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早,我脸对着墙,还没转过身去看一眼窗帘顶上那条阳光的颜色深浅,就已经知道当天的天气如何了。街上初起的喧闹,有时越过潮湿凝重的空气传来,变得喑哑而岔了声,有时又如响箭在寥廓、料峭、澄净的清晨掠过空旷的林场,显得激越而嘹亮;正是这些声音,给我带来了天气的讯息。第一辆电车驶过,我就听得出车轮的隆隆声是滞涩在淅沥的细雨中了,还是行将驰向湛蓝的晴空。但也许还在我听到这些声音之前,已经有一种更敏捷、更强烈的,不断弥漫开来的东西,悄悄地从我的睡梦中掠过,或是给朦胧的睡意罩上一层忧郁的色彩,预兆冬雪的即将来临,或是让某个时隐时现的小精灵一首接一首地唱起礼赞太阳光辉的颂歌,直到我开始在睡梦中绽出笑脸,闭紧眼睑准备承受耀眼的光亮,终于在一片热闹的音乐声中醒来。说起来,我在这段时期里简直是足不出户,只在这间卧室里感受着外界的生活。我知道布洛克曾经说过,他在傍晚来看我时,总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既然我母亲远在贡布雷,而他在我房间里又从没发现有旁人,所以他认定我是在自言自语。过了好久,等他知道阿尔贝蒂娜当时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以后,他就声称他总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时间里为什么从来不肯出门。他错了。但他又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每件事情,即便从情理上来说是势所必至的,我们也没法在一开始就把它的本来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爱抓住别人生活中某个确有其事的细节,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结论,或者根据刚刚发现的一丁点儿事实,就立时作出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
此刻我在想着,我这位女友跟了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以后,就丢开了乘船旅行的念头,在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她的房间跟我相隔不过二十步路,就在走廊尽头,在父亲的那间装饰着挂毯的书房里。每当夜深我俩分手的时候,她总要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仿佛这就是我每天的食粮和营养品,世上有着那么些肉体,我们为之所受的痛苦,最终会使我们享受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她的舌头就有这么一种近乎神圣的品质。作为比较,我马上联想起的并不是承蒙博罗迪诺队长允许让我在兵营度过的那个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愈的毕意只是一种短暂的苦恼,我想起的是父亲让妈妈来睡在我旁边的小床上的那个夜晚。每当生活又一次要将我们从看来无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它往往是在种种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情况下这么做的,以致我们在看清它所赐予的恩宠的那会儿,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种渎圣的意味!
阿尔贝蒂娜从弗朗索瓦丝那儿听说,我把窗帘拉得紧紧的呆在黑黝黝的房间里,但是并没有睡觉,她就放心大胆地洗澡,不怎么怕在她那间盥洗室里弄出声音来了。这样一来,我也常常不再多等一会,就提前进我那间跟她毗连的舒适的浴室去洗澡。从前有过一位剧院经理,花费了好几十万法郎,用真的绿宝石星星点点地镶嵌在红角儿扮演皇后坐的宝座上。俄国人的芭蕾舞却教会了我们,只要灯光打得恰到好处,单凭光线的闪烁就能变幻出同样奢华夺目,然而更绚丽多姿的奇珍异宝来。这种相对来说已经是非物质的装饰虽则美妙,但是当早晨八点钟的阳光倾泻进来,使一个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所见到的日常的一切顿时熠熠生辉的时候,那景观却显得美妙得多。两间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种老式的磨砂玻璃,为的是让人从外面瞧不见里面。阳光骤然照亮了蒙着薄纱似的玻璃,给它们抹上一层金黄色,沐浴在这舒适的阳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长久以来被雷同的生活节奏所湮没的我,而是一个更年轻的我,我陶醉在回忆之中,宛如置身于空旷的大自然,面对染成一片金黄的树从、甚至耳边还依稀有一只鸟儿在鸣啭。这是因为我听见阿尔贝蒂娜在反复不停地哼着一支歌:
心中的忧伤本就疯疯癫癫,
谁听它倾诉,谁就更加疯癫。①
我太爱她了,对她的这种糟糕的音乐趣味,我只是挺快活地笑了笑。这支歌,去年夏天曾经叫邦当夫人喜欢得不得了,但没过多久她就听说这是首愚蠢无聊的歌曲,从那以后她逢到有客人来的时候,就不叫阿尔贝蒂娜唱这支歌,而让她唱:
一支告别歌从骚乱的心间涌出,②
它也变成了“这个女孩让咱们听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马斯内的老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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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通俗作曲家泰奥多尔·博特雷尔(1868—1925)的《风笛》中的叠句。
②法国作曲家朱尔·马斯内(1842—1912)的《爱情诗篇》中的一个乐句。
一片乌云掠过天际,掩蔽了阳光,我看着那遮羞的压花磨砂玻璃黯淡下去,融进一片灰暗之中。两间盥洗室的隔板很薄(阿尔贝蒂娜的那间完全一样,也是一间浴室,以前妈妈在时,因为怕有声音吵我,从来不使用,好在她在我们的套间的另一头还有一间),我俩在各自的盥洗室里洗澡时,可以彼此交谈,除了水声,不会有别的声音打断我们的谈话,这种亲昵的感觉,住旅馆时由于住所狭小而又贴得很近,常常可以体味到,但在巴黎就很难得了。
有些个早上,我就这么躺在床上,尽着性子做我的白日梦,因为我吩咐过,我没打铃谁也别进我的房间,而装在床上方的拉线开关又装得很不方便,总是要找好半天才能找列,往往我找着找着就不耐烦了,宁可一个人在床上躺着,这一来就几乎又要睡上一觉。这并不是说我对阿尔贝蒂娜住在这儿漠不关心。她跟那些女友们的分手,使我的心得以免受新的痛苦,让它能在一种假寐中得到休憩,来愈合它的创伤。然而,她带给我的这种宁静,却并不是欢乐,而只是一种减轻痛苦的抚慰。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没有从这宁静中重尝我曾因过于强烈的悲痛而与之绝缘的许多欢乐,但那决非阿尔贝蒂娜给我带来的,而且,我不再觉得她有什么漂亮可言,我对她已经感到厌烦了,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并不爱她,相反地,那些欢乐恰恰是阿尔贝蒂娜不在我身边时我才尝到的。所以,一早醒来,尤其是在天好的日子,我并不马上让人去把她叫来。我觉得前面说起过的那个在身体里面唱歌的小精灵,比她更让我高兴,我就先那么呆着,再躺上一会儿,听它独个儿对我唱那礼赞太阳的颂歌。我们每个人都是由一些小精灵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并不就是那些最外露的。在我,等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病魔击倒以后,大概还会剩下两三个生命力特别顽强的精灵,其中少不了有那么个哲学家,他只有在两件艺术品,在两种感觉之间找出共同之处以后,才会感到快乐。不过,这最后的一位,我有时暗自在想,不知是否很象贡布雷的眼镜商放在橱窗里预报天气的那个小矮人儿,每逢晴天他就掀开风帽,碰上雨天就又戴上。这个小矮人儿,我是领教过它的自私的:天快下雨时我总会闷得透不过气来,这阵发作要等雨下来了才会缓解,而这个小矮人儿根本不管这些,当我渴盼已久的雨点终于落下来的时候,他就收起了那副快活的模样,怒气冲冲地把帽兜砰地盖上。反过来说,我相信在我弥留之际,当我身上所有其他的那些“我”都已经结束生命,我也只有最后一息的那会儿,倘若有一绺阳光从天际洒下,这个气压计小人儿也准会怡然自得地掀开风帽欢唱:“哦!终于放晴喽。”
