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5)

  邦当夫人曾不止一百次地说过她不愿意去维尔迪兰家,此刻却因受到星期三聚会的邀请而兴奋不已,而且盘算着如何才能尽量多去几次。首先,她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是容不得任何一次缺席的。其次,邦当夫人属于那种人们不乐于与之交往的女人,这种女人被邀请参加“系列”聚会时往往不是干脆地赴约(她们不像那些稍稍有空便愿意出门的人那样使主人高兴),而是相反地强制自己不去参加第一次和第三次晚会,希望自己的缺席会引起注意;她们只出席第二次和第四次晚会,但如果别人告诉她们第三次晚会将十分精采,那么她们便将秩序颠倒一下,借口说“很可惜,上一次她们没有空”。邦当夫人既是这种人,便盘算在复活节前还有几个星斯三,她怎样才能多去一次,而无强加于人之嫌。她想在和戈达尔夫人一同回家的路上得到稍许启示。“啊!邦当夫人,您站起来了,这种逃跑的信号可真不好。您上星期四没有来,应该给我补偿……来,再坐下,就一会儿。晚饭以前,您总不会再拜访别人吧!真的,您不想尝尝?”斯万夫人一面递过点心,一面说:“您知道,这些小玩意味道不坏,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您尝尝,您一定会喜欢的。”戈达尔夫人说:“不,看上去就好吃。奥黛特,您家里的食品可真丰富。我不用问是在哪里买的,我知道您总是去雷巴特商店。我得承认,我不像您那样专一,我常去布内博内商店买小点心和糖果,那里的冰淇淋可实在不好,而雷巴特商店对冰冻食品,不论是冷冻甜点还是果汁冰糕,都很拿手,我丈夫说,necpluscultra①。”“不过,这些点心是自己家里做的,您真的不要?”邦当夫人说:“不,要不我就吃不下饭了。不过我再坐片刻,您知道,和您这样聪明的女人谈天是件快事。”“您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奥黛特,不过我很想知道您对特龙贝夫人那顶大帽子的评价。当然大帽子是目前流行的款式,但是,是不是稍稍过分了?刚才她那顶帽子比起前几天她来我家戴的帽子,还是小巫见大巫哩。”“哪里,我可不聪明,”奥黛特带着理当如此的神气说,“其实我这人很轻信,人家说什么我都相信,常常为一点小事伤心发愁。”她影射的是最初因嫁给斯万这样的人而痛苦不安,斯万有自己的生活并和别的女人来往。阿格里让特亲王听见她说“我可不聪明”,立刻认为应该加以否定,但却缺乏敏捷的反应能力。“您胡说什么呀!”邦当夫人高声说。“您还不聪明?”亲王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说:“这是什么话?大概耳朵在骗我吧?”奥黛特说:“真的,我不骗你们,我确实是小市民,容易大惊小怪,满脑子偏见,坐井观天,十分无知,”接着她打听夏吕斯男爵的近况:“您见到亲爱的男爵了吗?”“您算无知?”邦当夫人惊呼道,“那么,那些官员们,那些只会谈论衣着服饰的殿下夫人们又算什么呢!……对了,夫人,就在上个礼拜,我和公共教育部部长夫人谈到《洛亨格林》②。她说:‘啊,《洛亨格林》,对了,这是牧羊女游乐场上一次的表演,据说逗人笑得直不起腰。’我听了真想给她一记耳光,您瞧瞧,夫人,有什么办法,这种话怎不叫人发火。我是个倔人,您是知道的,”接着她又转脸对我说,“您说呢,先生,我的话有理吧?”“依我说,”戈达尔夫人说,“这情有可原,我们常常被突然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所以答非所问,这一点我略有体会,因为维尔迪兰夫人经常这样让我们出洋相。”“谈到维尔迪兰夫人,”邦当夫人问戈达尔夫人:“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有哪些客人?……我记起来了,对,我们接受了邀请,下星期三去她家。您是不是先到我家吃晚饭?然后我们一同去她家。我独自去有点胆怯,也不知为什么,这位尊贵的女士一直使我害怕。”“我可以告诉您,”戈达尔夫人说,“使您害怕的是她的嗓音,这没办法,哪会人人都有斯万夫人那样好听的声音呢?不过,‘女主人’这话很对,只要你开口说话,冰雪立刻融化,维尔迪兰夫人确实很好客,当然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第一次去陌生地方总是不太自在的。”
  “您也来和我们一道吃饭吧,”邦当夫人对斯万夫人说,“饭后我们一同去维尔迪兰家,玩维尔迪兰游戏,到那里以后我们三人呆在一边自己交谈,‘女主人’会对我瞪眼睛,从此不再邀请我,不过我不在乎。那会使我大大开心咧。”她这番话似乎不太真实,因为她接着又问:“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会有哪些客人?聚会都干些什么?客人总不致于太多吧?”“我肯定不会去,”奥黛特说,“我们只能在最后那个星期三露露面。如果您愿意等到那时……”然而,邦当夫人对这个延期的建议似乎毫无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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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世界的尽头;好得不能更好了。
  ②《洛亨格林》是瓦格纳的三幕歌剧。
  一个沙龙的才智价值往往与风雅成反比,然而,既然斯万认为邦当夫人讨人喜欢,那就是说一个人沉沦而被迫与另一类人为伍时,他对他们不再苛求,对他们的才智及其他不再挑剔。如果这一点是真的,那么,个人和民族一样,在失去独立性的同时也失去自己的文化修养,甚至语言。这种容忍态度的后果之一,便是从某个年龄开始,人们越来越喜欢听别人赞扬和鼓励自己的才智和气质,例如,大艺术家不再和具有独特性的天才交往,而只和学生来往,后者和他的唯一共同语言是他的教条,他们对他唯命是从、顶礼膜拜,又例如,在聚会中某位唯爱情至上的、卓越的男士或女士会认为,那位虽然才智平庸,但话语之间对风流韵事表示理解和赞同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因为他的话使情人或情妇的情欲本能得到愉快。再以斯万为例。邦当夫人说,有些沙龙只接待公爵夫人们,真是岂有此理!此时,作为奥黛特的丈夫的斯万便点头称是,要是往日在维尔迪兰家中,他会对邦当夫人不以为然,而此刻却说她是个好女人,既富有风趣,又不附庸风雅。他也乐于给她讲一些有趣的事,使她“乐得直不起腰”,她没听说过这些事,但一点就“通”她喜欢讨人欢心,喜欢取乐。
  “这么说,医生不像您那么酷爱花?”斯万夫人问戈达尔夫人,“啊!您知道,我丈夫是圣人,中庸之道。不过他倒是有一个嗜好。”邦当夫人眼中闪着狡黠、欢乐和好奇,问道:“什么嗜好,夫人?”戈达尔简单明了地说:“看书。”“这种嗜好可没什么让妻子担心的。”邦当夫人惊呼道,一面克制邪恶的微笑,“您知道,医生完全钻到书里去了!”“那好呀,您不用担心害怕……力,您听说维尔迪兰夫人要在新买的房子里装电灯吗?这消息不是我的私人密探告诉我的,是从另一条渠道,电工米尔德那里听说的。您瞧我对消息来源毫不隐瞒。连卧室也要装电灯,配上灯罩使光线柔和,多么美妙的奢侈!我们的同代人总是追求新玩意,哪怕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玩意。我一位朋友的嫂嫂在家里装了电话,不用出门就能向供应商订货。我承认我略施小技让她同意我哪天去对着电话机谈话。电话对我很有诱惑力,不过我宁肯去朋友家打电话,而不愿自己装电话。新鲜劲一过,电话会完完全全成为累赘的。好了,奥黛特,我走了,别再挽留邦当夫人,她要送我回家,我必须走,您这下子可让我闯祸了:我丈夫比我先到家!”
