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愤慨的喧哗。同志们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们啪的一声合上我的书,甩到一边,朝它吐口水。——归根结底这是蛮不讲理!这是诽谤!他在哪里找真正的政治犯?他写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神甫、技术贵族、拖鼻涕的中学生之流……真正的政治犯是我们!是我们这些坚定不移的人们!是我们这些正统的、水晶般纯洁的人们(奥威尔称他们为“无不同政见者”)。我们即使在劳改营里依然百分之百地忠实于唯一正确的……不错,从我国的书报上看,唯一坐过牢的就是你们。唯一受过苦的就是你们。文章里也只许写你们。好,那么就谈谈你们吧。读者能同意这个准则吗?政治犯应当是知道自己为什么坐牢并且是信念坚定的人。如果同意这一点,答案就有了:我们的坚定不移的先生们尽管自己被捕,仍然忠于唯一正确的……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信念可谓坚定,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坐牢。因此不能算做政治犯。如果我的准则不高明,我们就采用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的准则。她在自己的五次服刑期内有时间对它做周密的思考。下面就是:“政治犯是具有如果加以放弃便可获得自由的那种信念的人。如果没有这种信念,他只是政治囚奴。”照我看是个不坏的准则。各个时代因思想意识受迫害的人都符合这个准则。所有革命党人都符合这个准则。“尼姑们”、高级僧侣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工程师帕尔钦斯基等人也都符合。可是正统派们却对不上号。因为:哪里有人家逼迫他们放弃的那种信念?没有。因而正统派们,虽然说出来不好听,就跟那个裁缝、那个聋哑人、那个俱乐部看大门的一样,是属于束手无策、糊里糊涂的牺牲品的类别。但这帮人是带傲气的。为了把话说得准确,先把对象明确一下。在这一章里要谈的是什么人?是所有尽管遭到逮捕、侮辱人格的侦讯、冤枉的判决以及随后的劳改营生活的煎熬等等这一切,依然保持了共产主义意识的人们吗?不,不是所有的。这个共产主义信仰对于其中的一些人确是发自内心的,有时候是他们残余的生命的唯一意义,但是:——他们不以它来指导自己用“党的”态度对待难友;在监室和工棚里的争论中不朝难友们叫喊说他们被关进来是“正确的”(而我被关是“不正确的”);——不忙着向营长公民(或行动特派员)声明:“我是共产党员,”不利用这个公式在劳改营里谋生存;——现在谈起过去时,不认为劳改营的主要的和唯一的横暴行为是把共产党员关在里面,至于其他的人,那都算不了什么。一句话,这是一些把共产主义信念藏在心里,而不是经常挂在嘴边的人。似乎这只是个人的人品问题,但不止于此:这样的人在外边一般都不是大官,在劳改营里则是普通的苦力。阿维尼尔·鲍里索夫,乡村教师,就是一例:“您记得我们的青年时代吗?我是一九一二年生的。当时我们最高的幸福就是穿一身粗布料子缝的‘青年突击队’绿制服,斜扎一根武装带。当时我们把金钱和一切私物都不放在眼里,只要一声召唤,要我们去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十三岁就加入了共青团。可是您看,当我刚满三十四岁的时候,内务人民委员部机关就宣布我触犯了五十八条的差不多所有分条。”(我们以后会知道他在外边的表现。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还有一个鲍里斯·米哈伊洛维奇·维诺格拉多夫,我跟他一起坐过牢。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火车司机(不是只干过一年,像某些自称放牛娃出身的苏维埃代表那样),在工农速成中学和学院毕业以后当了线路工程师(也不像某些人一出校门就干上党的工作),是个相当不错的工程师(在“天堂岛”里他做过喷汽发动机涡轮的复杂的气体动力学计算工作)。诚然,一九四一年在莫斯科铁路运输工程学院里摊上了一个党支书的职务。一九四一年十月形势危急(十六日和十七日)的日子里,他打电话请求上级指示。电话没人接,他跑去找,发现区委、市委、省委都没有人,像被一阵风刮得没影了,办公大厅空荡荡。而更高一级的机关他好像没有去过。他回到本单位说:“同志们!领导人全跑了。但是我们共产党员要自己起来进行防御!”他们进行了防御,但是就为了“全跑了”这句话,那些跑掉的把他这个没有跑掉的关进牢里八年(罪名是“反苏鼓动”)。他是个不声不响的劳动者,是个肯为别人做出牺牲的朋友。只是在推心置腹的谈话里他才吐露说,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坚持自己的信仰。但他从来不拿这个当一张王牌打。还有地质学家尼古拉·卡利斯特拉托维奇·戈沃尔科,他在沃尔库塔只剩下一口气,还写了一首《斯大林颂》(并且保留到现在),但不是为发表的,不是想靠它得到优待,而是发自内心的。他在矿上一直藏着这首颂歌!(尽管有什么必要藏着呢?)有时候这样的人始终不渝地保持着信念。有时候(例如从美国费城来的匈牙利人科瓦奇,他是当年来我国在卡霍夫卡附近建立公社的三十九户人中的一员,是一九三七年被捕的。)在恢复名誉之后不再接受党证。有的人脱离得更早,如另一个匈牙利人萨鲍,国内战争期间西伯利亚游击队的队长。他一九三七年就在监狱里宣布:“如果能出去,我要把我的游击队员立刻召集起来,发动整个西伯利亚,打到莫斯科,把这些畜牲们赶下台。”上面说的两种人,我们在这一章里都不谈。(况且凡是像这两个匈牙利人一样不干了的,正统派们自己就会把他们除名。)笑话式的人物也不在考察之列。他们在监室里假装正统派,只是为了让当局安插的耳目给他向侦查员打个“好”报告;如像波德瓦尔科夫(儿子)这一号的,他在外边张贴过传单,可是在斯帕斯克劳改营里跟所有对当局不怀好意的人,包括自己的老子,大声争论,目的是想借此改变自己的厄运。我们将要在这里考察的正统派,是属于下面一类的:他们首先在侦查员面前,然后在监狱牢房里,然后在劳改营里,逢人必显示其思想的正统,现在又以这种色彩回忆劳改营的往事。