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 第一章

  “欧医师,早。”一名护士笑着跟新来的年轻医生打招呼。 
  “早。”欧相宇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又跟院长吵架啦!”
  “不算,只是有点意见不合。”欧相宇一脸无奈。
  他其实是不想待在这里的,可是他老爸又不放人;这里有他大哥在就好了,老爸干嘛还一定要他留下来?
  “你们的“意见不合”,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她忍不住笑出声,觉得他的形容过于含蓄。
  “大嫂,损我很有趣吗?”欧相宇不满的望了庄丽蓉一眼。像他们这种私人医院的坏处就在这儿,他们已经快要变成家族医院了。
  医院由他爷爷那一代开设,爷爷跟两个叔公都是医生,然而很奇妙的,学医似乎成了他们的家传技艺。
  他的老爸、两个叔叔、三个姑姑全是医生,两个叔公共有六子三女也一样;到他这一代也不例外,他跟两个哥哥已经成为医生,而其他堂、表兄弟姊妹不是当了医生就是正在医学院里。
  想来还真觉得可怕,全家族都是医生,选择的配偶不是同为医生就是护士、医检师、药剂师等等,他们的一生都跟医、病脱离不了关系。
  唯一的好处是生病不用出门,还有医生到你床边免费替你看诊;而且不管什么病症都有专科医生可以诊治,谁教他们这一家族的医生还囊括了各个科别。
  “话不是这么说,在病人眼中总是温和、慈祥的院长大人,突然在你回来不到一个月内变得暴躁、易怒起来,你总不否认与你有关吧?”庄丽蓉有些好笑的看着欧相宇,也只有这个小叔能让她那脾气温和的公公大声咆哮。
  “我又不是自愿要回来,这里有大哥在就够了;而且不用几年,那些堂、表弟妹也会待在医院,就放我出去自由会怎样,又不缺人!”
  欧相宇最不满的就是这一点,老爸为何一定要把全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难不成他们一离开自家医院就会不能行医、不能存活吗?
  “你比你大哥优秀,你大哥也承认这一点,两人一样走外科,你的能力就是比他强。”庄丽蓉微微一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公公才不肯放人。
  “没这回事,我只是运气好。”他从不以为自己比大哥强,即使留学时的指导教授也这么说,但是长他六岁的大哥比他沉稳、经验比他丰富却是不争的事实。
  要成为一个好医生,本来就需要经验的累积;而外科除了经验,最需要的就是稳定性,老爸跟大哥在这一方面都很强,相较之下他就显得很毛躁,说不定当初他该选择内科而不是外科才对。
  “你可是你大哥引以为傲的弟弟,他一点都不介意你比他强。”她还记得当她老公知道他要回来时的兴奋神情。
  “唉!”他就知道跟这些人是说不通的,他们就是希望把他留下来,可是他却想到外头去看一看。
  还在哀叹的欧相宇忽然听到细微的争吵声,声音虽然很模糊,但听得出吵得很激烈。这不禁让他纳闷是谁会在医院里吵架?太没常识了吧?
  “大嫂,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吵架?”欧相宇奇怪庄丽蓉竟一点反应也没有,就算先前没听到什么声响,但是刚才那砸东西的声音总该有听到吧?
  “喔,你指刚才的声音啊,那是头等病房传出来的,习惯就好,反正砸坏什么他们都会赔。”
  庄丽蓉耸耸肩,完全不在意。
  “重点不是这个吧?”他一脸怪异的看向她,他还不曾见过大嫂对病人这么漠不关心。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一年多了,吵闹的不是病人,而是家属。病人都昏迷一年多了,来吵闹的是他的父母,他们夫妻一见面就吵起来。病人刚进来的头半年他们来得很勤,吵得也很凶,后来看病人似乎不会清醒,他们就很少来了。只是最近他们又出现,应该是为了钱吧!”
  “什么意思?”欧相宇不明白,是负担不起住院费用吗?那干嘛还住头等病房?
  “知道乔晶吧?” 
  “乔晶?”欧相宇蹙起眉思索着,这个人他该知道吗?
