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八

  三四郎借钱给与次郎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天晚上九点左右,与次郎突然冒着雨闯来,劈头就说:“太倒霉啦!”三
  四郎一看,他的脸色很不好。开始以为他是被秋雨冷风吹打得太厉害了,等坐下来
  一看,不光脸色不好,精神也很消沉。三四郎问他:“身体不舒服吗?”与次郎眨
  巴了两下象鹿一般的眼睛,回答说:“我的钱弄丢了,真糟糕!”
  与次郎脸上接着愁容,他抽着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几缕烟雾。三四郎当然不能
  默然呆坐下去,他再三打听是什么样的钱,在哪儿丢了。与次郎的鼻孔里吐着烟雾,
  有时尽量停顿一下,接着便把事情的原委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三四郎才弄明白。
  与次郎丢的钱共二十元,是别人的钱。去年,广田先生租借原来的那套住房时,
  一下子付不出三个月的押金,便由野野宫君凑齐了不足的数额。据说这笔钱是野野
  宫君叫乡下父亲寄来特为妹妹购买小提琴用的。虽说不怎么急用,但拖延久了,就
  要难为良子了。良子现在还没有买小提琴呢。这都因为广田先生没把钱还人家呀。
  先生要是能还,早该还了。但是他每月没有一文节余,除了薪水之外又无其它收入,
  所以只好耽搁下来。今年夏天,先生批阅高中生入学考试的答卷,获取了六十元津
  贴费,于是吩咐与次郎帮他办这件事,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把这笔钱丢了,实在对不起他。”与次郎说,脸上露出很是难为情的样子。
  三四郎问他究竟丢在什么地方了,他说其实不是丢的,是去买了几张赛马票,全给
  糟塌了。三四郎对此甚感诧异,觉得这个人实在荒唐,不想再发表什么意见了。况
  且,他本人也打不起精神。现在的与次郎同平时异常活跃的与次郎比起来,简直判
  若两人。二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种既可笑又可怜的心情,在三四郎的胸中涌起。
  他笑了,与次郎也笑了。
  “不管它啦,总会有办法的。”他说。
  “先生知道这件事吗?”三四郎问。
  “还不知道。”
  “野野宫君呢?”
  “当然不知道了。”
  “钱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本月初到手的,至今正好过了两周。”
  “什么时候买的赛马票?”
  “拿到钱的第二天。”
  “从那时起,你就是这样听之任之的吗?”
  “我多方奔走都无济于事,实在不行,干脆拖到月底再说。”
  “到了月底就有办法解决了吗?”
  “我想《文艺时评》也许能帮个忙。”
  三四郎站起来打开抽屉,朝昨天母亲寄来的信封里望了望。
  “这儿有钱,本月家里提前给我寄来了。”
  “谢谢你啦,亲爱的小川君。”与次郎顿时活跃起来,他那腔调就象一个滑稽
  演员。
  十点过后,两人冒雨来到追分大街,走进拐角的那家面馆。这时候,三四郎想
  起在面馆里喝酒的事,当晚两个高高兴兴地喝了一阵酒,由与次郎请客。与次郎是
  个从来不让别人掏腰包的人。
  打那之后直到今天,与次郎都没有把钱还来。三四郎为人老实,一直记挂着寓
  所的房钱。他虽然没有催与次郎还帐,但心中一直希望他快些想办法。说着说着,
  到了月末,这个月份只剩下一两天了。三四郎没有预料到万不得已本月的房钱还得
  延期。当然他也不敢相信与次郎会马上还他。三四郎只是以为,与次郎对朋友总还
  算亲切,他会想办法的。但听广田先生说,与次郎的头脑就象浅滩上的水一般时时
  流动着。他要是这样一个劲儿地流动下去,忘却了责任就糟了。但愿不至如此吧。
  三四郎从楼上的窗口里眺望着马路,他看到与次郎脚步匆匆地从对面走来,到
  了窗下,仰头看看三四郎说了句,“唔,你在家?”三四郎望着与次郎,答了一声:
  “嗯,在家。”被此只极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显得很不象样。三四郎把脑袋缩了进
  去,与次郎瞪瞪瞪地沿着楼梯上来了。
  “等急了吧,我估计你是在为房钱犯愁呢!所以多方奔走,真是哭笑不得。”
  “《文艺时评》付给你稿费了吗?”