  我也一样应该告辞回家了,虽然还没有品尝菊花这些鲜艳斑斓的外壳所蕴藏的冬天的乐趣。乐趣尚未来到,而斯万夫人似乎不再等待什么了。她任仆人收拾茶具,仿佛在宣布:“关门了!”她终于开口说:“真的,您也要走?那好吧,再见。”即使我留下来,也就未必能体会到这陌生的乐趣,而原因不仅仅在于我的忧郁,也就是说这种乐趣并不存在于迅速导致告辞时刻的那条时间的老路上,而是存在于我所不知的一条小路上,我本该拐弯进去才对。不过,我的拜访至少已经达到目的,希尔贝特会知道她不在家时我来看过她父母,还会知道,用戈达尔夫人的话说,我“一上来,从一开始就征服了维尔迪兰夫人”(医生夫人从未见过维尔迪兰夫人如此“殷勤讨好”,还说“你们大概天生有缘份”)。希尔贝特将知道我曾恰如其分地、怀着深情谈起她,她将知道我们不见面我仍然能生活下去,而她最近对我的厌嫌,在我看来,正是因为她认为我没有这个能力。我曾对斯万夫人说我不能再见希尔贝特。我这样说,仿佛我决心永远不再见她。我要给她写的信也表达同样的意思。但是,为了给自己鼓气,我要求自己作最后的、短暂几天的努力。我对自己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拒绝她的约会。我将接受下一次约会。”为了减少这种分离的痛苦,我不把它看作是永久分离,虽然我感到它将是永久的。
  这一年的元旦对我十分痛苦。当您不幸时,无论是有意义的日子还是纪念日,一切都会令你痛苦。然而,如果你失去了亲爱者,那么,痛苦仅仅来源于强烈的今昔对比,而我的痛苦则不然,它夹杂着未表明的希望:希尔贝特其实只盼着我主动和解,见我没有采取主动,她便利用元旦给我写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爱上你了,你来吧,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见不到你我简直无法生活。”从旧年的岁末起,我就认为这样一封信完全可能,也许并非如此,但是我对它的渴望和需要足以使我认为它完全可能。士兵在被打死以前,小偷在被抓获以前,或者一般来说,人在死前,都相信自己还有一段可以无限延长的时间,它好比是护身符,使个人——有时是民族——避免对危险的恐惧(而并非避免危险),实际上使他们不相信确实存在危险,因此,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不需要勇气便能面对危险。这同一类型的毫无根据的信念支持着恋人,使他寄希望于和解,寄希望于来信。其实,只要我不再盼望信,我就不会再等待了。尽管你知道你还爱着的女人对你无动于衷,你却仍然赋予她一系列想法——即使是冷淡的想法——赋予她表达这些想法的意图,赋予她复杂的内心生活(你在她的内心中时时引起反感,但时时引起注意)。对希尔贝特在元旦这一天的感觉,我在后来几年的元旦日都有切身体会,那时,我根本不理睬她对我是专注还是沉默,是热情还是冷淡,我不会想,甚至不可能想到去寻求对我不复存在的问题的答案。我们恋爱时,爱情如此庞大以致我们自己容纳不了,它向被爱者辐射,触及她的表层,被截阻,被迫返回到起点,我们本人感情的这种回弹被我们误认为对方的感情,回弹比发射更令我们着迷,因为我们看不出这爱情来自我们本人。
  元旦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希尔贝特的信没有来。那几天我收到几张迟发的或者被繁忙的邮局延误的贺年卡,所以在元月三号和四号,我仍然盼望她的信,不过希望越来越微弱。后来几天里,我哭了许多次。这是因为,我放弃希尔贝特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出自真心诚意,我一直盼望在新年收到她的信,眼前这个希望破灭了,而我又来不及准备另一个希望,我像服完了一小瓶吗啡而手头又没有第二瓶吗啡的病人一样痛苦异常。但是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而这两种解释并不相互排斥,因为同一种感情有时包括相反的因素,那就是在我的内心中,对希尔贝特来信所抱的希望曾使她的形象离我更近,当初我急于见她,我如何见到她,她如何待我,凡此种种所引起的激情曾再次涌上心头。立即和解的可能性否定了顺从——其巨大力量往往不被我们察觉。人们对神经衰弱的病人说,只要他们躺在床上不看信不读报,他们便会逐渐安静下来,然而病人却不相信,认为这种生活方式只会更刺激他们的神经,同样,恋人们从相反的心理状态来观察“放弃”,在未真正付诸实行以前,他们也不会相信“放弃”会具有裨益身心的威力。
  由于我心跳过速,人们叫我减少咖啡因的剂量,我减量以后,剧烈心跳果然停止,于是我开始怀疑:与希尔贝特近乎绝交时我所感到的焦虑莫非是由咖啡因所引起的?而每当这种焦虑重现时,我总以为是因为我看不见希尔贝特,或者(偶尔与她相遇)看见她冷冷的面孔而感到痛苦。不过,如果说这药才是痛苦的根源,而我的想象力进行了错误解释的话(这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情人们最沉重的精神痛苦往往是由和他们同居的女人的生理习惯所引起的),那么它仿佛是使特里斯多和绮瑟①饮后长久相爱的药酒。咖啡因的减量虽然立即使我身体好转,但并未消除我的忧郁。如果说这带毒性的药没有创造忧郁,至少它曾使忧郁更为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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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特里斯多和绮瑟是十二世纪法国民间传奇中的两个人物,他俩因误喝药酒永生相爱,并受迫害。
  快到一月中旬,我对新年来信的希望破灭,失望所引起的附加的痛苦稍稍有所缓解,然而,“节日”前的悲伤又卷土重来。它之所以十分残酷,是因为我就是这个悲伤的制造者,有意识的、自愿的、无情的、有耐心的制造者。希尔贝特和我的关系是我唯一珍惜的东西,而我却不遗余力地破坏它,用长期不来往的办法逐渐制造我的冷漠(并非她的冷漠,但实际上是一回事)。我不断地、竭尽全力地使我身上爱恋希尔贝特的那个我进行残酷的慢性自杀,而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此刻的行为及将来的后果。我不仅知道再过一段时间我将不再爱希尔贝特,还知道她将为此感到遗憾,她会想方设法和我见面,但都和今天一样不能如愿以偿,并不是因为我太爱她,而是因为我肯定会爱上另一个女人,我将长时间地渴望她,等待她,不肯腾出一秒钟来和希尔贝特见面,因为希尔贝特对我将毫无意义。毫无疑问,就在此刻(我已决心不见她,除非她正式要求解释,或者表白全部爱情,而这是决不会发生的),我已失去希尔贝特,但我却更爱她(我比去年更强烈地感到她对我是多么重要,去年的每天下午,我都能如愿以偿地和她在一起,以为我们的友谊不受任何威胁)。毫无疑问,此刻我憎恶这个念头:有一天我会对另一个女人产生同样的感情。这念头从我这里夺去的不仅仅是希尔贝特,还有我的爱情和痛苦,而我是在爱情和痛苦之中,在眼泪中努力确定希尔贝特的意义的,现在却必须承认这爱情和痛苦并非她所专有,它们迟早会献给另一个女人。因此——这至少是我当时的想法——我们永远超然于具体对象之外,当我们恋爱时,我们感到爱情上并未刻着具体对象的名字,它在将来,在过去,都可能为另一个女人(而不是这个女人)诞生:而当我们不恋爱时,我们以明哲的态度对待爱情中的矛盾,我们随兴所至地高谈阔论,但我们并不体验爱情,因此并不认识它,因为对爱情的认识具有间歇性,感情一出现,认识即消亡。我将不再爱希尔贝特,我的痛苦让我隐约窥见我的想象力所看不到的未来,当然,此刻还来得及向希尔贝特发出警告,告诉她这个未来正逐渐成形,告诉她它的来临是迫近的,甚至无法避免的——如果她希尔贝特不来协助我对那尚在萌芽状态的未来的冷漠进行摧毁的话。多少次我想像给希尔贝特写信,或者跑去对她说:“请注意,我已作出决定。此刻是我最后一次努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很快我就不再爱你了!”可这又何必呢?我有什么权利责备希尔贝特无动于衷呢?我自己不是对除她以外的一切无动于衷,而并不引咎自责吗?最后一次!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事,因为我爱希尔贝特。但是对她来说,这就好像是友人在移居国外以前写信要求来访一样,而我们往往予以拒绝(仿佛拒绝爱我们的讨厌女人),因为我们在盼望快乐。我们每天所支配的时间具有弹性,我们所体验的热情使它膨胀,我们所引起的热情使它收缩,而习惯将它填满。
