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园 第一章

  7月,一辆轰鸣的柴油拖拉机在田间小路上颠簸。
  “原来你是老梁的侄子啊。”开拖拉机的师傅五十上下,扯着破锣嗓子大声说。
  “他是我姑父。”卫灵的声音淹没在柴油机的声音里。
  “什么?”
  “他是我姑父。”卫灵只好扯着嗓子喊。
  “哦,他在梁家做了二十年了,我和他熟,隔几天我就送一趟菜过去。”
  “翻过这个后山就是白露园了,梁家把南坡整个山头都买下来造园子,解放前他们就是这里的大地主,三代都在城里做生意、当官。现在是越来越兴旺了。”
  “梁家的人都搬到城里住了,不过每次放假过节还会回来住一阵子,那会园子就热闹了,好多先生小姐聚在一起,办个什么啪……那什么,啪……”
  “是party。”卫灵笑着说。
  “对,就是那个,你们年轻人知道,估摸着过几天他们又该回来了。”
  “你瞧,光和你讲了,这就到了。”
  拖拉机停在一条林荫小道路口。铺天的绿叶把浓烈的太阳遮得严严实实。
  “这条路到后门,拖拉机不能进,你自己过去,直走两分钟就看见大屋了。”
  “好,谢谢大爷您了。”
  “谢什么,顺便,”拖拉机带着喧闹声,绝尘而去。
  提了提大大的旅行袋,背在身上,大开步往前走,树林里很安静,偶尔听见几声鸟叫。一片祥和的气氛,真太平。
  “看不见是一种幸福。可你却倒霉,什么都不像我,偏学了我这双眼睛,记住,凡事都不要太认真,糊里糊涂轻松就好。”早死的老爸打自己懂事就唠叨,直到死前还是那句话,真没创意,可也亏的这句话,卫灵才活蹦乱跳到今天。
  学校,街道,大城市就像一个魔鬼城,没有一个角落是干净的,对那些希奇古怪的东西,自己早就练成了一双无视眼,可毕竟还是麻烦多多,只有到了那些纯自然的环境里,才能享受片刻太平。
  卫灵溜达溜达走,轻快地就差没哼歌了。
  穿过灌木丛,白露园向客人展示出她迷人的风采。尖顶白墙,矗然坐落在草坪和花海中央,一窗一顶都那么精美,优雅,完美无瑕。夏日午后的空气跃过树林,草地,轻轻地落在建筑间飞舞,又跑来吹起客人的衣角,阳光很刺眼,但被柔和的外墙阻挡,在花海中清理出一个舒适的背影圈来,可爱的后花园就被这背影所包围,向客人招手。
  “设计师的想法很完美,既体现了前卫的抽象主义风格,又在细节处无一不体现人文关怀,使这庄园变成了不同于博物馆、剧院等冰冷的建筑,而是一处真正让人享受的精美私人别墅。”
  ——这是课本里对她的评价,中肯中潜伏了多少笔者对这个建筑的赞誉,只有站在建筑面前时候才能体会。
  而现在,卫灵很深切地体会到了,想到自己能在这里待上一个月,脚下的步子就更加轻快。
  与主体建筑比,后院的格局小,是一个个独立的小房间,供这里的佣人们住,从后门进去,居然没有遇到一个人。在寂静的走廊里,能听见自己跺脚的声音,时不时看见墙角阴暗里飞速流窜的杂鬼,不舒服的感觉又上来了。
  进屋十分钟,卫灵终于遇到第一个佣人说明来意,跟着来到前厅,这里就热闹多了,敲墙的敲墙,铺地板的铺地板,在一大堆打杂工里,梁管家,卫灵的姑父站在大厅正中指挥着。
  “小灵,你来了,我还担心你路上会不会迷路。”老梁匆匆对他挥挥手  “你也看见了,这里乱糟糟的,今天早上忽然接到的电话,少爷们一个星期以后就要来了,我们现在得赶紧开始准备。”
  “没事没事,您忙。”
  “我给你找了我们旁边的房间,你姑姑很想你……不对,地板要铺在那边……你看我忙的,你一定累了,张妈。”随手召来一个中年大婶。
  “这是我侄子,你去厨房拿些吃的给工人,顺便带他去他那屋。”
  张妈笑眯眯地带卫灵走,一路上话家常,讲起自己那个给少爷开车的儿子不争气,没考上大学,幸亏现在也安定了。
  “你沿着这个台阶上去,左走最里边那间就是给你准备的。要不要我带你去。”