  “稿费?稿费早就领过了。”
  “不过,你是说到本月底才能拿到呀。”
  “是吗?搞错了吧,我现在一文也拿不到了。”
  “真怪,你确实是这么说的呀。”
  “哪里,我本来想预支一些,可他们不愿意,以为我一借就不还了。岂有此理!
  不就是二十元钱嘛!我给他们写了《伟大的黑暗》,他们还不相信我,真糟糕。我
  是腻味透了。”
  “那么说,钱没有到手吗?”
  “不,我从别处借到了,我想你也够苦的。”
  “是吗?真难为你了。”
  “不过,事情很麻烦,钱不在手上,你得亲自去取才行。”
  “到什么地方取?”
  “实说了吧,由于《文艺时评》那边想不出办法,我又去找原口等人,跑了两
  三家。可是临近月底,大家手头都不宽绰。最后,我到里见家去了。里见家,你知
  道吗?他叫里见恭助,法学士,美祢子的哥哥。我找到了那儿,谁知道他不在家,
  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当时我饿得走不动了,见到了美祢子小姐,把事情对她讲了。”
  “野野宫君的妹妹不在吗?”
  “那时正午刚过,她正在学校上课呢。况且是在客厅里交谈,没关系的。”
  “是吗?”
  “美祢子小姐答应了,她说可以先垫一垫。”
  “那女子自已有钱吗?”
  “这倒不清楚,不过不要紧,她已经答应过的。她可是个奇怪的女子,年纪未
  到,就喜欢做大姐姐一般的事,只要她肯答应,就只管放心,不必犯愁了。只要托
  给了她,保准可靠。但是,她最后给我说:‘钱我这儿倒是有,但不能交给你。’
  我有些惊讶,问她:‘你真的信不过我?’她‘嗯’了一声,笑了。真叫人难为情。
  我说:‘那么,叫小川君来取好吗?’她回答:‘嗯,由我交给小川君吧。’只好
  听她的了。‘你能去跑一趟吗?’”
  “要是不去取,就得给家乡打电报想别的办法。”
  “打电报不必了,干吗那样傻气。不管怎样,我看你还是取来吧?”
  “好吧。”
  二十元钱的事总算有了着落。谈完这些,与次郎立即讲起有关广田先生的事情
  来。
  与次郎正在积极活动,他一有空就到学生寓所去,同每个人磋商。交谈只好一
  个一个地进行。假如大家群集一处,各人都强调自已的观点,弄不好会产生对立情
  绪;再不然就是有些人的主张受到忽视后,一开始就采取冷淡的态度。因此,必须
  逐一个别交换意见。不过,这样做既费时间又费钱财,要是以此为苦,就无法开展
  活动了。而且在交谈中不能随时提起广田先生的名字,如果叫对方觉察到商量此事
  的目的不是为着自已而是为着广田先生,双方就很难取得一致意见。
  看来与次郎正在用这种办法一步步地开展活动,至少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
  利。甚至得出了如下的看法:光有洋人不行,一定要日本人参加;然后大家再聚会
  一次,选出委员向校长和总长表明我们的希望。当然聚会只是一种形式,免去也可
  以。可当选上委员的学生,大体上都心中有数,他们都是拥护广田先生的人,根据
  谈判结果,届时也许由我向当局提出广田先生的名字来。……
  听了与次郎这一番话,使人觉得此人似乎能独自运筹天下大事。三四郎不得不
  深深敬佩与次郎的本领。与次郎还提到有一天晚上,他把原口先生带到广田先生那
  里去的事。
  “那个晚上,原口先生不是说举行文艺家的聚会,劝先生也去出席吗?”与次
  郎说道。
  三四郎当然记得这件事。听与次郎说,他自已也是发起人之一。举行这次聚会
  有种种考虑,其中最重要的理由是,与会者之间有一位大学文科的教授,是个实力
  派人物。让他同广田先生接触,对先生来说十分有利。先生是个古怪的人,他不想
  同任何人来往。但此次由我们制造良机,安排他们接触,古怪人也会顺应的。……
  “还有这么多想法,我一点也不了解。刚才你说你是发起人,那末开会时由你
  出面通知,那些要人们都会应邀前来的罗?”
