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十

  得知广田先生生病,三四郎赶来探问。一走进大门,看到房前放着一双鞋。他
  想可能是医生来了。三四郎象寻常一样绕到后门,没有碰到一个人。三四郎悄悄地
  来到茶室,听到客厅里有人谈话。三四郎伫立了片刻,他手里提着一只很大的包裹,
  里头装满去过涩的柿子。因为与次郎上次曾关照过他:“下回买点东西带来。”三
  四郎便在追分的街上买了这些。这时,客厅里忽然一阵骚动,象是有人扭打起来。
  三四郎想肯定是有人打架。他拎着包裹,将格子门拉开一尺来宽,向里头窥视。果
  然,广田先生被一个身穿褐色外褂的壮汉按在地下。先生从铺席上稍稍扬起脸来,
  一眼瞥见了三四郎,微微笑着说:
  “哦,你来啦!”
  上面的汉子回头看了看,说:“先生,失礼啦,请起来吧。”
  那汉子似乎把广田先生的双手反剪于身后,用膝头压在他的肘关节上。先生在
  地下回答,这样确实爬不起来。上面的汉子松了手,站起身,整整外褂的衣褶,重
  新坐了下来。一看,是个气度非凡的男子。广田先生也立即爬起来了。
  “果然不假。”他说。
  “使用这一招,对方要是强行反抗,就有折断手臂的可能,那是很危险的。”
  三四郎听了两人的谈话,这才明白他们在干些什么。
  “听说您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嗯,已经好了。”
  三四郎打开包裹,把包里的东西摊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买了些柿子。”
  广田先生到书斋拿来一把小刀。三四郎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三个人吃起柿子
  来。先生一边吃,一边不断地同那个陌生人不住地谈论着地方中学的事:生活艰难,
  人事纷争,不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上课之外还要兼任柔道师,一位教师买了木屐
  板子,鼻儿旧了再换新的,一直穿到无法再穿才罢休;这回既然辞了职,就不容易
  再找到工作了,不得已只得把妻子送回乡下去。——他们一直聊个没完。
  三四郎一边吐着柿子核,一边打量着那人的脸,心中很不是滋昧。眼下的自己
  和这个汉子相比较,简直不象同一个人种。这汉子言谈之中,反复提起“真想再过
  一次学生生活”,“再没有学生生活更快乐无比的了”。三四郎每每听到这些话,
  就朦胧地意识到,自已的寿命也许只有二、三年了。他心事重重,就象同与次郎一
  块吃面条时的情绪一样。
  广田先生又起身到书斋去了。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书,封面是红黑色的,书
  的边口被灰尘弄脏了。
  “这就是上次提及的Hydriotaphin(《壶葬论》)①,无聊时就翻阅一下吧。”
  ①英国医生兼著作家托马斯·布朗(SirThomasBrowne1605—1682)
  所著。作品以古代骨壶的发掘为线索,设想了种种尸体处理的方法,
  文体庄重优美。
  三四郎致谢后收下了这本书,书上的一句话映进他的眼里:
  “将寂寥的罂粟花频频撒落,在对人的记念上,不必询问是否值得永世不灭。”
  先生安然地同那位柔道师交谈着:
  听听中学教师的情况,大家都深为同情,然而真正感到可怜的是他们自已。为
  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现代的人都尊重事实,但同时又有一个习惯,容易把伴随事实
  而来的情操抛弃。世态紧迫,人们不能不将此抛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看看报纸
  就不难找到这类证据。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栏,十条有九条是悲剧,但是我们无暇将