由于奇特的物竞天择的结果,这些人全都不会是干苦力活的。这样的人一般在被捕前身居要职,处在令人羡慕的地位。他们在劳改营里最不甘心被消灭,最狂热地争取爬到高出于普遍的零的地位。这类人包括所有掉进班房的侦查员、检察长、审判员和劳改干部。也包括所有的理论家、书呆子和卖狗皮膏药的(作家谢列市里亚科娃、季亚科夫、阿尔丹-谢苗诺夫也只能归入此类,别无他处)。我们也要理解他们,我们不要说风凉话。人家栽下去是很痛的。“砍树难免木屑飞”——这一向是他们为当局辩护的铿锵有力的谚语。忽然他们自己被砍成木屑飞起来了。普罗霍罗夫-普斯托维尔这样描写一九三八年初在曼佐夫卡(贝阿拉格的一个特种营)里的一个场面。当地的全体土著很惊奇地看到,带来了一批从未见过的“特殊人物”。当局极端机密地把他们与其余人分开看押。像这样的一批新犯人谁也没有见过:革面大衣、“莫斯科”式毛皮帽、波士顿呢和哔叽料子的西服、式样讲究的半高腰和浅腰皮鞋(到了十月革命二十周年,高级人士对于普通工人不敢问津的衣着已经很懂得讲究了)。由于管理上的疏忽或者是故意拿他们取笑,没有发给他们工作服,让他们穿着哔叽衣服和锃亮的皮鞋在没膝盖深的稀泥里挖地沟。其中的一个在车道木板接缝的地方把一辆装水泥的手车弄翻了,水泥洒出来。小偷作业班长跑过来,一边骂娘一边捅着闯祸者的脊背;“用手捧起来,窝囊废!”那人发疯似地叫起来;“你怎么敢侮辱人?我是前共和国检察长。”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我管你他妈的什么共和国检察长,死狗!把你的狗脸按进这摊水泥,你才像个检察长呢!现在你是人民的敌人,你就得给我拉磨!”(不过工地主任出面袒护了检察长。)如果你说这事出在一九一八年集中营里的沙皇时期的检察长身上,谁也不会产生怜悯的想法:大家一致认为那些人不算人(那些人以前要求给被告判的徒刑,是一年、三年、五年)。而对我们自己的苏维埃的、无产阶级的、尽管是穿着波士顿呢料子西装的检察长,怎么能不怜悯呢(他要求判的刑,不是十年,就是最高的)。说他们捧得很痛——这几乎等于什么也没有说。遭受这样的打击,这样激毁灭,而且是从自己人手里,从亲爱的党手里,而且显然是平白无故地。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要知道他们在党的面前完全是清白的,在党的面前他们完全是无罪的。这使他们难受到这种程度,以至在他们中间连提“你是为什么被抓的?”这个问题都被认为是犯忌,是非同志式的。如此拘泥小节的囚犯,他们可算是唯一的一代!我们在一九四五年可是大大咧咧,刚见面就像说笑话似地哇哩哇啦地大谈自己入狱的经过。请看这都是一些怎样的人吧。奥利加·斯利奥斯贝格的丈夫已经被捕,现在来人搜查,要连她一起抓去。搜查进行了四小时,在这四小时里她一直在整理鬃刷工业斯达汉诺夫工作者代表大会的各项记要。没有整理出来的记要比永远丢下的孩子更叫她放心不下。连指挥搜查的侦查员都忍不住劝她:“你还是先跟孩子们告个别吧!”请看这都是一些怎样的人吧。伊丽莎白·茨维特科娃一九三八年在喀山长期犯监狱里收到十五岁的女儿的信:“妈妈,请来信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罪?……我宁愿你说你是无罪的。如果这样,我就不入团,并且为了你我决不原谅他们。如果你是有罪的,我就不再给你写信,并且要恨你。”在潮湿的像棺材似的牢房里,面对一盏昏黄的电灯,当妈妈的心如刀割:没有共青团,女儿怎么生活?怎么能让她憎恨苏维埃政权?倒不如让她憎恨我吧。于是她写道:“我是有罪的……你要加入共青团!”落到自己心爱的刀斧之下,还要为它的明智而辩护——这太痛苦了!这是人的心忍受不了的!但是一个人若把神赐的灵魂托付给人为的教条,势必付出如此的代价。即使目前,任何一个正统派都还会肯定茨维特科娃做得对。即使今天也没法使他们相信,这是“把幼小者引上邪路”,母亲把女儿引上了邪路,败坏了她的灵魂。请看这都是一些怎样的人吧。E·T·提供了揭发她丈夫的真心诚意的证词——为了帮助党,什么事都可以做!噢,对这种人很可以同情,如果他们现在终于理解了当日自己的可悲。哪怕他们今天放弃了当时的观点,这一章也可以完全换一种写法。但是现实应验了玛丽亚·达尼埃良的幻想:“有朝一日我能出去,我将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地生活下去。”忠实?照我们看是冥顽不灵。这些发展论的信徒把放弃本人的任何发展看做是对发展论的忠实。正如坐了十七年牢的尼古拉·阿达莫维奇·维连奇克说的:“我们始终相信党——我们没有信错!”忠实还是冥顽不灵?不,他们在监室里和人争论,为当局的一切行为辩护,决不是故意表现,不是出于虚伪,他们需要进行意识形态的争论,是为了维持自己的正确感,不然的话,离发疯就会不远了。对所有这些人不是大可表示同情吗?但是,这些人对于自己吃了哪些苦头倒看得很清楚,可是自己在哪方面错了,却一点也看不见。一九三七年,以前没有抓过这类人,一九三八年以后抓的也寥寥无几,因此有了“三七届学生”的说法。本来这样说也可以,但是不要模糊了整个画面。要知道即使在抓这种人达到最高峰的几个月,走进监狱的农民、工人、青年、工程师和技术员、农艺师和经济工作者,以及普遍的宗教信徒,照旧是络绎不绝的。“三七届学生”能说会道,又能利用出版和广播,他们制造了一个“三七年传奇”,包括两点内容:1.如果说苏维埃政权抓过人,那只是在一九三七年。应该讲的,应该表示愤慨的,仅仅是一九三七年。2.三七年被抓的,仅仅是他们。文章里都这么写:在这可怕的一年,最忠诚的共产党员干部身陷囹圄:有加盟共和国中央书记,省委书记,省执委主席,军区、军和师的司令员,元帅和将军,省检察长,区委书记,区执委书记……我们在本书开端已经描述了三七年以前流向群岛的各条水流的规模、它们各持续了多长时间、人数达到几百万。可是后来的“三七届学生”们在当时对这些连眼皮也没有眨过一下,认为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他们内部讨论这个问题有些什么说法我们不得而知。当波斯特舍夫还不知道自己也是在劫难逃时,曾如此说:一九三一年在司法人员会议上:“必须保持我们对阶级敌人和堕落分子(“堕落分子”这个名词真了不起!这个帽子给谁戴不上?)的惩罚政策的全部严厉性和残酷性。”