  “我自己能上去。您忙您的。”
  卫灵提着行李箱“噔噔噔”上楼,左转是大走廊,楼梯一路蜿蜒直上,能看见明亮的天顶玻璃,阳光照进来,室内却没有晴朗的感觉,哎,屋子大了,历史一长,总会有不干净的东西。
  卫灵认命拖着大包小包走,不时掸掉身上的小鬼,走廊深处透着霉味湿气,此地长了不少杂鬼,外加上七月流火一动,更多了。
  “姑外婆,来了个年轻小伙子。”一女鬼嗲声嗲气地说。
  “去去去,人家不到二十就死了,反倒被你二十八岁死的老姑娘叫外婆。”一身学生裙装的女鬼猛地从墙壁里蹦出来。
  “得,你年轻你漂亮,我说,这小伙挺精神的,咱们这里多久没外人来了。”
  “嗯,是挺不错的。”
  “你们两个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就这张脸,要气质没气质,要知性没知性,哪里好了。”死女人,说得这么损。
  “假尼姑一边去,装什么清高,怎么就不见你死了变神仙,谁不知道,你就指望吞家里的钱死活不肯嫁人,有这样的祖宗真是丢人。”
  “你,老姑娘!”
  “假尼姑!”
  “老姑娘!”
  “假尼姑!”
  靠,有完没完了,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都死了上百年还吵,最叫人受不了的就是角落里那小鬼,一个劲的往人身上扔东西。
  “你要再敢往我身上砸,我捏断你的脖子。”卫灵猛地一拎,那小鬼倒吊在他手里,发出一丝哀号,昏了。
  不会这么没用吧!
  “啊!他居然看得见。”
  “他都听见了,人家不要活了。”
  ——魔音穿耳。
  “不许无礼。”那小鬼一声令下,四下立刻安静下来,他像模像样地跪倒:“参见公子,请原谅属下无礼,公子您法力实在太高强,属下对您的崇敬犹如滔滔江水……”
  “得了得了,你是这里的头?”
  “是,我是这里修行三百年的屋神,屋子里的大小事务都归我管。小的今后一定全力侍奉公子,虽然小的力量卑微,但杀他一两个人类,做一两件小事还是不成问题的,您尽管吩咐。”
  “那你刚才在干什么?”
  “哇,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妄想在您身上摄取些精气,我这也是不得已,前屋都被法术封印了,我们去不了,这里又没什么外人,我们修行也不容易,还请公子恕罪啊!”鬼哭狼嚎的。
  “行了行了,你干你的,以后别烦我就行。”
  “是,是,小的给你带路。”
  “别,你离我远点。”卫灵且说且走,快步离开。
  一道柔和的光进来了,身边一扇大门悄然打开,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移动,空气里的骚动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连卫灵也愣在其中。光晕里的人影披着一头漂亮的长发,明眸皓齿,一个绝妙的人,只是那眉宇间渗着淡淡的忧伤。短短几秒过去,却好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那片影子消失在楼梯尽头。
  “切,每天一次,装样子给谁看啊。”壁画上的女鬼嘟囔了一声。
  “大家都是鬼,倒搞得他最清高一样。”
  卫灵甩了甩一头莫名其妙的感觉,继续走。
  忽然——
  “你来了。”冰冷冷的声音能在大白天吓死人,卫灵姑妈从黑暗的拐角里走出来,铁面似的的脸,发丧一样黑的衣服把她苍白的手衬得更像死人。这不奇怪,卫家人对社会没多大贡献,专门出怪人,庆幸的是他们都不长命。卫灵自十岁父母葬礼后就一直住姥姥家,事隔十年才看见这个父家唯一的亲人,还是一样的怪。
  “都看见了?”