  “算了!乔晶是当红艺人,才刚满十八岁。五岁时由童星起家,演、歌双优,他的歌声很棒,可惜去年出车祸后就一直昏迷不醒。他是大家眼中的天使男孩,拥有纯真灿烂的笑容,不过他住进来后,大家才知道原来天使有这样的父母。好多人都在替他掉眼泪,很难想像在这样的双亲教养下,他还能有天使般的笑容。
  就算他昏迷一年多了,人气反而越旺,不断有人在询问他的状况;反观他的父母,除了想要钱,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乔晶是不是会康复。对他们而言,乔晶只是赚钱的工具,他住院的费用他们没出半毛钱,每一分钱都是乔晶自己赚的,现在由他的律师在替他打理。”
  庄丽蓉知道欧相宇向来不关心娱乐新闻,所以她一点都不讶异他不认识乔晶,反而主动替他解释状况。
  “为什么昏迷不醒?”欧相宇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实总是残酷的。
  庄丽蓉笑了笑,将乔晶的病历递给他,见他不接,她也不以为意。
  “他车祸时头部有受到撞击,颅内有血块压迫神经,他的父母却迟迟不肯签手术同意书,就只能一天拖过一天。”她很同情乔晶,但是他们也只能照规矩办事。
  “为什么?怕成功率太低,毁了他们的摇钱树?”欧相宇有些不屑,他要是有这种父母,不如干脆重新投胎,看能不能找个好人家让人疼!
  “相反,他们就是怕会成功。”庄丽蓉嘲讽一笑,她真的很怀疑天使的笑容是怎么来的?
  欧相宇不解的蹙起眉,这到底是什么父母?
  “乔晶跟父母似乎有协议,在他满十八岁之前,他的收入有一半会归父母所有,但是十八岁以后他就不需再给父母一毛钱。他出车祸的时候还没满十七岁,所以他的父母当然着急,因为他不复元就没有收入,他们自然没钱能拿。
  可是在你大哥跟他们解释,乔晶因为头部受到撞击,即使血块清除,有没有后遗症还要看他复元的状况,如果要复健可能需要一年半载来调养。他们势利得很,算准乔晶复元也满十八了,他们就索性不管想等他死,但他们没想到他能拖过十八岁还没断气。”
  庄丽蓉摇摇头,一般人听到有得救都会很开心,就只有乔晶的父母是不悦的拉下脸;乔晶就像是他们的印钞机一样,坏了就没有利用价值。
  “这种私事你怎么会知道?”欧相宇奇怪的看着庄丽蓉。这种事家属一般都是会保密吧?他从不知道他大嫂这么八卦,连这种事都探听得这么清楚。
  “是乔晶的律师告诉你大哥的,他要你大哥别跟乔晶的父母浪费唇舌,因为只要他未成年就身故,他的钱全会归他父母,而他们就是在等这个。律师还求你大哥帮乔晶拖过成年,只要成年之后,他的父母就不能再打他的主意,他就会想办法让乔晶的手术能顺利进行。
  他也说就算乔晶在医院里躺上一辈子也没关系,他的钱足够支付他住院的费用。而乔晶前几天才刚满十八岁,他的父母可能发现律师的意图,所以最近才又跑来闹。”
  这些事只有她跟老公知道,她是看护理站没人才告诉欧相宇,她觉得他有必要了解状况。
  “算他投错胎!”
  “你不帮忙吗?”庄丽蓉有些讶异,还以为欧相宇会问就表示他有兴趣的。
  她老公可是一直在等他回来,最近乔晶颅内的血块有涨大的迹象,药物控制已经快发挥不了效能,所以没把握自己能成功完成这个手术,才需要欧相宇帮忙。
  “他不是大哥的病人吗?大哥会搞定。”欧相宇耸耸肩,不在乎的转身离去。
  他是很同情乔晶这个落难天使,但他帮不上忙。各人有各人的命,能遇上大哥已经算很好运了,但是若没有手术同意书,那么再多医生也没用。
  “唉!”庄丽蓉无奈的看欧相宇走远。
  现在就是搞不定啊!
  照乔晶父母这种闹法,手术能不能做还是个问题,难不成真的要眼睁睁看他死吗?
  欧相宇拎着几个面包和饮料,避开拥挤的餐厅,走到医院西侧的僻静花圃里享受优闲的午餐时光。 
  当他到达时,意外地发现有人比他早到;事实上,他更纳闷的是竟有人敢在这里停留,应该是不知情的人吧。
  这个花圃很静、很漂亮,只不过再过去一点就是医院的太平间,所以就算再漂亮也没有人会在这里多停留,毕竟心理上多少会有些排斥。
  这个地方他从小玩到大,有人觉得恐怖他倒是没感觉,只要能不被打扰都算好地方。
  只是现在的情形……算是他打扰人家了吧!
  欧相宇本想离开,但在瞥见蹲在花圃边的是个美少年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他改变主意了,少年脸上寂寞的神情让他不忍心离去,他猜测着这个少年是病人还是家属?
