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四

  三四郎心神不定,听起课来,声音显得很远,稍不留意,常把关键的部分漏记。
  甚至觉得耳朵是从别人那里租借来的一般。三四郎无聊已极,没办法,只得去对与
  次郎说,近来的课程毫无意思。而与次郎总是给他这样的回答:
  “上课本没有什么意思,你是乡下人,以为很快就能干出伟大的事业,才耐着
  性子听到今天的吗?真是愚蠢至极!他们讲的课亘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你才
  觉得失望,有什么办法!”
  “也许不见得吧……”三四郎加以辩解。
  与次郎滔滔不绝,三四郎却拙口笨舌,两人很不协调,实在叫人觉得好笑。
  这种相同的讨论进行过两三回,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半个月时光。三四郎惭渐感
  到耳朵不象是借来的了。这回,与次郎倒向三四郎提出了批评:
  “你的面容甚是奇怪,这模样说明你对生活是多么倦怠,简直是一副世纪末的
  表情。”
  “也许不见得吧……”
  三四郎对与次郎的批评依然这样辩解着。三四郎没有接触过人为制造的气氛,
  以至于使他听到“世纪末”这个词儿也会感到高兴。他和某些社会现象不甚通融,
  他还无法将这类词汇当作有趣的玩具加以运用。只是听到“对生活倦怠”这种说法,
  才稍有同感。他确实有些疲乏了,三四郎并不认为仅仅是由于拉肚子造成的,然而
  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一生是达观的,以至可以将倦怠的面容大大标榜一番。因此,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展开。
  秋高气爽,食欲大增。在这样的季节,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终究还是不能对
  人生发生倦怠。三四郎经常外出,学校里的那个水池一带,他几乎全都转悠到了,
  没有多大的变化。医院前面也往返过好多次,只看见一些普通的人。他还到理科专
  业的地窖里访问过野野宫君,听说他妹妹早已出院了。三四郎本想把在大门口遇到
  那位女子的事告诉他,但看到对方很忙,终于未能开口而作罢了。想到下回去大久
  保,可以从容地交谈,届时会把那女子的姓名、性情都能弄个一清二楚,眼下不必
  心急。就这样,他飘飘然随处闲逛,什么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鸭监狱,护
  国寺,他都去了。三四郎甚至到过新井的药师堂。他从新井的药师堂返回时,本想
  绕到大久保的野野宫君家里看看,不想在落合的火葬场旁边迷了路,一直走到了高
  田,只好从目白乘火车回来了。车上,他把买来作礼品的栗子拿出来吃了。第二天
  与次郎来访,把剩下的全吃光了。
  三四郎越发悠然自适,就越发感到心情愉快。当初,由于听课时过分认真,耳
  朵听不清楚,笔记也记得不全。近来大抵都能听懂,所以没有什么问题了。上课时
  他爱思考各种事情,即使漏一些内容也不以为憾。细心一观察,与次郎等人也是如
  此,三四郎觉得这样也许就行了。
  三四郎想着想着,眼前不时浮现出那根彩带。这样一来,他有些心神不宁了,
  感到很不愉快。他恨不得马上到大久保去。但由于想象的连锁性和外界的刺激,致
  使这种念头不久就消失了。他大体上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时常做梦,大久保那边始
  终没有去成。
  一天下午,三四郎照例出外闲逛。他登上团子坂,向左拐,便到了千驮木附近
  的宽阔的大道。这是秋季里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时节东京的天空也象乡村那样辽远。
  一想到生活在这样的青空下面,头脑就觉得非常明晰。要是走到野外,那就更不用
  说了,定会感到神清气爽,胸襟象天空一般博大无比。然而整个身体却紧张振奋,
  不象春天般低迷松弛。三四郎眺望着左右两边的花墙,平生第一次饱吮着东京秋天
  的气息。
  团子坂下两三天前刚开始举行菊偶①展览,跨过坡顶时,连旗子也瞧得见。如
  今光能听见远处传来咚咚的锣鼓声。这响声从下面逐渐升起,向澄澈的秋空飘散,
  最后形成极其微弱的音波。这种音波一直飘到三四郎耳畔,自然地停住了。这样的
  声音不但不使人感到烦躁,反而使人觉得心情舒畅。
  ①原文作“菊人形”。用菊花的枝、叶、花编织合成各种彩饰,装在玩偶
  身上供人参观.以本乡区(今文京区)的团子坂最负盛名。
  此时,左边横街突然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望见三四郎,“喂”地叫了一声。
  与次郎的声音,只有今天才算规矩些。他是同别人相伴而来的,三四郎看看那个伙
  伴,果然不出乎他的推测,他发现,在青木堂饮茶的人就是广田先生。打从一道吃
  水蜜桃以后,他同此人有着奇妙的关系。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吃茶、吸烟,自从三四
  郎跑图书馆以来,更给三四郎留下深刻的记忆。此人看上去,永远象一位长着西洋
  人鼻子的神官。今天,他穿着夏装,并不显得很寒冷。
  三四郎本想上前寒喧几句,无奈时间相隔太久,不知道打哪里说起为好。他只
  是摘下帽子鞠了一躬。这样一来,对与次郎显得过分客气,面对于广田又显得有些
  简慢了。三四郎只好这样模棱两可。
  “这个是我的同学,他从熊本高中第一次来到东京……”
  不管对方问没问,与次郎马上宣扬人家是乡下人,然后又对三四郎说:
  “这就是广田先生,高级中学的……”
  与次郎随口便为双方作了介绍。
  “认识,认识。”
  此时,广田先生连连说了两遍。与次郎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没有提出“是怎
  么认识的”之类麻烦的问题。只是问道:
  “哎,你那边有没有出租的房子?宽敞而又清洁的学生宿舍,有吗?”
  “出租的房子……有啊。”
  “在哪里?脏的可不成。”
  “不,有干净的,还耸立着高大的石门呢?”
  “太好了,在哪里?先生,有石门的很好呀。就选定这地方吧。”与次郎极力
  促进。
  “有石门的不行。”先生说。
  “不行?那糟啦,为什么不行?”
  “说不行就是不行。”
  “有石门可阔气啦,就象新任的男爵一样,不好吗,先生?”