一九三二年:“不难理解,……即使把他们放在消灭宜农运动的炉火里烧过……我们也决不可忘记,这个昨天的富农在精神上并没有缴械投降……”还有:“千万不可使我们惩罚政策的矛头变钝。”矛头倒是够锐利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可是炉火也够热的吧?P·M·格尔是这样解释的;“当逮捕只波及我不认识或不大知道的人们的时候,我和我的熟人们对于这些逮捕是否有根据(!)没有发生过怀疑。但是我的亲近者和我自己被捕了,在监禁中我遇到了几十个最忠诚的共产党员,于是我……”总之,抓“社会上”的人,他们心安理得。抓到他们“共同体里”的人,他们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了。斯大林打破了原先似乎十分牢固的禁区。他们以前过得这么快乐,全靠了有这么个禁区。当然你会大吃一惊的,当然你会莫名其妙的!人们在监房里心情激动地发问:“同志们!你们知道是谁发动了政变?见谁夺了本市的权?”当他们知道了命运确已不可挽回,还久久地哀叹和呻吟;“要是伊里奇活着,决不会发生这种事!”(这是什么事?难道不是先前对别人做过的事?见本书第一部第八——九章。)可是人家毕竟是管过国家大事的!知识渊博的马克思主义者!高深的理论家!他们是怎样经受这个考验的?对于这个没有尝过滋味的、报纸上没有阐明过的历史事件(历史事件总是突如其来地砸到头上的),他们是怎样消化和领会的?由于多年被人牵着鼻子走在一条错道上,他们提出了一些惊人深刻的解释。一、这是外国特务机关十分狡猾的勾当;二、这是大规模的暗害活动!暗害分子钻进了内务人民委员部(另一种说法是:内民员部里钻进了德国间谍!);三、这是地方上内务人员搞的阴谋。三种情况都归结为:我们丧失了警惕性,该我们自己负责!斯大林全不知道!斯大林不知道这些逮捕。一旦知道了,会把坏人一网打尽,把我们放出去!!四、党内真的发生了可怕的背叛(但是为什么??),国内敌人成堆。关在这里的人大多数是该关的,他们已经不是共产党员,而是反革命。在监室里要提防这些人,不要当着他们的面说话。只有我自己是完全冤枉的。嗯,也许你也是!(梅哈诺申,原来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成员,也赞成这个看法。换句话说,如果把他放出去,不知道他还要抓多少人呢!)五、这些镇压措施是我国社会发展的需要。(少数没有丧失自制力的理论家这样说。位普列汉诺夫世界经济学院的教授。这种解释倒是对的。他能这么迅速而正确地理解到这一点,值得钦佩。但是他们没人能对规律性本身做出解释,只是从常用的乐器箱子里拣出一支笛子来吹吹;“历史发展的需要呀!”反正随便什么事都可以模模糊糊地这样说,并且你总是正确的。)持此说者,自然不怪罪斯大林——他仍是完美无暇的太阳。在这些妙不可言的解释的背景上,纳罗科夫(马尔琴科)的《虚量》一书中人物的想法在心理学上似乎是很讲得通的:这些抓捕全不过是一出戏,是对忠实的斯大林主义者的考察。要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谁要是什么字都签,不怨恨——他将来定能大受提拔。如果忽然有个像白俄罗斯书刊检查员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雅什克维奇这样的老党员在监室的角落里用嘶哑的声音说:斯大林根本不是列宁的左右手,他是一条狗,他不死,就没有好事!其他人就会朝他扑去,拳打脚踢,并且赶紧报告自己的侦查员。想象不出一个“无不同政见者”的脑子里哪怕有一秒钟时间闪出过斯大林也是要死的念头。一九三七年降临到纯正的正统派的头上的时候,这些人正是处在如此生动活跃的思想水平上。他们对受审判有怎样的精神准备?显然就像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里的帕尔松一样:“党难道能逮捕无罪的人吗?我要对法庭说:‘谢谢你们在还能挽救的时候挽救了我!”’他们给自己找到了什么出路?他们的革命理论给他们提示了哪些有效的办法?他们的办法和他们的解释同样地妙不可言。人抓得越多,上面发觉错误越快!所以要拼命多咬出一些姓名!多做异想天开的假供,尽量多牵连无辜的人!他们不能把全党都抓进来呀!(斯大林并不要抓全党,他只要抓头头和党内的老资格。)在俄国各党派当中,共产党员是搞自我诬陷的头一名这个“多咬出人名”的旋转木马的发明权理应属于他们。俄国的革命党人还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说这个理论是鼠目寸光?说他们的思维能力太贫乏?我心里觉得——不对。这里的问题全在于他们的恐惧。理论不过是掩盖他们软弱性的方便伪装。他们一向自我标榜(其实早已没这个权利)为革命者,可是往自己骨子里看上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原来他们是一点儿压力也顶不住的。上述“理论”就免除了他们和侦查员对抗的必要性。如果他们能明白这个道理也好:斯大林一定要搞这次清党,是因为想把党拉到比自己低的水平上(尽管是不过如此的一个党,他的天才也不足以使他站得比这个党更高)。他们当然更不记得不久以前他们还在帮助斯大林摧毁反对派,甚至摧毁他们自己。斯大林一贯提供给他的意志薄弱的牺牲品以冒险的机会,造反的机会。这种游戏颇使他感到满足。这只爱玩的老虎想出来一个主意——逮捕中央委员需经全体其他中委的同意!在装得像煞有介事的中央全会、中央会议的进程中,一份文件沿着各排座位传阅,它用无人称的句号指出:收到了针对某某中委的材料,建议各中委同意(或不同意!……)开除此人出中央。(有专人监视着文件在谁手里耽搁得太久。)于是乎全体都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联共中央委员会就是以这种方式枪毙自己的。(斯大林老早就看透了并且考验过了他们的软弱性:党的上层人物一旦接受了高工资、内部供应、高干休养所,并视为应得之物,他们就陷进了圈套,他们就挺不直腰了。)审判图哈切夫斯基、雅基尔的特别法庭是由谁组成的?布柳赫尔!叶戈罗夫!(还有C·A·图罗夫斯基。)至于那件年代久远的事,他们更加忘记了(恐怕根本没有读到过),那就是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吉洪大主教致人民委员会的信。