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四部 (14)

  “可你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德·夏吕斯先生问道,对莫雷尔的先见之明赞佩不已,“噢!只消一秒钟我就把她们看透了。要是我们俩双双夹在人群中蹓蹓跶跶,您就会发现,我不会两次上当。”谁要是在此时看一看莫雷尔,看看他满身阳刚之美中却有着小娘们的一脸媚气,就会明白那种阴暗的猜度心理,与其说是将他指给某些女人,还不如说是那些女人来影射他,他渴望取代絮比安,有意无意想为裁缝从男爵那里挣得的收入,来弥补他的“固定收入”。“谈到小白脸,我更了解底细,我保您万无一失,眼看快到巴尔贝克集市,我们会找到许多好东西,那时要在巴黎,您瞧好了,您可以玩个痛快。”但是,奴才天生就谨小慎微,使他已经说出口的话徒添了另一种含义,以致德·夏吕斯先生以为他说的是年轻姑娘的事,“知道吧,”莫雷尔说,真想使出一个高招,既要无伤自己的大雅,又要激起男爵感官的兴奋(尽管这一招事实上不道德),“我的梦想,是找一位黄花姑娘,使我得到她的爱,从她身上得到她的童贞。”德·夏吕斯先生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轻轻掐了掐莫雷尔的耳朵,天真地补充道:“这对你有什么用?你既然想要她的童贞,那你就非娶她为妻不可,”“娶她为妻?”莫雷尔嚷了起来,他感到男爵已经飘飘然忘乎所以了,要不就是他没想到与之对话的这个男子比他想象的还要认真,“娶她为妻?万万不行!我可以满口应承,不过,一旦小动作很利索,当天晚上我就把她甩掉。”只要吹牛能够引起他暂时的快感,德·夏吕斯先生一般总要介入,哪怕云散雨收之后,马上收回全部的兴趣,“真的,你要干这事?”他笑着对莫雷尔道,紧紧地搂着他,“那又怎么!”莫雷尔道,发现自己并没有使男爵不悦,便直言不讳地继续向他作解释,他的确有一种什么样的欢情,“这危险,”德·夏吕斯先生说,“我事先就准备好开路,然后溜之大吉,连地址都不留。”“可我呢?”德·夏吕斯先生问。“我带您一块走,那还用说,”莫雷尔连忙道,没考虑到男爵会落成什么样子,根本就没有把男爵放在心上,“嘿,有一个小娘们,真讨我喜欢,就在这方向,她是一个小裁缝,在公爵先生的府邸里开了一个小店铺,”
  “絮比安的女儿!”男爵失声叫将起来,正好饮料总管进来,“哟!绝对不行,”他接着说道,要么是因为出现了一个第三者来使他变得冷淡,要么,即使在黑色弥撒之际,他都会津津乐道于玷污最神圣的事物,但却下不了狠心让与他有交情的人卷进去,“絮比安是个好人,小姑娘模样很迷人,给他们制造痛苦,叫人于心何忍。”莫雷尔感到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便闭口不言,但他的目光仍然空盯住年轻姑娘的身上,他早就希望有朝一日,我会当着她的面,称他“亲爱的伟大艺术家”,他本人曾经向她订做过一件背心。小姑娘非常勤快,也没休过假,但后来我才知道,正当那位小提琴手在巴尔贝克地区的时候,她心里就老也放不下他那堂堂仪表,因为她看到莫雷尔同我在一起,便把他当作是一位“先生”,他因此脸上沾了不少光。
  “我从来没听人演奏过肖邦的曲子,”男爵说,“不过我本来是可以听到的,我同斯达马蒂一起上过课,但他不让我到我的姨娘希梅家去听‘夜曲’大师的演奏。”“多愚蠢,他在那干了些什么名堂!”莫雷尔嚷嚷道。“相反,”德·夏吕斯先生尖着嗓子,激动地进行辩解。“他显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他早就明白,我是一个‘纯朴的人’,我容易受肖邦的影响。这毫无用处,因为我从小就放弃了音乐,其余的一切反正也付之东流。后来,想了一想,”他补充道,语音发齉,慢慢吞吞,“总有人听到过,总有人给您讲个大概。但说到底,肖邦只不过是回返通灵那边的一个借口,而您却轻视了通灵方面。”
  人们终会发现,经过一席庸俗言语的穿插之后,德·夏吕斯先生的言辞顿时又变得同他平时说话那样优雅、傲慢。这是因为:想到莫雷尔准备“甩掉”一个被奸污的姑娘而心安理得,他顿时尝到了一阵淋漓痛快。快感一过,他的感官暂时平静了下来,一度取德·夏吕斯先生而代之的性虐待狂(他,的确是通灵的)已逃之夭夭,让真正的德·夏吕斯先生重操人语,只见他浑身充满艺术家的文雅,洋溢着多情和好意。“还有一天,您弹了改编的钢琴曲,四重奏第十五号作品,这已经够荒唐的了,因为没有比这更缺乏钢琴味的了。它是专门为这样一些人改编的,那个自命不凡的伟大聋子绷弦过紧,把他们的耳朵都给震痛了。然而,恰恰是这类近乎庸俗的神秘主义才是神圣的作品,反正您演奏得很糟糕,改变了所有的乐章。您演奏这部作品,要象是演奏您自己作的曲子那样。”年轻的莫雷尔只觉得一阵震耳欲聋,为自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天才而痛苦不堪,好一阵子呆若木鸡;后来,一种神圣的狂热涌上心头,他试了试,作出了第一小节的乐曲;可是,由于起拍就极其费劲,他已精疲力尽,不由耷拉下脑袋,落下一绺俏丽的头发,以讨维尔迪兰夫人欢心;继而,他得寸进尺,如法争取时间,再创造数量可观的大脑灰质①,他刚才挥霍了大量的细胞以表现自己特尔斐竞技场获胜者的胆略;于是乎,他恢复了元气,灵机一动,产生了一种新的灵感,全力以赴扑向那雄伟壮丽永垂不朽的乐句,就连柏林钢琴演奏高手(我们以为德·夏吕斯先生是指门德尔松)恐怕也得孜孜不倦地仿效它了。“就是要用这种方式,独一无二的、真正出类拔萃的、生机勃勃的方式,我才要让您到巴黎去演奏。”正当德·夏吕斯先生给他提出此类忠告的时候,莫雷尔却更是大惊失色,眼看领班将遭到冷落的玫瑰花和非香槟“汽酒”收了回去,不由惶然自问,这对“等级”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他没有时间深思熟虑,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激动地对他说:“问问领班,他有没有‘好基督徒’。”“弄点‘好基督徒’?我不明白。”“您一清二楚,我们正在用水果,那是一种梨。放心好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府上有这种梨,因为埃斯加巴尼亚斯伯爵夫人曾有过,而她就是埃斯加巴尼亚斯伯爵夫人。蒂博迪埃先生派人把这梨送给她,她说:‘这就是好基督徒梨,美极了。’”“不,我不知道。”“我看,反正,您什么也不知道。难道您连莫里哀的戏都没读过……那就算了,既然您不该懂得指挥,其余的更甭说了,那就干脆要一个梨子吧,就近摘的,叫阿弗朗施的路易丝女仆②”“啊……什么?”“等等,您也太笨了,我只好亲自要别的,我更爱吃的。领班,您有科密的长老③吗?夏丽,您该读过埃米尔·德·谢尔蒙—托内尔等的有关这种梨动人的一页吧。”“没有,先生,我没有。”“那您有若杜瓦涅的凯旋梨吧?”没有,先生。”