  与次郎一本正经。广田先生乐呵呵的。终于,认真的一方取胜了。商量的结果
  是先去看看再说,三四郎充当向导。
  他们由横街转向后面一条马路,向北走了约五、六十米,来到一条似乎没有道
  路的小巷子,三四郎带着两个人进入小巷内,一直向前走去,来到了花匠的家里。
  三个人在门外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右边竖立着两根花冈岩的大石柱,一扇铁门。
  三四郎说这就是的。一看门牌子上果然写着“出租”的字样。
  “这玩意好怕人啊!”与次郎说着用力推了一下铁门,原来下了锁。“请等等,
  我去问问看。”话音未落,与次郎便跑进花匠家的后门去了。广田和三四郎两个人
  象被甩开了一般,他们开始了交谈。
  “东京怎么样?”
  “嗯……”
  “又大又脏吧?”
  “嗯……”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过富士山吧?”
  三四郎完全把富士山忘了,经广田先生一提,想起了从火车窗里初次见到的富
  士山,那景象实在崇高。如今,充满自己头脑的乌七八糟的世相,简直同它无法相
  比拟。三四郎十分悔恨,那印象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你有没有翻译过不二山①呢?”对方提出一个使他意外的问题。
  ①不二山即富士山,在日语中发音相同。
  “您说的翻译……”
  “翻译自然景物,全都拟人化了,很是有趣,什么崇高啦,伟大啦,雄壮啦…
  …”
  三四郎弄懂了“翻译”的意味。
  “全都使用人格化的语言。对于那些无法使用人格化的语言进行翻译的人,自
  然丝毫不会给他人格化的感染。”
  三四郎以为对方还要谈下去,默默地听着。然而广田先生说到这里停下了,随
  后向花匠的后门瞅了瞅。
  “佐佐木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样慢?”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去看看好吗?”三四郎问。
  “算啦,你去看他,他也不一定出来。干脆在这里等,免得白跑一趟。”
  广田说罢,便蹲在花墙下,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显得十分悠闲
  自在。比起与次郎的悠闲劲儿来,方式不同,而程度约略相似。
  这当儿,与次郎在院子中的松树后面大声叫喊起来:
  “先生,先生!”
  先生依然在画着什么,好象画的是一座灯塔。看到他没有回答,与次郎只得走
  过来了。
  “先生去看看吧,是栋好房子哩,是这花匠家的,叫他打开大门也行,不过从
  后门绕过去更方便。”
  三个人转到后面,打开挡雨窗,一间一间地打量着。看来,中等人士住在这里,
  不会有失体面。房租四十元,还要付三个月的保证金。三个人又来到外面。
  “我说,为什么要来看这种阔气的房子?”广田先生问。
  “你问为什么,只是来看看,也没有关系呀。”与次郎说。
  “又不想租下来……”
  “哪里,本来打算租的,出了二十五元租金,可房东怎么也不肯答应……”
  “那是当然的。”广田先生只说了一句,接着与次郎讲述了这座石门的历史。
  他说,那石门不久前一直竖立在一座常来常往的房屋的门口,后来改建时要了过来,
  就马上立在那儿了。只有与次郎才会研究这种奇怪的事儿。
  然后,三个人又回到原来那条大街,沿着动坂向下走向田端。下坡时,三个人
  只顾赶路,租房的事情全给忘了。只有与次郎一人不时提起那座石门的事。什么把
  那家伙从鞠町移到千驮木,花了五元运费啦;那个花匠很有钱啦;又说在那种地方
  盖了要花四十元租金的房子,谁肯去住啦等等,都是一些多余的话。最后,他得出
  了结论:现在没有人去住,肯定要跌价,到时候再去交涉,一定把它租过来。看起
  来,广田先生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说道:
  “你呀,光顾讲废话了,时间都给耽误了。你应该早点出来才是啊。”
  “说的时间长吗?你好象在画什么吧?先生也真够优游自在的。”
  “不知道究竟哪个自在哩。”
  “那是什么画?”
  先生没有吱声。这时三四郎一本正经地问:
  “那不是灯塔吗?”
  画的作者和与次郎大笑起来。
  “要是灯塔那太奇怪啦。我看,画的是野野宫宗八君吧?”
  “为什么?”
  “因为野野宫君在外国就发光,在日本就昏暗。——谁也不知道他,只好凭着
  相当微薄的工资闷在地窖里——实在是一桩不合算的买卖。每当看到野野宫君的面
  孔,就让人产生无限怜惜之情。”
  “你这号人,只能朦胧地照亮周围二尺左右的距离,不过是一只小圆灯。”
  与次郎被比做小圆灯,他突然冲着三四郎问:
  “小川君,你是明治几年生的?”
  “我二十三岁。”三四郎简短地回答。
  “所以说嘛——先生一提起小圆灯、烟袋锅什么的,我总觉得讨厌。也许生在
  明治十五年以后吧,对旧式的东西,有一种厌恶的心理。你感觉怎么样?”与次郎
  又问三四郎。
  “我并不觉得特别讨厌。”三四郎说。
  “也许因为你是九州乡下出生的,脑瓜子和明治元年那时候差不多。”
  三四郎和广田没有搭理这种说法。向前走了一阵,只见古寺旁边的松林砍倒了,
  一座漆成蓝色的西式洋房座落在洁净的地面上。广田先生看看古寺,又望望那涂漆
  的洋房。
  “这是不合时势的东西,日本的物质界和精神界都是如此。你知道九段的灯塔①
  吗?”广田又提到了灯塔,“那是个老古董,曾在《江户名胜图录》②里出现过。”
  ①1871年(明治四年),为出入东京湾的船只作标识而建立于九段坂上的灯塔。
  ②原文作“《江户名所图会》”,即江户(今东京)地志,斋藤幸雄编
  长谷川雪旦绘。成书于日本文化年间(1804一1818)1936年由幸雄的
  孙子幸成辑成七卷三册出版。
  “先生,别开玩笑了,九段的灯塔不管如何古旧,怎么可能在《江户名胜图录》
  出现呢?那还了得!”
  广田先生笑了。他明明知道和《东京名胜》那本彩色版混为一谈了。据先生说,
  在保留着的古式灯塔旁边,竟盖了一座偕行社①一般的新式砖瓦建筑,两者并列一
  处,看上去实在滑稽。但没有人注意到这点,谁都不以为怪。这种现象就代表着日
  本的社会。
  ①旧陆军的交际场所,位于东京九段中央。
  与次郎和三四郎都点头称是。他们经过寺院前边,走了一里多路,发现一座大
  黑门。与次郎提议穿过此门到道灌山去。问他可以穿行吗,他满有把握地说,这是
  佐竹的别墅,谁都可以通过,没关系。其余两人也都同意了。进了门,穿过竹林,到烟雾,又想起
  刚才的讲课来。
  这时,与次郎突然来了.问他为何缺课,他说只顾寻找出租的房子,哪还有心
  思到学校去。
  “干吗要急着搬家?”三四郎问。
  “还急呢,本来上月中旬就要搬的,一直拖延至今。后天就是天长节①,明天
  是非搬不可了,你看哪里有合适的吗?”