  此外,即使我对希尔贝特讲,她也听不懂。我们说话时,总以为听话者是我们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脑子。我的话语仿佛穿过暴雨的活动水帘才到达希尔贝特那里,拐弯抹角,面目全非,仅仅是可笑的声音,而再无任何含义。人们借话语所表达的真理并不具有不可抗拒的确凿性,它不能立即使人信服,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真理才能在话语中完全成形。例如,在论战中,某人不顾种种论据证据,将对立面的理论斥为叛逆,但是后来他却皈依了这个最初被他憎恶的信念,而原先徒劳传播这个信念的人却不再相信它。又例如一部杰作,对于高声朗诵的崇拜者来说,它当然是传世之作,无需证明,而听者却认为它毫无意义或者平庸无奇,但后来听者也承认这是杰作,可惜为时太晚,作者已无法知道。同样,在爱情上,不论你做什么,障碍决不会被绝望者从外部摧毁;只有当你对它们不再感兴趣时,它们才会从另一方面,被不爱你的女人的内心力量所推倒;昔日你试图推倒但总不成功,如今它却突然倒坍,但对你已毫无意义。如果我将自己未来的冷漠及其防止办法告诉希尔贝特,她会以为我这样做表明我对她的爱情和需求超过她的估计,因此她更讨厌和我见面。确实,正是爱情使我比她更清楚地预见到这个爱情的结束,因为我连续处于前后矛盾的精神状态。我本来可以通过写信或见面对希尔贝特发出这个警告,因为这段时间说明我并非须臾离不了她,并且向她证明没有她我也能活下去。不巧的是,某些人,不知出于好意还是恶意,向她说起我,而那口气使她认为是我央求他们这样做的。每当我得知戈达尔、我母亲、甚至诺布瓦先生用笨拙的话语破坏我刚刚作出的牺牲,践踏我的克制态度所获得的结果时(他们使她误认为我不再保持克制),我感到双倍的气恼。首先,我那用心良苦又卓有成效的回避必须从头开始,因为那些讨厌的人在我背后破坏了我的努力,使我前功尽弃。不仅如此,我和希尔贝特见面的愉快也会减色,因为她不再认为我在体面地顺从,而认为我暗中活动,以谋求她不屑于赏赐的会晤。我诅咒人们这种无聊已极的闲言碎语,他们往往在关键时刻深深地伤害我们,而并无使坏或帮忙之意。他们什么也不想,为说话而说话。有时是因为我们未能对他们保持沉默,而他们的嘴又不紧(和我们一样)。当然,在摧毁爱情的这项残酷工程中,他们的作用远远比不上两个人——这两人往往在一切即将圆满解决时使一切付之东流,其中一人出于过度的善意,另一人出于过度的恶意,而我们并不像怨恨不识时务的戈达尔之流一样怨恨这两个人,因为第二位是我们所爱的人,第一位是我们自己。
  每次拜访斯万夫人,她总邀请我和女儿一道喝午茶,而且叫我直接给她女儿回信,因此,我常常给希尔贝特写信,在信中我没有选用我认为最有说服力的词句,而仅为我的眼泪寻找最温柔的河床,因为遗憾和欲望一样,并不试图自我分析,只要求自我满足。当一个人恋爱时,他的时间不是用来弄明白他的爱情是怎么回事,而是用来促成明天的约会。当他放弃爱情时,他不试图理解自己的悲伤,而是试图向引起这种悲伤的女人献上他认为最动人的话语。他说的是他认为有必要讲的,而对方不会理解的话,他在为自己说话。我写道:“我原先以为这决不可能,唉!看来这并非十分困难。”我还说:“也许我再不见你了。”我的话避免冷淡(她会认为那是矫揉造作),但当我写下这些话时,我在流泪,因为我感到它们表达的不是我可能相信的事,而是实际上即将发生的事。下一次她托人要求和我见面时,我也会像这次一样鼓足勇气不让步,这样一来,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我会逐渐达到因长久不见面而不想见面的状态。我流泪,但是我有勇气(而且感到愉快)牺牲和她相会的幸福,以求有朝一日吸引她,然而,到了那一天,吸引不吸引她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了。我假定——尽管不太可能——此刻她在爱我,正如我最后那次拜访她时她说的那样,我假定她的厌倦情绪不是出于对我的厌烦,而是出于嫉妒的敏感性,出于和我相似的虚假的冷漠,这种假定仅仅使我的决定不那么残酷。我想象在几年以后,当我们彼此相忘时,我回顾往事,对她说我此刻写的信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她会回答:“怎么,你当时爱着我?你知道我多么盼望这封信,多么盼望和你见面,这封信使我哭得多伤心!”我从她母亲家一回来便动手写信,虽然我想到我可能正在制造误会,但这个想法,由于它带来的忧愁,也由于它带来的愉快(我想象希尔贝特爱着我),促使我把信写下去。
  当斯万夫人的“茶会”结束,客人们告辞时,我脑子里想的是如何给她女儿写信,而戈达尔夫人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种事情。她“巡视”一番,毫无例外地向斯万夫人赞扬客厅的新家具,醒目的新“添置品”,在其中发现奥黛特在拉贝鲁丝街的前寓所里某几件东西(虽然为数极少),特别是她的吉祥物——宝石雕成的动物。
  斯万夫人从一位受她敬重的朋友那里学到了“过时”一词,它打开(新的眼界,因为它所指的恰恰是几年以前她认为“时髦”的东西,因此这些东西便统统隐退,与曾作为菊花支撑的金色格子架、许多希鲁商店的糖果盒,以及印有花饰的信纸堆在一起(还不算装饰壁炉板的硬纸钱币,早在她认识斯万以前,一位颇有修养的男人就劝她将它们收起来)。此外,在这些暗色墙壁(与斯万夫人稍后的白色客厅完全不同)的房间中,在这种艺术气质的紊乱和画室般的杂乱中,远东风格在十八世纪风格的进逼下节节败退,斯万夫人为了使我更“舒服”而拍打的椅凳上绣的是路易十五式的花束,而不再是中国龙。她经常呆在房间里,她说:“我很喜欢这间房,常常使用它。我不能生活在怀有敌意的、陈腐的东西中间。在这里我才能工作。”(她并未说明是画画还是写书;当时那些不愿无所事事,想有点作为的女人开始对写书感兴趣)。她的周围都是萨克森瓷器(她说这个字时带英国音,她喜欢这种瓷器,甚至不论谈到什么都说:这真漂亮,就像萨克森瓷器上的花)。她爱惜它们,甚过往日的瓷雕像和瓷花盆,唯恐无知的仆人碰坏它们。他们那无知的手常使她惶惶不安,使她大发雷霆,而斯万这位如此温顺和彬彬有礼的主人,竟目睹妻子吵吵嚷嚷而毫无反感。清醒地看到缺点,这丝毫无损于爱情,而是相反,使缺点更为可爱。如今,奥黛特在接待熟朋友时不再穿日本睡袍了,而是穿色彩鲜艳的皱丝浴袍,她用手抚摸胸前那花纹图案中的泡沫,她浸泡在其中,悠然自得,随心嬉戏,她的皮肤如此清凉,呼吸如此深沉,仿佛丝袍在她眼中并非像布景一样的装饰品,而是满足她对容貌和卫生的苛求的,如tub(澡盆)和footing(散步)一样的必需品。她常说她宁可没有面包,也不能没有艺术和清洁,她常说,如果《蒙娜丽莎》被烧毁,那会比“大量”朋友被烧死使她更为悲痛。这些理论在她的朋友们看来似乎荒谬绝伦,但却使她显得出众,因而引起比利时大臣每周一次的来访。如果以她为太阳的这个小世界的人们得知她在别处,例如在维尔迪兰家,被认为是蠢女人的话,一定会大惊失色。由于头脑灵活,斯万夫人更喜欢和男人来往,而不大喜欢和女人来往。当她评论女人时,总是从风流女人的角度出发,挑剔她们身上不受男人欣赏的地方,体型粗笨哪,面色难看哪,尽写错字哪,腿上汗毛太重哪,气味难闻哪,眉毛是假的哪,不一而足。相反,对曾宽厚待她的某个女人,她便不那么尖刻,特别是当这女人生活不幸时。她巧妙地为这女人辩护说:“人们对她未免太不公平了。我敢保证她是个好人。”
  如果戈达尔夫人以及克雷西夫人旧日的朋友长时间没见到奥黛特,那么他们一定很难认出奥黛特客厅的摆设,甚至很难认出奥黛特本人。她看上去比以前年轻许多!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发胖了,既然身体更健康,显得那么神色安祥,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另一方面是由于她的新发型,光滑平整的头发增加了面部的宽度,玫瑰色的粉使脸更有神采,昔日那棱角过于鲜明的眼睑和侧面现在似乎柔和多了。这种变化的另一个原因如下:奥黛特到了中年,终于发现或者说发明她自己的独特面貌,某种永恒的“性格”,某种“美的类型”,于是她在那不协调的面部轮廓上——它曾被飘忽不定、软弱无能的肉体所左右,最轻微的疲劳使它在霎那之间长了好几岁,仿佛是暂时的衰老,因此,长久以来,它根据她的心情和面色而向她提供一个零散的、易变的、无定形的、迷人的脸——贴上这个固定的脸式,仿佛是永不衰退的青春。