  卫灵自然知道她说什么。
  “我就知道你能看见,不愧是大哥的儿子,这里以前就只我一个能看见,现在你来了,我也安心些。”姑妈自言自语,僵直的身体转过去,自顾自离开,留下卫灵一个。
  感情他是被拉来做垫背,什么现代建筑的经典,什么完美的私人别墅,这个鬼屋,跟他八字犯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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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能看见一些不应该看见的东西之外,卫灵基本上算是一个活泼健康,热力四射的二十岁大学生,没有不良嗜好,喜欢做运动。
  早上按时6点起床,梳洗之后是每天的晨跑,即使到白露园的第一个早上也一样。庄园小道上的空气很好,一些女佣人已经开始在露台上工作,卫灵从她们身边路过,听见吃吃的说笑声,乡下地方小,没什么消遣的话题,卫灵这一来,自然引人注目。何况他挺拔英俊的样子连在大学里都吃得开,到这里自然更受欢迎。
  早饭在厨房里吃,列席的只有管家一家子和几个管事的,老梁来去匆匆,每年梁家的夏季宴会总让他忙得晕头转向,几个管事也先后走了,就剩下卫灵独自享受一桌子好菜,据说怪姑妈是从来不在自己房间外吃东西的。
  卫灵轻轻打了个饱嗝,张妈和几个小姑娘笑着过来收拾。
  “今天打算怎么过,小伙子。”
  “不知道,张妈,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现在房子到处都在张罗,还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的……”
  “卫先生喜欢看书吗,二楼的藏书室有很多书。”一个圆脸姑娘说。
  “你叫我卫灵就好了,你是……”
  “我叫小蝶,我带你去藏书室吧。”小蝶抿着嘴笑了笑,他们俩一前一后出去,厨房里自然少不了哄笑怪叫,小蝶听了一下子就脸红了。
  到了二楼,卫灵才发现,藏书室就在走廊这一头,是昨天那个白影出现的门。从楼梯过去,要经过壁画走廊。
  “啧啧啧,才来一天就勾搭上一个,成什么样。”
  “他眼光也真差,挑了这么个小丫头,什么锅配什么盖。”
  当我听不见嘛,总有天一把火烧了这些壁画,你们也太平点。卫灵狠狠瞪过去,直到她们惊慌躲到墙面里去。
  与阴暗的走廊相比,藏书室竟然十分明亮,房梁足有5米高,落地玻璃窗完全打开,阳光直到房间深处,因为夏天,薄薄的竹帘遮挡去大量的暑气,房间变得很舒适。屋子很大,三面墙都是书架,直到天花板,这是一个爱书人一辈子都不愿意离开的藏书室。
  “大少爷和四少爷以前最喜欢到这里看书,我想,卫先生你是大学生,应该也喜欢这里。”
  其实,以卫灵好动的个性讲,读书是在最无聊情况下的选择,玩电脑还比较适合他,不过现在,他被藏书室里的一样事物吸引而没有回答。
  “我还要干活,有什么事,你就打内线电话下去,我在厨房。”
  卫灵敷衍应了一声,直到小蝶把门关上,才移动自己的脚慢慢走过去。
  “这么说,我好像打扰你了。”
  壁炉旁边摆放着舒适的凉皮靠椅,昨天那抹清丽的幽魂就坐在那,翻弄着一本精装大书,对卫灵的话他只表示了一丝惊讶的眼神,又重新埋首到书本里。
  果然很清高嘛,卫灵不得不同意昨天那群女鬼的话。他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在另一张靠椅上坐下。
  这个鬼的容貌很吸引人,尤其是朦胧的侧脸,从年龄看,她死的时候才不过二十,微微上扬的眉角,温宛的脸庞,纤细的身段,卫灵在心里扼腕叹息这么一个美女的夭折,那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对了,红颜薄命。
  “啪。”美人猛得合上书本,无声站起来,离开藏书室。
  “不会吧,看两眼就吃不消,不用这么跩吧。”卫灵觉得悻悻然。可惜惹恼了她,以后就看不到了。
  但是几天下来,卫灵很庆幸地发现,那美人每天会定时出现在藏书室,可能是她生前的习惯所致,早上7点到,又不得不在10点半离开,时间准得比客厅的大钟还灵。而且每次她都在同一个位置翻同一本书。
  第五天,卫灵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去翻看她那本宝贝书。
  《情人》,扉页上有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赠我最爱的小羽——俊
  情人送情人,难怪到死还在翻看。卫灵随手一翻,掉下一张书签,反面是幅铅笔素描,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坚毅的五官被铅笔细致地勾勒出来,一笔一划渗透着浓浓的感情。
  情到深处,只是人鬼两隔,可惜可叹。
  卫灵不是滋味地摇摇头,怎么搞得自己也文绉绉起来,拍拍脑门,吃饭去也。
  第六天,台风袭来,山上下了一阵暴雨。卫灵坐在自己的窝里,吃着小点心,任窗外风雨咆哮都舒舒服服的。小点心是小蝶从厨房里特地给他拿来的。这里的姑娘都挺关照他的,那小姑娘尤其细心。看来自己的魅力不简单啊。
  靠在窗子前,漆黑的天空正好衬出他的脸,伸手理理额前的头发,怎一个帅字了得啊!