  ①天皇诞生日。
  既然这样紧迫,昨天又象散步又象找房子地游逛了半天,三四郎实在有些不理
  解。与次郎解释了一番,说那是陪伴先生。
  “你以为先生会去找房子吗?这本来就错了。先生这个人从来不会去看房子的。
  昨天这事肯定有些蹊跷。幸好闯进了佐竹的私宅,吃了一顿痛骂,真够面子啊。
  ——哎,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吗?”与次郎再三催促。
  与次郎前来好象就是为了这一目的。三四郎仔细问明缘由,才知道眼下这家房
  东是个高利贷者,胡乱提高房租。与次郎有些气不过,主动提出马上退租,因此与
  次郎是责任在身哩。
  “今天到大久保看了看,还是不行。——说起大久保,顺便到宗八君家去了,
  见到了良子小组。真可怜,面色还是那样不好。——干姜美人儿——她母亲托我问
  你转致问候,听说打那以后,那一带很平安了,再没有发生过车祸。
  与次郎东说一句西扯一句。他平时就很随便,加上今天为找房子,心里焦躁,
  说了一段话之后,总是要问一下:“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呢?”“什么地方有呢?”
  就象歌子中夹着过门一样。最后弄得三四郎也发笑了。
  说着说着,与次郎心地平静地落了座,他兴致很高,甚至借用了“灯火可亲①”
  这样的汉语词儿,话题无端地提到了广田先生。
  ①韩愈《符读书城南诗》:“灯火稍可亲,简编可舒卷。”意思是秋凉时
  节,最宜灯下夜读。
  “你的那位先生叫什么来着?”
  “他名苌,”与次郎随后用手写了写,“这草字头是多余的,不知道字典有没
  有这个字,这名字倒挺怪的。”
  “是高中的老师吗?”
  “他一直担任高中的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常言道十年如一日,他现在已
  经干了十二、三年了。”
  “有孩子吗?”
  “哪有什么孩子,至今仍然一个人啊。”
  三四郎有些惊讶,他怀疑这么大年岁怎么还是个独身。
  “为什么不娶夫人呢?”
  “这正是先生之所以成为先生之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理论家啊。据说他决定
  不娶妻之前就从理论上推断,妻子是要不得的。多迂腐!所以他一直处在矛盾之中。
  先生说,再没有比东京脏的了,可是一见那石门,就惶惶不安,连说不行不行,太
  豪华了。”
  “那么不妨娶个妻子试试看。”
  “他也许会说好极了之类的话呢。”
  “先生说东京脏,日本人丑,看来他是留洋的罗?”
  “怎么会呢,象他这样的人,不论看待什么事,头脑比事实还要发达,所以才
  会有这些想法。他是通过照片研究西洋的。他指着许多照片,巴黎的凯旋门,伦敦
  的议事厅……用那些照片来衡量日本当然不堪设想,确实显得很脏了。可他自己住
  的那地方,不论如何脏,他都能安之若素,你说怪不怪。”
  “他乘过三等火车哩。”
  “那他没有叫‘太脏啦,太脏啦’吗?”
  “不,他倒没有显得不满意。”
  “先生到底是位哲学家呀。”
  “他在学校里教哲学吗?”
  “不,他在学校只教英语,有趣的是,他这种人是自已走上研究哲学的道路
  的。”
  “有什么著作吗?”
  “什么也没有,虽然经常写点论文,可毫无反响。这样不行,因为他完全不
  了解这个社会,所以一筹莫展。先生常说我是小圆灯,这位夫子本身却是伟大的
  黑暗。”
  “不管怎样,总还是立身扬名为好吧?”
  “虽说出世为好,先生他自己却无所事事,不说别的,若没有我,他—天连三
  顿饭都吃不上。”
  三四郎笑了,他想,怎么会有这等事。
  “不骗你,失生啥事不干,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万事都由我吩咐女仆,叫她
  处处照顾得先生满意。且不说这些琐细的小事,我还打算好好出一把力,让先生弄
  个大学教授干干。”
  与次郎踌躇满志,三四郎听到他的豪言壮语颇感震惊。这且不算,还有更叫人
  惊奇的呢,最后与次郎突然拜托道:
  “搬家时请务必来帮忙。”
  听他那口气,好象房子一定能够拿到手似的。
  与次郎回去时,大约将近十点钟。三四郎独自坐着,总感到有一股寒意。定睛
  一看,桌前的窗户没有关。拉开格子门,外面是月夜。月光照射在阴阴的桧树上,
  一派青苍。树影边缘笼罩着淡淡的烟雾。秋意也浸染着桧树,这景象十分罕见。三
  四郎边想边关上了挡雨窗。
  三四郎即刻上床睡了。三四郎与其说是个爱用功的学生,不如说是个具有“低
  徊趣味”①的青年,所以他不大读书。每每遇到触及心灵的情景,就一遍又一遍地
  在头脑中琢磨,陶醉在一种新鲜的感觉之中,仿佛探索着命运的奥秘。今天,正当
  神秘的讲课进行时,电灯突然亮了。要是平时,三四郎一定要反复体味而不胜欣喜。
  可是母亲有信来,他得首先对付这件事。
  ①原文作“低徊家”,夏目漱石自称是具有“低徊趣味”的人,意指不追
  究事理,用达观的心情看待和品味各种现象的人生态度。
  信上写着,新藏送来了蜂蜜,掺在烧酒里每晚喝上一杯。这位新藏是家里的佃
  户,每年冬天总要送二十袋租米来。他为人正直,但是个火暴性子,动不动就拿劈
  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床上,想起了往昔新藏养蜂的情景。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新
  藏看到屋后的椎树上叮着二三百只蜜蜂,立即在半漏斗上喷了酒,将那群蜜蜂全部
  捕获,然后装在木箱里,放在向阳的石头上。箱子边上打了眼儿,供蜜蜂出入。蜜
  蜂渐渐繁殖起来,一只箱子装不下,分成两只,两只箱子又装不下,再分成三只。
  这样越繁殖越多,眼下足有六、七箱了。每年要从石头上卸下来一只箱子,说要为
  蜂子割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新藏总是许愿要给他蜂蜜吃,可最后从未拿来过。