  与次郎一本正经地望了三四郎一会儿,苦笑地转过脸去。
  “别瞎说了,我这个发起人,不是那种抛头露面的发起人,我只是组织了这次
  聚会。就是说,我已经说服了原口先生,万事都由他出面张罗。”
  “是吗?”
  “什么‘是吗’,土里土气的。不过,你也可以参加,反正最近就要举行的。”
  “到那种阔人们集中的场所,太难堪了。我就算了吧。”
  “又说傻话了,阔人也好,凡人也好,只不过在社会上出头的顺序有先有后罢
  了。那些博士、学士之流,见面谈谈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首先你自己不要
  以为对方如何伟大。请你务必参加,这对你将来有好处。”
  “在什么地方?”
  “大致定在上野的精养轩。”
  “我从来没有到过那种地方,要出很贵的会费吧?”
  “唔,两元光景,不要老惦记着会费不会费的,你要是没有,我可以垫上。”
  三四郎忽然想起刚才提到的那二十元钱来了。也并没有以此为怪。与次郎接着
  提议到银座的馆子去吃炸大虾,他说自已有钱。真是个莫名其抄的人。一贯听人摆
  布的三四郎也拒绝了他。后来,他俩一起散了散步,回来时到冈野那里去了一下。
  与次郎买了很多栗子饼,他说要送给先生尝尝,便捧着袋子回去了。
  当晚,三四郎在思索与次郎的性格,他想,也许是久居东京才变得这样的。接
  着又考虑了一下到里见家拿钱的事。有事能到美祢子那儿走—趟,这使三四郎感到
  非常高兴。不过,低三下四地向人家借钱,真叫人受不了。三四郎有生以来直到今
  天,从来没有向人告过贷,何况这次的借主又是个姑娘家,生活尚未独立。即使她
  自已手头上有些钱,未经哥哥许诺就借出去,且不说借钱者如何,对于她这个借主
  本人,也许会带来诸多麻烦。反正去见上一面再说。等见到她后,如果借钱的事使
  她感到不便,就权且作罢,房钱向后延宕些时日,等家里寄来以后就可以还清了。
  ——三四郎想到这里,算是把眼下的事情告一个段落。接着,美祢子的影象漫然地
  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美祢子的脸孔、双手、颈项、衣带、服饰等,在他的联想中若
  隐若现。尤其是明日见面时,她会是一副什么神态,说些什么话呢?三四郎设想着
  可能出现的场面,不下一、二十种。三四郎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每当同别人商量要
  紧事或约人见面的时候,他总爱预先揣摩对方的各种表现。至于自己应当持什么神
  态,讲些什么话,用什么腔调,则一概不加考虑。等到会见完毕,回忆一下自已的
  对策时,便后悔不迭。
  尤其是今天晚上,三四郎再也无暇顾及自己一方了,他一直对美祢子抱有疑虑。
  然而也仅是疑虑而已,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也没有哪一件事需要当面向她问清楚
  的。因此,三四郎也从未想过如何彻底消除自已的疑虑。假如有必要求得解决而使
  三四郎安下心来,那只能利用同美祢子接触的机会,察言观色,由自已得出恰如其
  分的判断。明日的相会,就是作出这种判断所不可缺少的材料。三四郎设想着对方
  的种种表现,然而不管作何种想象,得到的结果都是对自已有利的,但实际上都是
  大可怀疑的。如同观看一张照片似的,这照片把污秽的地方也照得很漂亮。这虽然
  是一幅不折不扣的照片,但实际的景物又很污秽。这两者本来应该是协调的,但如
  今却显得很不一致。
  最后,他想起一件令人高兴的事。美祢子说要借钱给与次郎,但又不肯把钱交
  到他手里。实际看起来,与次郎说不定在金钱上是个不守信用的人。美祢子是因为
  这个才不把钱给他的吗?他有些疑惑不定。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就是她对三四郎
  十分信任。仅从她肯借钱这一点上看,是满怀好意的。美祢子要见见我,并打算亲
  手把钱交给我。——三四郎想到这里,神情恍惚起来。
  “她不会捉弄我吧?”三四郎忽然涌起了一个念头,顿时有些面红耳赤了。假
  若这时有人问三四郎,美祢子为何要捉弄他,三四郎恐怕也无言以对。如果硬要地