我按铃唤弗朗索瓦丝。我打开了《费加罗报》。浏览一遍以后,知道报上没登我寄给报社的文章,或者说所谓的文章吧,那还是很久以前当我坐在佩尔斯皮埃医生的马车里,凝望马坦维尔的钟楼时写的,最近找出来以后,只是稍稍作些改动就寄出了。接下来,我读妈妈的来信。一个年轻姑娘单独和我住在一起,使她感到不可思议,大为反感。离开巴尔贝克的那天,正当她瞧着我神情沮丧,觉得让我独自一人呆在巴黎很放心不下的时候,她听说阿尔贝蒂娜也和我们一起,而且看着人家把阿尔贝蒂娜的箱子也装上小火车,这时她也许是挺高兴的,那几只又窄又长的黑箱子,就挨在我们自己的箱子(就是在巴尔贝克旅馆让我在它们旁边哭了一宵的那些箱子)的边上,我只觉得它们样子挺像棺材,但并不知道它们将给家里带来的是生命还是死亡。不过我当时甚至都没往这上头去想,因为在唯恐羁留巴尔贝克的担惊受怕过后,能在那么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携着阿尔贝蒂娜同行,在我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但对这安排,如果说一开始妈妈并没有什么敌意(她对我这位女友说话的态度非常客气,就象一个儿子刚受了重伤的母亲在对尽心竭力照顾他的那位年轻情妇表示感激之情),那么当她看到这个安排全部兑现,这位姑娘在我们家愈待愈久,而且没有其他家庭成员在家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然而我得说,这种敌意,她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向我表示出来过,正象过去她已经不敢责备我的浮躁和疏懒一样,现在她顾虑重重——这一点也许我当时并没有完全看出来,或者说不愿意看出来——生怕对这位我说过将来要做我妻子的姑娘说长道短,会给我的生活投下阴影,削弱我今后对妻子的恩爱之情,还说不定就此在我心里撒下内疚的种子,使我在母亲离开人世时,会因为自己娶了阿尔贝蒂娜让她感到过不快而追悔莫及。对一项她自知已无法让我改变的抉择,她宁愿做出赞成的姿态。可是,所有在那段日子里见过妈妈的人都对我说,她除了因为外婆去世而显得很悲伤以外,还总有一种终日忧心忡忡的神情。这种无法排遣的思虑,这种内心波澜的起伏,使妈妈感到太阳穴发胀发烫,她整天都把窗子开着,想让自己凉爽些。但她始终没能作出决断,她害怕会给我不好的“影响”,破坏她所认为的我的幸福。她甚至下不了决心不准我先让阿尔贝蒂娜暂时留在家里。妈妈不想显得比邦当夫人更苛刻,这事儿先不先是这位夫人担着干系,可她倒是一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这真叫妈妈大为吃惊。但无论如何,她在动身去贡布雷那会儿,总觉着把我和阿尔贝蒂娜两人这么撂下,还真有些懊悔,因为我姨祖母日夜都需要她照料,所以她在那儿可能要待上(事实上是确实待了)好几个月。可她到了贡布雷以后,却叨惠于勒格朗坦的高情雅意和一片至诚,简直没什么事要干的,那位先生不辞劳苦地把大小事儿都包揽下来,一星期一星期地推迟返回巴黎的行期,其实他跟我姨祖母并不很熟,他这么做,只是因为首先她是他母亲的一位朋友,其次他觉得这位行将弃世的病人喜欢由他照料,离不开他。附庸风雅是一种大可诟病的心态,可是它不会蔓延,不致损伤整个心灵。我的想法跟妈妈正相反,对她去贡布雷我心里大为高兴,因为不然的话我就得担心(因为我不能对阿尔贝蒂娜明说,让她别露口风)妈妈早晚会发现阿尔贝蒂娜和凡德伊小姐交情很好。在母亲而言,这不仅是对一桩她要求我别先对阿尔贝蒂娜把话说死,而我自己也愈来愈觉着难以忍受的婚事,同时也是对阿尔贝蒂娜获准待在这个家里这件事本身的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除了这个至关重要而妈妈却毫不知情的原因之外,妈妈的态度还受到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由于外婆很崇拜乔治·桑,主张美德在于心地高尚,而妈妈又以外婆为楷模,因而受了这种富有教益,豁达大度的思想观念的影响,另一方面我的一些有伤风化的所作所为也使她受到影响,在这双重影响之下,她现在对女性的言行举止是颇为宽容的,换了从前,或者即便是今天,但换了属于她在巴黎或贡布雷的中产阶级圈子里的女友,她是会显得很严厉的,可是现在有我在她面前极力称颂这些女性心地高尚,而她又那么爱我,所以有好些地方她也就原谅她们了。
不过,就算撇开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说,我相信阿尔贝蒂娜还是有很多地方使妈妈觉得难以忍受的。从贡布雷,从莱奥妮姨妈,从所有的亲戚那儿,妈妈保留了做事有板有眼、讲究条理的习惯,而在我这位女友的头脑里,是根本没有这种概念的。她进房间从来不知道关门,而要是房门开着,她也会毫无顾忌地直闯进去,就跟一条狗、一只猫没什么两样。她那有点不很知趣的妩媚,这会儿就使她在这家里简直不象一位年轻姑娘,而象一只养家的小猫小狗,就那么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冷不丁地出现在每个你没想要她来的地方,有时还走来跳上床跟我并排躺着——这在我倒是一种极好的休息——就象为自己做了个窝儿,一动不动地呆着,全然不来惹我;换了是人的话,可就不会这样了。但后来,她终于还是向我的睡眠制度屈服了,非但不再贸然闯进我的房间,而且在我按铃之前再也不弄出声音来了。叫她不敢对这些规矩掉以轻心的,是弗朗索瓦丝。她是贡布雷那些忠心耿耿的女仆中的一个,她们知道自己主人的地位,她们所能做的最起码的事就是让他不折不扣地得到她们认定他该得到的一切。当一位生客告辞,想要给弗朗索瓦丝一些赏钱,让她跟帮厨的年青女仆去分的时候,往往还没等这位先生来得及把钱放进弗朗索瓦丝的手里,她已经在对那个跑来道谢的女仆发话了,说出的话既快当,又板实,不容对方不听,直到那女仆照她吩咐的那样,不是忸忸怩怩的,而是大大方方的道了谢才算完事,贡布雷的本堂神甫并不是一位天才,但他也清楚有哪些事是自己该做的。由于他的劝引,萨士拉夫人的一位信新教的表兄弟的女儿改宗归依了天主教,而且结下了一段在他看来完美无缺的姻缘。这桩婚事的对方是梅塞格利斯的一位贵族。年轻人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原意是想了解些情况,但口气相当倨傲,对女方原宗新教颇有微词。贡布雷本堂神甫写了封措词强硬的回信,结果那位梅塞格利斯贵族马上回了封口气迥然不同的信,谦恭卑顺之至地恳求能有跟年轻姑娘结合的殊荣。
弗朗索瓦丝毕竟没有本领做到让阿尔贝蒂娜对我的睡眠抱有敬意。但在她身上,真可以说浑身上下渗透了传统的乳汁。对于阿尔贝蒂娜全然出于无心地提出要进我房间或让我给她要件什么东西的诸如此类的要求,她不是三缄其口,就是断然回绝,阿尔贝蒂娜在惊愕之余,终于明白了自己是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地方,这儿时行一套陌生的习俗,举手投足都得受一些不容她违抗的规矩的管束。她在巴尔贝克时对此已有预感,而到了巴黎,就干脆打消了抗拒的念头,每天早上耐心地等听见我的铃声以后才敢弄出响声。
再说,弗朗索瓦丝对阿尔贝蒂娜的训导,对这位老女仆本身也有好处,她从巴尔贝克回来后整日价不停地长吁短叹,现在渐渐地不听见了。当初临上火车那会儿,她忽然想起忘记跟旅馆的“管家”告别了,那个照看各个楼面的长唇髭的女人,几乎都不认识弗朗索瓦丝,只是见面时对她颇为客气。但弗朗索瓦丝执意要下火车赶回去,到旅馆去对这位女管家说声再见,等第二天再动身。我出于理智,更出于骤然产生的对巴尔贝克的惧怕,没有同意她去实现这份心意,她却因此怏怏不乐,终日处于一种病态的、焦躁不安的恶劣情绪之中,即便事过境迁,情况依然不见好转,她把这种情绪一直带到了巴黎。因为,按照弗朗索瓦丝心目中的法典,正如她从圣安德烈教堂的浮雕画上看来的那样,盼着一个敌人早点死掉,甚至亲手去致他于死命,都是可以允许的,但倘若没有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没有向人还礼,象个不折不扣的粗人那样,没有在动身前向一位楼面总管告别,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在整个旅途中,没有向那个女人道别的追忆,无时无刻不会重现在弗朗索瓦丝的眼前,使她的双颊升上一片样子很吓人的鲜红颜色。一路上直到巴黎,她不吃一点东西,不喝一口水,这与其说是为了惩罚我们,或许不如说是因为那段回忆压在她的胃里,真的把“胃袋”弄得“沉甸甸”了(每个阶层有它的病理学)。
妈妈每天有一封信给我,每封信里必定有德·塞维尼夫人书简的摘句,这么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含有对外婆怀念的因素。妈妈在信上写道:“萨士拉夫人请我们去吃了一顿她独擅胜场的早餐,要是你可怜的外婆还在,她又该摘引德·塞维尼夫人的话说,这早餐让我们不邀客人来家而得以排遣孤寂了。”我一开头回信时,傻乎乎地说了句:“从这些摘句,你的母亲一眼就看得出是你摘的。”这一下,三天以后我就读到了:“可怜的孩子,如果你是为了对我说声我的母亲,那么你找德·塞维尼夫人帮忙可是找错门了。她会象她回答德·格里尼昂夫人那样对你说:“‘她对您就那么不算回事吗?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家子的呢。’”
这会儿,我听见了我的心上人在她的房间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我按了铃,因为已经是安德烈带司机来接阿尔贝蒂娜出去的时间了,这个司机是莫雷尔的朋友,是从维尔迪兰家借来的。我曾经对阿尔贝蒂娜说起过我俩结婚的颇为渺茫的可能性;可我从没对她很正式地谈过这事;她呢,出于矜持,每当我说到“我不知道,不过也许是有可能的,”她总是带着忧郁的微笑摇摇头,象是在说:“不,不会的,”那意思也就是说:“我太可怜了。”于是,我在跟她说我俩的将来“什么都说不准”的同时,眼前就尽量让她开心些,日子过得舒坦些,也许我还下意识地想通过这样做来使她希望嫁给我。对这种奢靡的生活,她抱着一种取笑的态度。“安德烈的母亲瞧我成了象她一样的阔太太,一位照她的说法‘有车有马有画儿’的夫人,一准要对我板起脸来了。怎么?我从没告诉过您她是这么说的?哦,她是个怪人!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还把画儿抬到能跟轻车骏马相提并论的地位。”
下面我们就会看到,尽管阿尔贝蒂娜说话傻里傻气的习惯还没改掉,但确是已经有了令人惊异的长进。可这跟我全然不相干,对一个女人在智力上的优点,我一向看得很淡漠。也许,能让我感到有趣的,只有塞莱斯特那种另有一功的语言天才。比如说,当她瞧准阿尔贝蒂娜不在,抽空子跑来跟我攀谈的时候,我总禁不住要轻轻地笑一阵子,她称我是:“在床上休憩的天使!”我说:“瞧您说的,塞莱斯特,怎么是‘天使’呢?”“哦,要是您以为您跟那些在咱们这块卑微的土地上游荡的凡夫俗子有什么共同之处,那您就大错特错了!”
