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样称呼拉伊莎·波尔菲利耶夫娜·阿赫洛毕娜姑母,是因为她殷勤好客、贪图口腹的缘故。她住在P城,离我家约有一百五十多俄里,因此我们很少见面。可是她老人家没有忘记我们,每逢命名日和生日,她准时写信向弟弟和弟媳表示祝贺。他们自然也是一礼一答。
拉伊莎出嫁很早,不满十六岁便嫁给了P市的市长。她是个娴静、善良、温顺而且相当美丽的少女,只是从小就很好吃。她的未婚夫年近五十,在战争中被土耳其军队的炮弹炸断右腿后,装了一条木头假腿,不过走动起来倒非常利索。尽管有这些缺陷,但是由于那少校的官衔,这门亲事仍能使大家看得眼红。马市是个大商埠,位于舟揖称便的河畔,一到夏天,河上停满了帆船,它们通常留在这里过冬,P市有许多财力雄厚的资本家和为数可观的分裂派教徒①,而主要的是还有大批随船来到这里的有身份证和没身份证的工人。总之,这P城一年四季处于繁忙、混乱之中,正是个浑水摸鱼发横财的好去处,要想弄清流弊所在,即便是魔鬼亲自出马,也非折断腰腿不可。
①十七世纪下半叶,俄国东正教团要否改革宗教仪式问题发生分歧意见,分裂为两个教派。官方教派把反对改变旧仪式的教会称为“分裂派”。分裂派教徒受到沙皇政府的残酷迫害,四出逃亡。
显然,这美妙的信念也使少校的心热了起来。不分冬夏,无论早晚,彼得·斯毕利朵尼奇拖着木头假腿橐橐地响,一瘸一拐地来往于市场、旅社、滨江大街之间,造访财主,寻找机会,趋膻逐腥;当然,他总能找到机会,嗅出膻腥。为政十年,到他考虑娶拉伊莎的时候,虽说在公务上毫无为人称道的建树,可是他手里却积攒了很大一笔资财。他待人亲热,有所取索,也决非无功受禄。商人们给他送礼,是“出于爱戴”,出于他肯做他们子女的教父,出于他没有忘记他们的大名,常常不拘形迹地上他们家里喝茶。他们按月给他送“孝敬钱”(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良心),若是他手头拈据,还有特殊馈赠。但馈赠的数目并无一定之规,全凭上帝意旨行事,总以不委屈他为度。他也从来没有抱屈的理由,他甚至坚信,客客气气远比粗暴勒索更为有用。不过,他对待工人却干脆得多,是呀,他和工人有什么好“啰嗦”,多费口舌的呢。“有身份证吗?”“按规定,缴二十五戈比!”“没身份证吗?缴一个卢布,要不然,监牢离这儿并不远。”——仍旧不是勒索,而是“照章办事”。
婚后约莫二十年,他去世了;他的死引起了市民的悲伤。他给妻子留下了许多钱(到他临终前为止,算下来总共有四十万卢布的纸币)和一个五岁的女儿。拉伊莎·波尔菲利耶夫娜花钱不多,在城厢一处牧场上买了十来俄亩土地,作为安身之处。她造了一幢宽敞的住宅,开辟了菜园和果园。在她这孀居人的圈棚里养了许多家畜和家禽,象乡居似的在这里住了下来。这庄园几乎是个理想的庄园,因为它既有乡居的好处,又兼得城市生活的种种方便。市场近在咫尺,教堂比比皆是,朋友要多少有多少,等列诺奇卡长大了,聘请教师也不犯愁。
她使列诺奇卡保养得完全符合于丰满的俄罗斯美女的标准,留在家里,直到十八岁才拿定主意把她许给陆军中尉克拉萨文,一个性情温和、门当户对的阔少。但是她不让小两口子离开,要他们跟她一起过日子。她的庄园里什么都好;每个房间里都洋溢着诱发食欲的气味,叫人产生努力加餐的欲望,因此,不但家里的人从早到晚吃吃喝喝,一个个养得肥肥胖胖,连每个来客也很想尝尝她家的美味。仆役们个个神情愉快,动作利落,唯有真正的好主人才有如此出色的仆役。前室里不时响起门铃声,接着便是这样的对答:
“在家吗?”