  斯万的房间里没有别人给他妻子拍的那些漂亮照片,尽管她在照片上的穿戴各不相同,但那神秘和胜利的表情仍能使人们认出她那洋洋得意的身影和面庞。他房间里只有一幅十分简单的老式照片,它摄于奥黛特贴上固定脸式以前,因此她的青春和美貌似乎尚未存在,尚未被她发现。然而,斯万忠实于另一种观念,或者说他恢复原有的观念,他在这位处于走动和静止之间的、脸色疲惫、目光沉思的瘦弱少妇身上所欣赏的是波提切利式的美。确实,他仍然喜欢在妻子身上看到波提切利的画中人。奥黛特却相反,她不是极力突出,而是弥补和掩饰她身上那些她所不喜欢的东西,它们在艺术家看来可能正是她的“性格”,而她作为女人,认为这是缺点,甚至不愿意别人提起这位画家。斯万有一条精美的、蓝色和粉红色的东方披巾,当初他买下来是因为《圣母赞歌》①中的圣母也戴这样一条披巾,但是斯万夫人从不肯戴它。只有一次她听任丈夫为她订做一套衣服,上面饰满了雏菊、矢车菊、勿忘草、风铃草,和《春》②一模一样。有时,傍晚时分她感到疲乏,斯万便低声叫我看她那双沉思的手,它们那无意识的姿势就像圣母在圣书上写字(那里已经写着《圣母赞歌》)以前往天使端着的墨水瓶里蘸墨水的姿势一样灵巧而稍稍不安。但是斯万接着说:“您千万别告诉她,她要知道了准会改变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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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提切利的作品。
  ②波提切利的壁画。
  除了斯万情不自禁地试图在奥黛特身上发现波提切利的忧郁节奏以外,在其他时刻,奥黛特的身体是一个统一体,它全部被“线条”圈住,线条勾划出这个女人的轮廓,而对旧款式的崎岖线路、矫饰的凸角和凹角、网络以及分散杂乱的小玩意统统删去,而且,凡当身体在理想线条内侧或外侧显出错误和不必要的弯曲时,这条线便大胆纠正大自然的错误,并且在整整一段路程上,弥补肉体和织物的缺陷。那些衬垫、其丑无比的“腰垫”已经消失,带垂尾的上衣也无影无踪,以前,这种上衣盖过裙子,并且由僵硬的鲸须撑着,一直给奥黛特一个假腹部,使她仿佛是一堆七拚八凑的、零散的构件。如今,流苏的垂直线和褶裥饰边的弧线已被身体的曲线所取代,身体使丝绸起伏。仿佛美人鱼在拍水击浪,贝克林纱也具有了人性,身体从过时款式那长长的、混沌和模糊的包膜中挣脱出来,成为有机的、活生生的形式。然而,斯万夫人喜欢并善于在新款式中保留旧款式的某些痕迹。有时,我晚上无心工作,又知道希尔贝特和女友们看戏去了,便临时决定去拜访她父母。斯万夫人通常身着漂亮的便服,裙子是一种好看的深色(深红色或桔红色),它不是流行色,因而似乎另有含义,裙子上斜绣着一条宽宽的、镂空的黑丝带,使人想到旧日的镶褶。在我和她女儿绝交以前,有一天,春寒料峭,斯万夫人邀我去动物园。她走热了便或多或少地敞开外衣,露出衬衣的齿状饰边,仿佛是她几年以前常穿而如今不再穿的背心上轻微的齿形贴边。她的领带——她忠实于“苏格兰花呢”,但是颜色柔和得多(红色变为粉红色,蓝色变为淡紫色),以致人们几乎以为这是最流行的闪色塔夫绸——以特有的方式系在颔下,人们看不出它在哪里打结,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如今不再流行的帽“带”。如果她再“坚持”一段时间,那么,年轻人在试图解释她的服饰时会说:“斯万夫人本人就是整整一个时代,对吧?”优美的文体在于将各种不同形式重叠起来,暗藏在其中的传统使它更臻优美,斯万夫人的服饰也一样。对背心及圆结的朦胧回忆,加上立即被克制的“划船服”①趋向,甚至加上对“跟我来,年轻人”②的遥远而模糊的影射,这一切使古老的形式——重现(不完全的重现)在眼前的具体形式之中,那些古老形式是不可能让裁缝或妇女服装商真正制作出来的,但它却牵动人们的思绪。因此,斯万夫人蒙上一层高贵色彩,而这也许是因为这些装饰既然毫无用处,那么它应该有一种比实利更高的目的,也许是因为它是过去岁月留下的痕迹或者这个女人所特有的衣着上的个性,总之,这种高贵色彩使她千姿百态的装束神态如一。人们感到她的穿着不仅仅是为了身体的舒适或装饰。她的衣着仿佛是整个文明的精致而精神化的体系,将她团团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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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划船式的短上衣。
  ②此处指女帽上的花结,飘带披在身后。
  一般来说,每逢她母亲的接待日,希尔贝特往往请朋友来喝茶,有时却不然,她不在家,我便趁机赴斯万夫人的“午后茶会”。她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塔夫绸、双绉、丝绒、绫罗绸缎,她的衣着不像平日居家的便服那样随便,而是精心配色,仿佛准备外出。在这样一个下午,她那居家的闲散中又增添了某种灵敏与活跃。衣服的式样既大胆又简单,与她的身段动作十分贴合,而衣袖仿佛具有象征性,因日子不同而改换颜色。蓝丝绒表达的是突然的决心,白塔夫绸表达的是愉快的心情,而为了显示伸臂动作中所包含的雍容高贵的审慎,她采取了闪烁着巨大牺牲的微笑的形式——黑色双绉。与此同时,既无实际效益又无明显理由的“装饰”给色彩艳丽的袍衣增添了几分超脱、几分沉思、几分奥秘,而这与她一向的忧郁,至少与她的黑眼圈和手指节所蕴含的忧郁是完全一致的。蓝宝石吉祥物、珐琅质的四瓣小叶三叶草、银质纪念章、金颈饰、绿松石护身符、红宝石细链、黄玉栗子,在这大量的珠宝首饰下面,袍衣本身具有彩色图案,它越过镶贴部分而贯彻始终,还有一排建设的、无法解开的、小小的缎子钮扣,以及富有微妙暗示的、既精致又含蓄的饰带;衣服上的这一切,和珠宝首饰一样,似乎——此外不可能有任何理由——泄露了某种意图,构成爱情的保证,保守隐情、遵守迷信,似乎是对痊愈、誓愿、爱情或双仁核游戏的纪念。有时,蓝丝绒胸衣上隐隐约约出现亨利二世式样的缝叉,黑缎袍上有轻微隆起处,它或是在靠近肩头的袖子上,使人想起一八三○年的“灯笼袖”,或是在裙子上,使人想起路易十五的“裙环”。袍衣因而显得微妙,仿佛是化装服,它让对往日的朦胧回忆渗入到眼前生活之中,从而赋予斯万夫人某种历史人物或小说人物的魅力。如果我向她提到这一点,她便说:“我不像许多女友一样玩高尔夫球。我没有任何理由像她们那样穿毛线衫。”
  斯万夫人送客回来,或者端起点心请客人品尝而从我身边经过时,趁混乱之际将我拉到一边说:“希尔贝特特别叫我请您后天来吃饭。我原先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您。您要是不来我正要给您写信呢!”我继续反抗,这种反抗对我来说越来越不费劲,因为,虽然你仍然喜爱对你有害的毒品,但是既然你在一段时间内由于某种必要性而不再服用,你就不能不珍视这种恬静(你以前曾失去),这种既无激动又无痛苦的状态。你对自己说永不再见你所爱的女人,如果这话不完全属实,那么,你说愿意再见她也不全是真话。人们之所以能忍受和所爱的人分离,正是因为他们相信这只是短暂的分离,他们想到的是重聚的那一天,然而,另一方面,他们深深感到,会见可能导致嫉妒,它比每日对团聚(即将实现但却一再延期!)的遐想更痛苦,因此,即将与所爱的女人相见的消息会引起不愉快的激动。人们一天天地拖延,他们并非不希望结束分离所引起的难以容忍的焦虑,但他们害怕那毫无出路的激情东山再起。人们喜欢回忆而不喜欢这种会见,回忆是驯良的,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往回忆中加进幻想,因此那位在现实生活中不爱你的女人却可以在你的幻想中对你倾诉衷肠!人们逐渐将愿望掺进回忆,使回忆变得十分甜蜜。既然它比会见更令人愉快,会见便被一再推迟,因为在会见中你再无法使对方说出你爱听的话,你必须忍受对方新的冷淡和意外的粗暴。当我们不再恋爱时,我们都知道,不如意的爱情要比遗忘或模糊的回忆痛苦得多。尽管我没向自己承认,但我盼望的正是这种遗忘所带来的安详的平静。