“那怎么又是在床上‘休憩’呢?您明明瞧见我是在躺着睡觉。”
“您可不是在躺着睡觉呵,难道您见过有谁是这样躺着睡觉的吗?您只是在这儿休憩一下。这会儿,您穿着这件白睡衣,再加上这么摆动脖子的姿势,看上去就象只白鸽儿。”
阿尔贝蒂娜,即使是在一些最琐屑不过的事情上,也跟不多几年以前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小姑娘判若两人了。在说到一桩她很反感的政治事件的时候,她居然也会说什么“这可真是太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学会了对一本她认为写得很糟的书这么说:“这本书还挺有趣的,不过话得说回来,写这本书的倒象是头猪。”
我的房间在我按铃以前禁止入内,这使她觉得挺逗的。由于她得了我们家寻章摘句的家传,她就从她在修道院演过,而我又告诉过她我很喜欢的那几出悲剧中引经据典,一个劲儿地把我比作亚哈随鲁①:
未经召见擅自进见
就是胆大妄为罪不容诛。
不论官爵,不问男女,
厄运概莫能逃,令人胆虚。
就连我……
亦为律条所囿,与其他女子无异,
为和他说话,若非静等驾幸
至少亦得候他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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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剧作家拉辛的悲剧《以斯帖》中的人物,波斯国王。该剧取材于圣经故事,下面引用的是第一幕第三场中王后以斯帖的台词。
她的外貌也起了变化。那双细细长长的蓝眼睛——现在更细更长了——有点变了模样;颜色依旧没变,但看上去就象是一汪清水。以致当她闭上眼睛时,你会觉得就象是合上了一道帘幕,遮蔽了你凝望大海的视线。在我脑子里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她脸上的这个部位——当然这只是指每晚跟她分手时而言。因为,比如说吧,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那头波浪起伏的秀发又会使我同样地感到惊叹不已,就象我瞧见的是一件从没见过的东西似的。不过,在一位年轻姑娘笑吟吟的目光之上,又有什么东西还能比紫黑光亮的华冠也似的一头秀发更美的呢?笑容平添了几份情意,而浓密秀发的末梢上的那些澄莹的小发卷,却更接近可爱的肌体,仿佛这就是从那儿传来的乍起的涟漪,叫人看得心旌飘摇。
她一走进我的房间,就纵身跳到床上,有时候还会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我这人有哪些地方怎么怎么聪明,以一种真诚的激情向我起誓,她宁愿死去也不愿离开我:那些日子我都在刮好脸以后才叫她来的。她属于那种不会找出自己产生某种感觉的原因的女人。一张胡子刮得很干净的脸使她们引起的愉悦,会被解释成一个在她们眼里将为她们的未来奉献幸福的男子在道德品行上的优点,但这种幸福却又会随着胡子的生长而变得黯然失色,成为莫须有的东西。
我问她要去哪儿。“我想安德烈要带我到比特-肖蒙公园去,我从没去过那儿。”当然,我没法从那么些其他的话中间判断出她这句话是不是在说谎。再说,我相信安德烈会把阿尔贝蒂娜和她一起去过的地方都告诉我的。在巴尔贝克,我对阿尔贝蒂娜感到极其厌烦的那会儿,曾经半真半假地对安德烈说过:“我的小安德烈,要是我早些碰到您有多好!那样我就会爱上您的。可现在我的心已经给押在别的地方了。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见见面,因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使我感到无限忧伤,只有您能帮助我,给我以安慰。”谁料这几句戏言,时隔三星期之后却当了真。安德烈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想必是以为我在说谎,我其实爱的是她,这会儿在巴黎,也许她也仍然是这么想的。因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实在是变幻莫测,所以旁人是简直没法领会其中奥妙的。而由于我知道她会把她跟阿尔贝蒂娜一块儿做些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的,所以我就请她上这儿来,她也接受了邀请,几乎天天来找阿尔贝蒂娜。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放心地待在家里了。安德烈曾是那伙姑娘中的一员,凭这一点,我就相信她是会从阿尔贝蒂娜身上得到所有我想知道的东西的。说实话,我现在可以真心诚意地对她说,唯有她能慰藉我的心灵,使它得到宁静。另一方面,我之所以挑选安德烈(她正好改变主意,不回巴尔贝克,留在巴黎了)跟阿尔贝蒂娜作伴,跟阿尔贝蒂娜告诉我的话也有关系,她告诉我说,在巴尔贝克那会儿,她的这位女友对我很有情意,可我一直以为安德烈那时挺讨厌我,如果我当初知道是这么回事,也许我爱上的就是她了。“怎么,您对这事一点都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们可是常拿这事开玩笑呢。再说,难道您从没注意到她说话想事都在学您的样子吗?每逢她刚从您那儿回来,事情就更是显而易见了。用不着她告诉我们她有没有跟您见过面。她这么一到,只要是刚从您那儿来的,那么从她脸上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几个人你瞧我我瞧你的,笑得个不亦乐乎。她就象个烧炭佬,浑身从头黑到脚,却要人家相信他不是烧炭的主儿。磨坊伙计不用告诉人家他是干什么的,别人一瞧他那一身面粉,还有肩上那扛包的印儿,就全明白了。安德烈也是这样,她跟您一个模样地皱着眉头,过后又把长长的颈脖这么一扭,还有好些我说不上来的名堂。要是我从您房间拿了一本书,哪怕我走到外面去看,人家也知道书是从您这儿拿的,因为这书上有股子熏药的怪味儿。还有些事,说起来都是琐屑不起眼的小事,可是骨子里还真是些挺够意思的事儿。每当有人说到您怎么怎么好,看样子对您挺看重的,安德烈就会欢喜得出神。”
不过,我担心阿尔贝蒂娜会趁我不在跟前耍些花样,所以还是劝她这天别去比特-肖蒙公园,换个别的地方,比如圣克鲁去玩玩。
当然这压根儿不是因为我还爱着阿尔贝蒂娜,这我自己也清楚。爱情,也许无非就是一阵激动过后,那些搅得你的心翻腾颠动的旋流的余波而已。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对我说起凡德伊小姐的那会儿,的确有过这样的旋流搅得我的心上下翻腾过,可是它们现在平息了。我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因为此刻在我心中,当我在巴尔贝克的火车上了解到阿尔贝蒂娜的少女时代,知道她或许还是蒙舒凡的常客时我所感到的那种痛楚,确实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这一切,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想够了,痛楚已经平复了。但是,阿尔贝蒂娜说起话来的某些样子,不时还会让我揣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那尚且如此短暂的人生历程上,她一定接受过许许多多恭维和求爱的表示,而且是满心欢喜地,也就是说是以一种狎呢风骚的姿态去接受的。因而她对什么事都爱说:“是吗?真的吗?”当然,要是她就象奥黛特那样地说什么:“瞧他吹的,是真的吗?”我是不会多生这份心的,因为这种话本身就够可笑的,让人听了只会觉得这个女人头脑简单,有点傻气。可是阿尔贝蒂娜说“是吗?”的那种探询的神气,一方面给人一种很奇怪的印象,觉得这是一位自己没法作出判断的女同胞在求助于你的证实,而她则象是不具备与你同等的能力似的(人家对她说:“咱们出来一个钟头了”或者“下雨了”,她也问:“是吗?”),另一方面,遗憾的是这种无法对外界现象作出判断的能力上的缺陷,又不可能是她说“是吗?真的吗?”的真正原因。看来倒不如说,从她长成妙龄少女之日起,这些话就是用来应付诸如“您知道,我从没见过象您这样漂亮的人儿,”“您知道我有多么爱您,我爱您都爱得要发疯了”之类的话的。这些“是吗?真的吗?”就是在卖弄风情地应承的同时,故作端庄地给那些话一个回答。而自从阿尔贝蒂娜和我在一起以后,它们对她只剩一个用处,就是用一个问句来回答一句无须回答的话,比如说:“您睡了一个多钟头了。”“是吗?”