  今年记性倒不差,居然履行起一年前的诺言了。
  信上还说:
  “平太郎为他父亲建造了石塔,请我去看。走到那里只见寸草不生的红土院落
  正中,竖着一块花冈石,平太郎为这块花冈石颇感自豪。石头是从山上采的,光是
  凿石就花了好几天,请石匠花了十元。他还说乡下人什么也不懂,府上的少爷是上
  了大学的,一定知道这石头的好坏。下次写信请代问一声。他想让你赏识一下这块
  花了十元钱为他父亲置办的石塔。”
  三四郎独自一人嘿嘿一笑,这石塔要比千驮木的石门豪华多了。
  信中还叫三四郎寄一张身穿大学学生服的照片去。三四郎思付着什么时候去照,
  再向下一看,未出他所料,母亲谈到了三轮田阿光姑娘的事:
  “前些日子,阿光站娘的母亲来商量,她说:‘三四郎就要上大学了,等毕业
  后就把闺女娶过来,好吗?’阿光姑娘模样儿生得俊,脾气又温柔,家里田地很多。
  再说两家本来就有关系,要是能结亲,对双方都有好处。”
  下面缀有几句附言:
  “阿光姑娘也是会愿意的。提起东京人,心地难以知晓,我不喜欢。”
  三四郎把信叠好,装进信封,放到枕头旁边,合上了眼睛。老鼠立即在天花板
  上面闹腾起来,不久又平静了。
  三四郎眼前有三个世界。一个遥远,这个世界就象与次郎所说的具有明治十五
  年以前的风气,一切都平稳安宁,一切也都朦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当然
  回到那里是毫不费力的。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三四郎是不愿回去的。也就是说,
  那地方是他后退的落脚点。三四郎把已经摆脱了的“过去”,封存在这个落脚点里。
  一想到慈爱的母亲也葬身在这样的地方,立时觉得太可怜了。因此,当母亲来信的
  时候,他便暂时在这个世界上低徊,重温旧情。
  第二个世界里,有着遍生青苔的砖瓦建筑,有宽敞的阅览室,从这头向那头望
  去,看不清人的脸孔。书籍老高,只有用梯子才能够到,有的被磨损,有的沾着手
  垢,黑糊糊的,烫金的文字闪闪发光。羊皮、牛皮封面,以及二百年前的纸张,所
  有的书籍上都积满了灰尘。这是打从二、三十年前渐渐积聚起来的宝贵的尘埃,是
  战胜了宁静日月的宁静的尘埃。
  再看看活动在第二世界的人影,大都长着未加着意修整的胡子,走起路来有的
  脸朝天上,有的低头瞅着地面。服装全都脏污,生活无不困乏,然而气度又很从容
  不迫。虽然身处电车的包围圈里,但仍能整天呼吸着太平盛世的空气而毫无顾忌之
  色。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因不了解时势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的烦恼而有幸。广田
  先生就在这里,野野宫君也在这里。三四郎眼下也稍稍领略了这里的空气,要出去
  也能出去,但是,舍掉好不容易才尝到的个中情味也实在遗憾。
  第三世界灿烂夺目,宛如春光荡漾。有电灯,有银匙,有欢声,有笑语,有发
  泡的香槟酒,有堪称万物之冠的美丽的女性。三四郎同其中的一个女子说过话,同
  另一个见过两次面。对于三四郎来说,这个世界是最深厚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眼
  前,但很难接近。从难以接近这点上来说,犹如天边的闪电一般。三四郎远远地遥
  望着这个世界,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进入这个世界,就会感到这世界
  某些地方有着缺陷,而自己仿佛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上某一处的主人。尽管如此,
  理应得到繁荣发达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了自己的手脚,阻塞了自己自由出入的通道。
  三四郎对这些都感到不可理解。
  三四郎躺在床上,把这三个世界放在一块儿加以比较,然后又把三者搅混在一
  起,从中得出一个结果来。——总之,最好是把母亲从乡间接出来,娶个漂亮的妻
  子,一门心思搞学问。
  这愿望倒很平凡,但是在他确立这样的愿望之前,是经过种种考虑的,所以对
  一个惯于凭借思索的力量来左右结论价值的思考家来说,这种愿望不算平凡。
  然而这样一来,诺大的第三世界就被一个渺小的家眷所代替了。美丽的女性很
  多很多,要把美丽的女性翻译出来,也会各色各样。——三四郎学着广田先生,使
  用了“翻译”这个字眼。倘若能够翻译成人格化的语言,那么为了扩大由翻译而产
  生的感化范围,完成自己的个性,就必须尽量接触众多美丽的女性。要是只满足于
  了解妻子一人,那就等于自动使自己的发展走向不完备的道路。
  三四郎按照这种逻辑推理,把思想发展到这一步,发现多少受了—些广田先生
  的影响,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痛感不足。
  翌日来到学校,讲课内容照例枯燥无味,教室的空气却依然有些脱俗。午后三
  点钟之前,三四郎完全是个第二世界的人了。当他带着一副伟人的姿态走到追分的
  派出所前面时,忽然同与次郎相遇。
  “阿哈哈哈,啊哈哈哈!”
  伟人的姿态经此一笑彻底崩溃,派出所的警察也忍俊不禁。
  “什么事?”
  “没什么,你走路的姿态最好能象个普通的人,实在显得有些浪漫阿罗尼①。”
  ①原文是德语RomantischeIronic,德国文学史上的术语,意思是为了
  求得艺术创作和批评中取材的自由,站在脱离一切的非现实的高度,
  凭借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无视现实世界的不合理性,提倡精神上的绝
  对自由化。
  三四郎听不懂这句外文的意思,他无可奈何地问道,
  “房子找到了吗?”
  “我正为这事找你哩。明天搬家,想请你帮忙。”
  “搬到哪里?”
