里很难受,虽然已是老考了,这种不平衡感仍不时强烈地袭击他。
在这样的日子他不属于自己:在监考老师眼里他叫张浩;在张浩和黑马的眼里他是一架机器;在他自己心里,他也得时时记住自己叫张浩,他的全部劳动是属于张浩的。
大门开了,考生们潮水一般涌进考场。门口站了几位戴红袖标的值勤人员,-一检查着考生们的身份证和准考证。
“记着,兄弟,大胆考,考好与考不好价格上可差了一半。”黑马拍拍明成的肩,俯在他的耳边说。
明成和王立正好是前后座。两人刚坐好,就有两个佩监考证的老师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戴眼镜,女的二十多岁,看气质像是刚从师范院校毕业的。男教师把全场三十多人审视了一会儿,讲了几句话,就开始念考场规则。
明成对诸如不许偷看、不许携书入场之类的规则全不在乎。令他心里评怦直跳的是第五条:几代考者,一经查出,是高校在校生者,由其所在学校勒令退学或开除学籍;是在校高中生或离校高中毕业生者,两年内不准参加全国统一高考。明成在心里默默祝愿自己能平安过了这一关。如果真的给清理出去,回去对父亲对卫妹都无法交待,对自己也无法交待。
环顾左右,明成更加忐忑不安。全考场三十多人,竟有近十张娃娃脸。经验告诉他,这绝不是好兆头。
监考老师走下讲台,用报考证存根一一对照考生身份证、工作证和准考证以及考生面貌。
女教师在明成南边的一个考生跟前站住,对照一会儿,忽然问,“你叫什么?”
那是个女孩子,只见她慌得站了起来,说,“卢秀英。”
“多大了?”
“四十,四十五。”
女教师笑了,对男教师说,“陈老师,你来看看,这女孩有四十五吗?”
陈老师也笑了,“青春永驻,你这秘方说出去,准发大财。”
女孩子声音抖抖地说,“我是四十五嘛!”
女教师把三份证件叠在一起塞给女孩,说,“我才二十四,你四十五我怎么办?好了,别说了,你可以去向考务委员会解释,解释得通,他们会打招呼的。出门左拐,红房子那儿就是。不过,你最好别去,我念你初犯,不记名,一走了事。你如果到了那儿,一准留下案底,那可是自讨苦吃。”
女孩子啜泣着跑开了。
“我发现一点,”陈老师在教室后侧说,“今年的考生,用临时身份证的特别多,不知是什么缘故。”
“临时身份证可以做假,”女教师与他一唱一和,“咱们要把持临时身份证的考生当作检查重点。”
“今年户口机关又大捞了一把。”陈老师咕哝过。
女教师又走到女孩子身后的一个考生跟前。
“叫什么?”
“于文龙”
“多大?”
“三十二。”
“三十二,是哪一年生人?”
“三十二,是,是六二年。”
“那么,属相是什么?”
那位白净斯文的男孩子愣了一下,说,“这,我,我不知道。”
陈老师在一旁笑着说,“一个三十二岁的大男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属相吗?”
“我真不知道。”男孩子说。
“你去考务委员会解释去吧。”
男孩子无奈,一脸尴尬地走了。
明成紧张得心快要跳出来了。我怎么办?他想,如果问我是属什么的,我怎么答?张浩是六○年生人,三十四岁,三十四岁属什么呢?明成懊悔自己平日没留心过这方面的事,自己宿舍的墙上就贴有一张印着十二属相的年历画,每天都要扫过几眼,可惜从没想到过用心记排列顺序,不然,现在推算也还来得及。真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弄出个不换照片,他弄出个属相问题。
女教师检查完南边的一排,又从后面一路检查过来。令明成惊讶的是她几乎没有过问王立。王立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嘴里嚼着口香糖。不知是她认识王立,还是被王立的潇洒劲儿弄迷糊了。
明成不可避免地成为检查对象,虽然他换上了新衬衣和新皮鞋,仍显得土里土气的,令人很难从他身上看出多少国家公务人员的痕迹。
对照,三证之后,女教师果然使出了杀手铜。
“三十四岁,属什么?”
“属狗。”明成一咬牙,豁出去了。
“不对吧,我记得三十四岁是属羊呢。”
明成心中猛一紧,但他并没有放弃。
“是属狗,我自己的属相怎么会记不清?不信你可以去查,六○年生人,属狗。”
女教师不吭声了,又站了几秒钟,便走过去了。”
明成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在心里侥幸自己的坚守。看来女教师也不知道三十四岁到底属什么。她只不过是察言观色而已。如果被吓唬住了,一切也就完了。
到发试卷时为止,明成所在的第十三考场被清出六人。教室里变得空落落的。
上午的考试快结束时,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势很猛,不一会儿,院子里到处流淌着混浊的泥浆。西半天时不时亮起一个闪电,隐隐的雷声如鼓,“咕咕咚咚”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敲得人心里潮乎乎、凉冰冰的。
王立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一把伞,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向房檐下的明成招了招手。明成愣了一下,便冒雨奔了过去。
“考得怎么样?”王立问。
“还可以,这两门课平均七、八十分不成问题。”
“又可以多拿五百块了,加一块儿一千块,够你用一阵儿了。”
“多拿五百?一千块?”明成惊异地站住了。
“怎么?不是考成了翻番吗?”王立显得比明成还要惊异。
“可我的定金只有一百,考成了总共才四百。”
王立笑了,用手抿了抿有些潮湿的头发,拍拍明成的后脑勺,“傻瓜,你怎么一点行情也不懂?是雏儿吧?告诉你,现在的枪情,枪情懂吗?就是代考行情,成人高考是一千,职称考试六百,招工考试五百,要是高考,那得三千。这是最起码的知识。你不懂这,怎么混呢?”
“可黑马说——”
“黑马?你信他的?这小子欺爹哄娘,吃喝嫖赌无所不做,跑江湖的腿,卖假药的嘴,你怎么可以全信他的?他说二百,你得往六百上和他侃价。他行情比谁都熟,他会主动给咱们多留?我传你一条经验,你不要以为他是你的财神爷,其实,你是他的衣食父母。你担心什么?怕他什么?我现在正上师范,如果不是学校方面离不开,我就自己找活干,省得让他中间宰一刀子。”
明成一时无话可说,心里犯堵,而且堵得很厉害,身子不由自主地亚出伞外,很快被雨水淋了个精湿。
王立把他接过去问,“昨儿晚上睡得好吗?”
“好。”明成说。
“没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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