  “你一个人吗?介意我跟你共用这个地方吗?”欧相宇站在离少年五步远的距离询问他,他担心贸然靠近反而会吓到他。
  少年听到问话声,抬头望向欧相宇却没回话,反而怪异的四处张望。
  “有什么问题吗?”他不确定少年在找什么,还是说他不是一个人?
  少年在确定四周没有其他人之后,便一脸诧异的望向欧相宇。
  “怎么了?”欧相宇不禁感到纳闷,他长得很吓人吗?
  “你……在跟我说话?”少年一脸不确定的询问着。
  “这里还有别人吗?”朝周遭望了望,欧相宇不由得对自己脑中闪过的念头觉得好笑。
  他刚才想到的是,说不定会有几只鬼在这里晃荡,不过就算是有他也不知道,而且他从小在这儿玩到大也还没碰过。
  “除了你没有别人。”少年摇摇头,眼中仍有着怀疑的神色。
  “我是这里的医生,我不是坏人,我叫欧相宇。”
  欧相宇将自己的识别证递给他看;少年站起身却不靠近,瞄也没瞄识别证一眼,仍是直直盯着欧相宇看。
  “你好,我叫赵弦乔。”赵弦乔微微点头,唇边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介意我跟你共用这个地方吗?”欧相宇感到惊奇,没想到只是一个微笑就让刚才看来异常寂寞的身影陡然一变;现在在他眼前的美丽容颜怎么都无法跟寂寞扯上边,但是刚才那落寞的神情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请便。”赵弦乔一点也不在意。欧相宇是他在这个花圃第一个遇到的人,这个地方没什么人会来,多半是匆匆经过的人而已。
  “你吃饭了没?”他随意地往花圃边上坐,猜想赵弦乔差不多十六、七岁吧!
  他发现赵弦乔真是个十足的美少年。他长得非常漂亮,光是他的长相就很赏心悦目,而他的笑容让人看了舒服,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愉悦。
  “我不觉得饿。”赵弦乔偏了偏头,神情像是有疑问却又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你还在发育期,应该要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才不会发育不良,而且以你的身高来看,你太瘦了点。”欧相宇仔细观察赵弦乔的气色,算是有些苍白吧,他想他可能是营养不良。
  他只觉得现在的年轻人都太随性,虽然他自己也差不多,但最起码他还知道得吃东西;要他维持像赵弦乔那种“曼妙”的身材,他搞不好会在手术做到一半时昏倒在手术室里呢!
  “没什么差别了。”赵弦乔轻轻一笑,神色有些缥缈。
  “等你错过能长高的年纪,你就会知道差多了!”欧相宇感到有些奇怪,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你为什么不坐下来?”抬头询问赵弦乔,有些怀疑他是不是不欢迎他作伴?
  赵弦乔蹲下身,仍是望着欧相宇,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告诉他真相?
  “怎么,没看过俊男啊?”欧相宇觉得有件事很有趣,他发现赵弦乔从一开始跟他说话时就一直盯着自己看,他这样是对他感兴趣还是有话想说?
  “是啊,没看过你这种俊男。”赵弦乔开心地笑了起来,他都忘记跟人轻松交谈是什么感觉了。
  他觉得跟欧相宇在一起很舒服,不用小心翼翼、也不需要刻意讨好他,他们就像朋友一样,感觉好自然。
  朋友耶!他一直不曾真正拥有过,不知道欧相宇愿不愿意当他的朋友?
  “我也没看过你这种美人。”欧相宇发现自己的心情就像浮在云端上一样轻松自在,实在是因为赵弦乔的笑容具有魔力! 
  “呃?我是男的,不是女的。”他愣了一下,欧相宇不会是误判他的性别吧?
  “我知道,我医学院又不是念假的!”他不禁失笑,难道赵弦乔对自己的长相没有自觉吗?
  “我只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我,大部分都是听到人家说我可爱。”他很少去听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而且他听了的感觉如何并不是重点,他只要能达到别人的要求就行了。
  “是可爱,但是美丽会更贴切,尤其你笑起来的时候。”他不否认赵弦乔张大眼带着疑惑的表情很可爱,但他比较喜欢用美丽来形容他。
  “或许吧!”赵弦乔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大家都喜欢看笑脸,可是笑脸有时候也会不管用。
  “要不要吃一点面包?不吃东西不行的。”欧相宇递个面包到赵弦乔面前,他可不希望待会儿赵弦乔在他面前昏倒。
  “谢谢你,我真的不需要。”赵弦乔笑着婉拒他的好意,心想着他应该是个好医生吧!
