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56章 乔杰成了阔大少

  乔治·奥斯本如今在他祖父勒塞尔广场的公馆里面地位十分稳固。他住的是父亲从前的卧房,屋子里的一切财富,将来都由他承继。这孩子相貌俊美,举止高贵,态度文雅,叫他祖父看着疼爱。奥斯本先生对于孙子就像当年对于儿子那样得意。孩子比他父亲小时候过得更奢侈,更没有管束。近来奥斯本先生的营业非常发达,在市中心,他的声望和财富都大大的胜过从前。在以前,他只要乔治进个像样的私立学校;看着儿子当了军官就志得意满。可是这老头儿对于小乔治的野心却要大得多。他常说要叫小家伙做个上流人物。他幻想自己的孙子进大学,做议员,说不定还能封从男爵。老头儿觉得要是能够眼看着孙子有希望安享这般的荣华,死也安心了。他一定得找个顶儿尖儿的大学毕业生来教导他,江湖骗子和冒牌学者他都不要,决计不要!几年以前,他还曾经恶狠狠的痛骂牧师和学究这一类的人,说他们全是骗子、混蛋,只配死啃着希腊文拉丁文挣几个钱活命。他骂这群狗目中无人,居然敢小看做买卖的上等英国人;他们这样的家伙,一时要买五十个下来也容易。可是现在他时常一本正经的慨叹自己以前没受过好教育,又摆起架子像演讲似的再三的对乔杰解释经典教育的优点和必要。
  吃饭的时候见了面,祖父总要问问孙子那天读了什么书。孩子报告一天里做的功课,他老是表示十分感兴趣,假装自己也是内行。他到处露马脚,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无知无识。这样并不能使孩子尊敬他的长辈。那孩子脑子快,在别处受过好教育,过了不久就发现爷爷是个蠢东西,因此看不起他,把他呼来喝去。乔治在老家虽然度日艰难,没机会开眼界,受的调教却是好的,比他祖父想出来的种种花样有益处得多。他是母亲带大的。她母亲是个忠厚无用的好人,除了为儿子得意之外,从来不骄傲自满。她心地干净,态度又谦逊,真正是大人家风范。她忙着服侍别人,悄悄默默的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她的谈吐并不惊人,可是心里想的嘴里说的无一不厚道。我们可怜的爱米丽亚诚恳,本色,待人又好,人品又高尚,还不是个有身分的太太吗?
  小乔杰见他妈妈这样软弱好说话,便对她逞威作福。后来他跟着祖父过活,觉得那老头儿底子里愚蠢粗俗,又爱摆架子,哪里有他母亲那份儿秀气和纯朴,所以对他也作起威福来。如果他做了东宫太子,受的教育也不能叫他更加目中无人。
  他的母亲在家里牵心挂肚的惦记着他。我看她白天是一日想到晚,到晚上,一个人凄凄惶惶的,说不定一想又是大半夜。这位小爷离开了母亲倒并不难过,因为祖父这边有各种消遣解闷的新鲜玩意儿。小孩儿上学以前哭哭啼啼,多半是害怕学校里有好多不乐意的事,很少为舍不得家里的人伤心个不完的。朋友们,弟兄们,如果你们回想到小时候看见一块姜汁面包就擦干了眼泪,拿到一个梅子饼就忘记了跟妈妈姐姐分别的苦痛,你们也就不会自以为清高了。