  回答的话,那么三四郎也许会说。她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提弄人的女子嘛。三四郎肯
  定没有料到,这正是对自己盲目自信的一种惩罚。——三四郎认为,有了一个美祢
  子,他变得飘飘然起来了。
  第二天,幸好有两个教师缺席,下午没有上裸。三四郎感到回寓所太麻烦,在
  外头吃了一顿便饭,就到美祢子家去了。他不知打这里经过多少趟了,可这次是第
  一次进去。砖瓦葺顶的门柱上,钉着写有“里见恭助”的门牌。三四郎每当走过这
  里,就想,这位里见恭助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大门紧闭着,
  从旁门走进去,距离房子正门格外近。地上间或铺着长方形的花冈石,房门嵌着漂
  亮的细格子门,严严地关闭着。三四郎按了按门铃,对传话的女仆问道:“美祢子
  小姐在家吗?”话一说出口,不知怎的,倒觉得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三四郎从未干
  过这种事儿,站在别人的门口,打听一个妙龄女郎在不在家。他感到太难启齿了。
  准知女仆却格外认真,而且很有礼貌。她进去一会几,又走出来,客客气气地行了
  礼,说了声“有请”。三四郎跟着她走进客厅。这是一座接有厚厚窗帘的西式房子,
  室内微暗。
  “请稍候……”女仆打了声招呼,出去了。三四郎在宁静的室内坐了下来。他
  的正面是嵌入壁间的小型火护,上面横着一面长镜子,镜前放置两只烛台。三四郎
  站在两只烛台中央,对着镜子照了照,又坐下了。
  这时,里院传来了小提琴的响声。这琴声象随着轻风飘忽而来,很快就消散了。
  三四郎觉得惋惜。他靠在厚厚的椅背上,侧耳倾听,希望那琴声再持续一些时候,
  然而,却再也未曾响起过。约莫过了一分钟,三四郎将那琴声完全忘了。他凝视着
  对面的镜子和烛台。他感到一种奇妙的西洋味儿。他又联想起基督教来。为何想起
  了基督教,三四郎自己也闹不明白,这时,小提琴又响了,这回是高音和低音接连
  响了两三次,随后便猝然消失了。三四郎对西洋音乐一无所知,但在他听起来,刚
  才拉的决不是完整的一节,只不过是随意拨弄而已。这种随心所欲的琴声,同三四
  郎的情绪十分相台。宛若从天上骤然落下来两三粒散乱的冰雹似的。
  三四郎将感觉朦胧的双眼转向镜子,这时,美祢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里面了。
  女仆关上的房门眼下敞开着,美祢子用手分开门后的帷幕,胸脯以上部分清晰地映
  在镜子里。美祢子在镜中望着三四郎,三四郎望着镜中的美祢子。她嫣然一笑。
  “欢迎。”
  身后响起女子的声音。三四郎不得不转过脸去,他和她面对面地对视着。这时,
  女子那蓬松的长发忽闪了一下,低头致意,她的态度十分亲密,似乎用不着行礼了。
  三四郎离开座位鞠了一躬。女子佯装没有看见,走到前边背着镜子,同三四郎面对
  面地坐了下来。
  “你到底来了呀。”
  仍是一副亲密的口吻。三四郎听了这句话,非常高兴。女子身穿闪光的绸料衣
  裳,从刚才三四郎等了老半天可以得知,她来客厅之前说不定是专门换了这身漂亮
  衣服的。她端庄地坐着,眼睛和嘴角带着微笑,默默地瞧着三四郎。她那副神态,
  倒使得男人产生一种甘美的苦味。这女子一坐下来,三四郎就耐不住她那久久凝视
  的目光。他马上开口说话了,好象突然发作的一般。
  “佐佐木他……”
  “佐佐木君到你那儿去了吧?”女子说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的背后就
  是刚才那两只烛台,分别摆在炉台的左右两边。这烛台是用黄金做成的形状奇特的
  工艺品,把它当成烛台,完全出于三四郎的臆断,实际上他并不知道是何物。这奇
  怪的烛台后边,就是那面明晃晃的镜子。光线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没有充分射入
  室内。此外,天气也是阴沉沉的。三四郎就是在这种时候看到美祢子那洁白的牙齿
  的。
  “佐佐木他来过了。”
  “都说了些什么?”