“请进!他们刚坐下吃饭呢。”
客人一个接着一个来到她家,从来没有发生过短缺食物的事。什么都有:要火鸡有火鸡,要肥鹅有肥鹅。请随便吃吧,如不够吃,可以吩咐伙房烧只仔鸡。只消一刻钟就烧好了。这里跟红果庄不一样。在红果庄半只小鹅要切成许多块儿,供全家人食用,而且还老盘算着怎样留点儿第二天再吃。
可是,一年后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列诺奇卡生产时死掉了,给五十岁的母亲留下一个才出世的女儿萨申卡。克拉萨文中尉在妻子亡故后不久也与世长辞了。
这是一桩极悲痛的事,姑母的眼泪很久都没有干过。她想起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很快就要老了,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她把萨申卡留给谁呢?不错,到目前为止,她从来没有害过一点小病,但是要知道,生死全凭上天安排啊,好端端的人也会忽然生病的。你看,她的颈项多么短啊,什么祸事都会发生的!她本想写信和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商量,请姐姐到她家里来住,可是第一,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比她的年纪还大;第二,奥尔加姐姐那时经管着红果庄的庄地,而更主要的是,奥尔加决不肯丢下她另一个姐姐马丽亚。跟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一道生活吧,我这位姑母又不乐意,因为她知道马丽亚是个性情乖戾、喜欢恶作剧的女人,要是她来了,这个好端端的家,不出一个月,准会被她弄得天翻地覆。拉伊莎·波尔菲利耶夫娜也不愿意找另外几个姐妹,况且她们散居在边远的省份,要找恐怕也找不着。至于夫家的亲族,人固然很多,可是死去的少校一向同他们合不来,他临危时曾告诫过妻子:
“你瞧吧,我一死,我那些宝贝兄弟就会跑来,”他说,“问你要他们帮什么忙,你把他们赶走!”
沉重的悲痛终于渐渐消逝,于是姑母把她那老年人特有的全部慈爱倾注在萨申卡身上。她爱抚她,精心照料她,禁止仆人在她睡觉的时候走过她的卧室,逐渐把她的身体养壮。她的最高理想是活到萨申卡十六岁的时候;她每天祈祷上苍,保佑她实现这个理想。
“给她放户好人家,我死也阖眼了,”她自言自语说,又在心里暗暗地加上一句:“说不定,那时上帝还不派天使来接我,我就跟他们再过一些时候。”
萨申卡对她的外祖母也报以同样的热烈的依恋之情。祖孙俩上慈下孝,相依为命。她甚至和外孙女儿商量女婿身后遗留的庄地的诉讼案件,而当别人对她指出萨申卡年纪小,还不懂事的时候,老太太总是把握十足地答道:
“她怎么不懂事!您随便问她什么,她全能答得上来!开菜单子,安排园子里的活儿……我这孙孙全在行!”
总之,这是一个罕见的家庭,不论主仆都过得很舒坦。大家彼此相爱,而又特别珍爱萨申卡,认为她不仅是跟老太太平起平坐,而且恐怕还是高出老太太一头的女主人。日子过得愈久,生活变得愈有乐趣。窠儿终于营好,园子里的树长大了,结满了香甜的果实,母牛的产奶量比哪家都高,连得老太太为了讨外孙女的喜欢而饲养的四只绵羊,一年也产了两次羔,而且一胎不是产一只,而是产两只小羊羔。
“今天这一天又过去了:而且过得多么好——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太太平平的!”老太太让外孙女儿去睡觉的时候。这样说。‘祈祷吧,萨申卡,求上帝保佑,明天的日子也象今天一样平安!”