  “西片町十段三号。九点钟之前到那儿大扫除,请你在那里等我。我随后就到,
  好吗?九点以前,十段三号,我走了。”
  与次郎匆匆忙忙走过去了,三四郎也匆匆忙忙回寓所。他当晚又赶到学校,到
  图书馆查阅了“浪漫阿罗尼”这个词儿,才知道是德国的希勒格尔②倡导使用的一
  句话。他曾表明过这样的主张:一切所谓天才者,都应是没有目的,不加努力,终
  日游手好闲的人,否则就不称其为天才。三四郎这才放心,回到寓所很快就睡了。
  ②FriedrichVonSchlegel(1772—1829),德国哲学家、诗人、文艺
  批评家、德国浪漫派理论的倡导者。
  第二天虽逢天长节,但已经约好了,只得按时起床,权当到学校跑一趟,来到
  西片町十段,找到了三号,原来是座旧居,座落在一条狭窄小巷的中央。
  一座西式房屋突出在前头,代替了大门,客厅与这间屋子构成个直角。客厅后
  面是茶室,茶室对面是厨房,旁边是女仆的房间。此外,楼上还有房间,但不知有
  几铺席大。
  三四郎受托来这里扫除,可他认为没有什么打扫的必要。当然房间不算干净,
  但确实也没有什么应该丢弃的东西。如果硬要丢,那就只能是铺席等这些陈设了。
  三四郎一面思忖,一面打开挡雨窗,坐在客厅的回廊上,朝院子里眺望。
  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百日红,树根长在邻家,上半个树干从花墙上方横曳过来,
  占领着这边一片天地。另有一棵大樱树,生在花墙的正中间,一半枝条直伸到马路
  上方,差一点阻碍电话线。还有一株菊花,看样子是寒菊,一直未开放过花朵。此
  外再没有什么了,是个颇为简陋的庭院。然而地面平整,土质细密,显得非常好看。
  三四郎望着泥土,好象这庭院可供观赏的只有这泥土地面。
  这当儿,高级中学校响起了天长节庆典的钟声。三四郎听着这钟声,想到时间
  该是九点了。他觉得啥事不干也有些说不过去,哪怕打扫一下樱树的枯叶也好。但
  又转念一想,这里连个扫帚也没有,于是又重新坐到回廊上了。约莫过了两分钟,
  庭院的木门吱地开了,简直没有料到,那位池畔的女子出现在院子里。
  方形的庭院两边围着花墙,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三四郎一眼瞧见那位池畔女
  子站在这逼仄的天地里,忽然惊悟:鲜花自当剪下来插在花瓶里观赏啊!
  此时三四郎离开了廊缘,那女子也离开了栅栏门。
  “实在有些对不起……”
  女子先说出了这句话,略略施礼。她那整个上半身照例向前微微倾了倾,脸孔
  一点也没有低下来。她一边行礼,一边盯着三四郎。从正面看起来,女子的脖颈伸
  得老长,她那眼睛同时映进三四郎的眸子里。
  两三天前,美术教师给三四郎观看了格鲁兹①的画。当时,美术教师讲解道:
  此人画的女人肖像,无不富有肉感刺激的表情。肉感!用这个字眼儿形容池畔女子
  此时的眼神最恰当不过了。她在倾吐着什么,倾吐着一种艳情。这种艳情正在刺激
  着官能。这种倾吐居然透过骨骼深入到神髓中去了。它超越了甜美的感觉而变成一
  种强烈的刺激,与其说这是甘美,不如说是一种痛苦。当然,它又是同谦卑有别的。
  这又是一种残酷的眼神,令人看了准会想对她讨好一番。而且这女子和格鲁兹的画
  比起来,没有任何相象之处,那眉眼比画面上的要细巧一半。
  ①Jean—Baptiste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他惯以感伤的
  道德情操,描画同时代的市民生活。
  “广田先生新搬的住处就是这儿吗?”
  “嗳,是这儿。”
  同女子的声音和语调相比,三四郎的答话真有些太粗俗了。三四郎也发觉了这
  一点,但一时又想不起别的话来。
  “还没有搬过来吗?”女子的话听起来清清朗朗,没有平常人那种支支吾吾的
  地方。
  “还没有呢,也许就要搬来的。”
  女子逡巡了一会儿,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女子的衣着有些不比寻常,看上
  去只觉得不象平时那样光亮,底子上象嵌着许多小颗粒,上面交织着条纹。那色调
  显得很不规则。
  樱树的叶子不时地从头顶上飘落下来。有一片树叶竟然落到篮盖上了,眼看就
  要粘住,谁知一阵风来又吹走了。风包围着女子,女子伫立于秋色之中。
  “你是……”
  风向旁边吹去的时候,女子向三四郎问道。
  “我是受托来打扫房子的。”
  三四郎说罢,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呆坐时的情景已经被她看到,不好意思地笑
  了。
  “那好,我就稍等一会儿吧。”
  女子也笑了。听她的口吻,似乎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三四郎格外高兴,便顺
  口说了声“唔”。三四郎本想说:“唔,那就请等一会儿吧。”谁知只简略到了一
  个字。那女子依然站着。
  “你是……”
  三四郎没有办法,只得学着对方,原样儿反问了一句。
  那女子把篮子放在走廊上,从腰带间取出一枚名片递给三四郎。
  名片上写着“里见美祢子”,住址“本乡真砂町”,就是说,过了谷就到了。
  三四郎瞧着这张名片的当儿,女子已经坐到廊缘上了。
  “我曾经见过你哩。”三四郎将名片装进衣袖,抬起头来。
  “嗯,有一次在医院……”女子说着也望望三四郎。
  “还有呢。”
  “还有一次是在池畔……”女子立即回答。真是好记性!三四郎这下子无言以
  对了。
  “实在有些失礼啊!”最后,女子添了一句。
  “不不,”三四郎回答得十分简洁。两人仰望着樱树枝,树梢上仅仅剩下几片
  被虫吃过的残叶。搬家的行李迟迟没有到。
  “你找先生有什么事吗?”
  三四郎突然这样发问。女子本来专心致志地望着樱树高高的枯枝,这时旋即转
  向三四郎,看那脸色,似乎冷不防吓了一跳。然而她的回答又显得很寻常。
  “我也是受托前来帮忙的。”
  三四郎这才留意。他一看,女子坐着的廊缘上全是沙土。
  “那里有沙土,会把衣服弄服的。”
  “哎。”
  她只是左右瞧了瞧,没有动。她环视了一下廊缘,然后把眼睛转向三四郎,冷
  不丁地问道:
  “你都扫完了吗?”