  “弗吉尼亚芭蕾?帕斯科尔玛?没有,算了,既然您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只好走了。‘昂古莱姆公爵夫人’还未成熟;算了,夏丽,开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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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脑灰质即大脑皮层,约由140亿个神经细胞组成,是神经系统的高级中枢,是高级神经活动的物质基础。
  ②一种水蜜晚梨。
  ③一种甜酥梨。
  不幸的是德·夏吕斯先生,此人难得通情达理,也许是因为他可能与莫雷尔有贞操关系,他打此时开始,就千方百计地对小提琴手曲意修好,弄得小提琴手自己都莫名其妙,其人天性疯疯癫癫,忘恩负义而且好斤斤计较,对德·夏吕斯先生奇怪的好意只报以冷酷和粗暴,而且愈演愈烈,这就使德·夏吕斯先生——想当初何等飞扬跋扈,而如今竟如此低三下四——每每陷入真正的失望之中。下面读者会看到,莫雷尔何以会,往往以比德·夏吕斯先生强千倍的德·夏吕斯先生自居,可就连鸡毛蒜皮芝麻小事,也不过是望文生义,从而完全曲解了男爵有关贵族阶级那套高傲的宏论。就说眼下吧,正当阿尔贝蒂娜在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等我之际,如果说有一件事将其置于高贵身分之上(这原则上颇为高贵,尤其是来自乐于去寻找小姑娘的某个人——“无影也无
  踪”①——与司机同往),那就是他的艺术名声,而且可想而知他是第几把提琴手了。无疑,他是很丑恶的,因为他满以为德·夏吕斯先生全归他所有,却装模作样加以否认,百般嘲弄他,其手法与我所领教的完全一样,我刚答应保守他父亲在我外叔祖家干什么行当的秘密,他立刻居高临下把我看矮了。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出师艺名莫雷尔,在他看来比家“姓”更高级。德·夏吕斯先生正做着柏拉图式的温柔梦,想给他冠以他家族的封号,莫雷尔却断然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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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典出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的名诗《风灵》中的名句。
  阿尔贝蒂娜觉得,还是留在拉埃斯圣约翰教堂作画更明智些,我乘机坐上汽车,在回来接她之前,我不仅可以去古维尔,去费代纳,而且可以去老圣马尔斯,直到克利克多。我故意装出不理睬她,而去关心其它的事情,故意装着另有新欢,不得不撂下她不管了,其实我心中只想着她一个人。常常是,我走得并不远,顶多不超过古维尔的一马平川,古维尔大平原与贡布雷上方展开的大平原有点类似,在梅塞格里斯方向,即使离阿尔贝蒂娜有相当大的距离,但我却乐在其中,心想,虽说我的眼力不够,不能直接看到她的倩影,但这强盛而温柔的海风从我身边吹过,直向格特奥尔姆铺陈而下,畅通无阻,吹动着掩护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的青枝绿叶,爱抚着我的女友的面庞,在这广袤无垠的迷藏之地上,就这样把她和我双双联系在一起,没有任何风险,就好象两个孩子做游戏,一时间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谁也看不见谁,彼此似乎远隔千山万水,但两心却紧紧连在一起。我沿路回程,一路可以看见大海,路上,若是在以往,树枝挡住了大海,我就索性闭上眼睛,好生想一想,我要去看的,不正是大地怨声载道的老海祖宗吗,她象在生物不存在的荒漠时期,继续她的亘古未息的汹涌澎湃。而今,这一条条道路,对我来说,不过是去找阿尔贝蒂娜的途径罢了;我认清了这些道路,原来如此这般,知道它们直奔什么所在,在什么地方可能拐弯抹角,此时,我记起来了,这几条路我曾走过,当时正思念着斯代马里亚小姐,而且还记起来了,就象现在去接阿尔贝蒂娜一样迫不及待,我走进巴黎街道就找到了斯代马里亚小姐,德·盖尔芒特夫人常在巴黎街头招摇过市;我看,这条条道路已变得单调乏味了,但赋予我性格特征所追随的轨迹以精神意义。这是很自然的,然而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条条道路提醒我,我的命运只是追求幻影,我梦寐以求的生灵,很大一部分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实;的确有些生灵——我从小就是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凡有固定价值的东西,别人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什么财富呀,功绩呀,高官厚禄呀,都视为身外之物;他们所需要的,恰恰是幻影。他们为此耗尽了余生,不惜一切代价,想尽千方百计去与幻影见面。但幻影稍纵即逝;于是又追求另一个幻影,哪怕再回过头来重新追求第一个幻影也在所不惜。我追求阿尔贝蒂娜已不是第一次了,第一年看见她是在海边。其他的女人,老实说,是我初恋的阿尔贝蒂娜与此时此刻我形影不离的阿尔贝蒂娜之间的插曲而已;所谓其他的女人,特别是指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是,有人要说,为什么要挖空心思在希尔贝特身上打主意,替德·盖尔芒特夫人吃尽苦头,如果说成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朋友,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不再想她,但难道只想阿尔贝蒂娜吗?斯万,在他临死之前,也许可以回答这一问题,他曾是幻影的热心追求者。幻影形形色色,有被人追求的,有被人遗忘的,有被人重新寻觅的,也有时只求一晤的,目的在于接触一种不现实的生活,这种虚无缥缈的生活一纵即逝,巴尔贝克的条条道路到处有幻影神出鬼没。一想到沿路的树木,梨树呀,苹果树呀,柽柳树呀,在我死后它们仍然生机盎然,我似乎从它们的身上得到了教益,把精力扑到工作上吧,乘长眠安息的时刻尚未敲响的时候。