  此外,这种精神超脱和孤独疗法所引起的痛苦,由于另一种原因而日益减弱。此疗法在治愈爱情这个固执念头以前,先使它削弱。我的爱情仍然炽烈,坚持要在希尔贝特眼中赢回我的全部威望。我认为既然我有意不和希尔贝特见面,那么我的威望似乎应该与日俱增,因此,那些接踵而至的、连续不断的、无限期的日子(如果没有讨厌鬼干预的话),每天都是赢得的、而非输掉的一天。也许赢得毫无意义,既然不久以后我就会被宣布痊愈。顺从,作为一种习惯方式,使某些力量无限增长。在和希尔贝特闹僵的第一个晚上,我承受悲哀的力量十分微弱,如今它却变得无法估量的强大。不过,维持现状的倾向偶尔被突然冲动所打断,而我们毫不在意地听任冲动的支配,因为我们知道在多少天、多少月里我们曾经做到、并仍将做到放弃它。在积蓄的钱袋即将装满时,人们突然将它倒空。当人们已经适应于某种疗法时,却不等它生效而突然中断,有一天,斯万夫人像往常一样对我说希尔贝特见到我会多么愉快,这话仿佛将我长久以来已经放弃的幸福又置于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震惊地意识到,要品尝这种快乐,当时还不算太晚,于是我急切地等待第二天,我要在晚饭前出其不意地去看希尔贝特。
  这整整一天,我耐心等待,因为我正在策划一件事。既然往事一笔勾销,既然我们重归于好,我要以情人的身份和她见面。我每天将送给她世上最美的鲜花。如果斯万夫人(尽管她无权当过分严厉的母亲)不允许我送花,那么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将送些更为珍贵的礼品。父母给我的钱是不够买礼品的,所以我想到了那个中国古瓷瓶,它是莱奥妮姨母给我的礼物,母亲每天都预言弗朗索瓦丝会来对她说:“它都散架了。”既然如此,卖掉它岂不更好?那样一来,我就有条件使希尔贝特高兴了。它大概可以卖到足足一千法郎吧。我让仆人把它包了起来。由于习惯,我一向不注意这个瓷瓶,它的易手至少产生这样一个效果——让我认识它。我带上它出门,我将斯万的地址告诉车夫,让他从香榭丽舍大街走,因为那条街的拐角上有一家我父亲常去的大的中国古玩店。使我万分惊奇的是,店主立刻出价一万法郎,而不是一千法郎,我兴高彩烈地接下这一叠钞票,整整一年我都有钱每天买玫瑰花和丁香花送给希尔贝特了。我走出商店坐上马车,由于斯万家离布洛尼林园很近,车夫没有走往常那条路,而是顺着香榭丽舍大街走。当车驶过贝里街的拐角时,在暮色中,我隐约看见在斯万家附近,希尔贝特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步履坚定,但走得很慢,正和身旁一位青年男子交谈,那人的面孔我看不见。我在车上直起身来,想让车夫停车,但又迟疑。这时,两位散步者已走远了,他们那悠闲的步伐所勾画出的两条柔和对称的线很快就消失在香榭丽舍的阴影之中。我随即到达希尔贝特家门前。斯万夫人接待我说:“啊!她会后悔的。不知怎么回事她不在家。刚才她上课时感到很热,对我说她想和女友出去换换空气。”“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看见的可能是她。”“不会吧。总之,别对她父亲讲,他不喜欢她在这个钟点出门。goodevening(晚安)。”我告辞,叫车夫从原路返回,但没有找到那两位散步人。他们到哪里去了?黄昏中,他们神情诡秘地在谈什么呢?
  我回家,绝望地想着那意想不到的一万法郎,它们本该使我有能力时时让希尔贝特高兴,而现在,我却决心不再见她。在中国古玩店的停留曾使我充满喜悦,因为我期望从今以后女友见到我时会感到满意和感激。但是,如果没有这次停留,如果马车没有经过香榭丽舍大街,那么我就不会遇见希尔贝特和那青年男子了。因此,从同一件事上长出了截然对立的枝桠,它此刻产生的不幸使它曾经产生的幸福化为乌有。我这次遭遇和通常发生的事恰恰相反,人们企望欢乐,却缺乏达到欢乐的物质手段。拉布吕耶尔说过:“无万贯家财而恋爱是可悲的。”于是只好一点一点地,努力使对欢乐的期望熄灭。我的情况却相反,物质手段已经具备,然而,就在同时,出于第一个成功的必然后果,至少出于它的偶然后果,欢乐却消失了。这样看来,我们的欢乐就该永远无法实现。当然,一般说来,欢乐的消失并不发生在我们获得实现欢乐的手段的同一天晚上。最常见的情况是我们继续努力、继续抱有希望(在一段时间内),但是幸福永远不会实现。当外界因素被克服时,天性便将斗争从外部转移到内部,逐步使我们变心,使我们期望别的东西,而不再是我们即将占有的东西。如果形势急转直下,我们的心尚来不及改变,那么,天性也绝不放弃对我们的征服,当然它得稍稍推迟,但更为巧妙,同样见效。于是,在最后一刹那,对幸福的占有从我们身边被夺走,或者说,由于天性的邪恶诡计,这种占有本身竟毁灭了幸福。当天性在事件和生活的一切领域中失败时,它便创造最后一种不可能性,即幸福心理的不可能性。幸福现象或是无法实现或是产生最辛酸的心理反应。
  我捏着一万法郎,但它们对我毫无用处。我很快就花光了,比每日给希尔贝特送花还要快。每当暮色降临,我心中苦闷,在家里呆不住,便去找我不爱的女人,在她们怀中痛哭。连使希尔贝特高兴一下的愿望也消失殆尽。如今去希尔贝特家只会使我增加痛苦。头一天我还认为,重见希尔贝特是世上最美的事,现在我却认为这远远不够,因为当她不在我身边时,她使我担心害怕。一个女人正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通过她给我们带来的新痛苦而增加她对我们的威力,但同时也增加我们对她的要求。她使我们痛苦,越来越缩小对我们的围困,增加对我们的枷锁,但同时也使我们在原先认为万无一失的枷锁之外增加了对她的束缚。就在头一天,如果我不害怕使希尔贝特厌烦,我会要求少数几次会晤,而现在我不能以此为满足,我会提出其他许多条件,因为,爱情和战争相反,你越是被打败,你提的条件就越苛刻、越严厉,如果你还有能力向对方提条件的话。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我首先决定不再去她母亲家。我心中仍想:我早已知道希尔贝特不爱我,我如愿意可以去看她,如不愿意便可逐渐将她忘记。然而,这个想法犹如对某些疾病无效的药物,它对时时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两条平行线——希尔贝特和那位年轻男子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慢步远去——无能为力。这是一种新痛苦,有一天它会耗尽,有一天当这个形象出现在我脑海中时会完全失去它的毒汁,就好比我们摆弄剧毒而毫无危险,就好比我们用少许火药点烟而不用害怕爆炸。此时,我身上正有另一种力量与有害力量——一再重现希尔贝特在暮色中散步的情景——相搏斗。我的想象力朝相反的方向作有效的的活动,以粉碎记忆力的反复进攻。在这两股力量中,前一种力量当然继续向我显示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那两位漫步者,而且还提供取自往日的、另一些令人不快的形象,例如,当希尔贝特的母亲要求她留下陪我时她耸肩的形象。但是第二种力量按照我的希望所编织的蓝图,勾画出未来的图景,它比起如此狭小而可怜的过去来,更令人高兴,更充实。如果说,阴郁不快的希尔贝特在我眼前重现了一分钟的话,那么在多少分钟里我设想的是将来,她会想办法和我言归于好,也许还会促使我们订婚!当然想象力施展于未来的这种力量,毕竟来自过去。随着我对希尔贝特耸肩所感到的恼怒逐渐减弱,我对她的魅力的回忆也会减弱,而正是回忆使我盼望她回到我身边。过去还远远没有死亡。我仍然爱着我自以为憎恶的女人。每当人们夸奖我的发型或气色时,我总希望她也在场。当时不少人表示愿意接待我,我十分不快,一概拒绝,甚至在家中引起争吵,因为我不肯陪父亲出席一个正式宴会,而那里有邦当夫妇及他们的侄女阿尔贝蒂娜——几乎还是个孩子。我们生活中的不同时期就是这样相互重叠的。你为了今天所爱的、而有一天会认为可有可无的东西,而轻蔑地拒绝去会见你今天认为可有可无,而明天将爱上的东西。如果你答应去看它,那么你也许会早些爱上它,它会缩短你目前的痛苦,当然,用另一些痛苦取而代之。我的痛苦在不断变化。我惊奇地发现,在我心中,今天是这种感情,明天又是那种感情,而它们往往和希尔贝特所引起的希望或恐惧有关。这里指的是我身上的希尔贝特。我本该告诫自己,另一个希尔贝特,真正的希尔贝特,也许与这个希尔贝特截然不同,她根本没有我所赋予她的惋惜之情,她大概很少想到我,不仅比我对她的思念要少很多,而且比我臆想中她对我的思念也要少得多(我想象和希尔贝特幽会,探寻她对我的真实感情,幻想她思念我,一直钟情于我)。