她们要求的仅仅是这种日复一日的太平生活。
我上面说过,我们家和阿赫洛宾家的人几乎没有见过面。可是有一回,我从莫斯科(那时我刚在那里上学)口红果庄度假的时候,母亲想起六月二十八日是拉伊莎·波尔菲利耶夫娜的命名日。她自己没有工夫到P城去,因此决定派一个孩子去。真走运,挑中了我。
我单身一人,没带仆役,由车夫阿连皮陪伴,整整坐了两天半的马车。我们每走三十俄里,就在村舍里歇一会儿,这样,走完村道,上了大路,离P城便只剩下四十来里路了。我们终于在这个家庭节日的前两天到达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我们的马车穿过尘土飞扬的城市,停在阿赫洛宾家的台阶前,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了,可是太阳还相当高。这是一幢带阁楼的平房,式样固定,是常见的地主庄园。差别仅仅在于别的地主的宅子大多没有油漆过,因年久失修而显得陈旧,可是这一幢房子,连外表也是一派鲜亮而洁净,好象刚刚修茸过似的。宅子的一旁是一溜条用建筑物;另一旁,一道漆过的木栅栏与花园相隔,花园四周种着菩提树,正是蓓蕾初放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从花园里散发出来的夜幕降临时的凉意;菩提花的清香远远地飘荡开去。我的整个身心立刻充满了愉快和宁静的感觉,特别是在长途跋涉、刚才又经过尘埃扑面、臭气薰鼻的令人闷塞的闹市之后,分外觉得心旷神怡。
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年青女仆,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却似乎猜出了我是这里正在期待着的客人。
“请进!请进!”她用嘹亮的声音邀请说。“他们上浴室去了,马上回来,回来就吃茶点。您贵姓?”
我通报了姓名。
“啊,原来是札特拉别兹雷家的少爷!老太太猜对啦。前两天早上老太太还在说呢:‘你看吧,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弟弟会记得的!’请进!请进:他们马上就来!马上!”
她把我交给一位老仆人,一转身闪进里面去了。老仆人听说我是札特拉别兹雷家的少爷,不知为什么也很高兴,并且忙着招待我。
“请进!请进!”他说。“姑太太前两天好象就猜到了呢,她说:‘你着吧,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弟弟会记起我的命名日的!’”
他领着我穿过有四扇窗户的长厅,走进客房,然后进入一间不大的餐室,那里另有一个女仆在拾掇茶桌,她也高兴得很,还特别强调说,姑太太心里早已“猜到了”。
不出十分钟,我已经站在姑母和表侄女面前了。
姑母是个身材不高的胖胖的老太婆,七十岁的人,精神还很健旺。她的圆脸儿长得非常饱满,老年人特有的红润的双颊上焕发着浴后的光彩;两眼胖得眯成一条线,但眼缝里闪射出活泼的光芒;润泽的淡红的嘴唇漾着微笑,下巴上的酒窝儿时隐时现,牙齿完整无缺。她头上戴着一顶老太太们常戴的包发帽,洗涤后还有些潮。肩头随便披着一件宽大的没有腰身的深色毛料长袍。她从前是否很美——这已经无法推测,但是不管怎么说,即便是现在,她的模样儿也很逗人喜爱。
萨申卡十二岁,是个十足的俄罗斯型的小美人。你尽可以说,她长得很象她的外祖母,不过最好还是说,她象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旁边的外祖母却是一朵日渐凋萎的玫瑰花)。白净的脸儿(略带点不易察觉的李子似的浅黄)、红润的面颊、鲜艳的樱唇、下巴当中的梨窝儿、大大的黑眼睛、浓密的黑头发——这一切预示着,不久的将来,她准能长成一个标准的美人。象外祖母一样,她头上也戴一顶包发帽,不过样式比较奇特,她身上也穿着同样的没有腰身的深色毛料长袍。
“你是尼卡萨①吗?”姑母凝神注视我,猜测道。
①尼卡诺尔的爱称。
“是呀。”
“啦,亲爱的!嗬,小亲亲!你长得多大了啊!”她惊叫着,用她粗短的手臂搂住我。“你身上穿着制服,准是在上学了吧!这是我的萨申卡。你瞧她那一身衣服,象个老太婆,这是因为她急着来迎接你,没来得及换……快亲吻吧,亲爱的孩子们!她是你的表侄女……你们一块儿玩吧,表叔带着表侄女,一道儿去跑跑吧。”
我们行了亲吻礼,我甚至觉得,萨申卡还行了个屈膝礼。
“啊,表叔,我早就很想见见您啦!”她说。“您这身制服多好看啊!”