  忽然,中庭花园里出现一抹白色的身影,下午三点半,正好是午后散步时间,当然,鬼是不看时间地点天气的。
  看着那抹孤单薄弱的身影通过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大树,听见豆大的雨点拍打地面屋檐的声音。卫灵头脑一热,操起门边的伞奔了出去。
  小羽对头上忽然出现的伞表示惊讶,无言看了看身边人。
  总不能让美人淋雨吧。可是微弱的小花伞在风雨里飘摇,一点用都没有,卫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冻死了。在小羽古怪的眼神里,忽然想起来,人都死了,怎么会怕淋雨,看见那些雨穿过他透明的身体落到地上,真够少见的。
  反正出也出来了,卫灵嘟囔了句,只是把伞往自己头上挪了挪,好人做到底,路上黑漆漆的,就陪你走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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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欠。”鼻子通红,好像感冒的样子。
  “该,谁让你发疯,居然跑去淋雨的。山上的雨最吓人了。”小蝶一边说,一边温柔地递上生姜茶。
  一时头热而已,卫灵在心里嘀咕。不知怎么的,他陪小羽走到半山,看见他独个站在山崖上,看着通往山下的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在等生前的情人回来吗,每天如此,风雨无阻,是不是从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地等待。
  冥冥之处,心里有某个小角落翘了起来。
  “小蝶,你梁家有没有叫小羽的女孩子,年纪很轻就死了,大概就是现在这两代。”看小羽的打扮,可不是什么古早的人。
  “没啊,除了现在大少爷的姑妈,梁家很久没有小姐了。”
  “你再仔细想想,她肯定在这里长大的,不一定叫小羽,可能名字里有一个羽字。”
  小蝶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四少爷名字里有个羽字,我妈还是他的保姆呢,19岁没到突然生病死了,可是他是男的。”
  卫灵一口姜茶差点哽在喉咙里,我呸呸呸,那大美人居然是个男的,想他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动心的对象居然是个男鬼,真是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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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天,白露园的准备已经到了如火如荼阶段。整幢房子装潢一新,热闹非凡,到处是从附近乡下雇来的打杂工,佣人们忙得热火朝天,整天谈论这次的宴会。
  梁家的宴会排场很大,连北京香港的客人都会蜂拥而至,其华丽隆重当然是乡下人从来没看见过的。
  所有的房间都打扫干净,布置得一尘不染,所有的窗户都一一打开,走廊里浮动着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墙上的壁画当然也不可幸免,清洁工似乎是把整桶的洗涤剂往上面泼,拿了粗糙的擦布使劲抹,恨不得要剥下一层漆来。
  这一切对房子里的鬼来说当然不是好事,没有舒服的阴森环境,他们只好搬家,壁画上的老小姐们生前是多么喜欢奢华的宴会啊,现在也不得不龟缩在墙后面,无限怀念地重温美好的往昔。
  “站那,别动。”卫灵挥舞手里的画笔使劲朝林间的小羽比画。无所事事的他被赶出房子,从藏书室找来一个画架,索性在庭院里画风景。虽然他的技术引来无数过往女佣的羡慕眼光,可小羽对他一眼不甩,他满足的虚荣心像戳了一针的气球,哧的就扁了。
  白衣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轻轻走向树林深处,正如他轻轻地来。
  卫灵微微眯起眼睛,操起手里的笔,快速勾勒下眼前的画面。时值斜阳西下,薄薄的水雾弥漫在树林背后,渲染出不同于红,不同于绿,不同于蓝的色调。而那一抹白就从这团团迷雾里跳出来,醒目又迷人眼。
  卫灵不断地调色上布,迅速却挥洒地描绘着,太过专注,竟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悄悄接近。
  直到最后一块空白铺上自己满意的色彩后,他略微后退,眯起眼睛看了看,又赶上前在几个小地方做了改动,放下调色板和笔,这才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欣赏自己的作品,从小就学了一手好画,进了大学专门和线条图纸打交道,很久没这么痛快地画了。卫灵甚至下意识摸摸下巴——他得意时的习惯动作,却没发现油彩上了脸。
  “噗嗤!”身后的人终于打破沉默,笑了出来。
  卫灵扫了他一眼,低头收拾画架准备打道回府。
  “画布是有生命的,红色给他热情,绿色给他活力,蓝色给他生命,可你的画布上颜色灰暗,你想表达什么?”