  “他叫我到你家来一趟。”
  “是啊,——所以你就来了,对吗?”她有意地问。
  “嗯。”他说着,略微踌躇了一下,“哦,是这样的。”
  女子的双唇遮蔽了那口白牙,她静静地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眺望着外面。
  “天阴了,外头顶冷的吧?”
  “不,特别暖和,一丝风也没有。”
  “是吗?”她说罢回到座位上。
  “实际上是佐佐木把钱……”三四郎开始谈起来。
  “我知道。”她中途打断他的话。三四郎不作声了。
  “是怎么弄丢的?”她问。
  “买了赛马票了。”
  “啊?”女子叫了一声,但脸上却没有惊讶的表情,她反而笑起来了。过一会
  儿,又加了一句:“真坏呀。”三四郎没有吱声。
  “凭着赛马票赌博,这不是比猜测人的内心更加困难吗?象你这样漫不经心的
  人,对一个那么容易猜的人都不愿意猜一猜的呀。”
  “我没有买赛马票呀。”
  “那么,是谁买的?”
  “佐佐木买的。”
  女子立即笑了起来,三四郎也觉得有些滑稽。
  “这么说,并不是你等钱用罗?真是叫人莫名其妙。”
  “是我等钱用啊。”
  “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不过,这事太奇怪了。”
  “所以,不向你借也行。”
  “为什么?不高兴啦?”
  “没有,瞒着你哥哥向你借贷总不合适。”
  “什么意思?不过我哥哥答应了呀。”
  “是吗?好,那就借吧——不过,不借也无碍的。只要给家里说一声,一周之
  内就能寄来的。”
  “要是嫌麻烦就不必勉强……”
  美祢子的态度立即冷淡下来。三四郎觉得,刚才还近在咫尺,现在她一下子拒
  人于千里之外了。三四郎想,还是应该把钱借过来,但已经无法改口了。他只是望
  着烛台出神,三四郎从来是不愿主动讨好别人的。这女子呢,一旦疏远就不再接近
  了。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从窗户里窥伺着外面。
  “天不会下雨吧?”她问。
  “天不会下雨的。”三四郎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
  “要是不下雨,我想出去一下。”她站在窗户旁边说道。
  三四郎听来,这是要赶他走了,可见那一身闪光的绸缎衣裳并非是为了他才换
  的。
  “我该回去啦。”他站起身来。
  美祢子把他送到门口。三四郎走到摆鞋子的地方,穿上了鞋。
  “咱们一起去吧,好吗?”这时,美祢子在上面说。
  “哎,怎么都行。”三四郎一边系鞋带,一边回答。
  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下了地面。她一边走,一边把嘴凑到三四郎的耳畔,低声
  说:“你生气了?”这时,女仆慌忙出来送客。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这当儿,三四郎一直在考虑美祢子的事。这女子
  定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而且在那样的家庭中享有一般女子所没有的自由,万事都可
  以为所欲为。单从今天未经任何人许可就同自已一道出来逛马路这一点,三四郎就
  能明白。这女子失去了年长的父母,年轻的哥哥又采取放任的态度,所以才养成了
  这样的性格吧。要是在乡间,她肯定吃不开。假如叫她也过上三轮田的阿光那样的
  日子,不知她会怎么样哩。东京不同于乡下,凡事都很开明,所以这边的女子大都
  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再凭着长远的目光看看,有些人又略带旧式的特征。与次郎将
  美祢子比做易卜生笔下的人物,看起来倒十分合适。不过,美祢子仅是不拘流俗这
  一点象易卜生,还是连她内心的思想也是属于易卜生式的呢?三四郎对这一点还不
  明白。
  不多会儿,两人来到本乡的大街上。他俩虽然一道儿走着,可谁也不知道对方
  要到什么地方去。眼下已经拐过三条横街了,每拐一次,两人的脚步便不谋而合地
  转向同一个方向。他们沿着本乡大街走向四条巷拐角处的时候,女子开口了。
  “你到哪儿去?”她问。
  “你要上哪儿?”