“当然啦!”姑母也称赞说。“我可不让他在姑妈家里穿着制服!回头你们到花园里去玩儿,在地上打滚,准会把制服弄得不成样儿!让我给你换一件旧褂子吧,你可以随便活动!等到命名日那天,只要你愿意,再穿上这身漂亮衣裳到教堂去做弥撒!”
我当时十一岁多。这正是童年时代最讨厌的年龄,正是男孩子开始把自己看做大人的时候。这样年龄的男孩对任何戏谚,即使是最无伤大雅的玩笑,都非常敏感;他竭力用低沉的嗓门讲话,喜欢夸耀自己,不乐意参加游戏。一本正经,神气活现。总之,象常言所说,有一股倔脾气。我也有一股倔脾气。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在最后一个驿站上脱掉上衣换上制服;同样因为这个缘故,当姑母两次说到我的制眼(我仿佛偏要拿它炫耀一番似的!),特别是她要我换上褂子这件事,简直把我气坏了。
“我为我的制服自豪!”我回答说,可是,这时我的神色一定显得很蠢,所以姑母猜到我受了委屈,便哈哈大笑起来。
“得啦!得啦,小宝贝!”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们很看重你的制眼,可是我们还是要把它藏起来,给你换件短褂子!穿着便服去玩痛快得多……干什么噘着嘴呀!哦,还有一件事!走了这么长的路,你不想洗个澡吗?我们刚洗过了……嗬,洗澡真痛快!阿库里亚大婶只消一会工夫就替你洗好了,我们等你喝茶!”
“表叔,去洗个澡吧!”萨申卡用温柔的口吻从旁劝我。
这是第二个委屈。让女人给自己——一个大小伙子洗澡……这也太不象话啦!
“非常感谢,姑妈!我不想洗澡!”我冷冷地说,语气之间甚至带点厌恶的味道。
“嗨,你准是不好意思让阿库里亚老太婆给你洗吧!其实,小宝贝,她都七十多啦!她是个擦背的行家!在红果庄的时候,她还给你爸爸擦过背呢!得啦,少爷,得啦!去洗吧!到什么庙里念什么经嘛!娜斯嘉:告诉阿库里亚,领他去洗澡!”
总之,他们给我洗了澡,当天晚上便让我换了短褂子。
“喝,太好啦!又宽松又舒服,洗完澡也不会感冒!”姑母见我穿了新衣服,赞赏道。“随便喝点茶吧,喝完茶,我们再吃奶油杨梅。有失才有得啊:你洗澡的时候,我们摘了些杨梅。现在杨梅还少,刚开始成熟,我们自己也是第一次吃到。”
茶的味道很醇,甜面包出奇地可口,鲜奶油味道更佳。我的嘴巴塞得鼓鼓的,姑母满意地望着我。接着吃杨梅;姑母把采来的杨梅分成两份:给我和萨申十一人一份,她自己只留下一颗。
“我只要解解馋就够了!下一回,我恐怕要吃得比你们多一些了,”她说。
吃完茶已经快八点。太阳落山了。我们想到花园里去走走,姑母不同意:外面就要下露水了,洗过澡出去常常伤风。
“我们最好还是坐一会儿,看看太阳,你看它落山,没有一丝云彩!”
落日的景象极为壮观,太阳已经有半边看不见了,西方天空倾泻着一大片金光。天空纯净、蔚蓝;只有几朵轻盈如羽毛的浮云向四方飘散,也被太阳染了一层金光。姑母坐在圈椅里,对着西下的夕阳,划着十字,用苍老的声调唱着《太阳静静地照着我们……》。
“如果不是萨申卡——我也许……”她说了一半停住了话头,接着又改口说道:“明天是个大晴天;宅子外边的草已经开始割了——晴天更好割些。没话说!乡下人劳筋劳骨,累得要命,成天挥舞镰刀;不过,以后他们就快乐了,因为他们辛苦一阵,多少总有点好处。今年草长得很好,春播作物也长得不错。干草、麦秸——全够用了。庄稼汉也可以歇口气了。你看我们一不播种,二不收割,可是我们却过得挺好,——但愿那些劳苦的人也有好日子过吧。”
十点开晚饭,临了,桌上又出现了……一盘杨梅!