  蒙特卡罗的话,这乡下地方居然碰上行家了。卫灵再次抬头,仔细打量这个陌生人。这人不算年轻,却也没有中年人的颓废。个子很高,皮肤有点黑,一副悠闲自得的表情不能掩饰他眉间的皱纹和额头的严厉,这人平时一定习惯发号施令,就像是把学生踩在脚下的学院教授。是卫灵最不爱搭理的一类人。
  “现在来谈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欣赏观会不会太过时了,大叔,我只想画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不想让我的画布变成一个调色盘。”
  “你的色调倒像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糟老头子,我可不相信,你这么年轻就清心寡欲,不会是想装深沉吧。”来人毫不客气地以嘲讽回敬。
  “没错,是想玩一玩深沉,当然我这样的小儿科在您眼里不值一提。想必您不用装也够辈分的了。”这人的脸越看越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显然对卫灵的针锋相对不适应,微微一愣后才意外地笑了笑,问:“你是谁,可不像这庄园里的人?”
  “我是一个匆匆过客,俗人何必在意。”索性深沉到底,闷死你。
  “那我先说,我是……”来人主动伸出右手。
  卫灵的视线从他肩膀上跳过,小羽结束了散步,正从树林边走过来。他推开那位大叔,拿起自己的画使劲在空中招摇。
  “你在跟谁打招呼呢?”
  很明显,当小羽看见那人时,冷漠的表情顿时鲜活起来,卫灵使尽办法耍宝想博得的美人一笑,居然就这样毫不吝啬地对着这个陌生人绽放了。倒抽一口冷气,卫灵心里很凉。
  “你……是不是……俊?”
  只见小羽快乐跑来,答案不言而喻。
  梁家俊再次惊讶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年轻人,曾几何时,这个令人怀念的称呼从那个逝去的人嘴里念出来,他又从何得知。
  卫灵忽然觉得很滑稽,他们两人一鬼,阴阳两方,站成一个三角,梁家俊在看自己,自己注视着小羽,而小羽全身心专注于梁家俊,没有交会的目光围成一个奇特的多米诺骨牌,谁也找不到答案。
  到最后,卫灵第一个退出,忿忿然转背离开。回自己的房间,从窗户往外看,那小羽几乎和梁家俊寸步不离,紧紧挨在他身边,满眼都是自己的情人。
  何苦呢,他根本就看不见你。卫灵贴着窗口,喃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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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少爷,你看看菜单这么安排成吗?”
  梁家俊跨进大门,老梁恭恭敬敬来请示。
  “行,就这么办吧,老梁,刚才在院子里画画的人,你认识吧。”
  “他是我家那口子的外甥,叫卫灵,是建筑系的学生,成绩还不错,明年就毕业了,少爷,您看这孩子能不能到您手下做事的。”
  “还行。”梁家俊喃喃,直爽泼辣的个性,大胆直面的眼神还真让他感到新奇。
  正说着,远处天空传来一阵马达声,越来越近,在花园里布置的佣人纷纷抬头看,只见一架画得五颜六色、飞机一样的东西从天而降,渐渐的,还能听见上面人兴奋的尖叫。
  “老三这家伙,真亏他想得出来。”
  这不是,那东西摇摇摆摆掉下来,直往花坛里俯冲,在修剪完好的花丛里划了两道深深的沟,直到五十米后才完全停下来。一脚踹开挡风板,梁家勇猛地从舱里跳出来。
  “大哥,你看我这机型改装得怎么样?”
  “你飞了多少路?”梁家俊边笑,边慢慢走过去。
  “从远洋机场到这里,今天爬高200米都没问题,宝贝真争气。”他炫耀地拍拍主机箱:“发动机完全是我自己改造的,酷不酷啊?”
  “酷,要是你能把这个劲头花在工作上就好了。”
  “别学我老爸,难得我能消停两天,才赶巴巴地提早来这。”
  梁家俊笑了笑说:“二叔什么时候来?”