  乔治·奥斯本少爷的日子过得穷奢极欲,凡是他那又有钱又阔绰的爷爷认为他该有的享受,没少了一件。奥斯本先生吩咐马车夫给他挑一匹最漂亮的小马,不必计较费用。于是乔治就开始学骑马了;他先在骑马学校里上课,练习不用马镫骑马和跳篱笆。学会以后,马夫就领着他到新街,到亲王公园,最后又到海德公园去显本领。他全副配备,骑在马上在海德公园兜圈子,马夫马丁在后面跟着。奥斯本老头儿如今在市中心的营业有一部分已经脱手交给手下人去办,自己比较空闲,时常和奥斯本小姐坐着马车到这种时髦地方去兜风。他每回瞧着乔杰浑身阔大少的气派,踩住马镫拍马迎上来的时候,便用手拐儿推推孩子的姑妈,说:“你瞧他,奥小姐。”马夫对着车子行礼,车上的听差又向乔治少爷行礼,老头儿笑着对窗外的孙子点头,得意得脸放红光。乔杰另外一个姑妈弗莱特立克·白洛克太太是每天到圆场来兜风的,马具上和车身上都画着他家的纹章,是一头头金色的公牛。车里面坐着三个青白脸皮的小姑娘,戴着蝴蝶结,插着鸟毛,瞪着眼在窗口呆呆的看。白洛克太太看见这一步高升的小子骑在马上跑过去,头上歪戴着帽子,一只手挂在身边,尊贵得像个大爷,不由得狠狠毒毒的对他瞅了几眼。
  乔治少爷虽然还不到十一岁,穿的可是定做的骑马裤,底下有皮带子绕过鞋底扣住,脚上的靴子也十分精致,打扮得活像个成年人。他有镀金的马刺,金头的马鞭,领巾上还别着别针。他的羊皮小手套是冈特衣街上兰姆家铺子里最上等的出品。他的母亲本来也给他备了两条领巾,还为他缝了几件衬衫,特特的滚了边,可是撒姆尔回家看望妈妈的时候,里面都换了讲究的细麻纱衬衫了,上面还钉了宝石小扣子。她预备的一份东西太寒蠢,给撩在一边,大概奥斯本小姐已经把它们赏了马夫的儿子。爱米丽亚看见儿子换了穿戴,竭力叫自己觉得快活。反正孩子这样漂亮,她瞧着倒是真心的得意高兴。
  她曾经化了一先令替他画过一个侧影,把它傍着另外一张画像挂在床头的墙上。有一天,孩子按时来探望妈妈。他骑了马在白朗浦顿的小街上跑,引得那些住在街上的人都像平常一样,凑到窗口来看他,羡慕他穿的使的都那么讲究。他满面得色,急急的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这件大衣是白颜色的,非常漂亮,上身还有小披肩和丝绒领子)——他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红皮小盒子递给母亲。
  他说:“妈妈,这是我自己出钱买来的,我想你一定喜欢这东西。”
  爱米丽亚开了盒子,高兴得叫起来,抱着孩子,不知怎么疼他才好,一遍又一遍的吻着他。盒子里是他自己的肖像,画得很好看,可是寡妇当然觉得它还赶不上本人一半那么俊。他的祖父偶然在沙乌撒泼顿一家橱窗里看见陈列着的肖像,觉得很合意,就要那画家给乔杰画一张像。乔杰有的是钱,想着还要一张小的,就去问画师要多少钱,说是他想自己出钱画一张送给母亲。画师听了很得意,只开了一个很小的价钱。奥斯本老头儿听见这事,大声夸赞他,赏给他许多钱,比孩子买画花掉的多了一倍。
  爱米丽亚这一下可真乐坏了;一比下来,老头儿那点儿高兴真不算什么。这件事证明儿子心上有她,使她从心里喜欢出来,觉得全世界的孩子谁也没有他心地忠厚。这以后好几个星期,她一想起他的孝心就快乐。枕头底下压着他的肖像,她睡也睡得香甜些。她一遍遍的吻它,对着它淌眼泪,瞧着它祷告。这低心小胆的可怜东西!心爱的人给她一点儿好处,她就感激不尽。自从和乔治分手以来,她还没有尝到这样的快活和安慰。
  乔治少爷在他爷爷家里真威风。吃饭的时候,他神气活现的请太太小姐们喝酒。他的老爷爷看着他喝香槟酒的样子十分得意。他高兴得脸上红里带紫,把手拐儿推推邻座的人说道:“瞧他那样儿!这样的小家伙真是少有的。天哪!天哪!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梳妆盒子和刮胡子的剃刀了,瞧着吧!”