  这些悲剧当作真正的悲剧加以品味,仅仅作为事实报道谈谈罢了。我在自己订的报
  纸上,看到“死者十多人”这条标题,下面用六号铅字一行一行地记载着当天非正
  常死亡的人员的年龄、户籍、死因,极为简洁、明了。还有一个“小偷预报”栏,
  什么样的小偷进入了哪个地区。把小偷都集中在一起,叫人一目了然,真是方便至
  极。一切事物都必须这样看。辞职也是如此。要知道,对于当事人来说也许是悲剧,
  但对他人来说,并没有多少痛切的感受。应该以这样的观点立身处世。
  “不过,如能象先生这般优闲自适,倒是可以痛快地感受一些的。”那位柔道
  师认真地说。这时,广田先生和三四郎,以及说这话的汉子都一同笑了。三四郎看
  到那人久久不肯回去,便借了书从后门走出去了。
  “在不朽的墓穴里长眠,在流传的事迹里永生,凭借不衰的英名为世人所景仰。
  或则任其沧桑之变化,力图存于后世。——此乃昔人之愿望。此种愿望实现之时,
  人即在天国里了。但是,以真正的信仰之教法视之,此种愿望和此种满足皆虚无漂
  渺,形同乌有。所谓生,意思在于重归于我,所谓重归于我,既不属愿,也不属望。
  呈现于虔诚信徒眼中的极明白的事实是:躺在圣徒伊纳赛特①的墓地,和躺在埃及
  的沙漠中一样。观常存之自身而喜说,则六尺之狭亦无异于阿道里艾纳斯之皇陵②。
  应当觉悟:能成者则自然成矣。”
  ①似指罗马教皇Innocentius三世,他曾为强化教皇权力,收复失地作过
  努力,并派遣第四次十字军,建立了拉丁国。
  ②罗马皇帝PubliusAeliusHadrianus(76一138)的皇陵,是罗马古
  代建筑的代表之一。
  这是《壶葬论》的最后一节。三四郎一边向白山方面漫步,一边阅读了这一段
  话。据广田先生说,这本书的作者是有名的大作家,而这本著作又是这位名作家的
  名篇。广田说这段话的时候,笑着声明道:“这可不是我的观点呀。”确实,对三
  四郎来说,他也不明白这文章好在哪里。他只觉得句读混乱,措词别扭,语言晦涩,
  叫人读了简直象参观古寺一样摸不清头脑。如果用路程来衡量,光是读这一段就花
  了三、四百米远,而且还没有读懂。
  三四郎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寂寥之感,仿佛奈良大佛寺的钟声,余音袅袅,微
  微震响着身在东京的自己的耳鼓一样。三四郎与其说从这一节文字获得了一些道理,
  不如说他对伴随这种道理产生的情绪更感兴趣。三四郎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生死问
  题。要是考虑起来,那一腔青春的热血仿佛太旺盛了。眼前的大火势若燃眉,这就
  是他真实的感受。三四郎接着便向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为孩子送葬的人走过来了,只有两个身穿礼服的男子。小小的棺材用洁白的布
  包裹着,旁边系着漂亮的风车。风车不停地旋转,翼翅涂着五彩,旋转时看起来都
  成了一种颜色。洁白的棺材不时地播晃着那个漂亮的风车,打三四郎身边走过去了。
  三四郎想,这真是个美丽的葬仪。
  三四郎以旁观者的身分阅读别人的文章,看待别人的葬仪。如果有人提醒他:
  “你也以旁观者的身分看待美祢子吧。”他定会大吃一惊。三四郎的一双眼睛是无
  法站在旁观的立场看待美祢子的。首先,他简直没有意识到什么是旁观,什么不是
  旁观。仅从事实上看,对他人之死,他体会到一种美好的安宁之感;同时,对于活
  着的美祢子,他从甘美的享受中又尝到了一种苦闷。三四郎想摆脱苦闷勇往直前。
  他想,只要能够前进,苦闷就会消除。他做梦也没有打算为排遣苦闷而向旁边退却
  一步。三四郎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他远远地眺望着“寂灭之会”的文字,
  从三尺之外感受着夭折的哀怜。而且,他欣快地眺望着可悲的场面,并产生了一种
  美感。
  拐进曙町,看到一棵大松树。原口告诉三四郎,只管奔松树来就能找到。谁知