我觉得我对阿尔贝蒂娜已经没有任何爱情可言,回忆往日的欢乐时我从不会去想起我俩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但对她每日的行止,我始终在暗中挂着心;当然,我逃离巴尔贝克,为的就是让她再也没法去跟这个那个的朋友会面,我一直对她的这帮子朋友提心吊胆的,生怕她跟她们混在一起会为了逗个乐儿,说不定还是为了拿我逗个乐儿,就干出些伤风败俗的事来,因此我当机立断决定离开那儿,意在一劳永逸地斩断所有这一切对她有害的联系。阿尔贝蒂娜有一种不同一般的惰性,一种把什么事情都忘在脑后、随遇而安的本领,以致那些联系一旦切断之后,纠缠我多时的恐惧症也就不治而愈了。但正象它所由缘起而又无以名状的邪气一样,这种恐惧也会以各种模样出现。在我的嫉妒还没有找到新的附体以前,我还能在痛苦已成过去之际,得到一段时间的安宁。可是,些许细微的诱因,就能引起一种慢性病的复发,同样,对激起这种嫉妒的人的邪恶而言,一点小小的机缘就能触发它(在一段贞洁的间歇过后)再度施威于不同的对象。我可以把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同伙分开,从而驱走邪魔似的缠绕着我的幻觉;但是,即使我能够让她忘掉那伙人,切断她和她们的联系,她的寻欢作乐的欲望却是根深蒂固,而且也许正等待时机随时准备宣泄出来的。而巴黎和巴尔贝克同样地为这种宣泄提供着机会。无论在哪个城市都是一样的,她根本无须去寻找,因为邪恶不仅存在于阿尔贝蒂娜身上,而且存在于别人身上,任何寻欢作乐的机会都是那些人所求之不得的。只消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能把两个如饥似渴的人儿撮合在一起。对一个机灵的女人来说,先装出什么也没瞧见的样子,过五分钟再朝那个已经心领神会、兀自等在一条小马路上的人儿走去,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一次幽会,这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有谁能看出半点破绽来呢?对于阿尔贝蒂娜,事情更加简单,她若想把那种暧昧关系保持下去,只用对我说她挺喜欢巴黎的某处近郊,很想再去一次就行了。所以,只要她回来得太晚,或是出去兜风的时间长得难以解释(尽管结果也许还是让她轻而易举地给解释了过去,而且其中决无半点与情欲有涉的理由),就足以让我旧病复发,这回它可是跟我想象中的一幕幕背景并非巴尔贝克的场景缠在了一起,而我则极力想把这些场景连同以前的印象一并抹去,仿佛排除一次转瞬即逝的诱因,就能消弭一场先天疾病的病因似的。我没有意识到,我之所以能这么做,靠的正是阿尔贝蒂娜多变的性格,正是她那种对不久前还是情之所钟的对象说忘就忘,甚至立时生出厌恨来的本领,我这样做,不时会使某个我不认识、但曾给她以乐趣的对象蒙受深切的痛苦,我更没有意识到,我把痛苦加在这一个个对象身上,其实也是枉然的,因为这些对象都将相继被抛弃、替补,在被她轻率抛弃的旧人横陈沿途的这条通道之侧,还有一条平行的小路展示在我面前,那是一条只容我偶而停步匆匆喘口气的无情的畏途;如果当时能仔细想一想,我该明白只有在阿尔贝蒂娜和我两人中有一个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个时刻,我的痛苦才会休止。还在我们刚回到巴黎的那会儿,我就对安德烈和司机关于陪阿尔贝蒂娜外出兜风的报告不满意,当时我就感觉到,巴黎的近效和巴尔贝克的近郊同样的使我不放心,有好几天,我亲自陪阿尔贝蒂娜出游,可是不管上哪儿,我照样摸不透她到底在干些什么,她照样尽可以背着我做小动作,我一个人监视她,困难更多,最后我干脆带她回了巴黎。说实话,离开巴尔贝克那会儿,我还以为就此带着阿尔贝蒂娜离开了戈摩尔①呢;唉!戈摩尔在这世上真是无所不在哟。我一半出于嫉妒,一半出于对这种兴趣(非常难得遇到的情形)的懵懂无知,无意间安排下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而阿尔贝蒂娜在这中间始终没让我逮住过。我会冷不丁地向她发问:“喔!顺便问一句,阿尔贝蒂娜,不知是我瞎想还是您真对我说过,您认识希尔贝特·斯万?”是嘛,我说过她在课堂里老爱跟我说话,因为她有一套法国历史的笔记;她还挺客气的,把这些笔记借给我,我看完以后就带回教室去还她,我俩只在课堂上见面。”您看她是不是属于那种我所不喜欢的姑娘?”“哦!完全不是,正好相反呐。”
不过,除了一味作这种类似审讯的聊天以外,我更经常地是把待在家里节省下来的这点精力,全部花在想象阿尔贝蒂娜出游的情景上,我用一种热切的口吻跟她谈到咱俩一起出游的计划,无从兑现的计划使这种热切显得那么无可指摘。我表示了去巴黎圣堂②重睹彩绘玻璃风采的强烈欲望,并为无法单独陪她成行深感遗憾,她瞧着我那种热切的模样,就温柔地对我说:“哦,我的小乖乖,既然您看来这么想去,那么就上点劲儿,和我们一块儿去呗。只要您愿意,我们等多久都行,等到您准备好为止。另外,要是您觉得单独和我在一起更有趣的话,我只消打发安德烈回家,让她下回再来就是了。”然而这些邀我出游的话,却正增强了我的安全感,使我更安心地待在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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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旧约》中因居民罪恶深重被神毁灭的古城。通常借指罪恶渊薮。
②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古教堂,其中建造于十三世纪的彩绘大玻璃窗极为壮观。
我没想到,把看守阿尔贝蒂娜以平息我内心骚乱的任务,如此这般地托付给安德烈和司机,让他俩去费神监视阿尔贝蒂娜之后,我却就此变得愈来愈迟钝,那种绞尽脑汁驰骋想象的冲动给遏制下去了,那些由揣度、阻止别人要做的事的意愿所激发的灵感也不复出现了。更危险的是,就我的个性而言,可能性所构成的世界总要比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更让我觉得容易明白些。这固然有助于去了解人的心灵,但也容易受人欺骗。我的嫉妒由想象而生,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而与可能性并不相干。然而,人们乃至整个民族(因而我也包括在内),在其生命史上都可能会有那么一天,感到自己身上需要有一个警长,一个明察秋毫的外交官,一个完全部门的首脑,这些人物从不根据可能性去作八面来风的臆测,而是进行准确的推理,暗自在算计着:“倘若德国如此这般宣称,那么它必是另有企图,那决非某种泛泛而谈的企图,而是极其明确的某事某事,而且可能已在付诸实施。”“如果此人已经逃跑,他一定不是逃往目的地a,b,d,而是逃往目的地c,必须在该地组织搜捕,具体方案如下……”天哪,这方面的本领我生来就欠缺,现在我又习惯了让别人去代我操那份监视阿尔贝蒂娜的心,自己图个清静,所以干脆听任那点微弱的本能麻木、萎缩乃至消亡。
至于我想待在家里的原因,我是很不愿意向阿尔贝蒂娜讲穿的。我告诉她说,医生嘱咐我卧床。这不是真话。即便是真话,当初这道医嘱也并没能阻止我陪阿尔贝蒂娜出游。我请她允许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说其中的一个原因,一个出于明智的考虑的原因。每次我和阿尔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离开我一会儿,我就会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许是在和什么人说话,或者是在拿眼风瞧什么人。要是她情绪不佳,我又会想,大概我把她的约会给搅了或是耽误了她的时间。真实,从来就只是一种把我们引向未知世界的诱饵,而我们在探索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没法走得很远的。最好的办法是尽量不去知道,尽量不去多想,不为嫉妒提供任何具体的细节。遗憾的是,即使与外界生活隔绝,内心世界也会滋生种种事端;即使我不陪阿尔贝蒂娜出去,独自在家遐想,纷沓的思绪中时而也会冒出一鳞半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东西,它们就象一块磁铁那样,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丝马迹牢牢地吸住,从此成了痛苦的渊薮。哪怕我们生活在密封舱里,意念的联想和回忆,仍然在起作用。但这些内心的撞击并不一定是即刻产生的。阿尔贝蒂娜刚出门,孤独所具有的那种启人心智的效能,俄顷之间就使我恢复了生气;我也要在这刚开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乐趣。可要是当天的天气不仅不能唤起我对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实世界,展示这个对任何没有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道)的情况所迫,非得待在家里不可的人来说都是一目了然的真实世界,那么光凭享受一番乐趣的一厢情愿的愿望——这种任性的、纯粹出于本能的愿望——是还不足以给我带来这些乐趣的。有些个晴天,寒意袭人,街上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到耳际,与我之间的沟通显得那么畅达,仿佛房子四周的墙壁都给拆了似的,每逢电车驶过,它那叮叮当当的铃声就宛如一把银刀在敲击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里听到的那把潜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随着温度和外界光线的变化,琴弦变得时而紧张,时而放松。在我们体内,这潜在的乐器在日复一日单调划一的生活节奏中保持着沉默,让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异和变化音乐的那个源泉:有些日子里,天气的变化会使我们即刻从一种音乐氛围转换到另一种氛围。我们会回忆起一支久已忘怀的曲调,歌的旋律会以数学般的精确浮现在记忆中,甚至都来不及去辩认这到底是哪支歌,便会信口唱了出来。唯有这些内在的变化(尽管它们也是受外界影响产生的),才会引起我对外部世界印象的改变。脑海中那扇久久关闭的交流沟通之门开启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欢愉郊游的场景,都在意识中浮现出来了。随着琴弦的颤动,我全身都震颤了起来,我相信,为了能再有一次如此奇妙的体验,我会愿意付出业已逝去和行将到来的全部生命作为代价——这些生命所留下的痕迹,早晚是要给习惯这块橡皮拂拭殆尽的。