  可惜乔治的这些把戏,只有奥斯本先生欣赏,他的朋友们却不大喜欢。考芬法官的话讲到一半,给乔治打断,以致于说的故事一点也不精彩了,心上很不高兴。福该上校瞧着小孩子喝得半醉,也并不觉得有趣。他的手拐儿撞翻了酒杯,把一杯葡萄酒都洒在托非中士太太的黄软缎袍子上面,事后还在旁边打哈哈,托非太太也不会因此感激他。她的第三个儿子比乔杰大一岁,在以林学校铁格勒斯博士那里念书,偶然回家,一到勒塞尔广场就挨了乔治一顿好打。这件事虽然叫奥斯本老头儿高兴非凡,却不能使托非太太对孩子有什么好感。为这件事乔治的祖父特地赏给他两基尼,并且说如果他能够照样痛打年龄比他大身量比他高的孩子,还有重赏。老头儿究竟认为打架有什么好处,我们很难说。他恍惚觉得男孩子多打打架,以后做人就经得起风霜,学得蛮横霸道,也是一件有用的本领。不知多少年来,英国孩子就受到这样的教育。孩子们中间流行种种坏习气,像欺侮弱小,待人残暴,不讲公道;然而为这些恶习气辩护的,甚至于称扬它们的,何止千万?乔治打败了托非少爷,又受到爷爷赞赏,十分得意,当然还想多制服几个人。有一天,他穿了一套花哨透顶的新衣服,神气活现的在圣·潘克拉斯附近散步,一个面包店里的学徒说了几句尖酸的话讥笑他的打扮,尊贵的小爷登时发起脾气来,拉下上身的漂亮外套递给他的朋友(这位朋友就是拖德少爷,住在勒塞尔广场的大可兰街,是奥斯本股分公司里一个小股东的儿子)——他拉下外套递给他的朋友,准备把面包店学徒痛打一顿。无奈这一回情势不利,乔杰反叫那学徒打了。他回家的当儿,真可怜,一只眼睛给打青了,漂亮的衬衫皱边上洒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全是他自己的小鼻子里流出来的。他告诉祖父说他刚和一个大力士交过手。后来在白朗浦顿,他也说起这次打架的情形,讲了一大篇很不可靠的话,把他可怜的母亲吓得心惊胆战。
  住在勒塞尔广场可兰街的小拖德是乔治少爷的好朋友,非常崇拜他。他们两人都喜欢画戏台上常见的脚色,都爱吃太妃糖和复盆子甜饼。冬天没有风雪的日子,他们一块儿在亲王公园和海德公园的曲池上溜冰。奥斯本因为他们爱看戏,特地命令乔治少爷的贴身佣人罗生带他们去,三个人一起坐在后厅,舒服得了不得。
  这位先生陪着两个孩子,把伦敦城里的大戏院都走遍了。从特鲁瑞戏院到撒特拉威尔斯戏院,戏子的名字他们统统知道。不但如此,他们自己也常常演戏给拖德家里的人和他们的小朋友看。他们有硬纸板搭成的戏台,还有惠斯脱有名的演员们帮忙。他们的听差罗生做人很大方,只要手里有钱,往往在看完戏以后请两位少爷吃牡蛎,还请他们喝甜酒——仿佛是人家临睡之前喝一杯的样子。当然,乔治小少爷感激罗生带头儿寻欢作乐,他自己使钱又散漫,罗生得的好处也不会少的。
  奥斯本先生自己做衣服只请个市中心的裁缝,可是打扮孙子的时候,就嫌市中心的和霍尔朋的裁缝没有本事,特地从伦敦西城叫了一个有名的高手裁缝来,并且告诉他做衣服的时候不必省钱。冈特衣街的吴尔息先生奉了奥斯本先生的命令,挖空心思,给孩子做了许多式样花哨的裤子、背心、上衣。就算整个学校里全是花花公子,这些衣服也够他们穿的了。乔杰有专为晚上宴会穿的白背心,普通宴会穿的丝绒背心,还有披肩式的梳妆衣,做得十分精致,这些东西简直不像小孩儿的打扮。他天天吃晚饭之前一定要换衣服,他祖父说他:“活脱儿是个西城的大爷。”家里专门拨了一个佣人伺候他,服侍他穿衣服,每逢他打铃的时候跑上去答应,他有信来的当儿用银盘子托给他。