  “他有生意,大概当天能来吧。”梁家勇拍拍舱里一个粉红女郎,浓妆的脸已经吓得惨白。
  “醒了没有,丽丽,不是你自己吵着要上来的吗,胆子跟针眼那么大,怎么当我女朋友啊?”话虽这么说,花花大少还是挺怜香惜玉地把她扶起来。
  “那我行不行啊?”另一个黑玫瑰从舱里探出头,蛇一样的手腕早就缠上他的脖子。
  “就安妮最乖,亲一个。”
  香艳场面闹得佣人们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
  梁家俊倒是司空见惯了,很镇定地吩咐:“把三少爷所有的行李都搬到最大的那间客房去,那两位小姐……”
  “就和我一块。”梁家勇百忙之中抬起头:“别忘了加一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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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迷糊糊中,小羽的脸陡然出现在眼前,毫无血色的脸比他那身衬衣还要苍白,颤抖的手握不住水杯,啪,杯子应声落地,而他的身体也慢慢滑了下来,倚着窗台不住喘气。猛然一个呜咽,呕出一手的血,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左手指关节僵硬发紫,最终还紧紧拽着一边的窗帘。丝绸帘子无声地盖在他睁圆的眼睛上,直到死依然是一副惊恐不能置信的表情。
  冥冥中,远处传来一声尖利悲怆的惨叫。
  “啊!”卫灵一个冷丁睁开眼睛,满头冷汗。
  那是什么?从没有做到过的清楚真实的梦。
  “醒了。”卫蔼君那张死人脸出现在天花板前,吓得卫灵又一个寒战。
  “大姑,您站开点,吓死人了。”
  姑妈也不恼,说:“穿戴好了就到大门口来,今天三太太回来,所有人都得到下面去迎。”话音没落,她就悄无声息出去了。
  卫灵嘟囔着起来,十分钟后下楼,大门口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人,梁家俊站在最前排,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其他男女佣人排成三排,整整齐齐站好。老梁一个个看过去,严格检查着装。几乎不出自己房间的姑妈也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看见卫灵出来,就对他招招手。
  “大少爷,他就是我昨天说的,我那个侄子,卫灵。”老梁拉着卫灵恭敬地说。
  梁家俊全然不像昨天初次见面的样子,一脸公式化,平淡却微微透露着威严的表情,他稍稍扫了一眼卫灵,没有说话。
  老梁使劲拉卫灵的袖子说:“这孩子,这么没礼数,还不向大少爷问好。”
  卫灵嘴角动了动,伸出手,大声说:“梁先生,我是卫灵,您好。”
  梁家俊淡淡看了看他的手,轻轻应了一声,转过身去。
  这是报复,他绝对是报复,卫灵强压着肚子里的火气,站到姑妈边上。
  不出几分钟,打远处绿地车道上开来一辆漂亮的劳斯莱斯,绕过雕塑喷泉,在大厅正门停下。老梁立刻带着一个跟班走下台阶,打开车门。
  一位尊贵的夫人下了车,完全的英伦风格打扮,圆边草帽,一身简洁得体的套装,戴白手套的腕上挂着一个金边白色小包,从外表看,顶多四十左右。
  “哎,家俊,天气真热,舒娟,小海,快下车,到屋里去凉快凉快。”梁家俊微笑着去扶她的手。而一个穿水手服的小男孩从另一边车门下来,蹦蹦跳跳跑过来,一位少妇跟在他后面。
  “大哥,好久不见了。”秦舒娟笑着和梁家俊打招呼。那男孩索性跳到梁家俊肩膀上。
  “小水手又重了不少嘛,家声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他忙着生意,我们婆媳两个就自己来了。”梁连珠笑着说:“路上没有男人陪,倒轻松自在,就是这小家伙闹腾。”
  “奶奶,我要吃冰,我要吃冰。”
  “好好好,进去一边吹空调,一边吃,我的小祖宗。”
  “我们进去吧。”梁家俊抱着小海在前面开路。
  梁连珠边走看,惊喜地说:“这大厅布置得不错,还是当年那个样子,白玫瑰,我最喜欢的,插得很雅致啊,是谁的主意?”