  我在格特奥尔姆下车,沿着又陡又硬的洼路跑去,通过一道独木桥越过了小溪流,终于见到了阿尔贝蒂娜,她正在教堂前作画,教堂钟塔林立,象一朵带刺的盛开的红玫瑰。教堂大门上的三角楣匠心独远,浑然一体;石面浮雕赏心悦目,对称而出的天使栩栩如生,面对我们这一对二十世纪的青年男女,照例手秉大蜡烛,举行十三世纪的宗教庆典。阿尔贝蒂娜摊开画布,苦心临摹的正是这些天使们的形象,她仿效埃尔斯蒂尔的画法,大笔重彩,努力把握崇高的神韵,大师曾对她说过,这崇高的神韵使他妙笔生花,得以创造出这一对对标新立异的天使,与他所见到的任何天使迥然不同。她收拾好画具。我们俩互相依偎着,重新上了洼路,留下小教堂,让它得到安宁,就象没看见我们俩那样,让它倾听小溪永不停息的潺潺流水声。顿时,小汽车飞奔起来,不回原路,却改道送我们回家。我们从马古维尔—奥格约兹面前驶过。夕阳照在半新半旧的教堂之上,铺撒上一层经世不衰的美丽色泽。若想看清大浮雕的真面目,似乎非透过这层流动着的珠光玉液不可;圣母,圣伊丽莎白,圣若阿香,仍然在不可捉摸的急流漩涡中漂游,然而却滴水不沾,或浮游在水面上,或沐浴在阳光下。一座座现代塑像屹立在一根根大柱上面,从热浪滚滚的尘嚣中抛头露面,与夕阳的金帆齐腰。教堂前一棵大柏树活象祝圣场里的圣物。我们下车看了片刻,踱了几步。阿尔贝蒂娜对意大利草帽和绸巾(草帽和绸巾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舒服的感觉),如有手脚连身的感觉,绕着教堂走时,从中得到了另一种冲动,表现出懒洋洋的满足,在我们眼里,这神态优雅动人;绸巾和草帽不过是我们女友外在的新花样罢了,可我却觉得可亲可爱,我用目光追逐着草帽和绸巾在暮色苍茫中映在翠柏上的倩影。她本人是不可能自我欣赏的,但却意识到自己楚楚动人,因为她朝我笑了笑,弄了弄头姿,整了等头饰:“我不喜欢它,它修复过了,”她手指着教堂对我说,顿时想起了埃尔斯蒂尔论及古石雕美之珍贵和不可摹仿的言论。阿尔贝蒂娜一眼就看出是否修复过。真叫人不可思议,她对音乐的无知达到可悲可叹的地步,而对建筑艺术的鉴赏则胸有成竹。别说埃尔斯蒂尔,就连我也不喜欢这座教堂,教堂正面抹染夕晖展现在我的眼前,却引不起我的兴趣,我下来看看纯粹是为了讨好阿尔贝蒂娜。不过,我觉得,印象派大画师未免自相矛盾;为何对客观的建筑如此推崇备至,却对夕照中教堂的变容漠不关心?“不错,”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不喜欢它;可我喜欢它的名字奥格约兹,又娇又傲。不过,倒是应当请教一下布里肖,为何管圣马尔斯叫‘衣冠’。圣马尔斯。我们下次去吧,好不好?”她用黑眼睛望着我说,草帽压在眉眼之上,就象过去戴马球帽那样。她的面纱飘拂着。我同她一起上了汽车,真高兴明天能同她一起去圣马尔斯,冒着这炎炎盛暑,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一心只想泡在水里,只见教堂的两个古老钟塔,活象两条玫瑰色的鲑鱼,身披菱形瓦片,稍许向内弓曲,活灵活现,犹如披满鳞片的老尖鱼,身上长满了苔藓,红橙橙一片,双鱼看样子一动不动,却在清澈透明的碧水中浮现出来。离开马古维尔,为操近道我们来到十字路口,路口有一家田庄。阿尔贝蒂娜几次叫停车,请我独自一人去弄点苹果白酒或苹果甜酒来,拿回车来让她喝,人家肯定说不是汽酒,于是我们喝了个痛快淋漓。我们彼此紧紧依偎着。阿尔贝蒂娜关在汽车里,村民们轻易看不清她,我退了酒瓶;我们重新上路,似乎要继续我们这种成双成对的生活,他们可以想象,我们正过着恋人的生活,中途停车喝酒,不过是无足挂齿的一会儿功夫;倘若他们后来发现,阿尔贝蒂娜竟喝掉了她那一大瓶苹果甜酒,猜测也许就更走了模样;她那阵子好象确实忍受不了她与我之间保持着的距离,这种距离若在平时并不使她感到难受;她穿着布短裙,裸露的双腿紧紧地靠着我的双腿,她把她的脸贴到我的脸上,只觉得她的两颊一阵子苍白,一阵子发热,泛着红晕,兼有某种热烘烘到软绵绵的味道,就象近郊的姑娘们常有的那种表情。每到这种时刻,她的个性往往突变,嗓音立刻失去常态,发哑发嗲,言辞放肆,近乎放荡起来。夜幕降临。多么痛快,只感到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披着她的绸巾,戴着她的草帽,不由使我联想到,一路上遇见的对对情侣,不正是这样相亲相爱,肩并着肩形影不离吗!我对阿尔贝蒂娜也许有了爱慕之情,但又不敢让她有所觉察,我不露神色,即使我心里产生了这种爱,也不过是一种无价值的真实,可以在实际行动中严加控制;我总觉得,这种爱是无法实现的。它被排斥在生活场景之外。可我的嫉妒心老在作怪,它促使我对阿尔贝蒂娜寸步不离,尽管我知道,根治我的妒病的唯一妙方,就是与她一刀两断,各奔东西。我甚至可以在她身边加以验证,但我得设法不让那种在我心头唤醒妒火的情景重新出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天,天气晴朗,我们到里夫贝尔吃午饭。形如长廊的茶馆饭厅,玻璃大门敞开着,门外是一片接一片阳光镀金的草地,光彩夺目的大饭厅似乎与草地融为一体了。男招待长着玫瑰脸,梳了个火焰头,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中跑堂,但动作却没有往常快捷,因为他已不再是普通的伙计,而是跑堂的领班;但由于他活动符合自然,时而走远,在餐厅里,时而走近,但在室外,为那些偏爱在园中就餐的顾客服务,人们看他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到那儿,象一个跑动着的英俊天神的连环塑像,一串立在饭厅里面,只见楼内灯火通明,楼外绿草如茵,草地呼应着楼厅,另一串罗列于绿树荫下,沐浴着野外生活风光。他在我们身边应酬了一阵子。阿尔贝蒂娜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我对她说的话。只见她瞪大眼睛看着跑堂小伙子。有好几分钟,我顿感所爱之人近在咫尺却求之不得。只见他们眉来眼去,神秘莫测,当着我的面似乎有口难言,很可能是昔日约会隐私的继续,可我却被蒙在鼓里,也可能是他曾经给她暗送过的秋波的余波——这么说我已经成了碍事的第三者了,对第三者人们总是藏藏掖掖的。甚至当老板大声叫唤他,他应声离去后,虽然阿尔贝蒂娜仍在继续埋头吃饭,但看她那副样子,象是把饭店和花园只看作是那位跑堂的黑发上帝,在五光十色的背景下,里里外外现形的光明圣道。一时间,我寻思自问,她会不会跟他而去,把我一个人留下空守着饭桌。但没过几天,我就把这苦不堪言的印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决计再也不重登里夫贝尔,而且,虽然阿尔贝蒂娜让我放心,说她上次是第一次去里夫贝尔,但我还是让她许了诺,保证也决不再去里夫贝尔。我也否认了快腿跑堂的小伙子唯她是看,目的是让她不要以为,我陪伴她反剥夺了她的一次欢情。可我偶尔还是去了里夫贝尔,不过就我独自一人,酕醄痛饮,就象上次那样干。正当我喝干最后一瓶酒时,我看了看画在白墙上的蔷薇花饰,我把满心欢喜移向花饰。世界上唯有她为我而存在;我轮番用不可捉摸的目光去追逐她,抚摸她,失去她,我对前程麻木不仁,一心只关心我的蔷薇花饰,她象一只蝴蝶,围绕着另一只停落的蝴蝶翩翩起舞,准备与他在尽欢极乐的行动中了此终生。