  走到松树下一看,是另外的人家。向对面望去,又有一棵松树,那棵松树的前面还
  有松树。松树很多。三四郎穿过一棵棵松树向左一转,花墙中出现了漂亮的大门。
  上面果然嵌着“原口”的名牌。这是一块纹理清晰的黑色木板,名字是用绿色的油
  漆写的,字很讲究,既象字又象花纹,从大门口到房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左
  右都是草坪。
  门前摆着美祢子的木屐,左右两根鼻儿的颜色不同,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一
  个年幼的女仆走来说,现在正有事儿,如果愿意就请进。三四郎随着她走进画室。
  这是一间宽敞的房子,南北狭长,地板上杂乱得很,象个画家的住处。屋门口铺着
  地毯,这地毯和宽阔的屋子比起来,实在不相称。这哪里象铺在地面上,就象一块
  颜色鲜艳、花纹美丽的编织物,随意丢在那里一般。对面远远地摆着一张大虎皮,
  看不出是为了就座而设置的,而且拖着一根长长的虎尾,用绒毯斜斜地对着,很不
  相称。还有一只用砂土烧结的大瓮,里面插着两支箭矢,鼠灰色的箭羽之间嵌着金
  箔,闪闪发光。近旁还有一副铠甲、三四郎想,这也许就是那种“彩锦铠甲”了。
  对面角落射过来耀眼的光亮,那是一件紫色滚边的窄袖和服,上面用金丝绣着花纹,
  两袖之间穿着一根帷幕用的细绳,象晾晒衣服似的。袖子圆而且短,三四郎发现这
  或许就是那种“元禄袖”①吧。此外还有许多画,光是墙上接着的就有大大小小好
  多种。尚未装框的画稿堆放在一起,一端卷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边角。
  ①和服袖型的一种,短而圆,多为少女所穿用。
  那幅正在描画的人物肖像,杂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颜色之中。被画着的人站
  在正对面,一把团扇遮蔽了自己。画画的人倏地转过圆浑浑的腰肢,手捧着调色板,
  望着三四郎。他嘴里衔着大烟斗。
  “你来啦。”他说着,从嘴里取出烟斗放在小圆桌上。那上面有火柴和烟灰缸,
  桌边摆着椅子。
  “请坐,——那儿。”他说罢,望着尚未完成的画稿。这幅画足有六尺长。
  “果然够大的。”三四郎只说了一句。原口先生似乎没有把三四郎的话放在心
  上。
  “嗯,很大。”原口自言自语地说。他又开始向人物的头发和背景上涂抹开了。
  三四朗这时才向美祢子望了望,她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在团扇下面微微闪着光亮。
  其后的三分钟,显得十分宁静。房里生着火炉,很暖和。今天,外面也不算太
  冷,风完全停息了,柏树悄无声息地立在冬天的阳光下。三四郎被领进画室时,如
  同走进雾霭里一样。他把胳膊支撑在圆桌上,使那无所顾忌的精神沉溺在胜似夜晚
  的宁静的境地中。在这样的境地里有美祢子在,美祢子的影象逐渐浮现出来了。肥
  胖的画家只顾挥动着画笔,这也只是眼睛感觉着动,耳朵里却是沉静的。肥胖的画
  家有时也在走动,但听不到脚步声。
  沉浸在宁静中的美祢子一动不动。她用团扇遮面、亭亭而立的姿影已经被摄入
  了画面。在三四郎看来,原口先生不是在画美祢子,而是在具有纵深感的画面上,
  专心致志地屏除景深,使美祢子重现在普通的画面上。但尽管如此,第二个美祢子
  于宁静之中逐渐接近第一个美祢子。三四郎感到,在这两个美祢子之间似乎包蕴着
  不触发钟表的响声、宁静而又漫长的时间。这种时间在悄悄地流逝着,连画家本人
  也未觉察,随着时间的流逝,第二个美祢子渐次追上来了。再过些时候,两者眼看
  就要溶为一体了。这当儿,时光的流逝又突然改换方向,随注入“永久”之中。原
  口先生的画笔从此不再前进,三四郎的目光本来一直跟随着,这时也有所觉察。三
  四郎瞥了美祢子一眼,美祢子依然木然不动。三四郎的头脑于静谧的气氛中不觉又
  转动起来,他如醉如痴。这时,原口突然笑了。
  “看样子又受不住了吧?”