  吃过早饭,乔杰就像成年人似的坐在饭厅的圈椅里面看《晨报》。佣人们瞧他那么少年老成,都觉得有趣,说道:“你听听,他已经会赌神罚誓的骂人啦!”他们里头有记得他父亲乔治上尉的,说他“跟他爹像得脱了个影儿似的”。他有的时候蛮横霸道,有的时候马马虎虎,常常开口骂人,一刻都不安静,有了他,屋里就热闹了。
  附近有一个学究,开了个私馆教教孩子。他登广告说:“本校为有志攻读大学,参加议院或是研究神学、法学、医学的贵族子弟做好准备工作。本校和一般旧式教育机构大不相同,避免戕害儿童身心的体罚制度。校内环境幽雅高尚,生活舒适,充满了家庭的温暖。”勃鲁姆斯白莱区赫德路的劳伦斯·维尔牧师(他又是贝亚爱格思伯爵的私人牧师)就用这种方法来招徕学生。
  私人牧师和他太太两人孜孜不倦的登广告和钻营,所以家里总有一两个寄宿生。这些学生出的学费很不少,大家公认环境是再舒服也没有了。寄宿生里头有一个是西印度群岛来的,向来没有家属来看望他。他长得又肥又大,黄黑面皮,头发乱蓬蓬的活像羊毛,一股子阔少爷的气派。还有一个粗粗笨笨的大孩子,已经二十三岁了;他以前没有受过好好的教育,维尔夫妇答应将来想法子把他介绍到上流社会里去。还有两个是东印度公司斑格尔上校的儿子。乔杰进学校的时候,他们四个已经寄宿在维尔太太高雅的家庭里了。
  乔杰和其他十几个孩子一样,是走读生。早上,罗生先生陪着他上学。如果天气好,到下午就骑着马回家,后面有马夫跟着。学校里传说他的祖父阔得不得了。维尔牧师时常亲自对乔治恭维他爷爷有钱。他时常教诲乔治,说他是注定要做大人物的,应该从小准备起来,小时谨勤受教,长大后才能办大事。他说将来指挥下属的人现在必须先遵守规则,因此他请求乔治不要带太妃糖到学校里来,免得把那两个斑格尔少爷吃得害病,反正维尔太太预备的饭菜既精致又丰盛,他们两人并不少吃的。
  他们读的书,或者像维尔先生说的“所包括的各项学科”,范围真广。凡是有名儿的科学,在赫德路读书的学生都可以学到一些。维尔牧师有一架太阳系仪,一架小型发电机,一个辘轳,一个剧场(就在洗衣房),一套化学仪器,还有一个图书馆——据他说里面包括各国古今第一流作家的作品。他带着学生们到大英博物馆参观陈列着的古物和自然科学的标本,一面替他们讲解,引得旁人都围上来听。所有勃鲁姆斯白莱区的人都知道他的学问十分渊博,非常佩服他。只要他开口说话(他差不多老在开口说话),用的总是最深奥最文雅的字眼,因为他很有见识,知道那些响亮、动听、搁在嘴里有斤量的字眼是不费钱的,跟最平凡最没有气魄的字眼一样便宜。
  他在学校里就用这种口气对乔治说话:“昨天晚上,我和敝友包尔德思博士畅论科学——敝友包尔德思博士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考古学家,先生们,他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考古学家。从博士家里出来,我路过勒塞尔广场,发现令祖大人的富丽堂皇的府邸中灯烛辉煌,似乎正在进行宴乐。据我推测,奥斯本先生昨晚大宴贵宾,想来我没有猜错吧?”