态度强硬的大主教在吁请赦免和释放无辜者的时候写道:“因此,从创世以来,所有杀害先知的罪,……都要这一时代的人偿还。”(路加福音11:50),“凡动刀的,一定在刀下丧命。”(马太福音26:52)这些话当时听起来似乎可笑,不可能。他们哪里想得到历史有时候也知道复仇,也会像寻求快感似地搞一场迟到的因果报应。但是它往往为这场报应选择一些奇特的形式和意想不到的执行者。如果年轻的图哈切夫斯基镇压唐波夫省破产农民得胜归来时在火车站上没有遇到另一个玛鲁霞·斯皮里多诺娃“朝他脑门里打进一颗子弹,十六年以后,这件事由一个没有学成的格鲁吉亚神甫(指斯大林——译者注)完成了。如果沃洛申描述的一九二一年春在克里米亚遭枪杀的妇女和儿童的诅咒未能撕裂库恩一的胸腔,这件事则由他的第三国际的同志们完成了。彼得斯、拉齐斯、别尔津、阿格拉诺夫、普罗科菲耶夫、巴利茨基、阿尔图佐夫、丘德诺夫斯基、德边科、乌博列维奇、布勃诺夫、阿拉弗佐、阿尔克斯尼斯、阿伦什塔姆、黑克尔、吉季斯、叶戈罗夫、日洛布、科夫丘赫、科尔克、库佳科夫、普里马科夫、普特纳、尤·萨布林、费尔德曼、P·埃德曼;还有温什里希特、叶努基泽、涅夫斯基、纳哈姆凯斯、洛莫夫、卡克腾、科西奥尔、鲁祖塔克、吉卡洛、戈洛杰德、什利希特尔、别洛博罗多夫、皮亚达科夫、季诺维也夫——他们全成了那个小个子红头发屠夫的刀下鬼,而我们怕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考察清楚这些人在过去的十五至二十年当中亲手或通过签字作了哪些恶。斗争?他们没人做过斗争的尝试。假如说坐进了叶若夫的牢狱以后斗争很困难,那么在自己被捕的前一天为什么没有开展斗争?难道当时还没有看出苗头?原来他们的祷告全是这一句词儿:“但愿躲过这一关!”奥尔忠尼启则为什么自杀?(如果是被杀,为什么坐以待毙?)列宁的忠实伴侣克鲁普斯卡娅为什么没有斗争?为什么她一次没有出来公开揭露,像罗斯托夫亚麻厂的那个老工人那样?莫非真地担心丢老命?一九O五年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首届“工农代表苏维埃”的成员阿拉雷金和斯皮里多诺夫为什么要在对自己的无耻诬告上签名?当过那个“工农代表苏维埃”主席的舒宾更甚于此,他签字证明一九O五年在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根本不存在什么“工农代表苏维埃”。这是为什么?怎么能够这样唾弃自己的一生!这些“无不同政见者”现在每当回忆一九三七年,就知道哼哼唉唉地谈冤案,谈暴行。可是谁也不提他们实际有过但没人利用过的斗争的机会。这件事他们永远也做不出解释。而且利用上述论据进行争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被关进监狱的忠实信徒们的全部智慧足以破坏政治犯的老传统。他们回避政见不同的难友,对他们保密,谈到侦讯中的暴行时把声音放低,不让非党员听到,上帝保佑更别让社会革命党人听到。“不能给他们提供反党材料!”叶夫根尼娅·戈尔茨曼在喀山监狱里(一九三八)反对各监室间敲墙联络:她身为共产党员,不能同意做违犯苏维埃法律的事!送来报纸,戈尔茨曼总是坚持要同监室的女犯们仔细阅读,而不能随便看看。E·金兹布尔格回忆录中关于监狱的部分提供了“三七届学生”的隐秘材料。死硬派尤利亚·安年科娃要求全监室的人:“不许拿看守员寻开心!他在这里代表苏维埃政权!”(真是这样吗?一切都颠倒了!让沙皇监狱里桀骜不驯的女革命者们通过神奇的水晶球看看这个场面吧!)女共青团员卡住·希罗科娃在搜身室里问金兹布尔格:你瞧那个德国女共产党员把金子藏在头发里。这可是我们苏联的监狱,我们该不该把这件事报告看守员?跟金兹布尔格一起乘七号车厢(这节车里差不多全是女共产党员)去科雷马的叶卡捷琳娜·奥利茨卡妮给她的有声有色的回忆补充了两个惊人的细节。有钱的犯人交出钱,到站台上去买青葱,该着奥利茨卡妮在车厢里接这些葱。她依照社会革命党人的老传统、唯一的想法是平均分配给车厢里的四十个人。但马上有人制止她:“谁出的钱分给谁!”“我们不能养活叫花子!”“我们自子都不够!”奥利茨卡娅简直发了傻:这些人是政治犯吗?……“三七年入学”的女共产党员们就是如此!第二个插曲。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递解站的洗澡房里,女犯们被迫光着身子在一排看守员面前通过。没什么,她们找到了自我安慰。在解往以后各站的途中,她们已经在车厢里唱: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无不同政见者”们就是带着这样的一套世界观,处在这样的思想水平上,登上了漫长的劳改历程。这些对逮捕、侦讯、总的形势从一开始就没有弄懂的人,由于顽固和忠诚(也许是由于走投无路)在整个这条道上都将认为自己是光明使者,宣称只有自己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对于周围的一切他们既已下定不去注意也不去理解的决心,对下面这件他们最害怕的事,他们更要努力不去注意了:劳改犯怎样看待他们?生活犯,“五十八条”(“被清算的富农”之中活下来的人现在正服完第一个十年)怎样看待他们?他们这些新来的“三七届学生”在衣着、举止、言谈方面都还是与众不同的。瞧这些神气活现的狭公事包的人也进来了!瞧这些坐专用小汽车的人也进来了!瞧这些实行配给制的时候从内部商店买东西的人也进来了!瞧这些在疗养所吃得肥肥胖胖在休养地乱搞女人的人也进来了!可是我们只为了一颗白菜一根玉米棒子就被人家按“八七”法令送进来劳改十年。他们咬牙切齿地对新来的人说:“在外头你们整我们,在这里我们要整整你们了,”(但这是办不到的,正统派们很快能得到优厚的安排。)E·金兹布尔格描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场面。监狱里的护士问她:“您是站在穷人一边,是为农庄庄员们坐牢,这是真的吗?”这样的问题几乎是难以置信的。也许是因为狱中的护士关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才提出这个傻问题。而农庄庄员和普通劳改犯是有眼力的,他们一下子就认出这些人来,伤天害理的强迫“集体化”正是这些人完成的。