  女子一言未发,她立即放松了姿势,象散了架似的倒在安乐椅上。这时,那口
  白牙又露出光亮。她摆动了一下衣袖,趁此机会看看三四郎。她的眼光象流星一般
  掠过三四郎的眉间。
  “怎么样?”
  原口先生来到圆桌旁,一边对三四郎说话,一边擦着火柴点上刚才那只烟斗,
  重新衔在嘴里。他用手指夹着硕大的烟锅,从胡须中间吐出两口浓烟来。不一会儿,
  又转过胖乎乎的身子向画稿走去,随手信笔涂抹起来。
  这幅画当然还没有完稿,不过各处一遍又一遍地涂满了颜料,在三四郎这个外
  行的眼里,已经相当气派了。不用说他是分不出好坏的,三四郎无法对技巧加以评
  论,但是技巧带来的感触是可以体味到的。正因为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这种感
  触似乎有失正鹄。三四郎已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对艺术的影响无动于衷的人,而是一
  个风流人物。
  三四郎一看,这幅画浑然一体,整个画面喷上了粉末,仿佛置于不很强烈的日
  光下面一般。有暗影的地方也不发黑,倒反而放射出淡紫的光亮。三四郎望着这幅
  画,不由地感到一阵快活。那种轻飘飘的心情犹如乘在猪牙船①上。不过,心中倒
  是沉静的,也不觉得危险.当然也没有什么痛苦、难堪和恐惧的地方。三四郎认为
  这画很能体现原口先生的风格。原口先生随便挥动着画笔,这样说道:
  ①江户时代制作的轻快游船,又名山谷舟。
  “小川君,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有一个老相识,他不喜欢自己的妻子,提
  出了离婚的要求。可是妻子不答应,她说:‘我是有缘才嫁到这户人家来的,即使
  你讨厌我,我也决不离开。’”
  说到这里,原口先生稍稍离开画面,端详着画笔下的效果,又转向美祢子说话
  了。
  “里见小姐,你没有穿单衣,所以衣服很难画好。我可是随意运笔,看来有些
  太大胆了。”
  “真对不起。”美祢子说。
  原口先生没有回答什么,又靠近了画面。
  “后来,妻子就是不愿意离婚,于是我的那位朋友对妻子说:‘你不想走就不
  走吧,一直呆在家里好了,我走了。’——里见小姐,请再站起来一下,团扇可以
  不管它,只要站一站就行。好,谢谢。——妻子说:‘我留在家中而你出走,往后
  还是难办呀。’朋友回答;‘没关系,你可以随便找个文夫嘛!’”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三四郎问。
  原口也许认为这是无须多言的,于是继续向下说。
  “倒也没有怎么样,所以嘛,结婚要慎重考虑,离合聚散,完全没有自由。请
  看广田先生,请看野野宫君,请看里见恭助君,再请看看我,都没有结婚。女人的
  地位提高以后,这群独身的人越来越多了。因此,提高女子的社会地位,应以不出
  现独身的男子为限度,这是社会的一条原则。”
  “不过,我哥哥最近就要结婚的呀。”
  “哎呀,是吗?那么你怎么办呢?”
  “不知道。”
  三四郎望着美祢子,美祢子也望着三四郎笑了。只有原口先生面对着画,嘴里
  叨咕着:“不知道,不知道,那么……”他又挥动了画笔。
  三四郎利用这个机会,离开圆桌,走近美祢子的身旁。美祢子把没有油脂气息
  的脑袋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那姿势就象一个疲倦的人尽量放松浑身的筋骨一样。她
  的颈项从内衣领子里裸露出来。椅子上搭着脱下的外褂,从她那向前隆起的发髻上
  可以看到那件衣服漂亮的里子。
  三四郎怀里装着三十元钱,这三十元钱代表着他俩之间一种难以晓喻的关系。
  ——三四郎坚信这一点。他想还而终于没有还,正是出于这种原因。一旦还清,两
  人会因为结束这层关系而疏远呢,还是进一步亲近起来呢?——在普通人眼里,三
  四郎的头脑多少带有迷信的成分。
  “里见小姐。”三四郎说。
  “什么?”美祢子仰起脸,打量着三四郎,神情和刚才一样沉静,只有眼倏忽
  闪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一直安详地凝视着三四郎的面孔。三四郎想,她一定有些累
  了。
  “正好找到了机会,就在这里把钱还你吧!”三四郎边说边解开钮扣,把手伸
  到怀中。
  “什么?”女子又重复了一遍,依然是一副不带刺激的语调。
  三四郎把手伸到怀里,心想怎么办才好呢?过了一会儿,他才痛下决心。
  “这钱还你吧。”
  “你现在给我,叫我怎么办?”