“这是怎么回事!”姑母叫道,“这样下去,到我命名日那天就没一颗杨梅了!客人来了,拿什么招待。”
“太太,这是伊凡·米海内奇叫人送来的!”
“唉,亲爱的教亲①!他老是这样!他是我们的邻居,”姑母掉转脸对我说,“住在紧隔壁,他也管理果园。他在我们死去的彼得·斯毕利朵尼奇手下的区警察局做过事,——在那艰难的日子里,他靠着诚实的劳动也攒了几个钱。嗯,你姑爹在世的时候可好啦,太太平平,没有诉讼,没有申诉——根本没有这种事!亲爱的朋友,你姑爹拖着那条木腿,橐橐地在城里到处走走,对谁都说一些亲热话。他敲敲某一位教亲的窗户(他给全城的孩子施了洗礼),问:‘茶炊烧好了吗?’‘好了,先生。’他进屋里去,喝一杯茶,又橐橐地往前走了。你想想那时我们家里的光景该有多美吧:二十八号是我的命名日,二十九号是他的。我们家里大摆酒席,一连两天不断客。”
①小孩受洗礼时,有教父教母;教父教母王称“教亲”。
姑母动了感情,并且擦了擦眼泪。
“不过,现在我也不能抱怨,”她接着往下说道,“周围全是温和、善良的人,他们不怨天不尤人,模样儿快乐得仿佛人世间没有痛苦一般。我可不喜欢那些……心眼多的人!我用的仆人也是快快活活的;我喜欢他们带着心满意足的笑脸在我身边走路、谈话、唱歌。谁若是不满意我,我决不勉强留他。尽管他们是我的农奴,可是我总是记住一点:一个人有时候难免会管不住自己。成天在这些房间里转来转去,成天摆弄杯盘碗盏,谁也会腻味!我懂得这个,我的朋友,所以,当仆人高高兴兴地接受差遣的时候,我是很看重他们的。只有阿库里亚和罗吉翁——他是宅子里唯一的一个男仆,其余全是姑娘家——只会轻轻的叽叽咕咕。那两个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你想,阿库里亚都快八十啦。我小时候她带过我,她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儿;她到现在还常常提起红果庄的人。唉,你祖母娜杰日达·加甫利洛夫娜在世的时候,红果庄可好极啦!”
轮到吃杨梅的时候,姑母发表了一篇妙论。
“你看,”她说道,“上帝安排得多么巧妙。不让园里的果子一下子全成熟,每种莓子、每种水果都各有时令。彼得罗夫节——杨梅熟了,卡赞节——树莓熟了,伊林节——樱桃熟了,第二个斯巴斯节——苹果、梨子、李子熟了。在空档之间——还有茶囗子、醋栗。整整两个月都有果子吃。看到这一点,我们对自己的事情也竭力照这样办。我家里有四头母牛,从来不让它们在同一个时间下牛仔。一头——在菲里波市卡节下牛仔,第二头——在四旬斋期间下,第三头——在彼得罗夫卡节下,第四头在斯波仁卡节下。这样,一年四季,我们吃的鲜奶、凝乳、黄油——就全是自己家里出产的。过节吃的小牛肉也是自己养的牛。后天你就会看见,为了迎接我的命名日,我们养了一条多么肥的小牛犊!今天早上我亲自去看了看:它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小东西怪可怜的,可是不得不宰掉它。不过,话又说回来:牲口嘛,又不是人!”