时刻可能选择得特别的凑巧,正好是要与一个女人绝交的时候,对这样一位女人,虽然我近来为她受尽痛苦的折磨,但绝不会因此求她给我一剂清凉油来慰藉我的痛楚,她们造成了别人的痛苦,却掌握着镇痛剂。这样出来蹓一蹓,使我的心平静下来,散散步,虽然我当时只不过把这当作是对第二天的期待,而第二天本身,虽然它激起我向往明天的欲望,但与第一天该不会有什么两样吧,即便是散散步,自有一番滋味,我举手投足的地方,阿尔贝蒂娜曾直奔这里,而我现在却没同她在一起,既没在她姨妈家,也没在她的女友们的家里。这般滋味,虽然并非出自内心的喜悦,而是因为烦恼的减轻,但却很强烈。因为事隔几天之后,每当我回味起我们喝苹果酒的那个农庄,抑或只想想我们在衣冠圣马尔斯前踱过的几步,记得阿尔贝蒂娜戴着无边女帽在我身边走着,她就在我的身边,这种感情顿时给整修一新的教堂那无动于衷的形象平添多少贞洁,以致阳光照耀的教堂门面也就自然而然在我记忆中站稳了脚跟,犹如有人在我们的心口上敷上一大帖镇痛药剂。我把阿尔贝蒂娜送到巴维尔,不过是要傍晚去找她,伸开手脚躺在她的身边,在夜幕的笼罩之下,在沙滩之上。当然,我并不是每天都看见她,但我可以告慰自己:“假如她谈到她的时间安排,还是我占据最多的位置”;我们一起接连度过了很长的时刻,弄得我日日夜夜如醉如痴,心里甜滋滋的,以至于,我把她送到巴维尔,她跳下汽车一小时之后,我在车上再也不感到孤独,仿佛她下车之前,就在车上留下几朵鲜花。我也许可以不用每天见到她;我会高高兴兴离开她,我感到,这种幸福的慰藉效果可以延续好几天。但是,当她与我告别之时,我听她对她姨妈或她的一位女友这么说:“那么,明天八点三十分见。不准迟到,他们八点十五分就准备好了。”我所爱的一个女人,她的谈话象一片隐瞒着凶流恶水的土地;人们随时都能感觉到,话里话外有一层无形的暗流存在叫人冷透了心;人们到处可以发现暗流无耻的渗水,但暗流本身则深藏不露。一听到阿尔贝蒂娜那句话,我内心的平静顷刻之间就被摧毁了。我想要求她第二天早上与她见面,目的在于阻止她去赴这神秘的八点三十分约会,他们竟当着我的面谈及这次约会而且用的全是暗语。头几次,她无疑得听从我,只是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她原来的计划;尔后,她兴许发现,我是存心要打乱她的计划;于是人家事事都瞒着我,我成了聋子瞎子了。但是,也有这样的可能,我被排斥在外的这些盛会没什么了不起,大概是怕我觉得某某女客浅薄庸俗或令人讨厌,才不邀请我参加。不幸的是,这样的生活已经紧紧地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纠缠在一起,它不仅仅对我个人发生作用了;它给了我冷静;可对我母亲却造成了不安;母亲承认了她内心的不安,一下子又反过来摧垮了我内心的平静。我回家时高高兴兴,痛下决心随时结束眼下这段生活,我自以为了结这种生活全看我自己的意愿,没料到母亲听到我叫人让司机去找阿尔贝蒂娜,便对我说:“你花多少钱!(弗朗索瓦丝语言简明生动,说得更为有力:“花钱如流水。”)千万不要象查理·德塞维尼,”妈妈接着说,“他母亲曾说:‘他的手是只坩埚,银一到手就化了。’再说,我觉得,你同阿尔贝蒂娜出去也够多的了。我肯定告诉你,这已经过分了,即使对她来说,这也似乎是可笑的。这样能给你排解忧愁,我是很高兴的,我不要求你不再去见她,但到头来你们人见心不见不是不可能的。”我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毫无大欢大乐——至少是感觉到的大欢大乐——可言,我本指望选择一个心平气和的时刻,总有一天加以改变,未曾想听妈妈这么一说,这种生活顿时对我来说反又变得不可或缺的了,因为这种生活受到了威胁。我告诉我母亲,她的话反倒把她在话中要求我作出的决定推迟了两个月,若不是她的这番话,这个决定周末之前也许就见眉目了。妈妈笑了起来(为的是不让我伤心),笑自己的劝告立竿见影产生了效果,并答应我不旧话重提,免得我又节外生枝。但自从我外祖母死后,妈妈每次禁不住发笑的时候,每每才笑辄止,最后竟痛苦地几乎咽泣起来,也许是因为自责暂忘而内疚,也许是因为即忘即忆,再次激发心病的大发作。她一回想起我们的外祖母,犹如固定的观念在我母亲心头扎根,总是给我母亲造成了一块心病,我感到,这次旧病未除,反增添了新的心病,这块心病与我有关,与母亲为我与阿尔贝蒂娜亲密关系的后果担忧有关;但她又不敢对我们的亲密关系横设障碍,因为我刚才已跟她摊了牌。但她似乎并不相信我不会受骗上当。她想起来了,多少年里,我外祖母和她没有跟我谈起我的工作,也没有谈起一条更有利于身体健康的生活规则,我常说,她们的一味的劝导,弄得我六神无主,妨碍我独自开始工作,而且,尽管她们默许了,我也没有把那一条生活规则坚持下去。
  晚饭后,汽车把阿尔贝蒂娜带了回来;天还有点亮;空气也不那么热了,但是,度过了热辣辣的一天,我们俩都渴望未曾见识过的风凉;只见一弯新月捷足先登在我们激动的眼帘(我常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那天晚上,还有阿尔贝蒂娜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晚上,月亮也是这个样子),象又轻又薄的果皮,后来,又象一瓣四分之一瓣的新鲜水果,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刀开始在天穹中为它削皮。还有几次也是这样,是我去找我的女友,稍晚一点就是了;这样一来她就得在梅恩维尔市场拱廊前等我。最初,我认不出她来;我实在乱了方寸,她大概不会来了,她很可能理会错了。正在这时我看见了她,她穿着束腰蓝点白衫裙,只见她轻盈地一跳,登上了汽车,坐在我的身边,那轻捷的一蹦,与其说是象个小姑娘,不如说象一只小动物。她一上车,就没完没了地亲抚我,简直象只小母狗。当夜幕全面降落,当夜空缀满了星斗,正如饭店经理对我说的那样,倘若我们不带一瓶香槟到林中去散步,我们便伸开手脚躺在沙丘下面,大可不必担心微弱光线下的大堤上还有人在散步闲逛,他们在黑魆魆的沙滩上什么也看不清楚,虽然离自己不过两步远;我看见姑娘们第一次在水天苍茫的背景前走过,婀娜的体态洋溢着女性的风韵,大海的柔情,健美的丰姿,我抓住同样的玉体,紧紧地抱在我的怀里,我们身上覆盖着同一顶夜帐,紧挨着海边,大海风平浪静,被一道颤抖的光线分成两半;我们不知疲倦地静聆大海的吟唱,同欢共乐,大海顿时屏声静气,久久停止了呼吸,简直象退潮煞住了奔涌;忽而,盼等着的海潮终于姗姗来迟了,就在我们的脚下窃窃私语。我最后把阿尔贝蒂娜带回到巴维尔。到了她家门前,我们不得不中断亲吻,生怕被人看见;她没有睡意,于是又随我一起回到巴尔贝克,我又从巴尔贝克最后一次把她送回巴维尔;早期出租汽车的司机睡觉是不看钟点的。实际上,我回到巴尔贝克,正是晨露初湿的时候,这一回,虽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我的女友似在我的身边,一个接一个的长吻象取之不竭的源泉把我灌醉了。桌上,有我的一封电报,要不然就是明信片。