  女子依旧仰头望着他,既不伸手,也不动弹,神情仍然那般安详。三四郎很难
  理解她是什么意思。
  “再坚持一会儿,行吗?”这时,身后有人说话了,一看,原口先生正面对他
  们站着,指间夹着画笔,捻着剃成三角形的胡须,不住地笑。美祢子双手搭在椅子
  上,坐了下来,挺直了头和腰。
  “要花很长时间吗?”三四郎小声问。
  “还得一个小时光景。”美祢子也小声回答。
  三四郎又回到圆桌旁边。女子已经摆开了姿态,任人描画。原口先生又点上烟
  斗,挥动了画笔。
  “小川君,你看里见小姐的眼睛。”原口转过身来说道。
  三四郎听从了。美祢子突然从额上放下团扇来,打乱了自已娴静的姿态。她转
  过头,透过玻璃窗眺望着庭院。
  “不行,不能转过脸去,我刚刚画了一点儿。”
  “干吗说那么多废话?”女子重新转过头来。
  “我不是嘲笑你,我有话给小川君讲呀。”
  “讲什么?”
  “我这就说,哎,请你摆正姿势。对,胳膊再朝前伸一伸。我说小川君,我所
  画的眼睛是否能传达出她的神情来呢?”
  “我可不懂呀。不过,每时每日地这般画下去,难道实际人物的眼神是一成不
  变的吗?”
  “还是要变的,不光本人要变,画家的心情每天也在变化。说真的,肖像画要
  画上好多幅才成,这样受不了。有时候只画一幅也能维妙维肖,真不可思议。你要
  问为什么,请看……”
  原口先生一直没有停笔,还要不时地朝美祢子那边张望。三四郎眼看到原口先
  生的各种器官能够同时运动,实在有些敬畏。
  “这样每天画下去,数量越积越多,过了一段时间,所画的画就会出现一定的
  情趣。即使从外面带着另一种情趣归来,只要一进入画室,面对着画稿,就会马上
  被一种固有的情趣所左右。就是说,画面上的情趣转换到人的身上了。里见小姐也
  是一样。假如听其自然,各种各样的刺激会使她产生各种各样的表情,然而这些并
  不能给画面带来重大影响。因为这样的姿势,这种杂乱无章的鼓、铠甲、虎皮等周
  围环境里的东西,自然地会使人产生一种特定的表情。这种习惯逐渐强化,将会压
  倒其它的表情。所以,一般地说,能把这副眼神如实描绘出来就行了。再说,论及
  表情……”
  原口先生突然闷声不响了,看来画笔遇到了困难的地方。他退后两三步,把美
  祢子和画稿对照着看了看。
  “里见小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他问。
  “没有。”
  这回答不象是从美祢子口中说出来的。美祢子是那般安详,她仍然保持着原来
  的姿势。
  “再说,论及表情,”原口接下去说,“画家并不描绘心灵,而是描画心灵的
  外在表现。只要毫无遗漏地洞察这种表现,内心的活动也就一目了然了。你说,道
  理不是如此吗?至于那些没有外在表现的心灵,则不属于画家的职责范围,也就只
  好割爱了。因此,我们只描绘肉体。不论描绘什么样的肉体,如果不寄予灵魂,那
  只能是行尸走肉,作为画是通不过的。你看,这位里见小姐的眼睛,也是一样。我
  作这幅画,并不打算描画里见小姐的心灵,我只想画出这双眼睛来,因为它使我感
  到满足。这双眼睛的模样,双眼皮的影像,眸子的深沉程度……我要把我所看到的
  一切毫无保留地画出来。于是一种表情便不期而然地产生了。要是没有产生这样的
  表情,那就说明不是我的颜色没调好,就是外形出现了偏差,二者必居其一。如今,
  这颜色,这外形的本身形成了一种表情,所以只好由它去了。”
  原口先生又退后两步,把美祢子和画稿两相比较了一下。
  “看样子,你今天有些不自在,想必累了。要是太疲乏,就到此为止。你累了
  吧?”