临了,她老人家从桌旁站起来,又说道:
“现在该睡觉了。再吃点,聊聊天,就上床去吧。小朋友,你路上够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我吩咐他们别叫醒你。”
我们按照古礼告别。姑母先把手伸给我亲吻,接着吻我的嘴唇,然后又把手伸给我。临了,她划过十字,便放我去睡觉了。
他们给我预备的房间有一扇朝花园开的窗户。房间里的一切给人以舒适、洁净、新鲜的感觉。夏夜的温暖的芬香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
在丝毫不用担心小虫来侵扰的床上,铺着两床软和的拍得蓬蓬松松的绒毛褥子,罩着一条干净的床单。一个年轻的丫环进来给我脱衣裳。这天晚上我已经克服了故意装出来的矜持,很乐意地听凭娜斯嘉的摆布。
“您喜欢我们这儿吗,少爷?”
“非常喜欢。”
“好的还在后头呢!拉伊莎命名日那一天,您再看吧!大厅里摆酒席,可还是坐不下所有的老爷太太,许多客人得上客厅去。我们要从城里请两个厨师来做菜,我们家里的厨娘当下手。太太不坐席,跑来跑去招待客人。她老人家只是趁大家谈话的空档随使吃点什么。”
“我姑妈家里有许多丫头吗?”
“四个。费克鲁莎服侍孙小姐,做针线活,我们三个管开饭,收拾房间。还有个保姆侍候太太。她也睡在太太卧室里,用毡子打地铺睡。太太从小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好,您现在睡吧,基督保佑您!多睡会儿,别起得太早,想起来再起来吧。”
她安顿我上了床,给我盖好被子,关好窗户便走了。
我的头刚挨着枕头,我就觉得好象坐在一只小船里似的晃荡起来。绒毛褥子如此软和,我仿佛摊开四肢浮在空中一般。不一会工夫,我便整个儿沉溺到所谓儿童式酣睡的万分舒适的梦乡里去了。
我早上醒来时已经快十点钟了,这就是说,我几乎睡了半个昼夜。醒来时,我精神焕发,没有半点疲乏的感觉。原来,娜斯嘉已经不止一次在门外倾听房里的动静,所以我刚一醒来,她便立时进来帮我穿衣洗脸了。
“太太和孙小姐已经喝完早茶,到花园里散步去了,”娜斯嘉说。“她们回头还要喝咖啡。给您烧好了茶炊。您去吃茶、喝咖啡吧。”
但是我刚才醒来时便想起了我们的马和阿连皮,因此,在去饭厅之前,我先跑到马厩去了。阿连皮照例坐在马厩旁的系马桩上,抽着短烟斗。我觉得他一夜之间似乎长胖了一些。
“喂,阿连皮,马歇得怎么样?”我问。
“它们哪里肯歇啊!这儿的马棚挺宽,干草又香,燕麦干干净净……它们只要在这儿呆上三天,你就驾不住它们啦。”
“嗯,你呢……睡够了吗?你觉得好吗?”
“您是问这儿有谁觉得不好吗?这儿可以随意地吃,一天吃四、五顿。如果你还想吃——那就请吃吧!又挺自由。我还是照老时间起床的;料理好了马儿,我和这儿的车夫阿金进城去。大街小巷蹓了一转。这个城市很大,市场上的人,河里的船——多极啦!说实话,阿金请我下馆子偷偷喝了一点儿,因为您姑妈在这上面管得很严。”
整天都过得很满意。开头是喝茶,接着喝咖啡,随后吃早饭,吃午饭,吃完午饭进甜食,然后喝牛奶克瓦斯,后来又喝茶,末了吃晚饭。吃午饭时,我特别爱吃一种当地叫做“姆姆”的肉馅烤饼,我添了两次。我们红果庄有时也做这种食品,味道却差多了。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嘴唇油光光的,眼睛直发亮。可是姑母还一个劲儿地催人吃菜。
“吃吧,孩子们,基督保佑你们。我们的菜做得很清淡、很卫生,吃过了头也撑不坏!用最普通的橄榄油擦擦肚皮,立刻就没事儿啦!”
在两次进食之间,我和萨申卡到花园里去跑跑,互相追赶,你捉我,我捉你,虽然,坦白地说,这种单调的游戏很快便使我感到厌倦了。萨申卡看出了这个。
“表叔,您觉得和我一起玩儿没意思吗?”她闷闷不乐地问。
“不,没什么!您觉得怎样呢?您总是一个人玩儿!”