  在这种时期,悲伤虽然日益减弱,但仍然存在,一种悲伤来自对某人的日日夜夜的思念,另一种来自某些回忆,对某一句恶意的话、对来信中某个动词的回忆。其他形形色色的悲伤,留到下文的爱情中再作描写,在此只声明在上述两种悲伤中,第二种比第一种残酷许多倍,这是因为我们对所爱的人的概念始终活在我们心中,它戴上我们立即归还的光环而无比美丽,它充满频繁产生的甜蜜希望,或者(至少)永久的宁静忧伤(还应该指出,使我们痛苦的某人的形象,与它所引起的日益严重、不断延伸、难以治愈的爱情忧伤极不相称,就好比在某些疾病中,病因与连续发烧及缓慢痊愈极不相称一样)。如果说我们对所爱的人的概念蒙上了往往乐观的精神反光的话,那么,对具体细节的回忆,恶言,充满敌意的信(我从希尔贝特那里只收到一封这样的信)却是另外一回事,可以说我们所爱的人恰恰活在这些零散片断之中,而且具有比在我们对她的整体概念中更为强大的威力。这是因为我们读信时,一目十行,怀着对意外不幸的可怕焦虑,而并非像凝视我们所爱的人那样怀着宁静而忧郁的惋惜。这种悲伤是以另一种方式形成的,它来自外部,沿着最深沉的痛苦这条路一直深入我们的心灵。我们以为女友的形象是古老的、真实的,其实这形象一再被我们更新,而残酷的回忆却早于这个更新的形象。它属于另一个时期,是极端可怕的过去的见证人(少有的见证人)。过去仍然存在,但我们除外,因为我们喜欢抹掉它而代之以美好的黄金时代,代之以重归于好的天堂,而这些回忆,这些信件却将我们拉回到现实,对我们迎头痛击,使我们感到我们日夜等待的那种毫无根据的希望离现实多么遥远。这并不是说这个现实应该永远不变(虽然有时的确不变),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过许多女人,我们从不希望与她们相见,而她们当然以沉默来回答我们决非敌意的沉默。既然我们不爱她们,我们便不算计与她们分离了多少年头,这是个反例,但当我们论证分离的效果时却忽略了它,好比相信预感的人忽略预感落空的实例一样。
  然而,分离毕竟可以起作用。重新相见的欲望和兴趣最终会在此刻蔑视我们的心中重新燃起。但是需要时间,而我们对时间的要求与心对变化的要求同样苛刻。首先,时间是我们极不愿意给予的东西,因为我们急于结束如此沉重的痛苦。其次,另一颗心需要时间来完成变化,但与此同时,我们的心也会利用时间来进行变化,以致当我们原定的目标即将实现时,它却不再是目标了。目标是可以达到的,幸福是最终可以获得的(当它已不再是幸福时),这个想法本身只包含一部分真理。当我们对幸福变得冷漠时,它降临在我们身上。正是这种冷漠使我们变得不大苛求,使我们认为它如果出现在往日会使我们心满意足(其实当时我们会觉得这幸福并不圆满)。人们对于漠不关心的事不太苛求,也缺乏判断。我们所不再爱恋的人对我们所表示的殷勤,与我们的冷漠相比,似乎绰绰有余,但对我们的爱情而言,却远远不足。甜言蜜语和幽会使我们想到的只是它可能带来的乐趣,我们忘记了当初我们会希望其他一系列的情侣幽会,而正由于这种贪婪的渴望我们会使幽会无法实现。因此,当幸福姗姗来迟、我们再无法享受它,我们不再爱恋时,这个迟到的幸福是否是我们从前苦苦期待的幸福呢?只有一个人知道,当时的我,但它又不复存在,而且,只要它再出现,幸福——无论相同或不相同——便烟消云散。
  我等待梦想——我将不再依恋它——的实现,我像当初不太认识希尔贝特时一样任意臆想她的话语和信,她请求我宽恕,她承认除我以外从未爱过任何人,并且要求嫁给我,由于这些想象,一系列不断更新的温柔形象终于在我思想中占据很大地盘,压倒了希尔贝特和青年男子的幻象,因为幻象缺乏补给。要不是做了一个梦,此刻我会再次拜访斯万夫人。我梦见一位朋友,究竟是谁难以确定,他对我背信弃义,并且认为我对他也无情无义,这个梦使我痛苦得猝然惊醒,醒来后痛苦未减,于是我重新想这位朋友,试图回忆这位梦中人是谁,他的西班牙名字已经朦胧不清,我开始释梦,仿佛既是约瑟又是古埃及法老①。我知道在许多梦中,人物的外表是不足信的,因为他们可以伪装,可以交换面孔,正好比无知的考古学者在修复大教堂中被损毁的圣像时,将此像的脑袋放在彼像的身躯上,而且使特性与名称混淆不清,因此,梦中人的特性与姓名可能使我们上当。我们只能根据痛苦的剧烈程度来认出我们所爱的人,而我的痛苦告诉我,梦中使我痛苦的那位忘恩负义的青年男子正是希尔贝特。于是我回忆起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那天她母亲不许她去看舞蹈,她一面古怪地微笑,一面说她不相信我对她真心诚意,她这话也许出自真心,也许是瞎编的。这个回忆使我又联想起另一个回忆。在那以前很久,斯万不相信我是诚恳的人,不相信我能成为希尔贝特的良友。我给他写信也无济于事,希尔贝特将信交还给我,脸上露出同样的难以捉摸的微笑。她并没有立即把信给我。月桂树丛后面的那整个场面,我记忆犹新。一个人痛苦时就具有了道德感。希尔贝特此刻对我的反感似乎是生活对我那天行为的惩罚。惩罚,人们以为在穿过马路时留心车辆,避免危险,就能逃过惩罚。其实还有来自内部的惩罚。事故来自未曾预料的方面,来自内部,来自心灵。我厌恶希尔贝特的话“你要是愿意,咱们就继续搏斗吧”,我想象她和陪她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的青年男子单独呆在家中的内衣间时,大概也是这样。前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安安稳稳地栖息在幸福之中,如今我放弃了幸福,又以为我至少获得了平静,并能保持下去,这都同样地荒谬,因为,只要我们心中永远藏着另一个人的形象,那么,随时会被摧毁的不仅仅是幸福。当幸福消逝,当我们的痛苦得到平息时,此刻的平静与先前的幸福一样具有欺骗性,并且脆弱不堪。我终于恢复平静,那借助梦境而进入我们身上的,改变我们的精神和欲望的东西也必然逐渐消失,因为任何事物,甚至包括痛苦,也不能持久和永恒。此外,为爱情而痛苦的人,像某些病人一样,是自己的医生。既然他们只能从使他们痛苦的人那里得到安慰,而这痛苦又是那人的挥发物,那么,他们最终只能从痛苦中求得解脱。时刻一到,痛苦本身会向他们揭示良方,因为,随着他们的心灵将痛苦来回摆弄,痛苦便显示出那位被思念者的另一个侧面,这个侧面有时如此可憎,以致人们甚至不愿再见到她,因为在与她欢聚以前先得使她痛苦;这个侧面有时又如此可爱,以致人们将臆想的温柔变作她的优点并以此作为希望的根据。在我身上重新苏醒的痛苦终于平息下来,但我愿意尽量少拜访斯万夫人。这首先是因为,在仍然爱恋但遭遗弃的人身上,作为生活支柱的等待——即使是暗中的等待——自然而然地发生感情变化,尽管表面上一切如初,但第一种情绪已经为第二种相反的情绪所取代。第一种情绪是使我们惶惑不安的痛苦事件的后果或者反映。此时我们恐惧地等待可能发生的事,尤其是当从我们所爱的人那里没有传来任何新信息,我们更渴望有所行动,但我们不知道某个办法的成功率是多少,而在那个办法以后我们再不可能有所作为。然而,正如刚才所说的,等待虽然在继续,但很快便不再被我们所经历的过去的回忆所左右,而是对想象中的未来充满希望。自此刻起,等待几乎成为愉快的事。何况,第一种等待,稍稍持续以后,也使我们习惯于生活在期望之中。我在最后几次幽会中所感到的痛苦仍然存在于我们身上,但已昏昏欲睡。我们并不急于重温痛苦,何况我们并不太清楚此刻我们要求的是什么。我们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上所占的地盘越多,(哪怕稍稍多一点),我们就越觉得未被占领的部分对我们多么重要,而且它永远是不可得的,因为新的满足产生了新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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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圣经《创世记》中法老做了两个梦及圣约瑟释梦这段故事。