  “不累。”
  原口先生又走向画稿。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择里见小姐的眼睛呢?好,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听。比如
  西洋画面上女子的脸孔,不论谁画的美人,都是一双很大的眼睛,一双有点叫人感
  到奇怪的大眼睛。然而在日本,从观音菩萨到世间丑女,以及“能乐”的假面具,
  最典型的是浮世绘上的美人,都是细小的眼睛,与大象相似。为什么东西方的审美
  标准如此迥然不同呢?真是有点不可理解。其实,并不奇怪。西洋人全都长着一双
  大眼睛,因此就以大眼睛作为衡量美的标准;日本人都属鲸鱼系统。——一个叫作
  庇埃尔洛蒂①的人,曾嘲笑过日本人。他说:‘日本人的眼睛怎么睁得开呢?’
  ——你瞧,在这样的国度里,对大眼睛的审美观是无论怎样都发展不起来的。因此,
  在具有选择自由的细小眼睛范围内,理想产生了,出现了歌[麻吕],出现了佑信,
  并且受到珍视。然而,这种颇为典型的日本式细小限睛,如果照样搬到西洋画里,
  那就如同瞎子一般,绝对不行。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像那双眼睛是绝无仅有的,即使
  有,也不可能是日本人。因此,我就决定请里见小姐帮忙了。里见小姐,一会儿就
  好了。”
  没有回声,美祢子凝神不动。
  三四郎对这位画家的谈吐甚感兴趣,他想,要是专门来听他这番议论也许更能
  增添几分兴趣。眼下三四郎的注意力既不在原口先生的言谈上,也不在原口先生的
  画稿上,不用说,全集中在对面的美祢子身上了。三四郎耳听画家的谈话,眼睛没
  有离开美祢子。映入他眼里的美祢子的姿影,象是从运动着的过程中捕捉到最美的
  一刹那,再使其固定下来一样,不变之中存在永恒的慰藉。原口先生突然歪着脑袋,
  询问女子是否感觉良好。这时,三四郎有些害怕起来。因为他听到画家警告说:
  “将活动着的美加以定型化手段已经没有了。”
  三四郎认为画家的话很有道理。他看到美祢子是有些反常,脸上的气色不好,
  眼角间流露出难以忍受的倦意。于是,三四郎失去了从这个活人画①中获得的慰藉。
  同时他又意识到,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呢?刹那间,一种强烈的个性
  刺激袭上三四郎的心头。那种一般的对活动的美产生的茫然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了。——自己对于这个女子竟然具有如此重大的影响。——三四郎凭着这种自觉的
  意识想象着自已的一切。但是,这种影响对自已究竟有利无利。他还不敢断定。
  ①法语tableauvivant的译语。演员扮装成历史上的名人,立于简单的背
  景之前一动不动。一般作为集会的余兴表演。
  这时,原口先生终于放下了画笔。
  “就到这里吧,今天看来反正是不行啦。”他说。
  美祢子站着,把手里的团扇扔到地上。她从椅背上拿起外褂,一面穿一面向这
  边走来。
  “今天够累的呀。”
  “我吗?”她将外褂弄齐整,扣上钮扣。
  “哦,我也实在累了,等明天精神好的时候再画吧。来,喝点茶,再呆一会
  儿。”
  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然而美祢子说有别的事要回去。三四郎也被挽留了一阵
  子,他特地谢绝了,便同美祢子一起走出大门。在日本社会里,要想随意创造这样
  的良机,对三四郎来说是困难的。三四郎试图将这种机会尽量延长下去并加以利用。
  他邀请这位女子到行人稀少、环境优雅的曙町去逛逛,然而对方却意外地拒绝了。
  于是,他俩穿过花墙,一直来到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
  “原口先生也那么说了——你真的不舒服吗?”他问。
  “我吗?”美祢子重复了一句,同回答原口先生一样。三四郎自从结识美祢子
  以后,她从未说过一句长话,一般的应答只不过一两句就算完了,而且非常简短。
  但在三四郎看来,却有一种深沉的反响,特殊的音色,这是从别人那里所感受不到
  的。三四郎对这一点非常敬佩,又觉得不可思议。
  “我吗?”当她说这话时,把半个脸庞转向三四郎,并且用那双眼皮下的眼睛
  望着这个男子。眼圈儿看来有些发暗,有一种平常所没有的生涩感,双颊略显苍白。
  “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是吗?”
