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小人(上) 第十四章

  三人在白炽予的安排下乘船前往扬州。
  温家大宅位于扬州城西,并未与温家经营的铺子相连。三人先至铺子询问过之后,才来到了温家大宅拜访。
  于光磊虽是私访,但仍是依礼投了帖子,署名「于光磊」。三人在门外等候不久,一名约与白炽予差不多年纪的俊秀青年已然出门相迎,领三人入府相谈。
  那青年原来是温律行的胞弟温克己。他原是掌管四川分号的,因温律行必须亲自留在四川处理一些公务才回来扬州。温克己毕竟也是个大商号的管理者,于官场中人识得不少,故知于光磊的身分。据他所言,温律行刻下仍在归途上。
  虽然没见着温律行,但于光磊仍是仔细的询问了温克己一番,包括一些证词上本来就有的。
  冯家与温家是世交,彼此之间往来相当频繁。温律行之父温玉松与冯万里交情甚笃。但温玉松虽然出身商家,于经商却不甚高明,导致十多年前温家堡势力渐衰。温玉松无力回天,积劳成疾,终于在八年前与世长辞。当时温律行才十七岁,却必须担负起家族的重任。他虽有经商之才,但旁人多因他年幼而看轻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无计可施之下,温律行乃向世伯冯万里求助。
  冯万里时为大学士,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在知道世侄的困境后,他义不容辞的开始替温律行打理关系,成为最有力的后台。而温律行也在他的帮助下得以发挥经商之才,在短时间内逐渐挽回温家堡的颓势。
  然而,就在温家堡得以获得发展之际,冯万里却于六年前遭人暗杀身亡。
  冯万里的身亡震惊朝野,也同样让温家遭受了打击。只是此时温律行的才能已获得不少人的认同,而冯万里之女又成了今上宠妃,于冯家的势力并未有太大的改变。是以温家堡仍旧蒸蒸日上,今日已成为天下属一属二的号子。
  温克己的说辞与于光磊所知的没有太大的差异,所以也可说是毫无所得。而那晚三人就在温宅住下了。于光磊与白炽予同寝,而许承则独自睡在稍远的另一间客房。
  夜阑人静。些许月光透过窗户映入房中。
  「你还不睡?」
  足足躺了好一阵,耳听身旁于光磊仍无睡着的迹象,有些担心的白炽予终于耐不住的出言询问,并侧过身转为与他相对。
  柔和的月光落上温雅俊秀的面容之上。此刻于光磊确实仍未睡着,并因他所言而睁开了双眸,神情是一如往常的平和:「我只是在想温克己所言……你呢?为何也不睡?」
  「……你怀疑温律行吗?」
  白炽予不答反问,但相望的目光却已流泄出答案。
  他担心于光磊会因思考案子而忘了休息,而一切正如他所担心的。
  见白炽予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于光磊也不隐瞒的点了点头。「冯万里之死正好碰上温家堡由衰转盛,势力开始超越以往的时间。这事太巧,总让人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不怀疑是温家堡的对手所为?」
  「之前的两位大臣都是由这个方向着手,却毫无所获……其实早在冯万里被杀之前,就已有皇上欲选德妃入宫的消息。冯万里之死于冯家的势力虽有影响,却不大。而且对方若是想藉此打击温家堡,那他也选错了时机,早应该在温律行想请冯万里帮忙之时就该下手。况且若是真要打击温家堡,他直接除了温律行岂不是更好?」
  「所以你怀疑温律行?」
  「不错。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冯万里是个过于精明,善于算计的人。温家堡既然受了他的帮助才能振兴,日后只怕难免受到他的掌控。温律行也是个厉害的商人,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听你的口气,你认识冯万里?」注意到了于光磊对那冯万里的形容,白炽予因而发出了疑问。「之前光听温克己的叙述,还以为他是个热于助人之人。」