  后来,除了上述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使我完全停止对斯万夫人的访问。这个后来出现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忘记了希尔贝特,而是我试图尽快忘记她。我的巨大痛苦结束了,但仍然忧伤,这时,对斯万夫人的拜访又如当初那样成为珍贵的镇静剂和消遣。但是既然对希尔贝特的回忆与这些拜访紧密相连,镇静剂的效应无助于我散心。要想散心,我就必须激励自己身上与希尔贝特毫无关联的思想、兴趣和热情以与我的感情(由于和希尔贝特的分离而不再与日俱增)相抗衡。这种与我们所爱的人毫无关联的思绪会占据地盘,它虽然最初很小,但也是从原先占领我们整个心灵的爱情那里夺取过来的。我们必须发展这些思绪,使之壮大,与此同时,感情不断衰退,仅仅成为回忆,这样一来,进入我们精神中的新因素与感情展开争夺,夺得的地盘越来越大,最后整个心灵被夺了过来。我意识到这是消灭爱情的唯一办法,我还年轻,有勇气这样做,有勇气承受最残酷的痛苦,我相信不论付出多大的时间代价,我最终会成功。我在信中对希尔贝特说,我之所以不见她,是由于我们之间的某个神秘的误会,纯粹是莫须有的误会,我这样说是希望希尔贝特要求我解释清楚。然而,即使在极其一般的交往中,当读信人知道对方故意用一句隐晦、虚假、指责的话作为试探时,他高兴地感到自己掌握——而且保留——行动的控制权和主动权,他决不会要求对方解释。在亲密关系中更是如此,爱情口若悬河,而冷漠缺乏好奇心。希尔贝特既然不怀疑有误会,也不打听是什么误会,那么,对我来说,误会便成为真实的,我每封信都提到它。这种虚假的处境和矫饰的冷漠,具有一种魔力,使你不能自拔。我写道:“自从我们的心分开以后”,好让希尔贝特回信说:“可它们并未分开呀,咱们谈谈吧。”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最终我自己也相信我们的心确实分开了。我写道:“对我们来说,生活改变了,但它抹杀不了我们曾经有过的感情。”为的是让她说:“可什么也没有改变呀,这感情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然而,在再三重复下,我也认为生活确实改变了,我们所回忆的感情不复存在,正好比神经过敏者假装生病,久而久之,真正成为病人,如今我每次给希尔贝特写信,都必然提到这个臆想的变化,她在回信中只字不提,无异于默认,于是变化便存在于我们之间。后来希尔贝特不再保持沉默,而采纳我的观点,就好比在正式祝词中,受款待的国家元首和东道国的国家元首几乎说同样的话。每次我在信中写道:“生活纵然将我们分开,但我们对相聚时光的回忆却永存于心。”她肯定在回信中说:“生活纵然将我们分开,却无法使我们忘记那美好时光,它将永远是珍贵的。”(我们很难说明为什么“生活”使我们分开,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的痛苦减轻了许多。然而有一天,我在信中说香榭丽舍大街那位我们所熟悉的卖麦芽糖的老妇人死了,我写道:“我想这会使你难过,它唤醒我许多回忆。”刚一写完,我便泪如雨下,因为我发现我谈到爱情时用的是过去时,仿佛它是一位几乎被遗忘的死者,其实,我不自觉地始终认为这爱情仍然活着,至少可以复活。不愿相见的朋友之间的书信最温柔动人。希尔贝特的信象我给陌生人的信一样,温柔文雅,充满表面上的热情,但对我来说,从她那里得到这种表示已极其甜蜜。
  此外,逐渐地,拒绝和她见面不再使我难过。既然她不再像往日那般珍贵,我那痛苦的回忆在不停的再现中失去了威力,无法摧毁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在我眼前日益增长的魅力。此刻我后悔放弃外交职业而选择了一种定居的生活,当初这样做是为了一位姑娘,但我将再也见不到她,并且几乎忘了她。我们为某人而设计我们的生活,但是,当我们终于能够在其中接待她时,她却不来,接着她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而我们成为为她建造的生活中的囚徒。我父母似乎认为威尼斯太远,气候也太热(对我而言),去巴尔贝克可避免旅途劳顿,因此切实可行。不过如此必须离开巴黎,放弃对斯万夫人的拜访。这些拜访虽然并不频繁,但我偶尔可以听斯万夫人谈起女儿。我开始从中感到某种乐趣,而它与希尔贝特毫不相干。
  春天临近,天气骤然变冷。在冰冻的大斋期和冷雨夹雪的复活节前一周,斯万夫人怕冷,便常常裹在皮裘里接待客人,双手和双肩抖瑟地缩在硕大的长方形手笼和洁白发亮的皮毛披肩下。手笼和披肩都是白鼬皮的,她从外面回来并不将它们摘下,因此,它们仿佛是比其他白雪更为持久的残留冬雪,无论是热的炉火还是季节的转换都未能使它们融化。然而,在这间我后来不再光顾的客厅里,这几个虽然冰冷但已经绽开鲜花的星期的全部真理已在我眼前显露,而它通过的是另一种令人醉倒的白色,例如“雪球花”——它那高高的、赤裸的茎干象拉斐尔前派画家①作品中的直线型小灌木,茎干顶端是既分瓣又合拢的球形花,它象报信天使一样洁白无瑕,并向四周散发柠檬的芳香。当松维尔城堡的这位女主人知道,在四月份,即使天寒地冻,也不可能没有鲜花,她知道春夏秋冬决不像城里人所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城里人直到初夏时还仍然以为世上只有将房屋淋得透湿的淫雨)。斯万夫人是否只满足于贡布雷的花匠送来的这些花,而不从“特约”花店买来地中海岸的早春花以弥补这尚嫌不足的春之呼唤呢,我不敢肯定,何况当时我根本不在意。在斯万夫人手笼的晶冰旁,摆着那些雪球花(在女主人思想中,它们可能只是按照贝戈特的建议而组成一部与摆设和服饰相协调的《白色大调交响乐》②),这就足以使我思念乡村,因为它们使我想到《帕西法尔》③中《耶稣受难节的魔力》的音乐其实就是大自然的奇迹的象征(而如果我们稍稍理智一些,每年都可以亲眼目睹奇迹),因为它们夹杂着另一种花朵的酸酸的、令人心醉的芳香,我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但我在贡布雷散步时频频停下来欣赏,因此,斯万夫人的客厅像当松维尔的小斜坡地那样纯净、那样花满枝头(虽无一片绿叶)、那样充溢着浓郁而纯正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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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派绘画藐视约定俗成的规则,其风景画中常有开满白花的灌木。
  ②法国诗人戈蒂埃(1811—1872)的一首诗。
  ③瓦格纳的歌剧,此处指最后部分。
  然而我不该回忆往事,它很可能使我身上残存的对希尔贝特的爱情持久不灭。因此,尽管这些拜访不再使我感到任何痛苦,我还是一再减少拜访的次数,尽量少见斯万夫人。在我未离开巴黎以前,我最多答应和她散步几次。阳光明媚的日子终于到来,天气转暖。我知道斯万夫人在午饭前必出门一个小时,在林园大道,星形广场及当时称作“穷光蛋俱乐部”(因为他们总是聚在那里观看他们听说过的有钱人)附近散步,因此我请求父母允许我在星期日——因为平时我有事——晚一点吃午饭,先去散步到一点一刻时再吃饭。五月份希尔贝特去乡间友人家了,所以每星期日我都去散步。快到正午时我来到凯旋门,我在林园大道路口等待,眼睛紧盯着斯万夫人即将出现的那条小街,她的家离街口只有几米远。在这个钟点,散步者大都回家了,剩下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多半衣着入时。突然,在沙土小径上出现了斯万夫人,她姗姗来迟、不慌不忙,充满了生机,仿佛是只在正午开放的最美丽的花朵。她的衣裳向四周洒开,它们永远是不同的颜色,但我记得主要是淡紫色,她全身光耀照人,接着她举起长长的伞柄,撑开一把大阳伞的丝绸伞面,丝绸的颜色和衣服上的落花一样。整整一班人马簇拥着她,其中有斯万,还有五六位早上去探望她或与她相遇的俱乐部的男子。他们这一堆灰色或黑色的人顺从地做着几乎机械性动作,像无生命的框架将奥黛特围在中央。你觉得这个唯一的、目光炯炯有神的女人在注视前方,越过这堆男人而注视前方,她仿佛站在窗前凝神远眺,在自己那裸露的柔和色彩中显得纤弱而无畏惧,她似乎属于另一个种族、陌生的种族,具有战争威力,因此她一个人就足以应付那众多的随从。她微笑着,对美好的天气,对尚未妨碍她的阳光感到满意,象完成作品以后再无一丝顾虑的创作者一样安祥而自信,她确信自己的装束——即使不为某些过路的庸人所欣赏——是高雅中之最高雅的,这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朋友,当然,她并不过分重视,但也不是无动于衷。