  两个人闷声不响地走了五、六步,三四郎千方百计地想把遮挡在他们之间的薄
  幕撕开来。然而他又丝毫不知说些什么话才能冲开这层障碍。他不愿意使用小说里
  那套甜言蜜语,无论从自己的兴趣,还是从一般青年男女交际的习惯,他都不愿意
  那样做。三四郎期待一种事实上不可能的事,不光是期望,而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行动的方法。
  不久,美祢子开口了。
  “你今天找原口先生有什么事吧?”
  “不,没有什么事。”
  “那么说是特地来玩的?”
  “不,也不是来玩的。。
  “那是于什么来了?”
  三四郎抓住这个时机。
  “我是来看你的。”
  三四郎打算趁此机会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然而,女子毫无激动的反应,而且
  依旧用那足以使男子陶醉的语气说话。
  “在那里是不好收下那笔钱的。”她说。
  三四郎神情颓唐。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十来米远。
  “其实我并不是特来还你钱的。”三四郎突然开口了。
  美祢子暂时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才沉静地说:
  “钱我也不要了,你拿着吧。”
  三四郎再也耐不住了,急忙说:“我来只是想见见你呀。”说罢,从旁窥伺着
  女子的面孔。
  女子没有望三四郎一眼。此时,三四郎的耳畔响起了她那轻微的叹息声。
  “那钱……”
  “钱嘛……”
  两人的话都不明不白地中断了。就这样,又走了四、五十米光景,这回女子先
  发话了。
  “你看了原口先生的画,有些什么想法?”
  回答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三四郎却一声不吭地走了一程。
  “画得那样迅速,你不感到惊奇吗?”她问。
  “是的。”三四郎应道。
  实际上,三四郎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他记得,原口到广田先生那里,表示他想
  绘一幅美祢子的肖像画,到现在只有一个来月。后来,原口才在展览会上直接向美
  祢子提出这件事。三四郎对绘画一无所知,那样的巨幅画需要多少时间,他简直无
  法想象。如今,经美祢子一提醒,看来确实画得太快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正式着手画是最近的事。不过,他从前就零星地给我画过一些。”
  “你说从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看看那副打扮就知道了。”三四郎猛然想起第一次在池边见到美祢子的那个
  炎夏来。
  “记得吧,当时你不是站在椎树下的吗?”
  “你拿着团扇站立在高处。”
  “同那画面一样的吧?”
  “嗯,一样的。”
  两人互相望着,再向前走不远就是白山的斜坡。对面跑过来一辆人力车,车上
  坐着头戴一顶黑帽、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男子。远远望去,那人红光满面,气色很
  好。打从那辆人力车进入三四郎的视野之后,车子上的年轻绅士就一直盯着美祢子。
  车子走到他们前头五、六米远,突然停下了。车里的人很麻利地撩开围裙,从脚踏
  上跳下来。这是一个脸孔白净的瘦高个子。他一表人才,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很富
  有男子的魅力。
  “一直在等你,看看时间太晚,就来迎你啦。”那人站在美祢子面前,眼睛向
  下看着,笑了笑。
  “是啊,谢谢。”美祢子也笑了,回头望着那人的脸,接着又急忙把眼睛转向
  三四郎。
  “这是谁?”
  “大学里的小川君。”美祢子回答。
  那男子轻轻地摘下帽子,从对面向三四郎致意。
  “快走吧,你哥哥也在等你哩。”
  三四郎正好站在拐向追分的横街口上,钱终于没还就同她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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