  两个对视了一下。三四郎显得极为认真,美祢子忍不住笑了,又露出那洁白的
  牙齿。
  “我们一起去吧。”
  两人拐过四条巷,转向一条新开辟的道路。走了约莫五、六十米远,路边有一
  座西洋建筑。美祢子在这座建筑前停住了,从腰带间取出一本薄薄的小本子和一只
  印章来。
  “拜托了。”她说。
  “什么事?”
  “用这个去取钱。”
  三四郎伸手接过本子。这本子中央印有“小额活期存折”的字样,一旁写着
  “里见美祢子”。三四郎拿着存折和印章,凝视着女子的面孔。
  “三十元。”女子说出了金额。那口气就象吩咐一个常去银行取钱的人。幸好
  三四郎在乡间时,曾多次拿着这种存折到丰津去过。他立刻登上石级,推开大门,
  走进了银行。他把存折和印章交给办事员,接过应取的钱出来一看,美祢子没有在
  原地等他,已经顺着新开辟的道路走出三、四十米远了。三四郎急忙追了过去,想
  把钱马上交给他。三四郎把手伸进了衣袋。
  “丹青会的展览你看过没有?”美祢子问。
  “还没有。”
  “我这里有两张招待券,一直没有抽出空来,现在就去看看,好吗?”
  “好的。”
  “走吧,很快就要闭馆了。我要是不去看一下,真对不起原口先生呀。”
  “是原口先生送你的招待券吗?”
  “嗯,你认识原口先生?”
  “在广田先生那里见过一次面。”
  “他很有意思,对吗?他说他在学习锣鼓乐呢。”
  “上回他说过想学打鼓来着,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要给你画肖像什么的,真有此事吗?”
  “可不,要做高等模特儿哪。”她说。
  三四郎生来不愿说些讨人喜欢的话,他就此沉默了。女子倒希望听他再说下
  去。
  三四郎又把手伸进了衣袋。他掏出银行存折和印章交给了女子。他想,钱总是
  夹在存折里了。
  “钱呢?”她忽然问。
  三四郎一看,存折里没有。他又翻了翻衣袋,从中找出用旧了的钞票来。女子
  没有伸手。
  “请你保管吧。”她说。
  三四郎略显为难,然而碰到这种场合,他是不愿意同人争执的,况且又是在大
  街上,更应该克制些。三四郎将好容易摸到的钞票又放回原处,心想,真是个叫人
  摸不透的女子啊!
  街上走过去许多学生。他们从旁边擦肩而过时,总是打量一下两个人,其中也
  有的远远瞟着他俩。三四郎觉得到池之端的道路特别长,不过他也不想乘电车。两
  人缓缓地踱着步子,抵达展览会场时,已近三点钟了。展览会的招牌非常别致,
  “丹青会”这三个字以及周围的图案,在三四郎眼里都很新鲜。然而,这种新鲜感
  只是因为在熊本时未曾见过,实际上是一种特异感,会场里面更是如此。在三四郎
  看来,他只能分清楚哪些是油画,哪些是水彩画。
  不过,三四郎也有自己的好恶,有的他甚至想买,然而他分不出优劣巧拙。三
  四郎自己知道缺乏鉴赏能力,因此,打从一走进会场就决心保持沉默。
  美祢子每当问起“这幅画怎么样”时,他总是含糊其词。美祢子再问:“这幅
  画挺有意思吧?”他便回答:“是有点意思”,实在打不起精神。看起来,既象一
  个讷于言词的傻瓜,又象是对人不屑一顾的伟人。说他是傻瓜,他有不炫耀自已的
  可爱之处;说他是伟人,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可恶。
  这里有许多幅画出于一对兄妹之手,他们长期在国外旅行,同—姓氏,作品也
  接在一起。美祢子来到一幅画前站住了。
  “这是威尼斯吧?”