虽然我没有陪阿尔贝蒂娜去作长途的郊游,但是我的心神却比她的行踪更加飘忽不定,我拒绝了用我的感官去领略这个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欣赏着所有那些与之相似的早晨,那些已经有过和还会再有的早晨,更确切地说,我在欣赏的是某一个典型的早晨,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时断时续的再现,我一眼就能认出它们:因为清洌的风儿吹过,就会把当天的福音书掀到一页页合适的位置,稳稳当当地齐着我的视线,让我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这个理想的早晨,以酷肖所有类似的早晨的永恒的真实,充实我的心灵,给我带来一种不因体质孱弱而兴味稍减的欢乐:幸福舒畅的感觉,往往并不是从健全的体魄,而是从不曾消耗的盈余精力中产生的,我们不必靠充实精力,只须靠缩减活动,就能同样地获得这种感觉。我在病床上积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颤,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犹如一部不能移动的机器兀自在原地运转。
弗朗索瓦丝来生火,往炉膛里扔了些小树枝引火。一个夏天下来已被遗忘的那股气味,氤氲在炉膛四周,生成一个魔幻般的氛围,我在其中依稀觉得自己正在看书,一会儿在贡布雷,一会儿又在东锡埃尔,我感到快活极了,尽管人还在巴黎的房间里,却仿佛正要动身沿梅塞格利斯的方向去散步,要不就是去找圣卢和他的那些在军营的朋友们。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回想积聚在记忆中的往事所感受到的乐趣,在有些人身上,例如在那些身受病痛折磨而又时刻怀着康复希望的人身上,会表现得格外强烈,难支的病体和怀抱的希望,一方面使他们不可能到大自然中去寻找跟回忆吻合的图景,另一方面又使他们有足够的自信,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那么去做,因而面对这些回忆仍会显得充满渴念、无限神往,面前的这一切,在他们已不仅仅是回忆或图景。然而,即使它们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些回忆而已,即使我在回想起它们时仅仅是看见一些图景而已,有时冷不丁的,由于一种感觉同一效应,它们会使我整个儿的变成那个当初见到它们的孩子或少年。不仅户外的天气起了变化,室内的气味有了异样,而且在我身上年龄倒了回地去,人也变了模样。清冷的空气中透出的树枝气味,宛如一段逝去的岁月,一块从往昔的冬日飘来的见不到底的浮冰,闯进了我这间不时留有这种香味或那种亮光痕迹的屋子,这些痕迹犹如岁月流逝留下的印痕,甚至还在我怀着契阔已久的希望的喜悦辩认出它们以前,我就已经置身其间,整个儿沐浴在它们当中了。阳光照在我的床上,穿过我瘦弱躯体的透明遮挡,温暖着我,使我有如水晶玻璃似的变得通体灼热。这会儿,我就象一个连医生还禁止他吃的菜肴也照吃不误的饿慌了的恢复期病人,又想起了阿尔贝蒂娜,心想跟她结婚势必会弄糟我的生活,既然我得承受把自己奉献给别人这么一个对我来说过于沉重的负担,而且由于她无时无刻不在我跟前,我势必得过一种丧失自我的生活,再也没法享受到那种悠然独处的乐趣。
问题还不止于此。即便我们所要求于生活的只是它能给予我们的种种愿望,其中也总有一些——那些不是由物,而是由人激起的愿望——会有它们独特的禀性。所以,倘若我从床上起来,撩开一会儿窗帘,那可并不仅仅是象音乐家打开一会儿琴盖那样,也不仅仅是为了证实一下阳台和街上的阳光是不是完全和我的回忆合得上辙,我那样做,也是想瞧一眼那个挎着筐衣裳的洗衣女工和穿着件蓝罩衫的面包铺女掌柜,或者是那个用弯弯的扁担挑着牛奶罐、穿着围裙翻出白帆布袖口的送奶女人,再不就是想瞧瞧那个跟在家庭女教师后面、满脸骄气的金发小姑娘,总之,我想瞧的是这样一幅图景,它跟其他图景在外表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别,已足以使它跟那些图景之间,用音乐的语言来说,有如两个不同的音符那样迥然相异,而我只要有哪一天见不到它,这一天就会因其无法为我追求幸福的愿望提供对象而显得苍白贫乏。不过,见到这些事先想象不到的女性,虽然给我带来了愈来愈多的欢愉,使这街道,这城市,这世界都变得更令我向往,更值得我去探索,但因此也使我急不可耐地渴望恢复健康,走到外面去,没有阿尔贝蒂娜在身边,做个自由自在的人。有多少次,当那个将把遐想留给我的陌生女人或是步行,或是把车子开得飞快地从屋前经过的时候,我总为自己的病体没法跟上目光而感到痛苦,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女人,犹如火枪的枪子儿从窗洞里射出去似的落在她身上,不让她的脸容从我的眼里消失,因为我在这张脸上期待着幸福——
一个幽居如我的人从未尝到过的幸福——的赐予!
至于阿尔贝蒂娜,我对她的情况已经不感什么兴趣。她一天比一天变得难看。只有当我听说她怎么撩拨起别的男人的欲念的那会儿,我才重又感到痛苦,想把她从他们那儿夺回来,让她当着我的面给高高地吊在桅杆上。她能使我痛苦,但决不会使我快乐。正是这种痛苦,维系着我和她之间的这种乏味腻人的关系。一旦这种痛苦得以解脱,减轻痛苦的努力——它有如一种让人倍受折磨的游戏,逼得我付出全部精力——也随之变得全无需要之后,我就觉得她对我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而我对她想必亦是如此。使我感到沮丧的是这种状况还会持续下去,我有时甚至希望听到她干下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丑事,能让我在病体康复之前跟她吵一场,然后好让我俩重归于好,让那根把两人拴在一起的链子换个样儿,变得柔软些。
与此同时,我又利用许许多多个场合,许许多多次作乐的机会,在两人的交往中给她制造了一种幸福的幻象,而这种幸福我自问是无法真正给她的。我一旦身体恢复,就要去威尼斯;可是,倘若我娶了阿尔贝蒂娜,我怎么能成行呢?我对她百般猜疑,哪怕就在巴黎,出我决定要走动一下的时候,也总要带着她一块儿出去。即便我整个下午都待在家里,我的思绪还是一路跟随着她,我眼前会浮现出一幅蓝濛濛的幽远的场景,以我为中心绵延生成一片朦胧空廓、飘移不定的地带。“要是阿尔贝蒂娜,”我对自己说,“在哪回兜风的时候,想到我不再跟她提起结婚的事儿,下个狠心就此不回来,干脆上她姨妈家去,也不要我对她说声再会,那她就会省掉我不少事,免得我为两人的分手去那么担心了!”我的心,自从它的伤口愈合以后,开始跟我的这位女友分道扬镳了;我可以在想象中毫不费力地把她挪开,让她离得我远远的。没有了我,十有八九会有别人娶她的,而她,有了自由,也许就会去干出那种种叫我胆战心惊的荒唐冒险的事儿。可是,这会儿的天气这么好,我拿准她晚上就得回来,所以即使她可能干下傻事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冒了头,我还是能很洒脱地把它甩在一边,让它在头脑里的哪个旮旯里无声无息地呆着,就象那是某个想象中的人物干的坏事,跟我的现实生活毫不相干似的;我的脑子轻松自如地运转着,觉得自己具有一种既是生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力量,它好似一种肌肉的活动,一种精神的亢奋,使我超越始终羁绊着我的忧心忡忡的状态,开始在自由自在的氛围中活动,而一旦进入这种氛围,就觉得不论是死命地去阻止阿尔贝蒂娜跟别人结婚,还是想方设法不让她跟别的女人相好,它们在我自己眼里,就跟在一个不认识她的陌生人眼里同样的显得有悖情理。
然而,嫉妒又属于那种诱发因素变化莫测、无从控制的间发症,这些诱发因素往往在这个病人身上是一个样儿,在另一个病人身上完全是另一个样儿。有的哮端病人发病时,非得打开窗户,站在风口里呼吸从冈峦拂来的新鲜空气,病情才能缓解,而有的哮喘病人却得呆在城里,躲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才行。但既然生的同是嫉妒病,他们又会都有对某些事可以循例不究的脾气。有的人并不在乎受骗上当,只要别人把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真相就行,有的人却但愿别人能把事情瞒着他,其实这两种人同样可笑,因为,如果说后一种人由于别人对他隐瞒了真相而更称得上真正受了骗,那么前一种人要知道真相则无非是要让烦恼滋生、延续、周而复始。
而且,嫉妒的这两种不同的偏执表现,对隐情恳请告知也好,拒不与闻也好,常常都会走到偏执狂的地步。我们看到,有些受了情妇疏慢的嫉妒的男子,依然允许她委身于别的男人,只要事情得到过他的许可,而且就在近边,即使不在他眼皮底下,至少也是在他的屋顶底下进行。在那些上了些年岁,而情妇还很年轻的男人中间,这种情形是屡见不鲜的。这种男人感觉到自己已经难以讨得情妇的欢心,有时甚至已经无法满足她的要求,于是,与其让她欺骗自己,倒不如把一个能使她开心、却不会给她出坏主意的男人,引进家里的一间邻室。对另一些人,情况截然相反:在一个他所熟识的城市里,他决不允许情妇离开自己半步,完完全全把她当奴隶一般看待,但他又可以同意她跑开一个月,到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无从想象她在那儿会怎样生活的国家去。我对阿尔贝蒂娜,就同时有着这两种以偏执求安宁的心态。如果她是在我的附近寻欢作乐,而且是由我怂恿她这么做的,我就能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不用担心会受她的骗,所以也就不会嫉妒;如果她去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遥远的国度,叫我无从想象,不能也不想再去了解她是怎样行事的,那我或许也不会嫉妒。在这两种情形下,或是由于了如指掌,或是由于一无所知,都无从产生疑窦。
夕阳吐着余辉,回忆把我带进了一种久远而清新的氛围,我感受着这种氛围,犹如俄耳甫斯呼吸到人间不曾有过的、来自天堂的美妙气息那般的欣喜。可是暮色终于降临,将我沉浸在忧郁之中,我下意识地望望挂钟,看阿尔贝蒂娜还有多久才能回来,我发觉还来得及穿好衣服下楼去,就某些衣着打扮的问题,请教一下房东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我正打算买些东西给阿尔贝蒂娜。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碰到公爵夫人徒步出门去买东西,而且即便天气不好,她也总戴着女便帽,穿着皮大衣。我心里很清楚,在好些聪明人的眼里,这位太太根本算不了什么,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公爵领地或亲王封邑,那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名头也就全无意义了;可是我对公爵亲王也好,城堡封地也好,都有另一种不同的看法。这位不分晴雨都穿着皮大衣的太太,当年她作为公爵夫人、亲王夫人、女子爵所拥有过的那些城堡采地,在我眼里似乎仍在她手里,就如建筑物巨石门楣上镌刻着的那些人物擎着他们所建造的大教堂或者他们所保护的城市。不过这些城堡、森林,只有我心灵的眼睛才能看见它们擎在这位穿皮大衣、戴手套的太太,这位国王表妹的手上。我的肉眼,在天色阴沉的日子所能看见的仅仅是公爵夫人敢于用来武装自己的一把雨伞。“天有不测风云,还是带着保险些,要不万一我走得挺远,汽车讨的价钱又太贵,我可怎么办哪。”“太贵”呀,“我可付不起”呀,这些话都是公爵夫人整天挂在嘴上的,还有一句是:“我可太穷啦,”让人分不清她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作为一个有钱人,说说自己很穷挺有趣,还是因为她觉得作为一个(贵族尽管装得象一个乡下女人似的)不象那些有了几个钱就看不起穷人的暴发户似的视财如命,自有一种潇洒的意味。但也可能这只不过是她在某个生活阶段的一种习惯,她挺富有,但相对于支撑这个场面的开销来说又不够富有,总难免感到钱不够用,而她又不愿意让人觉得她想瞒着人家,于是就干脆自己放在嘴上说了。一个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事儿,往往正是使他感到心烦意乱的事儿,只是他不愿意显出烦恼的样子,而且暗地里也许还怀有一种侥幸心理,指望谈话的对方听出自己开玩笑的口吻,也就以为这事儿不能当真了。