  「确实是认识。」于光磊因他的问题而一声轻叹。「人死为大,这般对人品头论足实在不好……当年我一中举便在京中任职,初始官虽不大,却因老师的关系而颇受朝野重视。而当时的德妃不过十四,冯万里却已向老师提过想要将女儿许配给我。之间我曾与他见过几次。冯万里外表虽然谦冲,但却相当有野心。我虽不清楚他与温玉松的情谊如何,却不认为他会毫无条件的帮助温律行。」
  将己身的看法道出,正想反问白炽予的想法,目光凝向他的,对上的却是他带着不满的眸子。
  「怎了?」于光磊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生起气来,「你为何……」
  「你曾论及婚嫁之事,许承知道吗?」
  打断了于光磊的问句出声问道,白炽予语音悦耳仍旧,却已如同眸间染上了几许不满。但于光磊一时还没搞清楚他为何这么问,所以没有多想就做了回答:「自然知道。」
  「而我却不知?」
  把话说到了重点,白炽予索性一把撑起身子,由上往下俯视着于光磊。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于光磊曾论及婚嫁之事。一想到此,心情更坏,语音冷沉,道:「你,该不会早已有了妻儿家室吧?」
  「当然不会!」
  这时才了解白炽予在生气什么,于光磊闻言莞尔,抬手轻抚上那张俊美的容颜,道:「那些婚事不过是可笑的政治策略罢了。我想写、想问的东西太多,又怎有闲于信中提到那些琐事?而且所有的婚事我都拒绝了,因为我不想在京城定下。」
  「这是什么意思?你既不愿回到山庄,又不想在京城定下……光磊,我弄不懂你。」
  八年的隔阂于此时涌现,白炽予一把挥开了于光磊的手,凝视的目光倏地带上一抹深沉。「你还是把我当成是个孩子,是不是?」
  「炽……」
  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于光磊心下一惊,响应的语调却仍是维持着温和:「我不是不愿回山庄,只是我还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至于你……说真的,八年来在我脑海中的你一直都是那个少年。如果我的动作让你不舒服,我不会再那么碰你。」
  语气虽是平和依旧,却已不自觉的渗入些许的……沮丧。
  白炽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火,心底些许歉疚涌升,不禁一声长叹。
  俊美的面容之上漾起苦笑,俯身将头靠上于光磊肩际。
  「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你怎么待我。我只希望你能回到山庄,像以前那样和我一起住着、一起生活……只是,一切似乎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你的仕途我无权阻挠,更无权夺去你现在的身分地位要求你再次成为一个不得志的秀才。」
  缓和了的语气,难得的透露出了心里的矛盾。心下既希望于光磊能将他视为一个成人,却又希望彼此能如过往那般亲昵。
  就像此刻。他,十分眷恋于这种与于光磊极为靠近的感觉。
  宽掌抚上于光磊肩头,而依恋的将头靠于他的肩际,埋于他的颈际。
  发丝垂落,触上了因他所言而心头一紧的于光磊面上。
  「这个,莫非便是你执意跟来的主因?」微侧过头望向那正靠在自己身上的青年,于光磊撩起那垂落面上的发丝……「当年我确实有想要一试自己才能的意思。但今日之所以坚持在这个刑部的职位上,不是因为许兄,更不是因为身分地位名利。因为任职于刑部,处身于京城,这个流影谷的势力范围……我,才能尽己所能的保护山庄、保护你不受阴谋所害。」
  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将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说出。
  语音是一如平时的温和,凝视的目光,亦同。他一直将自己视为山庄的一分子,一直想为山庄尽一份心,一直想好好保护白炽予。而今如此职位,正是他能能达到目标的有力方式。
  这样的话语让白炽予浑身一震。俊美的面容抬起,而在望见那一如过往的温柔眼神之时,明白了他长久以来的用心。