“无不同政见者”的最高真理是什么?就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个旧判断,也不愿汲取任何一个新判断。任凭生活劈头盖脑地抽打他们,滚滚波涛似地淹没他们,甚至像车轮似地碾过他们,他们仍是无动于衷!他们不承认它,好像它并没动。脑子里的东西一点改不得,对生活经验干脆没有进行批判思考的能力——这倒成了他们的骄傲。监狱决不可以影响他们的世界观!劳改营也影响不得!原来站在什么立脚点上,今后仍要站在什么立脚点上!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怎么能因为偶然进了监狱就变了?(即使存在改变着,存在显示出了新的方面,我们的意识岂能改变?绝不能!即使存在完蛋了,也不能决定我们的意识!须知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他们只能理解到这个程度:B·M·扎林说:“我在劳改营里总是重复这句话:我不打算因为一些蠢人(指把他关进来的人)而和苏维埃政权争吵”他们必然的结论是:我是错关的,因而我是好人。周围都是敌人,都是罪该坐牢的。他们的精力都花到什么上面了?一年发出六次、十二次申诉、声明和请求。他们在那里面写些什么?唠叨些什么?当然是赌咒发誓忠于伟大的和天才的(没这个,人家不放你)。当然是声明和神枪决的同案人划清界线。当然是祈求宽恕,祈求允许他们回到上面去。他们第二天就会满心欢喜地接受党的任何委托——哪怕是管理这个劳改营也行!(这些申诉为什么大批被打回来?那是因为没有送到斯大林手里呀!他是大慈大悲的!他会理解我们!他会宽恕我们!)“政治犯”向当局请求宽恕,真是好样的!……再看戈尔巴托夫将军回忆录里透露的他们这些人的意识水平吧:“法庭?能要求它做什么?是有人命令它这样做的……”噢,怎样的分析力量!怎样的安琪儿般的布尔什维克的驯服:窃贼们向戈尔巴托夫:“您是为了什么落到这儿来的?”(我顺便说一句:他们不会称“您”)戈尔巴托夫:“是坏人诬告的。”多会分析!怎样的分析啊!将军的行为不像舒霍夫,而是效法费秋科夫:他跑去打扫办公室,巴望弄到一点面包皮。“擦桌子的时候能弄到面包屑、面包皮,偶尔还有小块面包。一定程度上可以解决肚子饿的问题”。好,解决去吧。可是他们却责备舒霍夫一心想喝粥,没有社会意识,似乎犯了滔天大罪。而戈尔巴托夫将军则一切皆可,因为他思考着……坏人的问题呢!(其实舒霍夫也不是容易上当的,他对国内大事的判断比将军更要勇敢)。再看一位戈利岑,县城医生的儿子,筑路工程师,在死囚监室里蹲过一百四十天(有了足够的思考时间!)。接下去是十五年,再接下去是终生流放。“脑子里一点也没有变。仍然是非党布尔什维克。我靠的是对党的信任,相信坏事不是党和政府做的,而是某些人(全分析!)的坏主意。这些人只是来去匆匆的过客(老是不去……),而其余的一切(!)都会留下来……我能坚持下来,还靠了一九三七——三八年内务人民委员部里(指的是坐机关的)以及监狱和劳改营里为数众多的普通苏维埃人的帮助。不是所谓‘教父’,而是真正捷尔任斯基式的内务干部。”(叫人不明白的是:有这么多的捷尔任斯基式的内务干部,怎么瞅着某些人无法无天干瞪眼,也不管管?无法无天的事他们没有沾过一点儿进?在无法无天的环境里他们意安然无恙?奇迹……)还有一个鲍里斯·季亚科夫;斯大林之死使他悲痛欲绝(光他一个吗?正统派们个个如此)。他觉得获释的希望从此将成泡影了!但是人们向我大叫;“不诚实!不诚实!你应当找个真正的理论家争论争论!找个红色教授学院的人争论争论!”悉听尊便!你们当我没有争论过?在监狱、押解途中、递解站里我都做什么来着?在争论中起先我站在他们一边,拥护他们。但我觉得我方的论据不知怎的有点稀松。后来一段时间我不开口。光听。再往后我就站到他们的对立面去了,连马林科夫的老师扎哈罗夫(他颇以当过马林科夫的老师而自豪)也竟然纡尊降贵亲自和我对过话。这许多次的争论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好像只是一次争论。这许多引经据典的书呆子们好像溶成了一个人。他一次又一次在同一点上用同样的话重复着同样的论据。这些人全包着穿不透的硬壳。穿不透的硬壳是他们主要的特征。能对付生铁脑瓜的穿甲弹还没有发明。跟他们争论,如果事先不当做游戏和逗乐,是要累死人的。我和我的朋友帕宁躺在“泽克车厢”的中层铺上,安排得舒舒服服,咸鲱鱼放进了衣兜,口不渴,大可睡上一觉。可是不知在哪一站上给我们包房里捅进来一个有学问的马克思主义者!根据他的山羊胡子和眼镜就能看出来。他也不瞒着:前共产主义学院教授。我们坐起来,把腿从四方形缺口处放到下面。他一开口我们就知道他是个穿不透的角色。我们坐牢已经很久,还要坐更久,难得快快活活地开个玩笑,应该滑下去运逗乐子!包房里相当宽敞,跟什么人换了个位置,就挤了过去。“您好。”“你好”“您在这儿不嫌挤?”“不,还好。”“蹲了很久了?”“不短了。”“剩下小半了?”“差不多一半。”“您瞧,农村多穷。草屋顶,房子歪歪斜斜。”“沙皇制度的遗产。”“苏维埃制度也三十年啦。”“历史的一瞬。”“农庄庄员在挨饿,太惨啦!”“每家的烤炉您都看过?”“您问问这个包房里的随便哪个庄员。”“关进来的都心怀不满,不客观。”“可是我亲眼见过一些农庄……”“那是准不典型的。”(山羊胡子连去也没去过,这反倒简单:)“您问问老年人吧,沙皇时候他们能吃饱,穿暧,还有多少休息日!”“我不要问。觉得什么都是过去的好,这是人类记忆的主观性特征。死了的母牛,准是能挤出双倍奶的(他偶尔也使用谚语呢!人至于休息日,不是我国人民的喜好,我国人民喜爱劳动。”“可为什么好多城市里面包紧张?”“什么时候?”“一直到战争爆发都还……”“不是事实!战前恰好一切都走上了轨道。”“您听我说,当时伏尔加流域各城市买面包得排上千人的大队……”“地方性的供应失调。更可能是您记错了。”“可是现在也很缺呀!”“无稽之谈。我们生产七、八十亿普特谷物。”“谷物烂在地里。”“相反,培育良种成就很大。”“许多商店的货架是空的。”“地方上办事不灵活。”“价格也高。许多必需品工人买不起。”“我国物价比任何国家更有科学依据。”“这说明工资太低。”“工资也有科学依据。”“这说明它的依据是要工人大部分时间无偿地为国家工作。”“您不懂政治经济学。您是什么专业?”“工程师。”“我可是经济学家。不要争论了。剩余价值在我国不可能存在。”