她告诉我,她一点不觉得寂寞,如果偶尔感到寂寞,她便去找邻居的孩子们玩儿,他们有时也来找她玩儿。不过,她又说,她天天要学习,只是现在,因为我来了,外婆才不叫她做功课。
“好吧,要是您觉得没意思,我们就不跑了,让我们来聊聊天,”最后她说,“您学校里功课难做吗?功课多吗?”
我很高兴地讲起来,不消说,还放纵我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了一番。
“萨申卡,我已经念过西塞禄①的著作,下一学期我就要念凯撒了。”
①西塞禄(公元前106—43)是以雄辩术闻名于罗马的共和主义者,在他任罗马执政官的时候,曾揭穿元老喀提林(公元前100—44)私通外敌,企图推翻共和的阴谋。
“西塞禄是什么人呀?”
“他是罗马的执政官。他从喀提林的手里拯救了罗马共和国。嗨,可惜您不知道,他那篇反对喀提林的演说词该有多漂亮!‘Quousque tandem,Catilina,abutere patientia nostra!’①”我热情洋溢地朗诵道。
①拉丁语:“喀提林,你滥用我们的忍耐何时方休啊!”
“不是说,是鹅①拯救了罗马吗?”
①公元前四世纪,高卢人入侵,罗马城失陷,罗马人坚守城内陡峭险峻的卡匹托尔堡垒。传说一天夜间,高卢人偷偷攀登峭壁,到达顶峰,杀死蒙眬中的卫兵,这时,堡垒中女神庙养的白鹅听到响动,群起哄叫,守军闻声赶至,击退偷袭的高卢人。因此,后世有“鹅拯救了罗马”之说。
“鹅是一回事,西塞禄又是一回事。……数学方面,我们马上要学对数了。要伤脑筋了!”
“可是您将来可以当学者呀。”
“侄女,我想当个教授。”
“您喜爱哪几门功课呢?”
“我最喜爱俄语。我们常常做作文,复述名作,特别是卡拉姆辛的作品。他是我们俄罗斯最优秀的作家。‘召集市民会议的钟声响了,诺市戈罗德的市民的心颤抖了,’——你看他写得多好!换个别的作家,就会这样写:‘响起了召集市民会议的钟声,诺市戈罗德市民的心颤抖了,’只有他懂得重音该摆在哪些字上!”
这样谈着谈着,我们很快亲近起来,彼此以“你”相称,到后来,她不无激动地问我:
“你能在我们这里多玩些时候吗?”
“过了彼得罗夫节,第二天早上我就得早点起来,收拾行装一再见,侄女!”
“老天爷,哪怕玩一个礼拜也好呀!”
“不行,亲爱的,我妈妈严厉地叮嘱过我。如果我不按时回去,以后她哪儿也不放我去了。你别难为我吧!”