  又是一阵叹息……「这世上最能让我哑口无言的,或许就只有你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依然是我最重视的人。若你不愿,即使要我一辈子不娶,我都可以答应你。」
  「光磊……」因他所言而蹙起了眉头,「如此承诺可不能胡乱做下。你可是独子啊!更何况……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负担。」
  虽然,心底确实仍旧如同孩子般任性,渴望他能全心关注自己……
  白炽予松开了手,径自躺回床上。目光,却仍旧停留在于光磊温雅俊秀的面容之上。
  而于光磊则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比起江湖,我爹娘更不了解官场,所以早在我中举任官之后,他们便将一切交给我自行决定了……而你,从来就不会是负担……」顿了顿,「唉!咱们偏题了。对于我的推测你有何意见?」
  「很有道理,但我却不认为事情有这般单纯。何况温律行虽然花名在外,但在商场上的信誉倒也算好。就连昔日温克己与他不睦,甚至曾打算独立,他都仍是放心的让温克己掌管四川分号……而且照先前温克己的态度看来,他兄弟之间的嫌隙已然化解。会这么做的人,应该不会如此心狠手辣──更别提飒哥还让堑予去当他的保镳。」
  擎云山庄情报网密集,于大小事的掌控最是详细。先前白炽予曾对温律行做过一番调查,故不觉得他会是谋害冯万里之人。「你们当官的习惯怎么查案?先定了目标,才去找证据?」
  「这……由于冯万里身分特殊,故一直以来咱们都是由推想犯案因由再去循线查案。因为冯万里乃是五脏六腑俱碎,经脉尽断而亡,应该是给内功高强者震断,但其内力却又无特殊之处……无法查出下手之人,自然只能用这种方式推想。」
  将冯万里的死因道出,连下手之人都找不着的情况令案子的艰难程度更添一层。
  却见白炽予闻言,双目陡然一亮:「五脏六腑俱碎,经脉尽断?能有这等功夫之人,应已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才对。但正派高手是决计不会去干这等事的。若是走邪门路子的,其功力又定有不寻常之处……难道不会是毒发所致?」
  「仵作勘验过,他身上没有中毒的迹象。」
  「但若是像于伯伯那等用毒能手,要让人中了毒却全无迹象,并不困难。虽说若是能让人五脏六腑俱碎而又经脉尽断,应当是极强的毒药,但要无色无味甚至让人查不出来,虽不容易,却非是没有可能。」
  白炽予行走江湖多年,几番出生入死之后,于此早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经验之谈了。极有条理的具言所以,刻下的神情早已不是早先同于光磊闹脾气时的模样。
  俊美的面容之上是一种极为从容潇洒,却又带着些肃然的表情。
  于光磊瞧着这样的他,胸口瞬间已是一阵百感交集。
  白炽予的成长,在露出如此表情时显得格外明显──潇洒却又不失稳重,即使带着过于迷人的笑容也不显得轻浮。
  不由得,一声轻叹逸出……「你真的长大了。」
  「光磊,你为何老爱提这句?」
  因于光磊不知第几次发出的感叹而深觉无奈,白炽予挨近神情显得十分复杂的于光磊,悦耳的语音低问:「怎么?这回因何有此感慨?」
  「……虽说你撒娇的模样还是无异于前,但一谈起正事,你的神情就变得十分沉稳。每每看到你如此神情,我便猛然惊觉你确实已经是个成人了──即使赌气,也都能够分辨场合,以着冷静沉稳的态度来处事。」
  回想起之前议事时的景况,于光磊的语气越渐感叹,而引来了白炽予不满的一瞥。
  「这八年我可不是胡混过去的,莫要把我当成八年前那个不经世事的小毛头。这些年来我处身江湖,世道险恶、人心冷暖我可都一一体会过了。背叛那檔子事也不是没碰过……你没注意到吧?我右胸上的伤痕。」
  说着说着,顺口便提到了多年前一次失手留下的伤痕。于光磊闻言大讶,抬手便拉开了白炽予中衣,而望见了他右胸上一道细浅的疤痕。
  由于疤痕并不明显,是以于光磊先前并未注意到。此时仔细一瞧着实吃了一惊。正待出言,却又因想起什么而坐起了身。