不过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我知道公爵夫人一般总是在家的,对此我感到挺高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向她详细请教阿尔贝蒂娜用得着的种种知识了。我下楼去的时候,几乎根本没去想一想这事儿说起来有多奇怪:这位让我在童年时代感到那么神秘的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会儿我上她家里去仅仅是出于实用的目的,想派她个用场,就象是在打个电话似的,当年电话曾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它的奇迹曾让我们感到神乎其神,惊叹不已,可是时至今日,逢到要约裁缝来或者招呼店家送冰淇淋来的时候,我们拿起电话就打,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想着电话这回事。
阿尔贝蒂娜对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有强烈的爱好。我也禁不住每天都要给她买点新鲜玩意儿。每当她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起她那双一眼就能看出某件衣物是否风雅的眼睛隔着窗户或是在院子里瞧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围在颈脖里、披在肩膀上或是拿在手里的长围巾、皮披肩或阳伞的时候,我心里很明白,这位小姐的口味生来难弄(跟埃尔斯蒂尔交谈,受了她的趣味的影响之后,越发变得考究了),别说一件只不过是看上去还过得去的东西,就算它确实很漂亮,在一般人眼里已经是很雅致的了,但只要实际上并非全然如此,它就决不会合她的口味;我悄悄地跑去请教公爵夫人,阿尔贝蒂娜喜欢的那件衣裳是在哪儿定做,怎么定做,照什么样子定做的,我要怎样才能一模一样地也弄到这么一件,还包括制作者的秘密,他的特色(阿尔贝蒂娜把这叫作“风度”,“派头”),确切的名称——名头响亮也至关重要——以及我得让人选用的料子的质地。
刚到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就告诉阿尔贝蒂娜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跟我们在同一幢楼里,就住我们对面,她听见这个显赫的头衔和姓氏时的那副神气,说它是冷漠、敌对、蔑视都还嫌轻,那是一个生性高傲、感情炽烈的人在无力实现自己愿望时的一种情绪流露。尽管阿尔贝蒂娜的性格可能自有它了不起的地方,但它所包含的那些优点却只能在我们的爱好这个框框里面,在我们对自己不得不放弃的那些爱好(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就是冒充高雅)的哀悼——这就是平时所说的反感——中间,去求得发展。阿尔贝蒂娜对社交圈子里的人的这种反感,仅仅是她性格中很小的一个部分,但它作为其中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一个侧面,使我感到兴趣——那就是对贵族的一种饱含怨懑的眷恋——这恰好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贵族气质所表现出来的法兰西性格形成一个有趣的对照。对那种贵族气质,阿尔贝蒂娜因其无法企及,也许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她记得埃尔斯蒂尔曾对她说过公爵夫人是巴黎穿着最讲究的女人,所以在我这位女友身上,对一个公爵夫人所表现的具有共和色彩的蔑视让位给了对一位装束优雅的女人的强烈兴趣。她常常向我打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情况,而且怂恿我上公爵夫人那儿去征询有关她的衣着打扮的意见。这些事其实我可以去向斯万夫人讨教,出于这一目的我也确实给她去过一封信,不过我觉得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穿着艺术上似乎更胜一筹。如果我在拿准她没出门,而且关照好等阿尔贝蒂娜一回家就通知我以后,我下楼去瞧见公爵夫人穿着一袭薄雾也似的灰色中国绉纱长裙,一派飘飘欲仙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她之所以象这样子出现在我眼前,是出于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而且是应该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的,我听凭自己浸润在这种恬适的氛围里,有如置身于某些雾气濛濛、笼罩在珠灰色调中的宁谧的下午;如果反过来,她穿的是一件缀满朵朵黄的、红的火苗的中国睡袍,那我就会出神地望着它,犹如望着一轮耀眼的落日;这些衣着,并非一种无所谓的、可以随便更换的装饰,而是一种确定的、带有诗意的现实,如同一天的天气,如同这一天中某个时刻特定的光线。
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所有这些长裙和睡袍中间,最能反映一种明确倾向、具有一种特殊意义的,要算是福迪尼仿照威尼斯古图案制作的那些长裙。也不知是由于它们的这种历史渊源,还是由于它们中间的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缘故,这些长裙被赋予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性质,使穿着这些长裙等你前去或是跟你接谈的这个女人,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起来,仿佛这装束是长时期深思熟虑的成果,仿佛这谈话是超脱于日常生活之上,有如小说中的场景似的。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我们见过其中的女主角在接待某位来客的日子特意穿上这件或那件装束。如今的服饰已经不象这般的具有个性了,但福迪尼的长裙算得上是个例外。写小说的人在描写这些长裙时,不会有任何含糊之处,因为这些长裙是确实存在的,它上面的最细微的图案,也象一件艺术品的真迹那样可以让你细细端详。面对两件决非大致上差不多,而是每件都有鲜明个性,甚至可以分别给它们取个名儿的长裙,究竟是穿这件还是穿那件,这位夫人的确是得作一番选择的。
不过,说了长裙,我还得再说说这位夫人。我觉得这会儿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甚至比当初我恋慕着她的时候更可爱了。因为我在她身上已无所期待(我去她那儿已不是出于看望她的目的),所以当我把脚搁在壁炉柴架上听她说话,仿佛在读一本用往昔的语体写作的书的时候,我几乎是象独自一人待在那儿似的无拘无束,心境平和而宁静。我的精神境界是超脱的,因而我能够细细地品味她的谈吐中那种法国式的典雅,其韵味的纯正,在今天的口头和书面语言中都已是不可复得了。我听着她娓娓而谈,犹如聆听一首风味纯正的可爱的法兰西民歌,甚至觉着依稀能在其中听出她对梅特林克的有所微词(不过,鉴于女人缺乏主见,易为文学界的时尚所左右,如今她或许已经受了姗姗来迟的褒誉的影响,对这位比利时剧作家赞赏不已了),正如我能觉着梅里美对波德莱尔,司汤达对巴尔扎克,保尔-路易·古里埃对维克多·雨果,梅拉克对马拉美都有过微词一样。我知道,这些嘲贬别人者就思想而言都比他们嘲贬的对象有更大的局限性,然而他们的语汇确是更纯正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语汇几乎跟圣卢的母亲不相上下,简直到了一种令人赞叹的境界。今天的那些爱说“实则”(而不说“其实”)、“更有甚者”(而不说“尤其”)、“大惊失色”(而不说“大吃一惊”)等等等等的作家们,我可不是从他们的苍白乏味的语汇中,而是从跟一个叫德·盖尔芒特夫人或者叫弗朗索瓦丝的女人的交谈中学到古风的语体和一个个词儿的真正读音的,我在五岁那年就从弗朗索瓦丝那儿知道,大家是不说塔尔纳,而说塔尔,不说贝阿尔纳,而说贝阿尔的。所以我在二十岁进社交圈子时,就用不着再让人教我不该象邦当夫人那样说“德·贝阿尔纳夫人”了。
如果我说公爵夫人并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种乡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妇气,或者她在表现这种味儿时没有某种矫情之处,那我就是在说诳话了。不过在她而言这与其说是贵妇人学乡下人的样子故作天真,与其说是对藐视不相识的农妇的富婆嗤之以鼻的公爵夫人的骄傲,倒不如说是一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不愿让它给摩登的粉饰糟蹋掉的女人的颇带几分艺术家气质的审美趣味。有个例子跟这很相象,我们大家都知道在迪弗有个诺曼底人店主,就是那家“征服者威廉”的老板,他执意不肯让自己的小客栈沾上现代化宾馆的奢侈习气,虽说他已是百万富翁,他的说话、穿衣仍保持着诺曼底农民的做派,而且就象在乡下农舍一样,让顾客跑进厨房来看他亲自掌勺烹制一顿决不比最豪华的大饭店逊色,但价钱也贵得多的晚餐。