  “你肯定很挑食。”欧相宇摇摇头,不浪费时间的开始填饱自己的肚子,毕竟休息时间可不是无限的。
  赵弦乔安静的待在一旁,欧相宇应该不认得他,自己有多久没遇到这种人了?
  他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得他,只知道认识他的人越多,他就会越忙。
  但是忙碌却不能帮他忘记烦恼,也不能让他不寂寞,也或许忙碌才是他烦恼的根源吧!
  “怎么了?”欧相宇奇怪赵弦乔突然的静默,若是他没有判断错误,赵弦乔应该很寂寞。
  “没事。”赵弦乔以微笑带过,他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的,真说出来欧相宇搞不好会觉得闷。
  “当医生有趣吗?”他刚才有想过要跟欧相宇做朋友,可是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连自己也不确定。
  “不能算有趣,该说有意义吧!”他从不觉得这个职业有趣,但也不至于无聊就是了。
  “你是因为有意义才想当医生吗?”他似乎没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也许他的存在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不是,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这比较像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他没想过自己成为医生的理由,就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
  也许他该问问大哥为什么想当医生?他自己似乎从没犹豫过就走上这条路,现在让赵弦乔这么一问,他反而好奇起自己的心态了。
  “什么意思?”赵弦乔疑惑的道,做什么事情不是都该有原因吗?
  “因为我们家大部分的成员都是医生,爷爷、爸爸、妈妈、哥哥都是医生,这间医院算是我们家族的私人医院。”
  “啊!你叫欧相宇,那……”赵弦乔一脸惊讶,他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
  “我的名字有问题吗?”欧相宇讶于赵弦乔的反应,该不会他们以前见过却都不记得彼此吧?
  应该不可能,他不可能会忘记这么漂亮的脸才对。
  “欧相维是你哥哥?”应该没错,他们的背景都一样,连名字也只差一个字,总不会是爸爸吧!
  “没错,你认识我大哥吗?”
  “他是个好医生,我很喜欢他,希望他不会太难过。”
  “我大哥干嘛要难过?”欧相宇听得是一头雾水。
  “有些病人本来就救不活,那不是他的责任。”欧相维很关心病人,他曾跟着他去巡病房,他总是很有耐心的听病人说话、解答他们的疑问,即使有人一直重复问同样的问题也没有不耐烦过。
  “你是指乔晶吗?”
  “你知道?”赵弦乔感到诧异,他以为欧相宇不知道,因为依他对自己的态度应该是不知道才对啊!
  “不清楚,前两天我大嫂有跟我提过;我一个月前才从国外回来,对这些事没什么概念。”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直觉赵弦乔指的是乔晶。
  “你大嫂?”
  “外科病房的护理长。”
  “庄小姐啊,她一定是个好妈妈,她好温柔。”赵弦乔笑了起来,原来庄护理长是欧医师的太太,难怪他总觉得欧医师对她特别好。
  “你连我大嫂都认识,你该不会是住在外科病房的病人吧?”欧相宇猜测着,要是赵弦乔是外科病人,那他怎么都没见过?
  更奇怪的是,他看起来不像是外科病人,除了脸色苍白一点,他根本就不像个病人,应该只是家属或是来探病的。
  “我只是没事到处闲晃。”赵弦乔耸耸肩,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为什么说乔晶救不活?”他想知道赵弦乔的看法,因为他不以为没有机会,只要手术能进行应该救得活。
  “因为他不想活啊,他出车祸的时候我有看到,是他自己跑出去让车撞的。”
  “自杀!不是意外吗?”欧相宇可惊讶了,从大嫂跟他提起乔晶开始,他就不自觉的会听听护士们的讨论,所有人都认为是意外事故,怎么会变成自杀?
  “自己冲出去让车撞算是意外吗?”那他可不认为。
  “不算,可……”欧相宇才要开口就让医院的广播打断,心里可惜着跟赵弦乔相处的时间太短暂。
  “在找你了。”赵弦乔笑着说,心里却有些失落,他们也许没有机会再见面。
  “你还会来这里吗?”欧相宇站起身,他很希望能再见到赵弦乔。
  “会。”他点点头,他是常来,可是……
  “我有空会过来,希望能再遇见你。”欧相宇无法保证自己何时会有空闲,所以他没办法跟赵弦乔相约,希望他们有缘能再见面。
  “嗯。”赵弦乔扬起灿烂的笑靥,他感到很高兴,要是他们能再见面,那么欧相宇会愿意当他的朋友吧!
  “那……再见。”欧相宇有刹那的怔愣,他没见过这么美丽的笑容,他想自己被吸引住了。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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