  此时神情已是一片肃然,瞧向白炽予的眼眸带着少见的怒火。
  「让我看看背后。」
  「……你注意到了?」
  见自己一不小心惹了于光磊生气,白炽予只得依言解下中衣,反过身来让于光磊检视他的背部。
  与右胸的伤口相对处,有一道稍微细了些的伤痕。
  仔细一看才发觉:其实白炽予的身上还有几处伤痕,只是都不明显。
  他差点忘了……江湖不比官场,争斗的用具不是笔墨文采,而是不长眼的刀剑。
  他,居然会这么天真的以为──
  「炽,这个伤是透胸而过的,对吧?」
  「嗯……那时差点送命。以前还不知人心险恶,一不小心就着了道儿。不过近三年来,能伤我的人已经不多了。」
  瞧着于光磊的神情越来越不对,白炽予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提起此事,只得再补上一句想令他放心。
  而于光磊只是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替他穿好了衣裳。
  「……光磊?」
  「以后……小心。」
  纵然心下有千言万语待说,但最终仍只是四字。
  于光磊的神情严肃,却大多是因为自责。
  这八年间他们所置身的地方完全不同。心下虽然一直期盼着能看到他成熟而迷人的风采,却完全忽略了要让一个人从少不更事变成沉稳精练需要多少的磨练,更何况是那纷扰的江湖。直至此刻,他才惊觉自己仍是一个天真的读书人,用着对待孩子的态度来对待白炽予。
  一阵叹息,躺下身子:「睡吧。过几天我就回京城,你也别跟了,马上回去山庄吧。听飒说之前你才离庄数月,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不,我要和你一起回京城。」
  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于光磊的提议,白炽予的语气坚决,而以锐利的目光直直与他的相对。「我的直觉向来极准。而且这事若真牵扯到江湖恩怨,难保你不会有危险。不论你拒绝也好,同意也好,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强硬的语调,肃然的神情完全不容人拒绝反驳。
  于光磊本想再说什么,最后终是在那坚决的眸子之下选择了妥协……「没想到你比以前更霸道了。」
  「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以当小人为志。若行为太君子,我反而会困扰。」
  见目的达成,白炽予面上肃然消去,神情转为柔和,而划出一抹潇洒迷人的笑意:「好了,休息吧。别妄想不告而别,你逃不出去的。」
  如此言语令于光磊莞尔,先前的自责已然逐渐淡去。看着那张正等着自己阖眼的俊美面容,他唇角扬笑,轻道:
  「晚安。」
  双眸阖上的同时,另一双睁着的眼睛,也终于是放心的阖了上。
  * * *
  翌日,三人又同温克己询问了一些有关于冯万里之事,并借了昔日温家父子与冯万里所通之书信后,便即道别了温克己,准备北上京城。
  扬州本为江南水陆路交会之处,商业繁盛,向有扬一益二之说,是江南最大的城市。因为时间有限,一番讨论之后三人舍水路而选陆路,只望能尽快察明真相。
  早先来扬州乃是乘船而来,故刻下三人欠了马匹。白炽予长年四处奔走,常以马匹代步,故于辨别马匹好坏自有其一套方法,便接下了任务前往马贩处挑选、购买马匹。
  仔细观察一阵之后,白炽予挑了三批骏马,正打算同马贩议价付款,却因忆及什么而回过头望向于光磊:「光磊,你可善于骑术?」
  八年前的于光磊会骑马,却不算高明,是以白炽予有此一问。
  闻言,于光磊先是一怔,随即苦笑摇头:「只怕比八年前更差。」
  这八年来他埋首公务,根本很少有骑马出游的机会。
  回答的语音方了,白炽予已然改变主意只留两匹马。同马贩讲价一阵后,才付了钱,并将马牵至在一旁等候的于光磊及许承面前。目光凝向了于光磊,道:「你不精骑术,若独自一骑,只怕难以赶路而且易生危险。这路上便与我同骑,也方便我关照你的安危。」
  「我明白。」
  明白白炽予所担心的,对此安排并无异议的于光磊便笑着答应了。