  三四郎也知道,这确实象威尼斯,他真想乘一乘那“刚朵拉”小船啊。三四郎
  读高中时曾经学过刚朵拉这个词儿,打那以后他就爱上这个词儿了。一提起刚朵拉,
  他感到这要同女子一起乘坐才舒心。他一声不响地望着那苍茫的水色,河两岸的高
  房子,水中的倒影,以及闪耀在水中的红色的光点。
  “哥哥画的要好得多。”美祢子说。
  三四郎不懂她这话的意思。
  “你说哥哥……”
  “这幅画是那位哥哥画的,不是吗?”
  “谁的哥哥?”
  美祢子带着奇怪的神色望着三四郎。
  “呶,那一幅是妹妹画的,这一幅是哥哥画的,对吗?”
  三四郎退后一步,转头向刚才经过的地方看了看。那里挂着好几幅相同的外国
  风景画。
  “不是一样的吗?”
  “你以为是同一个人画的吗?”
  “嗯。”三四郎有些茫然。
  两人面对面瞧了一会儿,一同笑起来。美祢子故意睁大着眼睛,显得很惊奇,
  并且把声音压得极低。
  “真有你的。”她说罢,飞快地向前走了两步。
  三四郎站着没有动,他再次看了看画面上威尼斯的河流。走到前边的女子此时
  回过头,她看三四郎没有瞧着自已,于是便立即停下脚步,远远地端详着三四朗的
  侧影。
  “里见小姐!”
  冷不丁儿有人大声招呼起来。
  美祢子和三四郎一同转过脸,只见原口先生站在离办公室两米远的地方。他的
  背后站着野野宫君,身影有些被挡住了。美祢子经原口一声唤,她一眼就看见了站
  得更远的野野宫。她一看到他,就后退了两三步,回到三四郎身旁,不引人注意地
  将嘴巴凑到三四郎的耳畔,轻声嘀咕了几句。三四郎也没听见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正想追问时,美祢子又向那两个人走去,开始行礼致意了。
  “倒找了个好伙伴呀。”野野宫对三四郎说。三四郎正欲开口,美祢子接过了
  话头。
  “很相配吧?”
  野野宫再没说啥,猝然转过身子,他的背后悬着一张巨幅画。这是一幅肖像,
  整个画面黑糊糊的,背景上没有一丝光线,分不清哪是衣服,哪是帽子,只有面部
  是白的,脸孔清癯,瘦削不堪。
  “是临摹的吧?”野野宫君问原口先生。
  原口正滔滔不绝地向美祢子讲述着什么。他说,这个展览会快结束了,观众也
  少多了,他好久没来了。开幕初期,他每天都到场,最近也不大露面了。今天因为
  有事,才难得来一趟,并把野野宫也拖来了,真是巧遇。这个展览一结束,就得马
  上为明年作准备,所以非常忙碌。本来展览会都在樱花开放时节举行,明年有些会
  员有事,只得提前些日子。这就等于把两次活动并在一起了,因此必须很花一番力
  气才成啊。他还说,在这之前他一定为美祢子画一幅肖像,即使大年夜也要完成,
  请美祢子多多包涵……
  “那么,你是想挂到这里来罗?”
  原口先生这时才开始瞧着这幅黑糊糊的画。这期间,野野宫君是一直出神地望
  着这幅画的。
  “怎么样?委拉斯开兹①的。不过这是临摹的,而且不很出色。”原口开始讲
  解起来,野野宫君觉得没有必要再开口了。
  ①DiegsVelasguez(1599—1660),西班牙画家。
  “哪一位临摹的?”
  “三井,三井的水平是很高的。不过这幅画不能令人满意。”原口后退一两步,
  又看了看,“原作的技巧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很难再现出来啊!”