  “都是老梁办的,一切都和原来一个样,小细节都没忘记。”梁家俊笑着说。
  梁连珠回过头,似乎要对老梁说几句赞许的话,斜眼却看见卫蔼君,脸色突然间变了变,随之,又顺着卫蔼君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卫灵几眼。
  “老梁啊,你还是那么细心啊……蔼君,你……也一点都没变啊,还有,这个年轻人是……”
  “他是我侄子卫灵,夫人。”
  “哦,”梁连珠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家俊啊,我想到院子里四处走走,舒娟你带小海去吃冰,蔼君你和卫灵这孩子陪陪我就好。”
  梁家俊对姑妈的决定有点意外,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卫灵一眼,不动声色地抱着小海和其他人进去。卫灵跟着两个妇人在院子里散步,直到院子最深处的凉亭里坐下,梁连珠凝神盯了卫灵好半天,叹了口气说:“孩子,你多大了?”
  “二十。”卫灵被闹得一头雾水。
  “小羽走的时候,连二十岁都不到呢。”梁连珠禁不住低下头,颤声说。
  卫灵一愣,才明白原来她就是小羽的母亲,仔细看,两个人眉宇之间还是几分相似,正看着,他们的来路上出现一个影子,小羽慢慢走了过来,悄然站立在花坛边。
  “这么说,你……你真的能看见?”
  “呃,您指什么?”
  “就是……蔼君说,你能看见小羽的魂,还能跟他说话。”
  “是,我们能交流一下。”
  梁连珠急切地说:“那,那你能看见他,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瘦了,你们经常碰面吗?”
  “是,他经常在房子里走动。”卫灵边看亭子外的小羽,边说:“他很安静,不太说话,但是精神不错,他穿一件白衬衣,很漂亮。”
  “你在看哪里,他是不是就在那里。”梁连珠猛地往亭子外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
  “对,他在那,就站在花坛边。”
  梁连珠徒劳地看了很久,忽然掩面跌坐在石凳上,含泪说:“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他的苦,他一直没有安息,还在这房子里徘徊,他是怨哪,他现在一定非常恨我。是我这个当妈的不好,是我害了他。”
  小羽的魂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泪水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悲伤。
  “两个儿子都是我的宝贝,我的心头肉,哪一个我都舍不得,可那会儿又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失去了小羽,没了小儿子,我不能丢下大儿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小羽,你不要怪妈妈啊。”
  卫灵听着,蹊跷之余也被母子俩悲伤的样子打动,禁不住走到梁连珠面前,柔声安慰说:“夫人,您不要太自责了,小羽他从来没有怨过你,您这样伤心他反而看得难过。”
  这样说好吗,抬头看见小羽感谢的目光,卫灵继续说:“他现在在白露园还是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心平气静的,反而比以前更舒服些。”
  “不是,你骗我,他一个魂魄在这里徘徊,一定是永不瞑目的。”
  “不,那只是他对这里执念太深,太想在这里生活下去,太想见到你们而已。虽然你们看不见他,但他可以在这里保佑你们,为你们祈祷。”
  梁连珠抬头看了看小羽站立的地方,小儿子抱以安慰的笑容,她似乎有所感觉,说:“这孩子从小就心善,不管有多大的恨,受多大委屈,他都不放在心里,他是我最贴心的孩子,可怜你一个人留在这大屋里,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您看我不是可以和他说话来着。”卫灵连忙说。
  “对,对,你来了就好,孩子,你千万要多住几天,要常来住,多陪陪他。”梁连珠连忙拉着卫灵的手,微笑说。
  “奶奶~~~~~~~”小海的声音一路从花园那头传到花园这头。
  “奶奶,我们一块去吃冰,小海给你留了很多,快快快。”小海一头扑到梁连珠怀里,使劲把她往外拉。
  “好好好,小祖宗。”梁连珠起来,不忘对着花坛那边再看了眼,说:“卫灵啊,你就多住几天啊,还有,你跟小羽说,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说,我一定给他办到。”
  “好。”卫灵点点头。
  小羽在母亲出凉亭一刻,也回转头走了,让卫灵高兴的是,随风飘来淡淡的一句“谢谢”。第一次听见小羽说话,他的声音不高不低,非常好听。
  当卫蔼君也要走时,卫灵忽然想起那个梦,问:“姑妈,听佣人说,那个小羽是生病死的吗?”
  “我叫你来是为了安慰一个老人家,其他事,你就不用管了,这个家太大,其中关系多着呢,你别掺和进去。”
  我不是早被掺和进来了,卫灵心里暗说,原本的疑团反而更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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