  此时已是薄暮,要启程只怕也得待到明日。于光磊不想再打扰温府,正打算征询许承意见看是否乘夜赶路还是留宿客栈,却见一旁的他正默默的牵着马,不发一语。
  于光磊这才想起连日来他话比平时少了许多,想来定是因为插不进二人中间的缘故。加以白炽予似乎又因这八年间自己与许承游处相交甚好,心生妒意,对许承总是隐约带着些不善。思及至此,不由得心生愧疚。
  「许兄,昨日初到时还未及提起……不知你可还记得,此处便是当年咱们上船、相遇的地方。没想到八年过去,你仍旧是如以前一样怕生哩!」
  打趣的口吻,却是刻意要缓解三人间区隔明显的气氛。许承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因而露出尴尬一笑:「兄弟莫要笑我。实则是你二人感情融洽,又多年未见,让姓许的不好插话呀!」
  尤其,他总觉得白炽予对他似乎有些若有似无的敌意……
  于光磊知他也已感受到白炽予对他的敌意。这敌意不消除,只怕那二人是难以相处融洽的,当下只得苦笑着对上了那张俊美的面容。
  明白于光磊是希望他别这样,瞧着那带着苦恼的神情,向来最无法违抗他的白炽予终是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勉强敛下心下存有的不快,主动释出善意:「许兄可善于饮酒?」
  「于三庄主面前,何人敢称善饮?只是浅酌一番却是无妨。如不嫌弃,便趁着启程前的空档对饮一番如何?」见白炽予主动出言相谈化解尴尬气氛,早就想与之相交的许承心情大好,面带笑意立即响应并作了邀约,「就不知大人能否让下属偷闲交际一番?」
  向名义上的上司于光磊做了个请示,却祇是象征性的而已。于光磊又怎么不知?当下有模有样的作了官腔允诺:「无妨。」
  如此模样惹得一旁的两人一阵好笑。笑声同时脱出,四目亦因而相接。毕竟同是江湖儿女,这毫无心机芥蒂的一笑,竟然当下就化去了不少隔阂。
  三人决议既有,便同入了间酒楼。
  两坛醇酒,一壶香茗。许承其实颇爱饮酒,只是在京中只有与于光磊交好,其余则都是泛泛之交,难有倾然就醉,痛快畅饮的机会。此时既然有一个同样嗜饮之人,自然是兴致大好了。当下主动替彼此斟了杯酒:「之前一直没能说清楚。在下久仰三庄主大名,现下终能得见,实在令人不胜欣喜。能与三庄主共识更是万分荣幸。许某不才,只望公务了结后,能有机会能见识见识那名闻天下的九离。刻下,便让许某先敬庄主一杯吧!」
  「那等闲话休提。饮酒,便是要豪气万千,哪还顾什么礼制仪礼,应酬交际?咱们酒碗一拿,干个杯也就够了!」
  说着,白炽予已然身体力行的拿起酒碗往许承的碗一碰,而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痛快!」
  动作虽是豪气,却又无低俗之感。俊美面容之上闪着异样光彩,双眸熠熠生辉。举手投足间俱是潇洒不羁的况味,令人瞧得入迷。
  「好!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汉子!喝酒就该像三庄主这般,才真叫豪气干云!来!咱们喝!」
  许承受他影响,当下也自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并与白炽予相视而笑。二人俱是坦荡之人,又同好杯中物,这一番对饮,竟然又拉近了两人不少距离。白炽予原先对许承的些许嫉妒亦因而忘得一乾二净。两人一面喝着,一面谈起江湖中事。对饮相谈之中,才发觉彼此竟是投契如斯。
  一旁静坐浅啜香茗的于光磊见二人藩篱尽去,性子还颇合得来,心下便是一阵喜悦。一个是他的知己好友,一个则是他生命中最重视的人……这二人若也能诚心相交,结为挚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心下高兴归高兴,却仍是受到了一旁两人的酒气影响,因而有些微晕了……察觉于光磊情况不对,正自饮酒的白炽予忙移了位子坐到他身边。