又是阿尔贝蒂娜的!那是当我离开她坐小车回来时,她在格特奥尔姆写的,告诉我她在想我。我一边读着一边上床。此时,我发现条绒窗帘上头天已经大亮了,我自言自语,我们搂抱着过了一夜仍然相亲相爱。第二天早上,当我在大堤上看到阿尔贝蒂娜时,心里直打鼓,生怕她回答我这一天没空,不能接受我的邀请一起出去散步,这个邀请,我欲言又止,一拖再拖,久久不敢启齿。我尤为不安的是,她神情冷淡,心事忡忡;她的一些熟人走了过来;无疑,她已经安排好下午的活动计划,而我却被排斥在外。我看着她,看着阿尔贝蒂娜这优美的体态,这玫瑰花般的容貌,她当看我的面,推出了她内心的企图之谜,不知将作出何种决定,我下午是福是祸,就由它定夺了。一个年轻姑娘,她的整个心灵状态,她的整个生存前景,采取具有讽喻意义的致命形式在我面前和盘托出亮了相。当我最后下了决心,当我极力不动声色地问她:“我们马上一起去散步,直到晚上,好吗?”当她回答说:“很愿意,”我绯红的脸顿时风停云散,久久不得安宁的心绪一下子美滋滋地平静了下来,还了我本来的更为甜丝丝的面目,惬意,沉静,在暴风雨过后人们往往会有这种表现。我喃喃自语:“她真好,多可爱的人儿!”沉浸在激情之中,虽不如醉酒的迷痴,但毕竟比友谊更深沉,而上流社会的激情只好望尘莫及了。只有当维尔迪兰家请晚宴和阿尔贝蒂娜没空同我一块出去的日子里,我们才辞去小汽车,我可以利用这些时日,通知那些想见我的人,说我还在巴尔贝克。我允许圣卢在这些日子来这里,但仅这些日子而已。因为一旦他不期而至,我宁可不见阿尔贝蒂娜,也不愿冒风险让他与她见面,不愿让最近以来我保持的愉快平静的心态受到损害,不愿我的嫉妒心故态复萌。只有圣卢一走我才会放下心来。他也感到遗憾,强制着自己,没有我的召唤,绝不来巴尔贝克。想当初,德·盖尔芒特夫人同他一起度过的时刻,我是多么羡慕,我往拄不惜代价要看到他!人人都在不断地改变着与我们关系的位置。人们在不知不觉地然而也是永恒不休地前进着,可我们常常看他们一成不变,观察的时间太短了,以致带动他们前进的运动难以被发觉。但是,我们只要在自己的记忆里,选择他们的两个形象,这两个形象是他们在不同的然而是比较接近的时刻留下的,他们本身并没有什么变化,至少变化不明显,但这两个形象的差异却可以衡量出他们对我们冷热亲疏关系的位移。他对我谈到维尔迪兰一家时令我惶惶不安,唯恐他对我提出请求,也要在维尔迪兰家作客,这一点就足以把我同阿尔贝蒂娜一起在那儿尝到的全部欢乐搅得一塌糊涂,因为我妒忌,我总感到妒火在不断燃烧。不过,谢天谢地,罗贝明确告诉我,与我的担心恰恰相反,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去结识他们。“不,”他对我说道,“我觉得这种教权主义的圈子讨厌极了。”开始,我不理解修饰维尔迪兰家的形容词“教权主义的”是什么意思,但圣卢句末画龙点睛,令我茅塞顿开,遣词造句奇特,是聪明才子惯用的手法,每每叫人惊诧莫名。
  “就是在这些地方,”他对我说,“大家拉帮结伙,抱成一团。你不要对我说那不是一个小宗派;对圈子里的人甜如蜜,对圈子外的人则冷若冰霜。问题不在于象哈姆雷特,是活下去还是不活下去,而在于是不是属于这个宗派里的人。你是小圈子的人,我舅舅夏吕斯也是小圈子里的人。你要怎么样?我呀,我从来就不喜欢这一套,这不是我的过错。”
  当然,我把强加给圣卢的未经我的招呼不许来见我的清规戒律,索性推而广之,在拉斯普利埃,在费代纳,在蒙舒凡以及其它地方,不论是什么人,凡我与之逐渐有所交往的人,我都严明我这条清规戒律;但当我从饭店楼上看见三点钟通过的火车拖着滚滚的烟雾,在巴维尔的深崖峡谷里,留下痴滞的云缕。在郁郁苍苍的半山坡上久久流连忘返,我便毫不迟疑,欢迎即将来同我一起品尝点心的客人,客人此时仍对我捉着迷藏,仙游于这片缥缈的云带里。我不得不承认,这位客人,是事先得到我的应允才来的,而差不多每次都不是萨尼埃特,我每每后悔不迭。然而,萨尼埃特是存心惹人不愉快的(如果不是来讲故事而是来作客那就更令人扫兴了),虽则他比许许多多其他人更有文化,更聪明,为人也更好,但同他在一起,似乎非但毫无欢乐可言,而且,除了消沉之外,什么也得不着,弄得您一个下午都感到败兴。也许,如果萨尼埃特坦率承认,他担心给人造成苦恼,人们也就大可不必害怕他的来访了。烦恼,在人们堪忍的种种毛病里,不过是最不严重的一种毛病,他的烦恼兴许只存在于别人的想象之中,或许是受到别人的启示方才受到感染,这种启示能对他的朴实发生影响。但他极力不让人看出无人理他,以致不敢自举自荐。诚然,他不象有些人那样应酬自有道理,那些人在公共场合,总爱逢人就行举帽礼,要是他们久违了您,突然在一家门厅里发现您同他们不认识的显贵们在一起,他们便会冷不防向您抛一声响亮的问好,却又连忙道歉不迭,千万别对他们的高兴和激动见怪,久别重逢,发现您欣然续旧,气色甚佳,难免喜出望外,等等。然而,萨尼埃特却相反,他太缺乏胆量。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或者在窄轨火车里,要是他不怕打扰我,他本来可以对我说,他很愿意来巴尔贝克看我。这样的提议不会吓坏我的。可他偏不这么说,他什么也不主动对我提出,可是,却愁着眉苦着脸,目光坚不可摧,与烧在瓷器中的釉彩无异,不过,在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急于见您的迫切愿望——除非他找到一位更有意思的人——可又掺和着不让人发现自己有迫切见人的愿望的意志,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我说:“您不晓得这些天您干些什么吗?因为我可能要去巴尔贝克一带。不过,不,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只是随便问问您。”这种神色骗不了人,而那些反话的符号,我们可以反其意而用之来表达我们的感情,其实一目了然,人们不由寻思,怎么还会有这种人说类似下面的话:“我到处受到邀请,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实际上是为了掩盖他们没有受到邀请的事实。而且,更有甚者,这无所谓的神色,可能由于在其混杂的成分里掺合进口是心非的意志,给您招惹来的难受,就远非害怕烦恼或直截了当的想见您的愿望所能做得到的,也就是说,那难受,那厌恶,属于普通社会礼貌关系的范畴,相当于在爱情方面,一位恋人向一个不爱他的女士提出了一个伪装的建议,说什么第二天去看她,却又马上改口,说什么他并不是非这样做不可,甚至不一定坚持刚才的建议,却保持着假冷淡的态度。顿时,有一种我莫名其妙的东西从萨尼埃特其人处流露出来,让人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回答他道:“不,可惜,这个星期,我改日向您解释……”于是我便让别人来此地,他们虽然远不如他的身价高,但也没有他那忧心忡忡的目光,也没有他那苦涩百结的嘴巴,他心里倒想走东家串西家,但每次登门拜访人家,总是哑着嘴不说话。