但凡古老的贵族世家,单有那点本乡本土的生命力是不够的,家族中还必须降生一位聪明恰到好处的成员,才能不至于鄙薄这种生命力,不至于让它湮没在世俗的粉饰下面。德·盖尔芒特夫人,可惜才情太高,巴黎味儿也太足,当我认识她时,她除了口音以外已经没有半点儿外省气了,但她至少在描述自己当年轻姑娘那会儿的生活时,找到了一种(在似乎过于俚俗的外省人的声腔和矫揉做作的文绉绉的谈吐之间)折衷的谈话方式,这种风格的语言,正是使乔治·桑的《小法岱特》以及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忆录》中讲述的某些传说显得那么可爱的语言。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听德·盖尔芒特夫人讲那些有农民和她一起出场的故事。古老的名字,悠远的习俗,使这些城堡映衬下的村落别有一种诱人的情趣。
她的那种发音方式,如果其中没有任何做作之处,没有任何创造一套语汇的意图,真称得上是一座用谈话作展品的法兰西历史博物馆。“我的叔祖菲特-雅姆”不会使人感到吃惊,因为我们知道菲兹-詹姆士①家族是会很愿意申明他们作为法兰西的名门望族,不想听到人家用英国腔来念他们的名字。不过有些人,他们原先一直以为得尽力按照语法拼读规则来念某些名字,后来却突然听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是这么念的,于是又尽力照这种他们闻所未闻的念法来念那些名字,这些人驯顺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倒是实在令人吃惊。比如说,公爵夫人有一位曾祖父当过德·尚博尔伯爵的侍从,为了跟后来当了奥尔良党人的丈夫开个玩笑,她总喜欢说“我们这些弗罗施多夫的旧族”。那些原先一直以为该念“弗罗斯多夫”的客人当即改换门庭,满嘴“弗罗施多夫”的说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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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兹·詹姆士(1670—1734),英国贵族、元帅;1710年被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册封为法国公爵。“菲特-雅姆”是这个英国名字按法文读音习惯的念法。
有一回我问德·盖尔芒特夫人,她给介绍说是她侄儿,但我没听清他名字的那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是谁,因为公爵夫人说这个名字时,尽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说得很响,但发音含混得很,我只听见“这位是……翁,罗贝尔……兄弟。他认定他的头盖骨跟远古时代的威尔士人是一模一样的。”后来我才明白她是说:“这位是小莱翁(莱翁亲王,其实是罗贝尔·德·圣卢的内弟)。”“诚然,他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头盖骨,”她接着说,“这我可说不上来,不过他在穿着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鬼地方给甩远了。我和罗昂一家在若斯兰①那会儿,有一天我们去做礼拜,碰到好些从布列塔尼各地来的农民。有个高大的乡下汉子,莱翁家的一个佃户,大惊小怪地瞅着罗贝尔内弟的那条浅色长裤。‘你这么瞧着我干吗?我敢打赌说,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呐,’莱翁对他说。然后,因为那乡下佬说他不知道,莱翁就接着说:‘听着,我就是你的亲王。‘噢!’那乡下佬一边忙不迭地脱帽致歉,一边回答说,‘我把您当作英国佬了。’”如果我趁此机会,怂恿德·盖尔芒特夫人再讲讲罗昂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们家时有联姻的情况),她的叙述就会充满一种矜悯的伤感情调,而且,就象那位真正的诗人邦比耶也许会说的那样,“有股子在荆豆萁火上煎出来的荞麦薄饼的呛人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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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若斯兰位于布列塔尼地区莫尔比昂省内的小镇,以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纪的教堂、城堡著称。
关于那位迪洛侯爵(我们都知道这位侯爵晚年境况很凄凉,他失聪后常让人把他带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讲当他的境况还稍好些时,他怎么在盖尔芒特围猎之余随随便便地穿着便鞋跟英国国王一起喝午茶,并不觉着这位国王比自己就特别尊贵些,而且显而易见的是,他在这位国王面前半点儿也不感到拘束。她把这一切描绘得惟妙惟肖,甚至还让侯爵象自命不凡的佩里戈乡绅那样戴了顶带翎饰的火枪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断某人的乡籍这类小事情上,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浓的乡土气息——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够说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从小生长在巴黎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的,在她从一幅颇有圣西门①韵味的肖像画谈到外省风光时,也常会如数家珍地报出安茹、普瓦图、佩里戈这些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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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西门(1675—1755),法国贵族,撰有反映路易十四宫廷生活的《回忆录》二十一卷,其中对人物的刻划相当生动活泼。
咱们再回过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发音和语汇吧。所谓贵族气质,那正是在这方面表现出它们真正的保守性的。这里的保守二字,是在这个词儿的那种有点稚气,有点危险,那种对一切发展变化都深闭固拒,但同时又对艺术家颇有吸引力的全部涵义上来说的。我颇想知道从前人们是怎样拼写Jean这个名字的。收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给我的一封信后,我就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签名是——因为他是在哥达①受的洗礼,又在那儿颇有名望——Jehan(约翰)·德·维尔巴里西斯,多了一个漂亮而累赘的、纹章学意义上的H,正如我们在祈祷书或彩绘玻璃上看到用朱红或群青颜色画着的那个令人赞美的字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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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哥达,德国东部城市。刊载欧洲名流家谱的《哥达年鉴》即在该地编纂出版。
可惜我没法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听她说话,因为我得尽量赶在阿尔贝蒂娜之前面到家里。不过,我也只能一点一滴地从德·盖尔芒特夫人那儿获得我所需要的有关衣着的有用的指点,以便让人尽着年轻姑娘合适的范围,给阿尔贝蒂娜裁剪同样款式的衣装。
“比如说,夫人,上回您先在圣德费尔特府上吃晚饭,然后去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的时候,穿一身红色的长裙,配一双红鞋子,那真是绝了,看上去就象是一朵嫣红嫣红的花儿,一颗火红透亮的宝石,那是叫什么料子来着?年轻姑娘也能穿吗?”
公爵夫人布满倦意的脸,顿时变得容光焕发了,这种表情正是以前斯万恭维洛姆亲王夫人时那位亲王夫人脸上有过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泪,用一种揶揄、探询、欣喜的眼神瞧着德·布雷奥代先生,那位每逢这种场合必到的先生,此刻从单片眼镜后面漾起一阵笑意,好象是对于在他看来全然由年轻人强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热所引起的这种理智上的昏乱表示宽容。公爵夫人的神气则象是在说:“他这是怎么啦?他准是疯了。”随后,她转过脸来温存地对我说:“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象颗宝石,还是象朵花儿,不过我倒还记得,我是有件红裙子:是用适合那个季节穿的红色绸缎料子做的。年轻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尝不可,不过您告诉过我,您的那位姑娘晚上从不出门。可这长裙是晚礼服,平时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
最奇怪的是,虽说那个夜晚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除了她穿的裙子以外,已经把有一桩(我们下面就会看到)她原本该牢记心头的事情都给忘了。看来,对这些活动家(社交场上的人物都是些小而又小、不足道焉的活动家,但毕竟还是活动家)来说,他们的精神由于始终集中在一小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之类的问题上,因而几乎无法再在记忆中存储多少内容了。比如说,常有这样的情况,当有人对德·诺布瓦先生提起他前不久预言要跟德国签订和约,结果却并无此事的这个茬儿时,他就会说出下面一大通话来,而其用意倒也并非转移目标或为自己开脱:“您准是听错了,我根本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再说这话也不象是我说的,因为在这种谈话中,我总是出言非常谨慎的,对于那种往往只是出于一时冲动,最终通常会酿成暴力行为的所谓惊人之举,我是不可能去预言它会成功的。毫无疑问,在相当长久的未来,法德两国关系将会变得密切起来,这对两国都有好处,在这笔交易中间,我想法国也是不会吃亏的,可是这个看法我还从没说过,因为我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如果您要问我对跟当年的老对头正儿八经地结盟作何看法,我的回答是那将是一步败着,我们会因此蒙受重大的损失。”德·诺布瓦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在说谎,他只不过是太健忘了而已。再说,凡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凡是你通过模仿而得到,或者由于旁人的怂恿而接受的东西,忘记起来总是特别快的。它们会起变化,而我们的记忆也会随之改变。比起外交官来,那些政客就是有过之无不及了,他们对自己在某个场合所持的观点可以忘记得干干净净,在有些情况下,他们的出尔反尔,并非有什么野心勃勃的目的,而确实只是健忘所致。至于社交场上的人物,他们向来就记不住什么东西。