“可是为什么从前一个男人能养活全家,而现在却必须两三个人工作?”“因为从前有失业现象,女人找不到工作。全家吃不饱。进一步说,妻子工作,对于取得平等地位也是很要紧的。”“要这鬼平等有什么用?家务事由谁来做?”“男人应该帮忙。”“您怎么样,您给老伴帮忙吗?”“我没有结婚。”“以前夫妇两人只需要白天做事,现在晚上也要忙。女人没有时间做她主要的事——教育孩子。”“时间完全够用。孩子主要在幼儿园、学校、共青团受教育。”“那儿是怎么教育的?流氓、小偷越来越多。小姑娘都学会了放荡。”“没有的事。我国青年有高度思想觉悟。”“这是报上说的。我们的报纸说瞎话。”“它们比资产阶级报纸诚实得多。读读资产阶级报纸就知道。”“让我们读读。”“完全不必要。”“我们的报纸总归是扯谎。”“它们公开地与无产阶级联系着。”“这种教育的结果就是犯罪率增长。”“相反,是下降。拿出数字来!”(在一个连绵羊尾巴的数字都保密的国家!)“犯罪率上升的原因在于我国法律本身就促成犯罪。法律又严苛又荒谬。”“相反,很好的法律。人类历史上最好的。”“尤其是五十八条。”“没有这一条我们年轻的国家就站不住脚。”“它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从历史角度看还是很年轻的。”“您往周围看看,有多少人坐牢!”“他们罪有应得。”“您呢?”“我是被抓错的。问题弄清就会放出去。”(他们都给自己留这么一条摆脱困境的退路。)“抓错?你们的法律是干什么的?”“法律很好,不幸的是有时候偏离。”“到处是盗窃、贪污、舞弊。”“应当加强共产主义教育。”如此等等。他是心平气和的。他使用不要求动脑子的语言说话。跟他争论等于在沙漠上行走。俗话说这类人是:走遍了铁匠铺仍没有钉上掌。看到这些人的讣告里写着:“在个人迷信时期悲剧般去世的……”真想改一个字:“喜剧般去世的……”如果此人没遭逢现在这个命运,我们也许永远不能发觉他原是这么一个枯燥、平庸的小角色,我们在报上见到他的大名可能肃然起敬。他可能出入于各人民委员部,或者竟有胆量在国外充当整个俄国的代表。和他争论问题是徒劳无益的。跟他玩—……不,不是玩一盘棋,而是玩一场“当同志”的游戏,倒是十分有趣。这种游戏真的有,玩起来很简单。只需随声附和几次,使用几句他们的套话。他准高兴。因为他惯于把周围的人看成敌人,倦于整天顶嘴,他很不爱谈见闻,因为这些见闻马上会反过来批驳他自己。他一旦把你当做自己人,就会按人之常情对你说心里话,例如,说他在火车站上看到人来人往,有说有笑,生活在前进,党在领导,人们的工作在调动,而我们几个却蹲在这儿。应当写才是,写复审申请,写赦免申请……或许他会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在共产主义学院的时候,他们决定“吃掉”一个同志,因为感到那人不像一个真正的我们的人。但是没处下手。从他的文章里挑不出毛病,历史也清白。在清理档案时,忽然有重大发现!见到了这个同志从前写的一本小册子,伊里奇读过并在空白处留下了一个亲笔批语:“作为经济学家——狗屎!”“嗯,您自己明白,”谈话者向我露出了一个信任的笑容:“有了这个,整倒那个在理论上制造混乱的自称马列的家伙就不费吹灰之力。我们把他赶了出去,取消了他的学衔。”车厢里只听见隆隆的响声,人们都睡了。躺着、坐着的都有。押解队的士兵偶尔在走廊里经过,打着哈欠。列宁传记中又一个没人记载过的插曲白白地泯灭了。为了对思想纯正者获得完整的概念,我们还必须对他们在劳改营生活中的若干主要方面的表现做一番考察:甲.对劳改营管理制度和犯人争取权利斗争的态度。既然劳改营管理制度是我们苏维埃政权制定的,就应当不仅心甘情愿地而且还要自觉地遵守。即使看守人员还没有要求或指出,也要有主动遵守管理制度的精神。前面说过的E·金兹布尔格的书里包含着这样一些令人吃惊的观察记载:女犯们为自己被(用推子)剃光头一事辩护(既然管理制度要求这样嘛,有什么办法!)。把她们从围着大墙的监狱送到科雷马去丧命,她们对此也有现成的解释:这说明大家信任我们,相信我们会在那里自觉地劳动!有什么活见鬼的斗争可说的?斗争——反对谁?反对自己人吗?斗争——为什么目的?为自己的释放?那不需要斗争,而要按合法程序提出请求。为推翻苏维埃政权?——叫你舌头上长疔疮吧!劳改犯当中有的想斗争但不能斗;有的能斗但不想斗;有的既能斗又想斗(而且斗了!到时候我们还要谈谈这些人!)。正统派是第四种人:不想斗,而且即使想也不能斗。他们以前的生活使他们只能适应于虚应故事、打电话、按电铃、对上级批准的决议和指令收收转转而已。劳改营里的斗争更多是白刃战,是赤手空拳迎着刺刀上,是枪林弹雨中贴着地面爬。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是一群“西多尔·波利卡尔波维奇”和“乌克罗普·波米多罗维奇”,既不能唬人,也毫无用处。这些为全人类的幸福而斗争的原则斗士们,更不消说,从来不是盗窃犯们打劫逞凶的障碍。他们不反对盗窃犯在厨房里和在杂役当中称王称霸。要知道,社会亲近分子正是按照他们的理论才在劳改营里获得了这么大的权力。当着他们的面抢劫弱小者,他们不干涉;自己遭抢劫,他们不反抗。这本来合乎逻辑,愿打愿挨,谁去管它。但是轮到写历史的时候了,传出了第一声关于劳改营生活的信息。“无不同政见者”这时回顾过去,感觉颇不是滋味:这是怎么搞的?自己这么先进,觉悟这么高,竟没有斗争过!连有过斯大林的个人迷信这回事都没有觉察到!而且没有预料到亲爱的拉夫连秀·帕夫洛维奇·贝利亚是人民的死敌!需要赶紧制造一些表明他们斗争过的模模糊糊的说法。从此所有杂志上的无论哪条咬狗都朝我的伊万·杰尼索维奇吠叫两句,说你这狗崽子为什么不斗争?《莫斯科真理报》(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八日)甚至这样责怪伊万·杰尼索维奇:共产党在劳改营里时常举行地下集会,他却不参加,不向善于思考的人们学习智慧。这都是些什么梦话?什么样的地下集会?集会干什么?想把手指放进衣兜里做个侮辱人的手势吗?侮辱谁?既然从最小的看守员到斯大林本人都代表整体一块的苏维埃政权。他们究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进行过斗争?谁也说不出来。如果他们只许自己重复这句话:一切现实的都是合理的,他们还能思考些什么?如果他们的祷词通篇就是:皇上的鞭子,不要抽我吧!他们还能思考些什么?乙.和劳改营长官的相互关系。