她让胸衣和裙子上的小花结在她身前轻轻飘舞,仿佛这是些小生灵,只要它们能跟上她的步伐,她便慷慨地听任它们按自己的节奏尽情嬉戏。她出现时手中的阳伞往往还未撑开,她朝这把淡紫色的阳伞投去幸福和温柔的目光,仿佛这是一束帕尔玛紫罗兰,这目光如此温柔,即使当它不是投向一位朋友,而是投向无生物的物体时,似乎也洋溢着微笑。就这样,她为自己的衣裳保留了,或者说占据了一片高雅的空间,而与她亲热交谈的男人们也不得不尊重这片空间,当然他们象门外汉那样显出某种程度的敬畏,自愧不如,承认这位女友有能力和权利决定自己的衣着,正如承认病人有能力和权利决定吃什么特效药,母亲有能力和权利决定如何教育子女一样。斯万夫人在这么晚的钟点出现,又被那批奉承者簇拥(他们对行人视而不见),人们不免联想到她的住所——她刚刚在那里度过漫长的上午,并即将回去进餐。她从容安详地走着,仿佛在自家花园中散步,这似乎表明她的家近在咫尺,也可以说她身上携带着住所内室的清凉阴影,而正是由于这一切,她的到来使我感觉到户外的空气和热度。再说,我深信,她的衣着,按照她所擅长的礼仪,通过一根必然的、独一无二的纽带,与季节和钟点紧紧相连,因此,她那柔软草帽上的花朵,在裙衣上的小花结,象花园和田野的鲜花一样,自然而然地诞生在五月。为了感受季节带来的新的变化,我的眼光只需抬到她那把阳伞的高度,它张着大大地,仿佛是另一个更近的天空,圆圆的、仁慈的、活动的、蓝色的天空。如果说这些礼仪是至高无上的话,它们却在清晨、春天、阳光前屈尊俯就,并以此为荣(斯万夫人也以此为荣),而清晨、春天、阳光却并不因为受到如此高雅的女士的青睐而感激涕零。她为它们穿上一件鲜艳轻薄的裙衣,宽松的衣领和衣袖使我想到微微发湿的颈部和手腕,总之,她为它们打扮自己,就好比一位高贵夫人愉快地答应去拜访乡村人家,虽然谁都认识她,连最卑俗的人也认识她,她却执意在这一天作村姑打扮。我等斯万夫人一到便向他问好,她让我站住,微笑着说:“goodmorning”(早上好)。我们一同走了几步。于是我明白她遵守衣着法规是为了自己,仿佛遵守的是最高智慧(而她是掌握这种智慧的大祭司),因为,当她觉得太热时,便将扣着的外衣敞开,或者干脆脱下来交给我,于是我在她的衬衣上发现了上千条缝钮制作的细节,它们幸运地未曾被人觉察,就好比作曲家精心构思而永远不能达到公众耳中的乐队乐谱一样。她那件搭在我臂上的外衣也露出衣袖中的某些精美饰件,我出于乐趣或者出于殷勤而久久地注视它,它和衣服正面一样做工精细,但往往不被人看见,它或者是一条色彩艳丽的带子,或者是一片淡紫色衬缎,它们就象是大都堂中离地八十英尺高处的栏杆内侧所暗藏的哥德式雕塑一样,它们可以和大门廊上的浮雕比美,但是从来没有人见到它们,直到一位艺术家偶然出游到此,登上教堂顶端以俯瞰全村,才在半空中,在两个塔楼之间发现了它们。
  斯万夫人在林园大道上散步仿佛在自家花园的小径上散步,人们——他们不知她有“footing”的习惯——之所以有这种印象是因为她是走着来的,后面没有跟着马车。因为从五月份起,人们经常看见她象女神一样娇弱无力而雍容高贵地端坐在有八条弹簧的宽大的敞篷马车里在温暖空气中驶过。她的马是巴黎最健美的,仆役的制服也是巴黎最讲究的。而此刻,斯万夫人却以步代车,而且由于天热步履缓慢,因此看上去似乎出于好奇心,想优雅地藐视礼仪规矩,就好比出席盛大晚会的君主自作主张地突然从包厢来到普通观众的休息室,随从们既赞叹又骇然,但不敢提出任何异议。斯万夫人和群众的关系也是这样。群众感到在他们之间隔着这种由某种财富筑成的壁垒,而它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当然,圣日耳曼区也有它的壁垒,但是对“穷光蛋”的眼睛和想象力却不大富有刺激性。那里的贵妇人朴实无华,与普通市民相似,平易近人,不象斯万夫人那样使“穷光蛋”自惭形秽,甚至自感一钱不值。当然斯万夫人这样的女人不会对自己那充满珠光宝气的生活感到惊奇,她们甚至不再觉察,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也就是说她们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合情合理,并且以这种奢侈习惯作为判断他人的标准,因此,如果说这种女人(既然她们在本人身上所显示的并在他人身上所发现的崇高,具有纯粹的物质性,因而容易被人看见,但需很长时间才能被获取,并且万一消失难以补偿)将路人置于最低贱的地位,那么反过来,她在路人眼前一出现便立刻不容辩驳地显得至高无上。这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当时包括与贵族女人交往的伊斯拉埃尔夫人以及将要与贵族女人交往的斯万夫人,这个中间阶层低于它所奉承的圣日耳曼区,却高于除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其他一切。这个阶层的特点在于它已脱离富人社会,但却是财富的象征,而这种财富变得柔软,服从于一种艺术目的,艺术思想,好比是具有可塑性的、刻着诗意图案的、会微笑的金币。这个阶层如今可能不复存在,至少失去了原有的性格和魅力。何况当时组成这个阶层的女士们已人老珠黄,失去了旧日统治的先决条件。言归正传,此刻斯万夫人正走在林园大道上,雍容庄重、满脸微笑、和蔼可亲,仿佛从她那高贵财富的顶端,她那芳香扑鼻的成熟夏季的光荣之巅走下来,象伊帕蒂阿①一样看到天体在她缓慢的步履下旋转。过路的年轻人也不安地瞧着她,不知能否凭泛泛之交而向她问好(何况他们和斯万仅一面之交,所以怕他认不出他们来)。他们抱着不知后果如何的忐忑心情决定一试,谁知这具有挑衅性和亵渎性的冒失举动是否会损伤那个阶层不可触犯的至高权威,从而招来滔天大祸或者神灵的惩罚呢!然而,这个举动好比给座钟上了发条,引起奥黛特四周那些小人们一连贯的答礼,首先是斯万,他举起镶着绿皮的大礼帽,笑容可掬,这笑容是他从圣日耳曼区学来的,但已失去往日所可能有的冷漠,取而代之的(也许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充满了奥黛特的偏见)既是厌烦——他得向衣冠不整的人答礼,又是满意——妻子的交游如此广泛。这种复杂的感情使他对身旁衣冠楚楚的朋友说:“又是一位!我发誓,真不知道奥黛特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人!”她朝那位惶恐不安的行人点点头,现在他已经走远了,但心脏仍然突突直跳。接着她转脸对我说:“这么说,结束了?您永远不再来看希尔贝特了?您对我另眼看待,我很高兴,您不完全‘drop’(丢弃)我。我很喜欢看见您。从前我也喜欢您对我女儿产生的影响。我想她也会很遗憾的。总之,我不愿强人所难,否则您就不愿意再和我见面了。”“奥黛特,萨冈在向你打招呼。”斯万提醒妻子说。果然,亲王(仿佛在戏剧或马戏的高潮场面中,或者在古画中)正拨转马头,对着奥黛特摘下帽子深深致意,这个举动富有戏剧性,也可以说富有象征性,它表达了这位大贵人在女人面前毕恭毕敬的骑士风度,哪怕这位女性的代表是他的母亲和姊妹所不屑于交往的女人。斯万夫人浸沉在阳伞所投下的如流体一般透明又蒙上一层清亮光泽的阴影中,迟迟归来的最后一批骑手认出了她,并向她致意。他们在大道的耀眼阳光下飞驰而过,就象在摄影机前一样。这是赛马俱乐部的成员,是公众熟知的人物——安托万·德·卡斯特兰、阿达贝尔·德·蒙莫朗西以及其他许多人——也是斯万夫人熟悉的朋友。既然对诗意感觉的回忆比对心灵痛苦的回忆寿命更长(相对地长寿),我当初为希尔贝特所感到的忧伤如今早已消逝。但每当我仿佛在日规上看到五月份从中午十二点一刻到一点钟这段时间时,我仍然心情愉快,斯万夫人站定在宛如紫藤绿廊的阳伞下,站在斑驳光影中与我谈话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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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帕蒂阿,公元四世纪希腊女哲学家及数学家,以美貌博学著称。此处指法国一诗人关于她的诗句:“……天体仍在她那白色的脚下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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