  她笑了。三四郎从她的笑声里找到了可以亲近的东西。
  “还未动手呢。”
  “我来帮你一起扫吧。”
  三四郎立即站起来。女子没有动,她坐在那儿问扫帚和掸子在哪里。三四郎告
  诉她,自已是空着手来的,根本没有什么扫帚和掸子,不妨到街上买吧。女子回说,
  那也用不着,不如到邻家借用一下为好。三四郎旋即去了邻家,很快借来了扫帚、
  掸子,还有水桶和抹布,急匆匆地赶回来。女子依旧坐在老地方,望着高高的樱树
  枝头。
  “有啦!……”她只说了一句。
  三四郎扛着扫帚,右手拎着水捅。
  “哎,这不是有啦。”他随口答道。
  女子穿着白布袜,登上积满尘沙的廊子,她走了几步,地上留着细小的脚印。
  她从袖子里掏出白色的围裙系在腰间。围裙边缘绣着花纹,颜色很好看,系着它来
  大扫除,似乎大可惜了。女子拿起了扫帚。
  “咱们扫起来吧。”
  她说罢,从袖子里伸出右手,把耷拉下来的袖口撩到肩头,露出两只细嫩的胳
  膊。搭在肩上的袖筒里,衬着美丽的内衣袖口。三四郎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猛地哗
  啦哗啦晃动着水桶,绕到厨房门口去了。
  美祢子扫过的地方,三四郎便再用抹布擦一遍。三四郎敲打铺席的当儿,美祢
  子就掸格子门。各处大体上扫除了一遍之后,他俩也渐渐混熟了。
  三四郎拎着水桶到厨房换水,美祢子拿着掸子和扫帚上了二楼。
  “请来一下。”她在上面招呼三四郎。
  “什么事?”三四郎拎着铁桶,在楼梯下边问。
  女子站在暗处,只有围裙是雪白的。三四郎提着水桶向上走了两三级。女子凝
  视着他。三四郎又向上登了两级。黑暗之中,美祢子和三四郎两人的脸只相差一尺
  远了。
  “什么事?”
  “太暗了,看都看不清。”
  “为什么?”
  “不为什么呀。”
  三四郎不打算再穷追下去,他从美祢子旁边擦身而过,上楼去了。三四郎把水
  桶放在昏暗的廊缘边,然后去开门。谁知连门闩都看不清。这时,美祢子也上来了。
  “还没打开来吗?”
  美祢子向对面走去。
  “在这儿呢。”
  三四郎默然不响地向美祢子那边靠近。当他的手快要触到美祢子的手的时候,
  不巧踢到了水桶,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容易打开一扇门,强烈的阳光直射进来,令
  人目眩。两人对望了一下,不由地笑起来。
  后面的窗户也开了。窗户上装着竹制的格子,可以望见房东的院子,里头养着
  鸡。美祢子又开始打扫了。三四郎趴着在后面擦拭。美祢子两手拿着扫帚,望着三
  四郎的姿态,叫了一声。
  过一会儿,她把扫帚放在铺席上,走到后窗跟前,站在那儿向外面眺望。这当
  儿,三四郎也擦完了,他把湿抹布扑通一声扔进水桶,站到美祢子身旁。
  “瞧什么来着?”
  “你猜猜。”
  “是鸡吗?”
  “不对。”
  “是那棵大树吗?”
  “不对。”
  “那么你在看什么呢?我可猜不着。”
  “我一直在看那朵白云哩。”
  可不是吗,白云正打高天上通过。空中无限睛明,棉絮般闪光的浓云不断地从
  一碧如洗的天际飞过。风很猛烈,云脚被吹散开来,薄薄的一层可以窥见碧蓝的底
  子。有的被吹散了,又团聚一处,象汇集着无数根细软的银针,毵毵而立。
  “多么象是驼岛的boa①呀!”美祢子指着一朵白云说。
  ①英文:长毛围巾。
  三四郎不懂“boa”这个词的意思,因此也就直言说不知道。
  “哦,”美祢子立即将“boa”的词义认真地讲了一遍。
  “唔,这回我懂啦。”三四郎说道。
  于是,他把最近从野野宫君那儿听到的都告诉了她:据说那白云都是雪霰组合
  成的,从地上看过去是那般飘动,实际上它跑得比飓风还要快呢。
  “哎呀,是吗?”美祢子说罢,盯着三四郎。“要是雪,那就没意思啦。”
  “为什么?”
  “你想,云总该是云才好呀。要是那样的话,哪里值得这么远远观望一番呢?”
  “是这样?”
  “什么‘是这样’?你以为是雪也无妨吗?”
  “你好象很喜欢仰望天上的东西哩。”
  “嗯。”
  美祢子仍旧透过竹格子遥望空中,白云一片接一片连连飞过。
  这时,远处响起运货车的声音。从响声上可以辨出,车子拐进静寂的横街正向
  这里走来。三四郎叫了声“来啦”,美祢子回了句“真快呀”,依旧凝神仰望。她
  侧耳静听,仿佛那辚辚的车声同飘飞的白云有什么关系似的。车子冲破宁静的秋色,
  直奔这里行驶,不一会儿在门外停了下来。
  三四郎撇下美祢子跑下了楼。三四郎刚走出大门时,与次郎也同时进入大门。
  “你来得真早。”与次郎首先招呼。
  “你倒迟啦。”三四郎回答。他是把与次郎和美祢子相对而言的。
  “还迟呢,行李要一趟运完,有什么办法?况且就我一个人,此外只有女仆和
  车夫,他们什么事也不可指望。”
  “先生呢?”
  “先生上学校了。”
  两人谈话之间,车夫开始卸行李,女仆也进来了。与次郎和三四郎叫女仆和车
  夫到厨房去,他俩便把书籍搬进西式房间。书很多,排放起来很费工夫。
  “里见小姐还没来吗?”
  “来了。”
  “她人呢?”
  “在楼上。”
  “在楼上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楼上。”
  “别开玩笑啦。”
  与次郎拿着一本书,沿走廊来到楼梯口,用平常的一副腔调喊道:
  “里见小姐,里见小姐!请下来帮忙整理书籍。”
  “这就来。”
  美祢子拿着扫帚和掸子,缓缓地下了楼。
  “你在干什么呀?”与次郎从下边焦急地问。
  “在楼上扫除呢。”上面传来回答。
  与次郎总算等美祢子下了楼,把她领到西式房间。车夫卸下来的书物堆积如山,
  三四郎脸朝里面蹲着,不停地翻看着什么。
  “哎呀,真不得了,怎么整理呢?”