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肯定说,她穿红裙子的那天晚上,她不记得德·肖斯比埃尔夫人也在场,一定是我弄错了。可是,天晓得从此以后,公爵,甚至公爵夫人的脑子里是不是整天尽想着肖斯比埃尔夫妇呢!事情是这样的。骑师俱乐部的主席去世后,德·盖尔芒特先生是资格最老的副主席。俱乐部里有一批人,他们本人没有多少身价,却以对不请他们吃饭的人投反对票为唯一的乐趣,这时他们结成一伙来反对德·盖尔芒特公爵了,公爵本人则自以为稳操胜券,而且又并不怎么把这个相对于他的社会地位来说几乎无足轻重的主席位置看在眼里,所以按兵不动。那伙人到处放风,说公爵夫人是德雷福斯派(德雷福斯案件早已结案了,不过即使过二十年以后人们还会提起它,何况当时才不过是两年以后),接待过罗特希尔德,还说人们长期以来太让象德·盖尔芒特公爵这样有一半德国血统的半外国佬的权贵占便宜了。这伙人处于很有利的地位,因为俱乐部的其他成员也对这些过于显眼的脚色妒火中烧,对他们的巨大家产恨得牙痒痒的。肖斯比埃尔的家产不可谓不大,却没使人感到不快:他从不乱花一个子儿,夫妻俩住一套简朴的公寓,做妻子的穿黑呢衣服出门。肖斯比埃尔夫人酷爱音乐,常在家里举办一些小型音乐会,邀请的女歌手远比盖尔芒特府上要多。可是平时谁也想不到提起这些音乐会,因为参加的人连清凉饮料也喝不到一杯,而且做丈夫的也不到场,整个演出是在椅子街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进行的。在歌剧院里,德·肖斯比埃尔夫人来去从不引人注目,和她在一起的人并非等闲之辈,他们的名字会使人想起查理十世近臣中那些最极端的保皇党人,但是他们都很谦逊,从不招摇。到了选举那天,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显赫不可一世的居然败了北,灰溜溜不起眼的却得了胜,第二副主席肖斯比埃尔当选骑师俱乐部主席,德·盖尔芒特公爵却名落孙山,也就是说,跌在了第一副主席的位置上没能爬上去。当然,当个俱乐部主席对于象盖尔芒特夫妇这样权势炙手可热的显贵来说,本来是算不了什么的。可是明明该是他的缺却没能顶上的这个主席位置,眼看着让一个叫肖斯比埃尔的家伙捞了去,这却让公爵感到难堪,要知道,这家伙的老婆,奥丽阿娜在两年前非但不屑于去跟她打招呼,而且对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三等货色居然敢跟自己打招呼都觉得忿忿然的呢。他声称他根本不把这次失败放在眼里,并且认定这事的根子是在他和斯万的交往太深。骨子里,他余怒难消。有件事说起来挺奇怪的,以前从没人听德·盖尔芒特公爵说过“压根儿”这么个颇为俗气的字眼儿;可自从俱乐部选举过后,只要有人提起德雷福斯案件,即刻就有“压根儿”冒出来了:“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事件,说得倒轻巧,可这说法本身就措词不当;这又不是宗教事件,这压根儿是个政治案件。”如果说在这以后的五年当中没有再说起德雷福斯案件,那么你耳边可以不再听见“压根儿”这三个字,但倘使过了五年以后,德雷福斯这个名字又让人提起了,那么“压根儿”这三个字也会即刻冒出来。公爵简直无法容忍任何人提到这个案件,“就是它,”他说,“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虽然实际上真正触动了他的无非就是他在俱乐部竞选主席败北的这桩事情。
结果在我刚才说到的那个下午,也就是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起她在她表姊家穿过红裙子的那次聚会上,德·布雷奥代先生颇有些不受欢迎,原因就是他脑子里不知有了一种什么秘而不宣的联想,还非想说出来不可,于是翕动母鸡屁股似的嘴唇开了腔:“说到德雷福斯案件……”(他干吗要说什么德雷福斯案件呢?刚才那会儿不是还在说红裙子吗,当然这个可怜的布雷奥代,他想的只是让大家逗个乐儿,说这话绝无恶意,然而单单是德雷福斯这个名字,就已经让德·盖尔芒特那两道朱庇特式的威严的眉毛蹙紧了)“……有人告诉我,咱们的朋友加蒂埃曾经说过一句绝妙的话,真是妙不可言,(我得提醒读者注意,这位加蒂埃是德·维尔弗朗什夫人的兄弟,跟同名的那位珠宝商并无丝毫关系!)不过这并没叫我吃惊,因为他本来就绝顶聪明。”“哦!”奥丽阿娜插断他的话说,“我可不欣赏他的聪明。我简直没法对您说,您那位加蒂埃叫我有多讨厌,我每回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总要碰见他,我真不明白夏尔·拉特雷默伊耶和他夫人干吗对这么个讨厌家伙会感到那么趣味无穷。”“我竟(亲)爱的公阙(爵)夫人,”布雷奥代回答说,他发C这个音有困难,“我觉得您对加蒂埃太严厉了。没错,他也许往拉特雷默伊耶府上是跑得太勤了些,可这毕意是对雅(夏)尔的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忠诚的表示吧,眼下这样的人也是不多见的了。言归正传吧,人家告诉我的话是这样的。加蒂埃似乎是说,如果左拉先生要想卷进一桩诉讼案而且让自己给判刑的话,那他无非是想获得一种他还不曾有过的体验——坐牢的体验。”
“所以他在被逮着以前就溜了,”奥丽阿娜接着说,“这种话可站不住脚。何况,即使情况真是这样,我也认为这句话说得再蠢也没有了。可您居然觉得它绝顶聪明!”“天哪,我竟(亲)爱的奥丽阿娜,”布雷奥代看见公爵夫人表示异议,就开始退缩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只是怎么听到就怎么说哪,咱们别管它得了。可不是,就为这,加蒂埃先生还让那位出色的拉特雷默伊耶狠狠地给克了一通呢,因为他有一百个理由不愿听到有人在他的客厅里谈论那些——怎么说好呢——那些眼下正在风头上的案件吧,尤其是因为有阿尔方斯·罗特希尔德夫人在场,他就更加不高兴了。加蒂埃挨拉特雷默伊耶这顿臭骂也是活该。”“当然咯,”公爵情绪极坏地说,“阿尔方斯·罗特希尔德夫妇虽说小心翼翼,绝口不提这桩讨厌的事件,可是他们心底里,就跟所有的犹太人一样,都是德雷福斯派。这确实是一种adhominem①(公爵有些乱用了adhominem这个词儿)的论据,以前被忽略了没拿来用作犹太人不可信的一个证明。如果一个法国人偷了东西、杀了人,我想我不会因为那个人象我一样是法国人而认为他是无罪的。可是那些犹太人,哪怕他们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也从来不会承认他们的某个同胞是卖国贼,而且根本不去考虑他们中间一个人所犯的罪行,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公爵自然是想到了肖斯比埃尔和那该死的选举)……,嗳,奥丽阿娜,您不会认为就凭这还不足以断定犹太人都会庇护一个卖国贼吧。您也不会对我说就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所以不能这么断定吧。”“当然会喽,”奥丽阿娜回答说(她心里暗暗有些恼火,只想要对这个声若洪钟的朱庇特抬个杠、顶个嘴,从而把“理智”置于德雷福斯案件之上),“也许正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并且了解自己的同胞,所以他们知道一个犹太人不一定就是卖国贼,不一定就是反法分子,好象德吕蒙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吧。当然,要是他是个基督徒,那些犹太人是不会对他感兴趣的,可是他们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他不是犹太人,人家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把他当作天生的卖国贼,我的侄儿罗贝尔敢情就会这么说吧。”“女人懂什么政治呢,”公爵目不转睛地瞅着公爵夫人喊道,“这桩耸人听闻的罪行,并不单单是个犹太人的案子,而压根儿是起重大的民族事件,它会给法国带来最可怕的后果,凭这一点就该把那些犹太人统统驱逐出境,虽说我也承认,直到目前为止所采取的惩罚措施全都(以一种亟需匡正的卑鄙的方式)并非针对他们,而是针对站在他们对面的那些最卓越的人,那些跟他们给我们可怜的国家所造成的不幸毫不相干的地位最显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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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从字面直译为“针对此人”,公爵即按此义理解,但它的实际含义是“仅从个人爱好或偏见出发”。
我觉着再这么下去事情快要不对头了,所以赶忙又拾起裙子的话题。
“您还记得,夫人,”我说,“我有幸第一回见到您………”“他有幸有一回见到我,”她笑吟吟地瞧着德·布雷奥代先生说,这位先生的鼻尖变得玲珑了,脸上的微笑也由于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礼貌而变得柔和了,但那刀子放在磨刀石上磨也似的嗓音,让人听到的只是些含糊的尖溜溜的声音。
“……您穿一件黑色大花头的黄裙子。”“我的孩子,那也一样,也是晚礼服。”“还有您那顶矢车菊颜色的帽子,我觉得好看极了!不过这些都是旧话了。我想给我提到过的那位姑娘定做一件皮大衣,就象您昨天早上穿的那件一样。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看一下您那件大衣?”“那可不行,阿尼巴尔马上就得走了。您来我家吧,我的贴身女仆会都让您看的。就是有一点,我的孩子,您想要的我都可以借给您,不过要是您找那些小裁缝去定做加洛、杜塞、巴甘的款式,那就非得走样不可。”“我根本没想过去找小裁缝哪,我知道那非走样不可,不过我还是挺感兴趣想弄弄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走样的呢。”
“您也知道我向来不善于解释任何事情,我呀,笨嘴拙舌的,就象个乡下婆子。不过这里面有个手工和式样的问题;要说做皮大衣,我至少还可以写个便条给我做皮装的裁缝,别让他敲您竹杠。不过您知道,就这样您也还得花八九千法郎呢。”您在另一个晚上穿的那件有股挺特别的味儿的睡袍,就是毛茸茸的有碎花点儿和金色条纹,象个蝴蝶翅膀的那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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