糟糕的是,萨尼埃特在小火车上很少不遇见来看我的客人,而客人在维尔迪兰家又很少不对我说:“别忘了,星期四我要去看您,”也恰好是那一天,我告诉萨尼埃特我没有空。因此,他最终把生活想象成为充满了背着他故意策划的玩笑,即使不是故意与他作对的话。另一方面,人们岂能始终一成不变,过分谨小慎微便会变为病态的冒冒失失。那次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未经我的允许不速而至来看我,正好有一封信,我不知道是谁寄的,撂在桌子上。过一会儿,我发现他听我说话时心不在焉。那封信,他全然不知道来历,竟使他着了迷,我老觉得他那一双象上了釉似的眼珠子就要脱离自己的运行轨道投向那封什么信上,眼看着那封信正被他的好奇心磁化着。犹如一只老鹰见蛇就扑过去。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便先给信换了个位置,好象帮我整理房间似的。他觉得这样仍不过瘾,于是拿起信,翻过来,掉过去,好象机械手的动作。他冒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那就是,一旦拴在您身上,他就走不了了。因为那一天我很难受,我请他乘下班火车,再过半小时就动身。他不怀疑我身体难受,但却回答我说:“我要待一小时一刻钟,过后我就动身。”此后,我感到内疚,因为每次我都可以叫他来作客,但却没有这样做。谁晓得呢?也许,即使我消除了他的厄运,别人也会邀请他,他也会立即改换门庭弃我而去,使我的邀请达到双份好处,一则给他以欢乐,二则我也摆脱了他的纠缠。
  我接待客人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自然不等人来访了,小车又来接我们,阿尔贝蒂娜和我。当我们回店时,埃梅站在饭店的第一道台阶上,抑制不住眼红、眼热而且眼馋起来,看着我给司机多少小费。纵然我紧紧地握住手,也没能掩盖住严封在手心里的硬币或纸币,埃梅的眼力掰开了我的手掌。转眼间,他转过头去,因为他为人谨慎,有教养,甚至知足于小恩小惠。不过,钱落到另外一个人的手里,会激起他内心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引出他满口垂涎。就在这短暂的时刻里,他的神情,简直象一个在读儒尔·凡尔纳的小说的孩子,全神贯注,入了迷着了魔,抑或象一位晚宴上的食客,就在一家饭店里,坐在离您不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有人为您切野鸡肉,可他却没有能力或愿意也要一份,于是便暂时把他严肃的思想抛开,目光死死盯住那只野禽,这样贪婪的目光,只有爱情和妒意使之微笑。
  就这样,一天天接连坐车外出兜风。不过,有一次,我乘电梯上楼,电梯司机对我说:“那位先生来过了,他留下一个口信让我转告您。”司机对我说这句话时,声音微弱发颤,冲着我咳嗽,溅了我一脸唾沫星子。“我伤风厉害!”他接着说,好象我自己看不出来似的。“大夫说我是百日咳,”说着,他又冲着我咳嗽啐唾沫。“您别说话累了身子,”我态度和善地对他说,这种神态是装出来的。我害怕染上百日咳,万一得了这种病,再加上我容易气闷,那可要我的命了。但他反炫耀起来,象一位不愿意戴病号帽子的强者,嘴仍不停地说着,唾啐着。“没事,没关系,”他说(对您可能没关系,我想,但对我可有关系)。“再说我马上就要进巴黎了”(好极了,但愿他走之前别把百日咳传染给我)。“听说,”他又接上茬,“巴黎漂亮极了,比这里,比蒙特卡洛都漂亮得多,尽管有一些跑堂的,甚至顾客,还有领班,他们都去蒙特卡洛度假,他们常对我说,巴黎比不上蒙特卡洛漂亮。他们可能弄错了,可是,作为领班,他不应该是一个笨蛋;要掌握所有的定单,保证客饭供应,得有头脑才行!人家告诉我,这比写戏写书还厉害呢。”眼看着就要到我住的那层楼了,可司机又把我降到底层,因为他觉得按钮不灵,可转眼他又弄好了。我对他说,我宁可爬楼梯上去,其实就是不好说出口,我不想得百日咳。但司机在一阵传染性的然而又是友好的咳嗽中,一把重新将我推进电梯。“再也不会出毛病了,现在,我弄好了按钮。”看他没完没了地唠叨,我急于想知道来访客人的姓名和他留下的话,在他比较巴尔贝克、巴黎和蒙特卡洛究竟谁美的当儿,我对他说(好象一个唱邦雅曼·戈达的男高音歌唱家使您听腻烦了,您就对他说:还是给我唱一段德彪西吧):“到底谁来看我了?”“就是昨天同您一块出去的那位先生。我去取一下他的名片,就在我的门房里。”因为,前一天的晚上,我在去找阿尔贝蒂娜之前,曾把罗贝·德·圣卢送到东锡埃尔车站,我以为电梯司机讲的是圣卢,但实际上是汽车司机。由于他用了这样的字眼来指司机:“同您一块出去的那位先生,”他就同时告诉了我,一个工人同样也是先生,跟上流社会的人一样是先生。上了一堂词汇课而已。因为,实际上我从来不分等级。若说我听到有人把一个汽车司机称着先生感到奇怪,就象获得封号才八天的X伯爵听到我对他说:“公爵夫人好象累了”,使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的到底是谁,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还缺乏尊称的习惯;我从来不区分工人、资产者和贵族,我兴许会毫不在乎地把他们彼此都当作朋友看待。我对工人有一种偏爱,其次是贵族,不是出于兴趣,而是知道,人们可以要求贵族对工人要有礼貌,比从资产者那里得到的还多,或者说,贵族不象资产者那样鄙视工人,抑或因为贵族对谁都愿意彬彬有礼,犹如美丽的女人欣然施笑,因为她们知道一笑讨千欢。我把老百姓与上流社会人士平等看待的态度虽然得到上流社会的认可,尽管如此,但我还不能说,反过来会总让我母亲完全满意。并不是说她在人道上把人作若干区分,只要弗朗索瓦丝心情不快或身有病痛,总会受到妈妈的安慰和照料,论情意论信赖不亚于对她最好的朋友。但我母亲是我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很难不社会性地接受等级的存在。贡布雷家族的人徒然有胆有识,欢迎人类平等最漂亮的理论,当一个家奴争取解放时,他公然开口用“您”相称,而且,不知不觉地,跟我说话再不用第三人称了,我母亲对这种私自改变尊称的行为极为不满,与圣西门在《回忆录》里的描写无异,每次,当一位老爷,他本无这等权利,却抓住个一借口,在一份经过公证的文件上取得了“殿下”的尊称时,或者他抓住一个借口,可以不还给公爵所欠或拖避的租债并逐渐据为己有时,这种不满便爆发出来了。当时有一种顽固不化的“贡布雷精神”,需要几个世纪的善良(我母亲的善良是无限的)和平等理论的宣传,才能使之解体。我不敢说,在我母亲的头脑里,某些“贡布雷精神”是可以冰消雪化的。他怎么也伸不出手让家奴一吻,却心甘情愿给他十个法郎(何况,十个法郎更令家奴高兴)。在她看来,不管她承认还是不承认,主人就是主人,而仆人则只配在厨房里吃饭的人。当她发现一位汽车司机竟同我一起在饭厅里吃晚餐,她就不太满意了,于是对我说:“我觉得,交朋友哪个不比司机好,”犹如,若是关系到婚姻大事,她就会说:“门当户对的对象你会觉得更好。”