  美祢子说罢,蹲在地上的三四郎随即转过头来,嘻嘻地笑。
  “什么不得了?先搬到屋里,然后再归拢。先生这就回来,也会帮忙的,没什
  么。我说,你干吗蹲在那儿看呢,等会儿借回去慢慢读不好吗?”与次郎嘀咕着。
  美祢子和三四郎两个在门口把书理齐,再由与次郎接过去摆进屋内的书架上。
  “这样乱怎么成呢,还该有一册续集哩。”与次郎将一本蓝皮书挥了挥。
  “可是找不到呀。”
  “怎么会没有呢?”
  “找到啦,找到啦!”三四郎说。
  “哎,我瞧瞧。”美祢子凑过脸来,“HistoryofIntelectualDevelopo-
  ment①。哦,找到了呀。”
  “什么找到没找到的,快点拿过来!”
  ①英文『智能发展史』,为英国人克鲁嘉(JohnBeattieCrozier1849
  —1921)所著。
  三个人耐着性子干了半个多钟头,最后连与次郎也不再催促了。只见他冲着书
  架默默地盘腿坐着。美祢子捅捅三四郎的肩膀。
  “哎,怎么啦?”三四郎笑着问。
  “唉,先生这个人也收集这么多没用的书,他究竟作何打算呢?真叫人哭笑不
  得,不如全变卖了,买份股票什么的倒可以赚上一笔哩。真拿他没法子。”与次郎
  叹息了一声,依然面壁而坐。
  三四郎和美祢子相互对望着笑了,排放书籍的主角不动了,他俩也停了工。三
  四郎翻阅一本诗集,美祢子把一本大画册摊在膝头观赏起来。厨房那边,临时雇佣
  的车夫和女仆不停地争论着什么,吵吵闹闹的。
  “你来瞧瞧。”美祢子轻声说道。三四郎探过身子,脸孔凑近画册。美祢子的
  头发散放着香气。
  画上有一幅美人鱼,一个女子赤裸裸光着上身,下身成鱼的形状。鱼体盘曲着,
  下面只露出个鱼尾来。画中人一手用梳子梳着长发,另一只手兜着梳剩下的发梢,
  面向着这边。背后是广阔的大海。
  “美人鱼。”
  “美人鱼。”
  两人把头贴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
  “什么?你们在看什么?”
  此时,与次郎正盘腿而坐思考着什么,他说着来到廓子上。三个人聚拢一处,
  翻看着画册的每一页,一边评头品足,无非都是随便议论一番。
  这时,广田先生穿着礼服从庆祝天长节的会场上回来了。
  三个人合上画册,一齐向先生致意。先生吩咐快些把书籍整理好,于是三个人
  又耐着性子干起来。这回主人在场,看来不能再磨蹭下去了。一小时之后,走廊上
  的书籍总算都塞进了书架。
  四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对着整整齐齐的书籍瞧了瞧。
  “其余的明天再收拾吧。”与次郎说。他的意思是先将就一下吧。
  “藏书真不少呢。”美祢子说。
  “这些书先生都读了吗?”三四郎最后问。看起来,三四郎想借鉴别人的经验,
  认为有必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
  “哪里能读过来呢,佐佐木也许都看过了吧?”
  与次郎搔了搔脑袋。三四郎显得很认真,他说前一个时期,自己在学校图书馆
  借了一些书来读,可不论哪一本,准有人看过。又试着借了一本阿弗拉·贝恩写的
  小说,仍然留有别人读过的痕迹,因为很想知道读书究竟应该有多大的范围,这才
  问问看的。
  “我也读过阿弗拉·贝恩的作品。”
  三四郎对广田先生的这句话很感惊奇。
  “奇怪吗?说起来,先生专门爱看人家不爱读的书。”与次郎说道。
  广田笑着走向客厅,想必是去换衣服吧。美祢子也跟着走了,这时与次郎对三
  四郎说:
  “正因为如此,先生才被称做‘伟大的黑暗’的。他无书不读,但一点也不发
  光。倘能多少看一点时髦的东西,露它两手就好啦。”
  与次郎的话决非冷嘲。三四郎默默地望着书架,这时,客厅里传来了美祢子的
  喊声:
  “有好吃的,二位快来呀!”
  两人顺着书斋的走廊来到客厅,只见屋中央摆着美祢子拿来的篮子,篮盖已经
  揭开,里面装满了夹心面包。美祢子坐在一旁,将篮里的东西分盛在小碟子里。与
  次郎和美祢子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
  “你倒没有忘,把东西带来了。”
  “我是特地去订的。”
  “这篮子也是买的?”
  “不是。”
  “是自家的?”
  “嗯。”
  “这篮子真大,车夫随你一道来的吗?你可以让他代劳一下嘛。”
  “车夫今天出车了。别看我是女的,这点东西我拿得动。”
  “你当然可以,换个别的小姐,就不会这样干的呀。”
  “是这样的吗!要是这样,我也不干了。”
  美祢子一边用小盘子盛食物,一边应付着与次郎。她谈吐自然流利,而且沉着
  冷静,几乎不瞧与次郎一眼。这使三四郎非常敬服。
  女仆从厨房端茶进来,大家围着篮子吃起夹心面包。沉默了片刻,与次郎象是
  想起了什么,他问广田先生:
  “先生,我顺便问一问,刚才那个叫做什么贝恩来着?”
  “阿弗拉·贝恩吗?”
  “这位阿弗拉·贝恩是干什么的?”
  “英国闺秀作家,十七世纪的。”
  “十七世纪太古远了,不能登在杂志上了。”
  “是古远了一些,但她却是第一位从事小说创作的女作家,很有名。”
  “有名也不成,我再问一下,她写了哪些作品?”
  “我只读过一本叫《奥尔诺科》的小说。小川君,全集里有这本小说吧?”
  三四郎忘得一干二净,向先生询问这本书的梗概,据说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名
  叫奥尔诺科的黑人王族,被英国船长所骗,卖身为奴,历尽千辛万苦的故事。而且
  这件事被后世人当成作家所看到的真人真事而坚信不疑。”
  “真有意思,里见小姐,怎么样?你也写一本《奥尔诺科》吧。”与次郎又转
  向美祢子。
  “写倒是可以写,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事情呀!”
  “如果需要找个黑奴主人公,小川君不是挺合适吗?九州的男子,皮肤黑黑
  的。”
  “真刻薄!”美祢子似乎在为三四郎辩护。接着她马上转向三四郎,问:
  “你说可以写吗?”