  小乔杰很幽默,常常当着维尔先生的面模仿他。他胆子又大,学得又像,回答说:“您的猜测甚为准确。”
  “既然如此,先生们,有光荣参加奥斯本先生宴会的宾客决计不会对于菜肴有所不满,这是我敢打赌的。我本人也承蒙奥斯本先生屡次相请——(真的,我想起来了,奥斯本,今天早上你没有准时到校,而且这种过失,你犯过不止一次了。)我刚才说起承蒙奥斯本先生不弃,尊我为座上客。虽然我以前也曾和国内的大人物和贵族在一起吃喝,——我的好朋友,又是我的恩人,乔治·贝亚爱格思伯爵,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我肯定的说,讲到酒菜的丰盛,接待的周到,气派的豪华,英国中等阶级的排场竟和贵族们一样。白勒克先生,请你把幼脱劳比思书里的那一段继续念下去,刚才是因为奥斯本来迟了,所以打断的。”
  有一段时候,乔治就在这位了不起的先生手下受教育。爱米丽亚听不大懂他说的话,以为他是个少有的大学问家。可怜的寡妇和维尔太太交朋友,自有她的打算。她喜欢到学校里去,因为可以看着乔治从家里来上学。维尔太太每个月开一次谈话会,粉红的请帖上用希腊文印着“雅典学院”。开会的时候,教授先生和学生跟家长联络感情,请他们喝几杯淡而无味的茶,对他们谈好些高深渊博的话。可怜的爱米丽亚最喜欢参加这种谈话会,一次都不肯错过。她只要能叫乔治坐在身边,就觉得这些会有趣极了。不管天气怎么坏,她总会从白朗浦顿一直走来。会后,客人散了,乔杰也由他的佣人罗生陪着回家了,可怜的奥斯本太太穿上大衣,围上披肩,然后走回家去。动身以前她从来不忘记跟维尔太太拥抱着告别,感激涕零的向她道谢,因为她请她过了那么一个愉快的黄昏。
  乔杰在这位有学问的万能博士手下究竟有什么进益呢?照他每星期拿给祖父的成绩单子来看,他的进步真是惊人。成绩单上印着二十几种有益的功课,由老师填上等级。乔杰的希腊文是优等,拉丁文是优等,法文是优等,别的功课成绩也相仿。到学期终了,每个学生每样功课都得奖。甚至于像那个叫施瓦滋的蓬头小后生(他是墨默尔太太同父异母的兄弟),从乡下出来的二十三岁的失学青年勃勒克,还有刚才说起的那个不长进的拖德少爷,也都有奖品。奖品是值十八便士一本的书籍,上面印着校名雅典学院,还有教授先生的拉丁文题赠,口气非常夸张。
  拖德少爷一家人全是靠奥斯本吃饭的。拖德本来是个小职员,由老头儿一步步提拔上去,做到商行里的小股东。
  奥斯本先生是拖德少爷的教父。拖德少爷长大之后在名片上印的名字是奥斯本·拖德先生,而且成了个非常时髦的公子哥儿。玛丽亚·拖德受洗的时候就请奥斯本小姐做教母。奥斯本小姐每年送给女孩儿一本圣书,许多传教册子,一本低教会派的诗歌,或是其他相仿的礼物,足见她待人厚道。奥小姐有时带着拖德家里的人坐马车兜风。他们生了病,她那听差,穿着一身大大的毛绒灯笼裤子和背心,就会从勒塞尔广场送糖酱和各种好吃的东西到可兰街去。对于勒塞尔广场,可兰街战战兢兢,十分敬重。拖德太太的手巧,会铰衬在羊腿旁边做装饰的纸花边,又会把红萝卜白萝卜刻成花儿鸭子等等东西,做得很不错。每逢奥斯本家大请客,她就上“广场”帮忙(她家的人都那么称呼奥斯本家),压根儿不敢希望坐到席面上去。要是有什么客人临时不能来,拖德就给请来凑数。拖德太太和玛丽亚到晚上过来,轻轻的敲门溜进去,到奥斯本小姐带着女客到客厅休息的时候,她们已经等在那里。先生们上楼以前,她们娘儿就给太太小姐们弹个曲子唱个歌儿解闷。可怜的玛丽亚·拖德,可怜的女孩子!她在可兰街不知费了多少力气练习这些双人合奏和奏鸣曲,才敢到广场来当众表演。