司机(幸亏我从没想到邀请他)是来告诉我,派他来巴尔贝克赶旅游季节的汽车公司,让他第二天赶回巴黎去。这一理由,尤其因为司机长得富有魅力,说话干脆明了,似乎讲的都是福音书里的话,因而我们也就信以为真了。但这理由只对了一半。事实上,他在巴尔贝克已无事可干了,不管怎样,公司对依靠圣轮的年轻的福音主义者的诚实半信半疑,希望他尽快回巴黎去。的确,如果说年轻的使徒在向德·夏吕斯先生算车公里数时奇迹般地完成了乘法,那么反过来,一旦跟公司交帐时,则把他收的钱除去6报上去,据此得出结论,公司合计,要么没人再到巴尔贝克游览,旅游季节的确已过,要么就是有人占公司的便宜,不管哪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召回巴黎,其实在巴黎,也没什么大事可干。司机的意图则是,只要有可能,就要避开淡季。我说——(当时我并不知道此事,要是知道此事可以避免许多烦恼)——他与莫雷尔过从甚密(但在别人面前他们始终装出不相识的样子)。从他被叫回去那天起,还不知道他竟有办法不走,我们不得不将就租了一辆车子出去逛逛,或者有时候,为了让阿尔贝蒂娜散散心,而且,因为她喜欢骑马,我们便租几匹鞍马骑骑。车子破旧不堪。“什么破车!”阿尔贝蒂娜怨声载道。我倒是每每想独自一个人呆在车里。我虽然不愿给自己规定好死期,但我希望了结此生,我怨此生不了了之,不但使我失去了工作,更使我失去了欢乐。不过,也有时候,左右我的习惯突然被废除了,最经常发生在当充满欢乐生活欲望的某个过去的我暂时取代现在的我的时候。我尤显得喜欢游山玩水,有一天,我把阿尔贝蒂娜留在她姨妈家里,我则骑马去看望维尔迪兰一家,我走的是林中野路,因为维尔迪兰夫妇在我面前把这一路风光吹得天花乱坠。野路沿着悬崖峭壁蜿蜒而上,尔后,两边茂林迭翠,林险路窄,直陷深峡野谷。不一会儿,我被光秃秃的怪石所包围,透过嶙峋石林的空隙可见大海,怪石和大海一起在我眼前浮动,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残山剩水:我认出了埃尔斯蒂尔为两幅妙不可言的水彩画取景的原始山水风光,一幅名为《诗人遇缪斯》,另一幅为《少年遇马人》,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里看过这两幅画。回忆画中的景象,眼前景物油然生情浑然入画,我是如此超尘脱俗,以至于,倘若我象埃尔斯蒂尔所画的史前时代的少年那样,在我云游之际,遇见了一位神话人物,那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突然,我的马仰头惊立,它听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声响,我好不容易才勒住惊马,差点儿没被摔到地上,我抬眼向声响传来处看去,不禁热泪盈眶,发现在我头上五十米左右,在阳光照耀之下,在两只闪闪生辉的钢铁翅膀之间,载负着一个生灵,其容貌虽模糊不清,可我觉得颇象一个人的面孔。我激动不已,犹如一个希腊人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半神半人的神人。我禁不住哭了,我一旦看清楚了,那奇妙的声响就来自我的头上——当时飞机还是极罕见的——心想,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飞机了,叫我怎么不热泪沾襟。此时此刻,就象那时候,耳际传来了一张报纸上读到的一句动人的话,我见飞机泪始流。然而,飞行员似乎在自己的航道上流连忘返;我觉得,在他的面前——也在我面前,倘若习惯尚未将我俘虏——展现开一条条通天之路和人生之路;他愈飞愈远,在海面上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断然下了决心,似乎让天外的某种吸引力所打动,摆脱地心引力,如同重返家园,只见金翅膀轻轻一动,便扶摇直插远天。
  回过头来再讲汽车司机,他不仅要求莫雷尔让维尔迪兰夫妇改用汽车,换下他们那辆敞逢大马车(鉴于维尔迪兰夫妇对其圈子里的老常客一向慷慨大方,这事比较容易办到),但是,比较不好办的事,是得由他,即汽车司机,取代他们的驾车大把式,即那位多情善感、思想灰暗的年轻人。这事在几天之内就以如下的方式解决了。莫雷尔先让人陆续偷走马车夫套马车用的全套必备的马具。一天,他找不到马嚼子;又一天,找不着只衔索。再过几天,他的坐垫不翼而飞,马鞭不明下落,盖布,掸衣鞭,马蹄铁,麂皮接二连三不见踪影。但他总有办法东拼西凑;只是常常迟到,弄得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十分恼火,使他陷进了苦闷和悲观的境地。司机迫不及待要打进去,对莫雷尔扬言他就要回巴黎去。一不做二不休。莫雷尔振振有词,说服维尔迪兰先生的众仆从,说年轻的马车夫曾扬言,要让他们一个个落入一个圈套,他自以为了不起,他一个人可以制服他们六个人,莫雷尔唆使他们不能对他善罢甘休。可他自己呢,他可不能介入,只是先向他们报个信,好让他们先下手。他们算计好了,待维尔迪兰先生偕夫人陪他们的朋友们出去散步时,奴仆们就冲向马厩那里向年轻人猛扑过去。我后面还要谈到——尽管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但由于我后来才对那些人物很感兴趣——那一天,有一个维尔迪兰家的朋友在他们家度假,在他告辞之前,大家想让他出去逛逛,因为他当晚就要动身。
  当大家出去散步时,令我大为吃惊的是,正好那一天,莫雷尔同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而且本该在树丛中演奏小提琴,可半路上却对我说:“喂,我胳膊疼,我不愿告诉维尔迪兰夫人,不过,劳驾您请夫人将她的仆人带一个来,比如说霍斯勒,要他来给我提乐器。”“我认为叫另外一个更合适,”我回答道。