  如他所料。没多久,于光磊便给醺昏了,靠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白炽予略为动了动身子,扶着于光磊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不容旁人插入的气氛隐约扩散开来。白炽予虽仍自饮酒,却已不似先前那样全无顾忌。目光不时落上于光磊沉睡的面容,而在饮完杯中残酒后,便自运功散去酒气。
  一旁许承见他如此了解、在乎于光磊,回想起先前拜访擎云山庄时的情景,心下累积已久的疑惑升起,终于是忍不住问了:「白兄与光磊感情为何特别深挚?先前光磊亦是居于白兄的居室……令兄虽与光磊是至交,却似乎也未如两位这般亲。」
  由于他与白炽予已算是有了交情,称呼便也由「三庄主」改为「白兄」。
  闻言,白炽予唇角因而勾起了一抹有些怀念的笑容。
  一番对饮相谈之后他已将许承当作了自己人,故没加以隐瞒,道:「实不相瞒,我打小好武,于读书习字最是抗拒不喜。而之后之所以会愿意开始读书习字,都是光磊的功劳……他自我四岁起便住进小人居,成为我的启蒙之师。在娘亲过世之后,更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我,几乎可说是给光磊照顾大的,连机关之学,也是因为光磊才开始接触。直到八年前我第一次出任务时,光磊才不告而别,远赴京城应试任官。」
  简单的将两人之间的牵绊说与许承,神情之间的怀念更甚。
  「我的居室本名『侠客居』。后来之所以改为『小人居』,也是因为光磊的关系。我想许兄应有所闻吧?有关于我花名在外之事。」
  「这……确实是有。」听白炽予主动提起此事,许承不禁有些尴尬。「只是这些乃是个人私事,故我未曾将此事告诉光磊。」
  「那我可真得多谢你一番了?若给光磊知道,只怕他要恼我……唉!最开始也只是因为对光磊赌气才……结果诸般因素却造成了今日如此景况,而我一心想当小人,却始终得不到一声认可。」
  白炽予以着感叹的语气道出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因而令许承诧异的瞪大了双眼。
  早有听闻擎云山庄三庄主居室名为「小人居」,许承以前一直以为这乃是他谦虚的表现;而他的花名在外,也以为是多情公子风流成性……直至今日,他才知道白炽予原来竟是立志当小人的。
  这等事情若是说出去,只怕没有多少人会相信。
  「白兄要想有小人之名只怕极难。如此侠义心肠,又俊逸非凡。除非是真正的真小人,不然有眼之人,都不会这么说白兄的。」
  许承直言了自己的想法,因而惹来白炽予一阵苦笑。
  这点他又何尝不知?只是,这「小人」之志其实是他对于光磊强烈执着的另一种表现,故至今仍是「努力不懈」,纵然只是徒劳。
  低头,不知第几度的望向那张受酒气影响,昏睡着而微微泛红的俊秀面容。
  这世上最能令他甘心妥协之人,就是于光磊了。既然今日于光磊会因为他的缘故而不娶,他自然也能因于光磊而不娶。毕竟,于光磊在他心中的地位,一向是独一无二的。
  由于之前的酒酒性浓烈,连带也使得于光磊睡得极沉。此时又见天色已是一片幽暗,白炽予当下起身,扶起于光磊……「时间也不早了,咱们找间客栈歇息吧?」
  「好。」
  许承也知时间已晚,便即做了答应。清了酒钱,找了间客栈住了。白炽予仍旧与于光磊同房,好方便就近保护照顾他。
  也或许该说是他放不下心把于光磊交给别人。即使是许承。
  替于光磊褪下外衣,扶着他到榻上睡了。灯火乍熄,以他的视力却仍是能清楚的看到身旁的俊秀轮廓。凝视的目光深沉却又柔和,彷佛是要补足那八年的差距一般,将容颜深深刻划入心。
  八年前与八年后的容貌相差不多,只是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而自己……心底对于光磊的执着,则是在八年之间增长了。
  白炽予从来没有去思考那份强烈的执着究竟该如何称呼,也无须如此。
  与于光磊之间的感情,又怎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于光磊曾是他的师,也曾是代替父母亲自照顾他长大的人。他们更是至交,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只要确认那份心情是在乎的,又何须顾虑其名为何?