  这样看来,乔杰竟是命中注定,和他接触的人都得服他使唤。亲戚、朋友、佣人,没一个不受他驱遣。说句实话,他本人很喜欢这种环境,大多数人的心理也像他一样。乔杰爱做大爷,看来他天生会做大爷。
  在勒塞尔广场,人人都怕奥斯本先生,而奥斯本先生就怕乔杰。这孩子风度翩翩,开口就能谈书本子,谈学问,和父亲长的又像(他父亲至今葬在布鲁塞尔,到死不曾和老的讲和),这种种使老爷爷十分敬畏。这样一来,孩子当然更长了威风。小乔治的相貌,无意中说话的声音,往往使那老头儿呆柯柯的以为在他面前的不是孙子而是儿子。他从前对大乔治过分严厉,如今要补过赎罪,就一味的姑息孙子。别人瞧着他对乔治那么和软,都觉得诧异。他跟奥斯本小姐说话的当儿,仍旧是粗声大气咒一声骂一声的,如果乔治吃早饭迟到,他只笑笑就完了。
  乔治的姑妈奥斯本小姐是个形容枯槁的老小姐。她四十多年来日子过得全无生趣,而且一向受父亲作践,折磨得一点刚性也没有了。一个脾气倔强的男孩子要制服她并不是难事。乔治不管要她什么东西,像壁橱里一罐罐的糖酱呀,画盒儿里面干裂的颜色呀(这盒颜色还是她跟着思米先生学画的时候使的,当年她还不算老,她的红颜还没有消褪呢)——乔治不管要她什么,不问情由伸手就拿。东西到手之后他就把姑妈扔在一边不睬她。
  他也有几个朋友和知己,譬如那一味说空话和拍马屁的老师就是一个,另外还有个比他大的同学拖德,也是成天趋奉他,甘心挨他揍的家伙。亲爱的拖德太太最喜欢叫她八岁的小女儿罗莎·贾米玛跟乔治在一块儿玩。她常说:“这一对小人儿在一块儿真合适!”当然这话是不能当着“广场”那儿的人说的。痴心的妈妈心里暗想道:“将来的事谁说得定?他们俩不是正好一对儿吗?”
  可怜巴巴的外公也得受这位小霸王的驱遣。乔治的衣服那么漂亮,骑马的时候还有马夫跟在后面伺候,不由得老头儿不尊敬他。乔治却瞧不起他外公。约翰·赛特笠的老冤家奥斯本先生心肠最硬,背后不时对他讥笑谩骂,用的字眼又粗俗又下流,提起他的时候,总叫他老叫化子、卖煤老头儿、穷光蛋等等,那口气十分恶毒不堪。小乔治时常听见这些话,怎么怪得他瞧不起那倒楣鬼儿呢?他住到爷爷家里几个月之后,赛特笠太太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对外孙没有多大感情,外孙也不高兴表示伤心。他穿了一身簇新的丧服到母亲那里去送外婆的丧。那天他本来要去看一出盼望了好久的戏,为着要送丧,只得罢了,心里老大不高兴。
  老太太的病给爱米丽亚添了忙,说不定也保全了她。女人受的苦,男人是不了解的。好多女人天天得忍气吞声的受磨折,如果我们担当了其中的百分之一,只怕已经要发疯了。她们不断的做苦工,却得不到一点儿酬报;她们忠厚待人,只落得老是遭人作践;她们掏出心来服侍别人,不辞劳苦,也不怕麻烦,结果连一句好话也换不着。多少女人口无怨言的忍受这种煎熬,在外面还得笑眯眯的装没事人儿。她们死心塌地做奴隶,硬不起心肠来反抗,还不得不顾面子。