  “吃饭要用霍斯勒。”莫雷尔脸上怒形于色。“算了吧,我不愿把我的小提琴交给任何人。”我后来才明白个中缘故。霍斯勒是年轻车夫心爱的兄长,要是他留在家里,岂不会助小弟一臂之力。在散步途中,莫雷尔低声对我说话,生怕大霍斯勒听见:“这是个棒小子,”莫雷尔说。“而且,他弟弟也是好样的。要是他没有那要命的酒瘾就好了。”“什么,喝酒?”维尔迪兰夫人问道,未曾想自己竟有一个好喝酒的车夫,脸色顿时气得煞白。“您没看见罢了我,心里老嘀咕,他给你们驾车,竟没出过事故,真是一个奇迹。”“难道他捎过别人?”“您只要看看他翻了多少回车就够了,他今天满脸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不明白他怎么没有呜呼哀哉,他把车辕都摔断了。”“怪不得我今天看不到他,”维尔迪兰夫人说,想到那场大祸可能临到自己的头上,不禁不寒而栗,“您让我好伤心。”她想草草收场回家转,可莫雷尔却挑了一首巴赫的曲子,变着花样拉个没完。她一回到家里,连忙赶到车库,发现车辕是新的,霍斯勒也头破血流。她不问青红皂白,当即告诉他,她不再需要马车夫了,给了他点钱,然而车夫自己却不想指控他那些可恶的同行伙计,他认定正是自己的伙计们接二连三地偷了他的一应车马具,而且自己也知道,要是忍气吞声,只能被当作死鬼看待,于是他只求一走了之,这样才得以相安无事。汽车司机第二天便登堂入室,没多久,维尔迪兰夫人(她只好另找一个)对他极为满意,她竟然将他当作绝对可靠的人热情地把他推荐给我。我不明底细,便在巴黎雇他打短,按日计薪;我实在太性急了,整个详情将全部写进阿尔贝蒂娜的故事里。此时我在拉斯普利埃,我第一次带着我的女朋友到那儿吃晚饭,而德·夏吕斯先生由莫雷尔陪同也在那里,莫雷尔冒充是一个“总管家”的儿子,那“总管家”挣固定年薪三万法郎,有一辆车子,好些小管家、园丁、财产代管人和佃农归他指挥。可是,我这个人就是沉不住气,我岂能让读者得出莫雷尔坏透了的印象。其实倒不如说他这人充满了矛盾,有些时日,还真有点儿可亲可爱呢。
  听说马车夫被撵出了门,我自然不胜惊讶,尤令我惊愕不已的是,取代马车夫者正是那位开车带我们——阿尔贝蒂娜和我——到处游山玩水的司机。但他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编了一段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人家听了以为他真的回到了巴黎,而且人家是从巴黎把他请来为维尔迪兰夫妇开车似的,我对此未曾闪过一秒钟的怀疑。解雇车夫是莫雷尔同我攀谈几句的原因,为的是向我表白,那个棒小子走了之后他有多么难过。况且,除了我独处以外的时间,除了他喜气洋洋连蹦带跳朝我扑过来的时候,莫雷尔在拉斯普利埃,眼看人人都热情洋溢地欢迎我,顿感自己却故意疏远了对自己无害的人,因为他曾对我过河拆桥,自断后路,剥夺了我对他露出保护神色的任何可能性(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想采取这种神态),于是他便不再与我保持距离了。我则把莫雷尔态度的变化归结到德·夏吕斯先生的影响上,的确,在他的影响下,在某些方面,莫雷尔已不那么狭隘迟钝了,更象个艺术家了,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对主子滔滔不绝的吩咐言听计从,哪怕通篇是欺人之谈,而且是信口开河,这反倒使他更加笨拙了。德·夏吕斯先生能告诉他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我预料到的这码事。我何以能未卜先知,猜到人家后来才告诉我的事情(我对此一直没有把握,安德烈所提供的有关阿尔贝蒂娜的种种证词,特别是后来提供的,我总觉得很不可靠,因为,正如我们过去有目共睹的那样,她打心眼里并不喜欢我的女朋友,甚至妒忌她),但不管怎么说,倘若确有其事,那么这两个人都瞒着我这样一个问题:阿尔贝蒂娜对莫雷尔很熟悉?正当马车夫即将被解雇之际,莫雷尔对我一反常态,使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我总认为他生性卑鄙,当他需要我的时候,这个年轻人便对我奴颜婢膝,过后,一旦帮了他的忙,他却翻脸不认人,我这才形成了对他的看法。对此,还要补充的是,他与德·夏吕斯先生有明显的卖淫关系,还有并无后果的兽性本能,当兽性得不到满足(当兽性发作时),或由此引起了并发症时,他便会闷闷不乐;但这种个性并非一成不变地永远那么丑陋,而是充满了矛盾。它好比中世纪的一部旧书,错误百出,通篇是荒谬的传说和淫秽阴暗的内容,但堪称杰出的大杂烩。开始我以为,他的艺术,在他真正被视为大师的领域,给了他超出演奏者技巧的优势。有一次,我说了我要开始工作的愿望,他不假思索地对我说:“干吧,干出名堂来。”
  “这话是谁说的?”我问他道。“德·丰塔纳对夏多布里昂说的。”他还知道拿破仑的一封情书。“不错,”我心里想,“他有文学修养呢。不过,这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恐怕是他对全部古今文学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句话,因为他每天晚上都对我重复它。还有一句话,他在我面前翻过来倒过去地重复,为的是不让我向任何人谈及有关他的任何事,这句话,他也以为是文学语言,其实只勉强算句法国话吧,或者至少可以说不表达任何种类的意义,也许只对一个故弄玄虚的仆人才有用,这句话就是:“怀疑怀疑他人的人吧。”其实,从这句愚蠢的箴言到德·丰塔纳对夏多布里昂说的话,莫雷尔的性格可见一斑,虽然变化多端,但也不象表现得那样矛盾。这小子,为了几个小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干,而且没有内疚感——大概并非没有古怪的气恼,有时甚至气得发疯,但内疚一词与此风马牛不相及——这小子,只要有利可图,他不惜趁人之危火中取栗,这小子把金钱放到高于一切的地位,却不讲普通人类最天然感情之上的善良,还是这小子,却把他获得的音乐戏剧学院一等奖证书置于金钱之上,在笛子班或对位法作品班,谁也不能说他一句不是的话。他怒火中烧,发起无名火又阴又毒,其源盖出于他所谓的普遍的尔虞我诈(可能他将他遇到的怀有敌意的人的某些特殊情况加以普遍化了)。他绝不谈论任何人,却暗中玩弄自己的把戏,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从而以摆脱普遍的欺诈为荣。我的不幸在于,由于我回巴黎后势必引起的后果,他的不信任并没有对巴尔贝克的司机“表演”过,在司机的身上,他可能发现了一个同类人,也就是说,与他的箴言相反,一个褒义的多疑者,一个在诚实人面前装聋作哑,却可与流氓恶棍一拍即合的多疑者。他感到——但这并非绝对错误——这样防人一手大有好处,永远使他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逢凶化吉,在贝尔热街的院楼里,人家休想抓住他任何把柄,对付他更是一筹莫展。他只要干下去,也许会干出点名堂,有朝一日会成为久负盛名的音乐戏剧学院大赛小提琴评判委员会的大师,人人将对他毕恭毕敬。
  但是,在莫雷尔的脑子里发现这样那样的矛盾之处,这也许是极符合逻辑的事。实际上,他的本性,就好比是一张揉皱的纸,皱折走向乱七八糟,以致不可能恢复正常状态。他似乎有比较高的道德标准,而且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美中不足的是错别字登峰造极,他一写信就是几小时,对他兄弟说,他待妹妹们不好,他是她们的兄长,他是她们的支柱;对妹妹则说,她们对兄长也有礼貌不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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