  原口歪着脑袋,三四郎瞅着原口那歪斜的脑袋。
  “都看完了吗?”画家问美祢子。这个原口只肯跟美祢子搭话。
  “怎么样?不看了,一起出去吧。请到精养轩喝杯茶。我反正有点事儿,总得
  出去一下的。是为了办展览的事,想和主办人商量一下。他是个很诚恳的人哪。现
  在正是喝茶的时刻,再过一会儿,吃茶嫌迟,吃饭嫌早,不早不晚挺难办。去吧,
  咱们一块儿走。”
  美祢子望望三四郎,三四郎现出无所谓的表情。野野宫站在那儿,做出一副与
  己无关的样子。
  “既然来了,看完再走吧?你说呢,小川君。”
  三四郎应了一声。
  “好,就这么办,里头还有一间房子,摆着深见先生的遗墨。看完那里,回家
  时到精养轩走一趟吧,我在那儿等着。”
  “谢谢。”
  “欣赏深见先生的水彩画,不能用观看普通水彩画的目光,因为整个画面都体
  现着他的功底。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实物上,而是要体会深见先生的神韵,这样才能
  看出味道来。”
  原口指点了一番,便同野野宫一同走了。美祢子施过礼,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两个人连头也没有回。
  女子转身进入那一间屋子,三四郎跟在她后头。室内光线不足,细长的墙壁上
  悬着一排画。看到深见先生的遗作,发现果然如原口先生所说的一样,几乎都是水
  彩画。三四郎最明显的感触是,这些水彩的颜色都很淡薄,种类很少,缺乏对比,
  而且画在那种纸面上,不拿到太阳光底下,颜色就无法看清楚。然而,笔墨丝毫不
  显得阻滞,颇有一气呵成的妙趣。颜色下面用铅笔打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风格潇
  洒自然。画面上的人物又细又长,简直象脱谷用的连枷,其中也有一幅威尼斯的画。
  “这也是威尼斯吧?”女子凑了过来。
  “嗯。”三四郎应了一声,听到威尼斯,他立刻想起一件别的事,“你刚才说
  了些什么?”
  “刚才?”女子反问了一句。
  “就在刚才我站着看威尼斯画的时候。”
  女子又露出洁白的牙齿,可什么也没有说。
  “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不问了。”
  “是没有什么事呀。”
  三四郎的表情又有些惊讶起来。秋天的天气阴霾,已经过了四点了,屋内变得
  昏暗起来,观众很少。这间特设的房子内只有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离开画面,
  站到了三四郎的正对面。
  “野野宫君,他,他……”
  “野野宫君……”
  “你明白了吗?”
  美祢子的用心象狂涛决堤,猛然间涌上三四郎的心胸。
  “你是在愚弄野野宫君吗?”
  “为什么?”
  女子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口气。三四郎突然没有勇气再向下说了。他默默地
  走了两三步,女子紧紧跟着他。
  “并没有愚弄过你呀。”
  三四郎又站住了。他是个高个儿男子,眼睛向下打量着美祢子。
  “这样很好。”
  “有什么不好呢?”
  “所以我说很好嘛。’
  女子转过脸去,两人一起向门口走去。跨出大门时,两人的肩膀互相碰了一下。
  三四郎忽然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女伴,觉得碰到美祢子肌肤的那块地方在隐隐作疼,
  就象在梦中一样。
  “真的很好吗?”美祢子低声问。对面走过来两三个观众。
  “先出去吧。”三四郎说。他们接过鞋穿上,出外一看,正在下雨。
  “到精养轩去吗?”
  “美祢子没有回答。他淋着雨站在博物馆前广阔的地面上。幸好雨刚下,又不
  太大。女子站在雨中,环视了一下,指着对面的树林。
  “到那座林子里避一避吧。”
  雨稍等一会儿也许就不再下了。两人走进大杉树树荫底下。这种树不大能遮雨,
  两个人一动不动,身上淋着雨也还站在原地方,他们都感到寒冷。
  “小川君,”女子开口了。三四郎正皱着眉仰望天空,这时转眼望着女子。
  “刚才的事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
  “不过,”她说着走过来,“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那么干一下,虽然我也
  不想对野野宫君有失礼的行为。”
  女子凝神地望着三四郎。三四郎从她的眸子里,发现有一种胜过言语的深情。
  这对双眼皮的眼睛似乎在说:“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所以说那很好呀。”三四郎又重复回答了一遍。
  雨越下越大,只有很小一块地方没有被雨点打湿,两人渐渐挨得紧了,肩膀依
  偎着肩膀。
  “那笔钱你尽量用吧。”美祢子在雨声中说。
  “我只需要一部分就够了。”三四郎回答。
  “你全拿去用好了。”她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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