  爱米丽亚的母亲先是成天坐在椅子里,后来就上了床下不来了。奥斯本太太老是守在病床旁边伺候,难得溜出去看看乔治。虽然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去探望儿子,老太太心上还不高兴。日子过得宽裕的时候,她原是个好心肠、好脾气、笑脸迎人的母亲,不幸后来贫病交逼,才变出这个倔丧的性子来。不管她怎么生病,怎么和女儿疏远,爱米丽亚始终孝顺她。母亲的病反倒帮她渡过了另外的一个难关,因为她给病人不停的使唤着,根本没有功夫想到自己悲惨的身世。爱米丽亚让她母亲发脾气,不去违拗她,只想法子减少她病中的痛苦。病人什么事都留心,丧声歪气的问这样问那样,她总是和和顺顺的回答。她自己信教虔诚,为人也本色,凡是她能够想到感觉到的,她就用来安慰受苦的病人,让她心上有个希望。她母亲(从前对她那么慈爱的母亲)临死的时候只有她在旁边送终。
  母亲死后,她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伤心的老父亲身上,不时安慰他,伺候得他舒服。老头儿受了这个打击,心痛得神志糊涂。如今他是真的无依无靠;妻子、名誉、财产,一切他最心爱的东西都完了。这个龙钟的老头儿伤心绝望,身边只剩一个温柔的爱米丽亚,以后就得靠着她。这家子的事情实在沉闷无味,我不打算多写。我看见名利场上的人已经在预先打呵欠了。
  有一天,贝亚爱格思伯爵的家庭牧师维尔先生正在书房里和学生上课,像平常一样滔滔汩汩的说个不完,校门口忽然来了一辆漂亮的马车,停在门前雅典女神的雕像旁边,接着就有两位先生从车子里走出来。那两个斑格尔少爷急忙冲到窗口,心里恍惚觉得或许爸爸从孟买回来了。那二十三岁的傻大个儿本来在对着书本子偷偷的哭,这时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马车,把鼻子挤扁了也不管。他看见一个听差从车上跳下来,开了车门让车里的人出来,便道:“一个胖子,一个瘦子。”
  他说到这里,只听得外面大声打门。
  屋里从维尔牧师到小乔杰,个个人都对于这件事发生兴趣。牧师希望有人送儿子来上学,乔杰希望借此少上一会儿课。
  学校里有个小听差,常年穿着破旧的号衣,上面的铜扣子都褪了色,每回出去开门,总披上一件又窄又小的外套。他走到书房里说道:“有两位先生要见奥斯本少爷。”那天早晨,因为教授先生不准乔杰在上课的时候吃梳打饼干,两边争吵过几句。维尔先生听了这话,脸上恢复了原状,和颜悦色的说道:“奥斯本,我准你去跟那两位坐马车来的朋友见面。请你代我和维尔太太向他们问好。”
  乔杰走到会客室,看见两个陌生人。他抬起头,摆出他那目中无人的样子瞧着他们。两个客人里头有一个是留胡子的胖子。另外一个是瘦高个儿,穿一件蓝色外套,外面一排长方扣子。他脸上晒得黑黑的,头发已经灰白了。
  瘦高个儿愣了一愣,说道:“天啊,多像他!我们是谁你猜得着吗,乔治?”
  孩子把脸绯红了——他一兴奋就脸红——他的眼睛也亮起来,说道:“那一位我不认识,可是我想您准是都宾少佐。”
  不错,他就是我们的老朋友。他和孩子招呼的时候,喜欢得声音发抖。他牵着孩子两只手把他拉近身来。
  他说:“你母亲大概曾经跟你谈起我来着,对不对?”
  乔治答道:“她谈起您好多好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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