“思想良好”分子对劳改营长官除了恭敬和亲近还能有什么别的态度?要知道劳改营的长官全是党员,执行党的指示。“我”(一唯一的无事者)被判刑送进这里不是他们的过错。正统派们心里十分明白,哪天他们自己当了劳改营长官,也会照样行事。现在我国报刊把托多尔斯基(神学校毕业,记者,被列宁看中的。虽然不会开飞机,三十年代却不知为什么当上了空军(?)学院院长)捧成劳改营中的英雄。据季亚科夫的描写,他跟一个普通犯人都不屑理睬的供应科长说话都是这个口气:“首长公民,您有什么吩咐?”托多尔斯基管卫生科长写《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学习笔记。如果托多尔斯基想的和《简明教程》有丝毫不一致,他怎么能全照斯大林的意思编写笔记?他的原则性何在?而如果他的思想和他完全一样。但是光你爱长官还不够,还得要使长官爱你。必须向长官申明,我们和你们是用同一块面团捏成的,你们可千万要照顾我们。因为这个原故,谢列布里亚科娃、谢列斯特、季亚科夫、阿尔丹-谢苗诺夫笔下的英雄们一遇机会,不管必要不必要,适当不适当,是办理解犯接交手续也好,是按卡片点名也好,总要申明自己是共产党员。实际是声明想得到个舒服位置罢了。谢列斯特还臆想出这样一个场面:科特拉斯递解站。按卡片点名。“党派?”站长问。(这不知是写给哪个傻瓜看的?监狱卡片上哪有“党派”这一栏?)“联共(布)党员!”——谢列斯特回答这个有意编造的问题。对于长官们也应给一个公正的评价,无论是捷尔任斯基式的还是贝利亚式的干部对这样的回答都是听得到的,都肯负责安排的。可能是有过一条应把共产党员安排得体面些的书面指示吧?或者至少是有过口头的指示吧?因为即使在对“五十八条”迫害最凶的那些时期,在把“五十八条”们从杂役职位上撤下来的时期,原共产党大干部们不知为什么仍保住了地位。(例如,前北高加索军区军事委员阿拉洛夫仍然是蔬菜作业班班长,前旅长伊万奇克仍是房修班长,前莫斯科市委书记捷德科夫也保住了一个美差。)即便没有什么指示,恐怕单纯的团结精神和简单的盘算——“今天是你,明天是我”。——也会迫使内务部人员们对忠实信徒们特别关照。结果正统派成了长官手下的红人,在劳改营里构成了固定特权阶层。(但那些不是三天两头跑到长官屋里表忠心的安安静静的共产党员们不在此例。)缺心眼的阿尔丹一谢苗诺夫把这句话直截了当地写在纸上了:共产党员首长们尽力把共产党员犯人们调到比较轻松的岗位上。季亚科夫也是直言不讳:新犯人罗姆向医院院长声明自己是老布尔什维克,马上被留下做了卫生科办事员——十分令人羡慕的职位!营长还指示不许把托多尔斯基从卫生员职位上刷下来。但最精彩的还是r·谢列斯特在《科雷马记实》里说的一件事;一个内务部大干部新到这里来上任,发现犯人扎博尔斯基就是他国内战争时期的军长。战友重逢,老泪纵横。好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扎博尔斯基接受了“由厨房供给特殊伙食,面包管够”的待遇。(这无非是强夺苦力们的口中餐,因为上头决不会单另批给他新的伙食标准。)他只要求给他一套列宁著作六卷集,以便晚上在油灯下攻读。一切安排得很妥帖:日食昧心粮,夜读列宁书!卑劣行径受到如此坦白而得意的颂扬。谢列斯特笔下还有一个什么神乎其神的作业班里的“地下政治局”(对于作业班不太大了点么?)。它在规定以外的时间,又能从切面包间搞到一个大面包,又能搞到一钵燕麦粥。这表明各处的杂役里都有咱们自己人,是吗?也表明咱们时常搞点小偷小摸,是吗?“无不同政见”的先生们。最终结论也是这位谢列斯特提供的:“一种人是依靠精神力量活下来(这是偷吃稀粥和面包的正统派——作者注),另一种人是靠多吃到一钵燕麦粥(这是伊万·杰尼索维奇)。”好吧,算你说得对。伊万·杰尼索维奇在杂役中可没有熟人。不过请问,石头呢?石墙是谁在砌?啊?是你们吗?死硬派先生们。丙.对劳动的态度。正统派一般地说是忠诚于劳动的(埃赫的副手害伤寒病说胡话,护士向他保证说征购粮食的电报已经发出去了,他才安定下来)。一般地说他们也赞成劳改营的劳动:这是建设共产主义的需要。犯人如果不劳动而喝菜汤,岂非无功而受禄?因此他们认为逃避劳动者理应关强制室,战时则应枪决,这都极为合理。当派工员、作业班长以及随便哪一种奴隶班头都是完全道德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与“正经窃贼”有分歧而与“母狗”们意见一致)。例如伐木作业班班长前基辅市共青团委书记叶连娜·尼基京娜。据说她把本作业班成员(“五十八条”)的产量据为己有,拿去和盗窃犯们做交易。柳震·贾帕里泽(巴库政委的女儿)常用外边送进来的巧克力向她换取少干活的权利。另一方面,这位女作业班长却一连三天不让女无政府主义者塔季扬娜·加拉谢娃走出森林,一直到她被冻伤。普罗霍罗夫-普斯托维尔又是一例。他也是布尔什维克,尽管是党外的。他揭发犯人们故意不完成定额(并跑到长官那里去报告,被告发的受到惩罚)。犯人们责备他,要他明白我们干的是奴隶劳动。普斯托维尔回答说:“奇怪的哲学!资本主义国家工人才进行反对奴隶劳动的斗争。我们这些人虽然是奴隶,却是为社会主义国家工作,不是为了私人。这些官僚们只是暂时(?)当权,一次人民运动他们就会摔下来,而人民的国家将会永存!”正统派的脑子里就是这样一片原始密林。活人跟他们谈不拢。“无不同政见”的人们只为自己保留着一个例外?使用他们这类人做一般劳动是不正确的,因为那样他们就很难留下一条命,以便将来对苏联人民进行富有成效的领导,同时也就很难在劳改营的岁月中进行思考。这意思就是聚成一团,轮着番儿地重复:斯大林同志说得对,莫洛托夫同志说得对,贝利亚同志说得对,党说得对。因此他们在营首长的庇护下,再加上暗地里互相提携,全力以赴地往杂役队伍里钻。争取那些不要求专业(他们谁也没有专长)知识、清闲点、离劳改营真刀真枪的主要活茬远点的职位。一旦抓住这样的职位便死也不放:扎哈罗夫(马林科夫的老师)抓住了私人物品保管室;前面提到的扎博尔斯基(怕是谢列斯特本人吧?)——抓住了被服供应室;臭名昭著的托多尔斯基赖在卫生科;科诺科京当了医助(尽管他什么医助也不是);谢列布里亚科娃当了护土(尽管她也不是什么护土)。阿尔丹一谢苗诺夫也当过杂役。季亚科夫是纯正分子中嗓门最高的一个,由他亲笔写出来的劳改营经历是颇值得惊奇的。他服刑五年,只去营区以外劳动过一次,足见神通之广大。这一次也仅仅是半天,半天中也只劳动了半小时,砍砍树枝而已。