萨申卡向她外婆替我说情,老太太和她外孙女儿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她们,有些闷闷不乐,但是,临了,她却夸奖了我一番。
“听爸爸妈妈的话吧,”她说,“做父母的总是惦记着自己的儿女的。有时候父母的心会平白无故地为孩子的安全担忧,产生种种奇怪念头。是不是出了祸事,是不是得了病,是不是翻了车,是不是在路上遭到坏人的欺侮?我就是这样一路担心过来的。从这儿到城里并不远,有时,我让你已故的表姐列诺奇卡进城去参加朋友家的晚会,她对我说:‘好妈妈,我十一点钟回来,’可是我一到十点钟就坐在窗前等她。坐了一会儿,打起盹来,醒了,又打盹,醒来一看,呀,快半夜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是她身子不舒服?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想派人去问问,又不好意思,人家会说:你看这个大惊小怪的老太婆,女儿出去玩玩她都不让。我盼呀盼呀,一直熬到一点,熬到两点。就是这样过来的。亲爱的,你回去吧!既然爸爸妈妈盼着你回去,那就没有什么好说了。”
晚上,不用说,大家做晚祷,屋子里香烟缭绕。姑母让神职人员和我们喝茶、吃东西,她自己却不喝不吃,聚精会神地坐着,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节日。她甚至避免和人说话,只是偶尔搭一句半句腔。女仆们一举一动也极其端庄严肃,她们轻轻地走路,悄悄地说话。神职人员离开后,她们安顿我就寝,于是宅子里比平日早得多便安静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我们到离家最近的一个市区里的教堂去做弥撒,不用说,我们是去“做祈祷”的。回家后,命名日的庆典正式开始,全城的名人都来祝贺。这一天天气晴朗,命名日的筵席设在花园里。一切都很顺当;大家酒足饭饱,而姑母事先对我讲过的那条牛犊,味道之鲜美,的确令人赞赏不止。
我不想描写我在姑母家度过的其余的时光,但是我记得,我那时是多么不愿离开啊。彼得罗夫节的第二天早上,他们给我穿戴梳洗好了,送了我许多点心和糖果,说了许多祝福的话,把我送走了。
回到红果庄之后,我向哥哥们(斯杰班已经升到最高一班,格利沙的考试成绩也很好)详详细细地讲述了我这四天里大吃大喝的经过,又把带回来的糖果分给他们。
“可是,弟弟,我们这里吃的尽是腌家禽,”斯杰班闷闷不乐地说,“而且,昨天最后半只腌家禽也吃完了。Finis Polotcoviorum①!”
①拉丁语:腌家禽吃完了!
从此以后我再没见过拉伊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虽然她还活了很久。她把萨申卡抚养成人,给她许配了一个“好”人,但是不让她离开自己,却让外孙女婿住到了她家里。这样,她的愿望完全实现了。
除了丈夫和女儿的死亡一度引起她的悲痛之外,在她一生中,她是否有过旁的伤心事,我不知道。不管怎样说,她的晚年是可以和晚霞的宁静的余晖媲美的;这时,夕阳西下,天空映着淡淡的余辉,远方飘着朵朵浮云,那形状也酷似她一生百吃不厌的那些腌制食物、糖渍食物、蜜饯和各种配菜。“美食家”这个绰号伴随她直到她生命结束之日。
后来我不只一次路过P城,但不知怎的我总忘记去看看阿赫洛宾家的庄园。听说,庄园如今依然跟老太太在世时一样,好端端地耸立在那儿;只是后园里不象从前那样清静,常常可以听到一些稚嫩的清脆的叽叽喳喳的叫闹声。这是萨申卡(她也轮到做寡妇了)的孙儿和孙女们在叫闹;这是她的两个儿子的孩子,他们自己住在彼得堡,却把儿女丢给祖母照管。一个儿子在衙门里供职,官运亨通,逢年过节都能得到奖章奖金之类的恩赏。另一个暂时还在以自由派自居,不过也开始斜着眼儿左顾右盼,因此不难看出,不久的将来他也会由于节令的临近而渴望着上司的赏赐。
萨申卡承袭她外祖母的德行,成为受人爱戴的人物。她自己也热中于吃喝,也把孙儿孙女喂养得肥肥胖胖。她给他们每个人准备了一份有保障的生活,她无忧无虑、太太平平地生活在自己的雏儿们当中,毫不因为那不知不觉地悄然降临到她头上的六十高龄而有所忧戚。
她是否记得我呢?我根本没去想这件事。至少,她的两个儿子会认为没有必要认我。这也不足为奇:我是他们的姑表舅爷,这样远的亲戚关系连记忆本身也会无形消失。何况他们二位又深知现代生活的奥秘。他们一位是当朝三品文官,另一位虽然发迹晚,但也身居要津,前途未可限量。而我什么也不是,仿佛生活在牟罗玛①老林里,只觉得联系我和生活的环节正在逐渐地、一个接一个地脱落。
①奥卡河下游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
我不过是个“末流文人”……
哦,俄罗斯的“末流文人们”!你们的人数年复一年地蕃衍、增长着,你们用诗歌和散文铺满祖国的大地;但是什么时候你们才能按人类年龄的要求成熟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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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谢洪尼耶遗风 10 美食家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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