  虽然……
  凝视着那张毫无防备的俊秀面容,白炽予神情一暗,抬手便打算搂上于光磊腰际。却听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直至房门前。白炽予侧耳细听。
  那是个不会武女子足音,但白炽予却摸不透来人为何,心下一凛,主动贴近于光磊以身护住他。
  只听门外女子似乎是犹豫了一阵,而后,抬手,推门而入。
  一股浅浅香气在女子入屋的同时扩散开来。那香气极为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闻过。白炽予故作熟睡,目光悄悄望向来人,只见她身着一件紫色斗篷,而在关上房门,走近床边时褪下。
  这一瞧,令白炽予登时大惊,忙坐起了身:「萍儿,你怎会……」
  那姑娘名唤萍儿,乃是白炽予于扬州一间青楼包养的姑娘。她容姿秀雅,斗篷之下却仅是薄衣敝体,玲珑有致的身材在月色中隐约可见。
  只见她神色凄楚,一个上前便投入白炽予怀中:「三公子,您足足有半年没来看萍儿了。若非今日我的小婢瞧见您、认出了您,只怕又要与您……三公子,您不喜欢萍儿吗?为何这么久都……」
  「别穿的这么少,会着凉的──」
  瞧着她神情如此,白炽予怜香惜玉之心便起,一把勾起她脱下的斗篷替她披了上,心下却又暗叫不好……「我有任务待理,故无法时常寻你……萍儿,你怨我吗?」
  他说话的嗓音微哑,音色低柔悦耳,而比平时同于光磊说话之际更添了几分成熟迷人的魅力。
  「三公子,萍儿怎会怨您?只是萍儿想您想得紧啊!求您今晚到萍儿那歇一宿吧?萍儿求的不多,只要您一晚的垂怜……」
  轻柔低诉着的同时,身子更是挨近了白炽予几分,白皙藕臂揽上宽阔背脊,以温软躯体有意无意的摩擦着白炽予的身子。
  白炽予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如此动作当即引得他血气上涌,不自禁的已是欲念窜升,但却仍是以理智将一切平抚,轻抚着萍儿发丝,柔声道:「对不起,萍儿。我分不开身。刻下我必须时时刻刻保护一位极为重要之人,所以无法──」
  「你就去吧。」
  解释的语音未完,却给一阵平和的嗓音打断了话头。「许兄便在隔房,大不了我去叨扰一晚便是,莫要顾虑我而辜负了人家姑娘的一番痴情。」
  白炽予闻声回眸,心底已暗叫糟糕。果然,入眼的是于光磊微带责备的神情,纵然语气仍旧平和。
  心下虽然想解释,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起……怀中的女子也不能就这样放着她继续挑逗引诱。当下只得无奈一应,替萍儿穿好斗篷,搂住她腰际便脱窗而去了。
  瞧着二人的身影隐没于夜色之中,于光磊不由得一阵感叹。
  那女子应是青楼的姑娘吧……只是会如此执着甚至于夜半寻来,应该是对炽予动了真情才是。方才白炽予说话的口气是于光磊从未听过的,心下不由得感慨这八年的差距终究是太大。
  他本是被醺得醉了,直到刚才才稍微清醒些,不料却瞧见如此情景。本想让白炽予自行处理,却又因那女子凄楚的音声而终于是插了口。
  食色,性也。这事儿他也不是不懂。只是昔年还是个孩子的人如今却已连这些都懂得了,而且还似乎颇为熟稔……就是这一点,令于光磊分外感慨。
  反观自己,虽也曾光顾过两三次青楼,但也……发觉自己朝着不寻常的方向思考去了,于光磊面颊微微一热,一声轻叹,起身关上窗户、房门,径自躺下寝了。
  看来,今晚白炽予应该是不会回来了……怀着某种交杂着失落的感慨,先前的些许醉意又让意识变得昏沉……
  却在神智朦胧间,门窗开阖声入耳。既之而来的,是身旁属于白炽予的温暖,紧紧的包覆住了身体。
  「安抚她费了些时间……之后再和你解释。睡吧。」
  低哑的嗓音在耳边落下如此语句,朦胧的意识却已无暇多加分辨……于光磊只觉得一阵睡意席卷而来,终至,沉沉睡去。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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