就这样,看守员还关照他说:你累坏了,歇歇吧。五年只劳动半小时!这可不是人人能办到的。一段时间他假装有血气,后来又说血气形成了瘘管。可是,老兄,总混不过五年吧!要捞到医务统计员、文教科图书管理员、私人物品保管员这一类的金饭碗,并在整个服刑期间都保得住,光送给谁点咸肉是不够的,恐怕连灵魂也得给“教父”捎上点吧。该付出多大价钱,请老劳改犯们掂量掂量。李亚科夫不是个简单的杂役,而是个富有战斗性的杂役:在他的小说受到公开嘲骂以前发表的第一稿里,还措词优美地论证为什么聪明人应当避免普通老百姓的恶劣命运。(什么“棋着”呀,“王车换位”呀,无非是要别人去替自己挨打击。)这个人现在准备充当劳改营生活的主要解释者的角色了。谢列布里亚科娃报道她自己的劳改营经历时爱用谨慎的省略号。据说有一些对她十分不利的见证人。不过我没有机会进行核查。但是不仅这几个作者,所有这类作者们的合唱团描写所有其他纯正分子,都没写出他们怎么劳动——他们或者在医院,或者当杂役,成天从事着蒙昧主义(稍加现代化)的对话。作家在这里并没有撒谎:他们实在缺乏描写这些死硬派从事有益于社会的劳动的想象力。(如果你从来没有劳动过,怎么描写得出?)丁.对逃跑的态度。死硬派本人从来不逃跑:这可是反抗管理当局的行动啊!这是和内务部捣乱也就是颠覆苏维埃政权啊!此外,每一个正统派时刻都有两三份赦免请求书在上级机关里旅行。如果逃跑的话,上边就会把这解释为缺乏耐心,甚至解释为对上级机关的不信任。何况“无不同政见者”们并不需要“一般的自由”——人的自由、鸟的自由。任何真理都是具体的!他们需要的只是从国家手里领来的自由,合法的,有官印的,能恢复被捕前地位和特权的!没有这些,要自由有何用?他们自己不逃跑,更反对别人逃跑,谴责它纯粹是对内务部制度和经济建设的破坏。既然逃跑如此有害,知道了就向行动特派员告发,必定是纯正的共产党员的公民义务喽?这不很合逻辑吗?他们当中也还有一些当年的地下工作者、国内战争的勇士呢。但是他们的教条把他们变成了政治囚奴……戊.对其他“五十八条”的态度。他们从不把自己和其他难友混淆起来,认为这样做不符合党的原则。他们有时候暗地在自己内部,有时候完全公开地(这对他们毫无危险)把自己和这些肮脏的“五十八条”放在对立的地位,千方百计地和这些人分开,以保自己的纯洁。他们在外面领导的正是这么一些傻乎乎的群众,他们在那儿就没有允许过这些人说一句自由的话。到了这里,和这些人同住了一个监室,处到了平等的地位,可是非但没有受到这些人的压制,反而成天使着性子朝这些人嚷叫:“你们这些坏蛋全是活该!在外头你们全是假装进步!你们都是敌人,抓你们这些人,完全正确!全合乎规律!我们的事业正走向伟大胜利!”(只有我是抓错的!)他们把自己的狱中独白之不可阻挡(管理当局永远支持正统派,反革命分子岂敢还嘴,莫非想再添点刑期吗?)当真归功于他们的战无不胜的学说的力量!(不过劳改营里也曾有过另一样的力量对比。某个在翁日拉格劳改的检察长不得不假装了许多年的疯僧。他之所以能逃脱惩罚是因为跟他在一起劳改的是他的“教子”。)正统派带着露骨的轻蔑和念念不忘的阶级仇恨怒视着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五十八条”。季亚科夫说:“我一想到我们今天竟和什么样的人坐到了一起就觉得可怕。”科诺科京不愿意给害病的弗拉索夫分子注射(尽管这是他医助的职责),却富有牺牲精神地给害病的押解从士兵献血。(他们循自由人医生巴里诺夫也一样。“我首先是契卡人员,然后才是医生。”这就是所谓医学!)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说在医院里需要有“忠诚的人们”(季亚科夫语),才能掌握给谁注射,不给谁注射。他们将这种仇恨变为行动(怎么能而且为什么要把阶级仇恨放在心里藏着?)。谢列斯特笔下的萨穆伊尔·根达尔,教授(大概是共产主义法学教授)看到高加索少数民族犯人不愿意出工,马上煽风点火:应怀疑是毛拉在发动怠工。己.对充当眼线的态度。条条道路通罗马,上述各点必然导向一个结论,即死硬派不与劳改营中最优秀最贴心的长官——行动特派员合作是不可能的。这是他们在目前处境中帮助内务人民委员部、国家和党的最正确的方法。这同时也是很有利的;这是跟首长们拉关系的最好办法。给“教父”提供服务从不会白干。只有靠“教父”保护才能成年地留在营区杂役的舒服职位上。……在一本也是来自正统派“水流”的讲劳改营的书里,作者心爱的最最正面的共产党员克拉托夫在劳改营里奉行这样一套主张:1.适应一切,不惜任何代价地活下去;2.让正经人去当眼线,比让坏蛋去干这事强。即使哪个正统派耍犟脾气,不愿意为“教父”服务,他最终也很难躲开那个门口。所有大声表明自己的信仰的忠实信徒,行动特派员必定会和颜悦色地叫他去,慈父般地问他:“您是苏维埃人吗?”思想纯正者不能回答“不是”。这就等于说“是”。既然“是”,那么,同志,我们合作吧。没有什么能妨碍您。只是现在,当他们歪曲整个劳改营的历史的时候,羞于承认自己合作过。像丽莎·科季克那样因为丢失了告密信而当场露馅的事并不常有。但是现在也有说漏了嘴的,比方有的文章里说,行动特派员友好地替季亚科夫避开劳改营检查机关往外发信,就是不说发信的交换条件是什么。这样的友谊是从哪儿来的?他们想起来,行动特派员雅科夫列夫曾劝托多尔斯基不要公开共产党员的身份,但不解释一声:他为什么关心这个?但这只是暂时的。光荣的时刻已经近在眼前,时候一到便可振作起精神,大声承认:“不错!我们当过眼线并且为此而自豪!”其实何苦写出整个的这一章?何苦写出对于思想纯正分子的这个长篇考察和分析?我们只需用斗大的字母写出下面这一排字就够了:亚诺什·卡迪尔。弗拉季斯拉夫·哥穆尔卡。古斯塔夫·胡萨克。他们又经历过冤枉的逮捕,又受到过刑讯,每人又蹲过若干年。全世界都看到他们究竟学到了多少东西。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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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 第十一章 思想纯正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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