  三四郎瞧着她那副眼神,想起早晨这女子从木栅门闪进来的那一瞬间的姿影,
  心情自然地陶醉了。这是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啊。他当然没有说出“请写吧”之类
  的答话来。
  广田先生照例抽起烟来。与次郎为之下了评语,说这是从鼻孔喷出的“哲学之
  烟”。可不是嘛,喷烟的方式确实有些不寻常,又粗又浓的烟柱从两个鼻孔里悠悠
  然地钻了出来。与次郎凝视着这烟柱,将半个脊背倚在格子门上,默然不响。三四
  郎茫然地望着院子的上空。这不象是搬家,简直是个小型的集会,谈话也随之活跃
  起来。难有美祢子躲在广田先生背后,着手拾掇先生刚才脱下的西服。看来,先生
  也是在美祢子照料下才换上和服的。
  “刚才讲到奥洛诺科的故事,你生性莽撞,出了岔子总不太好,顺便再说一点
  吧。”
  “哎,我听着。”与次郎一本正经起来。
  “那本小说出版后,一个叫做萨赞①的人又将这个故事改编成脚本,名称相
  同,不能混为一谈呀。”
  ①ThomasSouthern(1660-1746),英国剧作家。
  “哎,我不混为一谈。”
  美祢子收拾好西服,瞅了瞅与次郎。
  “那个剧本中有一句名言,叫做Pity'sakintolove②……”说到这里,一
  个劲儿喷出“哲学之烟”来。
  ②英文:怜悯近于爱。
  “日本也有这样的说法哩。”这回是三四郎开口了。其余的人也都随声附和,
  可谁也想不起来。于是决定翻译过来看看。四个人各行其事,怎么也得不到统一。
  临了,与次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句话非用俗语译不成,话的意趣就在于是俗语啊。”
  于是,其余三人将翻译权一并委任给与次郎。与次郎思索了一会儿。
  “虽然有些勉强,可以这样译吧?—可怜即是恋慕。”
  “不行,不行,这太拙劣啦。”先生忽然皱起眉头。这种译法仿佛确实很拙劣
  似的,三四郎和着美祢子也嘻嘻地笑。这笑声尚未停止,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野野宫君走了进来。
  “已经大致收拾停当了吧?”
  野野宫君来到走廊正对面,窥伺了一下屋里头的四个人。
  “还没有整理好呢。”与次郎连忙说。
  “能不能帮帮忙呀?”美祢子附和着与次郎说。
  “挺热闹嘛,什么事儿这样高兴?”野野宫君嘿嘿地笑着,一转身,坐到廊缘
  边。
  “刚才我翻译的一句话挨先生骂了。”
  “翻译!翻译什么呀?”
  “没有多大意思,内容是说怜悯即恋慕。”
  “哦,”野野宫君在廊缘上转了转角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弄不懂。”
  “谁也不懂呀!”这回先生发言了。
  “不,因为这句话太简练了——要是稍微延长些,就变成了这样的意思:所谓
  怜悯,也就是意味着爱情。”
  “啊哈哈哈,那么原文是怎么说的呢?”
  “Pity'sakinlove.”美祢子重复地说。她的发音清脆而动听。
  野野宫君离开廊缘,向院子里走了两三步,不久又转过身,停在屋子的对面。
  “不错,译得好!”
  三四郎不由地审视起野野宫君的态度和视线来。
  美祢子到厨房洗了碗,沏上新茶,然后端到回廊边来。
  “请用茶。”她说罢坐下来,“良子小姐怎么样啦?”
  “哎,身子已经康复啦。”野野宫君坐下喝茶,然后稍微转向先生。
  “先生,我好容易搬到大久保,这回又不得不搬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
  “妹妹说,她上学不愿意来往经过户山原野,又说什么我每晚搞实验害得她要
  等得很晚,寂寞难耐。当然,目前有我母亲在,倒还不觉得,过些时候,母亲一还
  乡,就只剩下女仆了。两个人胆子都很小,怎么受得了呢?真是一件头疼的事啊!”
  野野宫半开玩笑地叹息着。
  “怎么样,里见小姐,你那地方能不能安置一个闲人呢?”他说着瞥了美称子
  一眼。
  “随时都可以接待呀。”
  “接待哪一个呢?是宗八君,还是良子小姐?”与次郎开口了。
  “哪一个都行。”
  只有三四郎闷声不响。
  “那么说你是怎么打算呢?”广田先生也认真地问道。
  “只要妹妹有了着落,我暂时租寓所也行。否则就又非得搬家不可了。我曾想
  过干脆让妹妹住到学校宿舍去,可她是个孩子,总得找个地方,我能随时去,她也
  能随时来,这样才成呀。”
  “看来,只有里见小姐那儿最合适了。”与次郎又提醒了一句。
  广田先生没有理睬与次郎的话,他说:
  “我这里的楼上倒可以让她住,无奈有个佐佐木此人啊。’
  “先生,楼上请一定让佐佐木住呀。”与次郎自己为自己讲情。
  “哎,总会有办法的。别看我这么大一个人,遇到事情可一筹莫展。她还想去
  参观团子坂的菊偶,叫我带她去呢。”
  “是应该带她去的呀,我也想看一看哩。”美祢子说。
  “那就一道儿去吧。”
  “哎,说定了,小川君也去吧?”
  “嗯,我去。”
  “佐佐木君也……”
  “菊偶有什么好看?与其看菊花玩偶,例不如去看电影。”
  “菊偶好看呀。”这回广田先生开口了,“人工制作能到那种水平,恐怕在外
  国也是没有的。凭人的手能做出那样精巧的物件,倒是很值得一看的。那人物形象
  要是普普通通,也许不会有一个人跑到团子坂去,因为哪户人家肯定都有四、五个,
  自然不用特地上团子坂了。”
  “先生真是高论。”与次郎加以评价。
  “过去在课堂听先生讲课,时常受到这祥的熏陶。”野野宫君说。
  “那么,先生也一道去吧。”美祢子最后说。先生默默不语,大家都笑了。
  老女仆在厨房里喊:“请哪位来一下。”与次郎应了一声,立即站起来。三四
  郎依然坐着。
  “哦,我也告辞啦。”野野宫君站了起来。
  “哎呀,这就回去吗?真难为你啦。”美祢子说。
  “上回那件事再稍等些时候。”广田先生说。
  “嗯,好的。”野野宫君答应了一声,出了庭院。
  他的姿影消失在木栅门外,美祢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叨咕“对啦对啦”,
  一边套上摆在庭院口的木屐,直奔野野宫追去。两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
  三四郎默然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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