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走廊看去,房门顶上的气窗透出了灯光。不过关于这个沈烟轻并没有留意,他甚至根本没有多想一秒,就直接伸手推门。
当然,既然有人,门自然就被推开了。
房里只有一个人,在桌前看书。听到动静,下意识地抬了头。看到他回来,原本很自然地要张嘴跟他打招呼,可是留意到他的表情,嘴巴半开着,那声音就被堵在了喉咙里。
沈烟轻也没料到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他,黝黑的眼睛在霎那闪过一丝异样的锋芒。
李嘉看着他进门,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或者说充满了表情,以致让他无从分辨。步伐很慢,一步一步,隐隐有种迫人的气势。他能感觉到,是因为他前进的方向和目标十分明显。在那样的压力下,又因为一直以来对沈烟轻心中有鬼,他便很容易受了惊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沈烟轻在离他一臂左右的距离停下,不仅因为客观的身高,更因为主观的气势,睥睨地俯视,那种看似平静的面容后的鄙视透过居高临下的眼神一丝不漏地投进李嘉的眼里,直达心底。
李嘉的心,在短短十几秒内从正常速率加速,到现在比让他一口气跑了一公里之后跳得还快。
只这一眼,他也知道,他知道了。
从拍下第一张照片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迎接沈烟轻冰冷眼光的可能,可是在噩梦成真的此刻,他才发现此前再多的心理建设在面对现实时也如此不堪一击。
他依然如此,狼狈不堪。
沈烟轻就这么看着他,蔑视地,不齿地,甚至愤怒地,看着他。他在那眼光下头皮发麻,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挺直了脊背。就像一个被发现做了错事的小孩,在面对责难时恼羞成怒,便做出一副我没错你骂死我我也不会对你认错的样子死撑到底。
沈烟轻从小就不屑“包容”,一向认为姑息就是纵容,就应该严厉地打击。所以他最讨厌爱耍脾气的小孩,和已经大到应该明辨是非的年纪却还耍小孩子脾气的大人。
如果说他会有包容,那从来也只给一个人。其余人等,视当时心情而定。
因此李嘉强作出的不示弱的表象深深激起了他压了几个小时的怒火,缓步又走近半步:“那些东西,你还有没有?”
低沉的声音跟平时几乎没有区别,却因为那种压抑至极的语气让李嘉觉得是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咽喉,锐利的刀尖让肌肤冰寒。他努力忍住想摸摸脖子的冲动,却发现即使这样要让发紧的喉头发出声音来仍然十分困难。终于他忍受不住,费劲地偏开了头,从那眼神的桎梏中勉强得到了暂时的解脱之后脑子才反应过来沈烟轻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惊惶地跳着,完全无法控制。小心地暗暗喘了口气之后,用尽所有力气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很细微,细到只要不注意便不会察觉。但,成功了。很有效果。在沈烟轻的眼里,这个笑是无与伦比的巨大,无与伦比的刺眼。它表明了一件事:他不觉有愧。丝毫也没有。
然后,才是他的回答:“什么东西还有没有?”语气里那种故作不解让沈烟轻觉得厌恶得想吐!
他露出同样讥诮的笑,声音低了却更危险了:“你说什么东西。”
李嘉不得不抬了眼面对他的逼近,也知道装不下去了,好一会才勉强接着笑:“哦,你说那个……怎么?在那老头那儿没看够?不过也是,我给他的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好料当然要自己留着慢慢欣赏……”
“是吗?”沈烟轻不觉意外地点点头,“我也早猜到了。反正你的确是这种变态!”
李嘉的脸色倏变,竟一下能迎着他的目光而上,口气是连他自己也未觉察的恶狠狠:“我变态?哈哈哈哈,我明天拿出去让所有人说说,是谁变态!亲弟弟哟,叫得多甜!表面上装得跟什么一样,背地里做的才叫人大开眼界!哈哈哈哈,不错不错,正是一对兄弟,多般配的兄弟!哈……”
“其实我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一直在想,为什么别人没留意到的事会给你留意到……”
沈烟轻也笑,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却又模糊的笑,却让他再也笑不下去,讪讪地停了下来,又立刻觉得不甘心地重新强笑起来:“‘我们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你不知道么?”
这是他们系辅导员刘老师的口头禅,人人耳熟能详,现在已经成为新闻系的口号。沈烟轻当然知道,不过他只是又点点头,笑容忽然变得诡异,诡异得可怕。李嘉的心直觉地感觉有一层厚重的阴云压了下来,情不自禁又小心谨慎地后退。
他一动,沈烟轻也跟着动了。才退了一步都不到,沈烟轻已经又贴了过来。他吓得动也动不了,僵在原地。那个笑容在他眼前急剧放大,那张脸就在离他只有一厘米的地方,连气息都直接喷到他的脸上。
很近。太近了。近得仿佛两张面孔可以贴在一起,近得让他止不住自己的颤抖。不仅是因为害怕。不仅仅是。
这么的近,使得沈烟轻的声音越发的小,轻得仿佛耳语:“你这么‘善于发现’是想要什么?正义感?呵,别笑死人了!整我?那为什么这么久也没爆出去?当把柄勒索我?积攒到这个数量拿来开摄影展也够了吧?专程找买家?哈,梅琳认识你不超过一个月,你有这么未卜先知?那么?……那么是什么呢?你跟在我们后面,一定很辛苦吧?让我不禁要想,你看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很有感觉?”他说得又轻又慢,李嘉却愈加抖得厉害。“呵,发现……你想不想听听我的发现?让我想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一我教你跳舞那时?大二开始上课老是挨我坐那时?还是自称是我弟那时?难道还是心甘情愿让我使唤了两个月那时?”
“你、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费劲地挤出这几个字,却换来沈烟轻更大的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沈烟轻的笑容诡异得让他害怕,因为那个笑——竟掺杂着一丝魅惑。但当他的眼睛不得不对上那双眼角斜飞的黑瞳,和里面毫无温度的嘲弄,他就知道自己的那点连自己也一直拒绝去正视的心思已经毫无遮挡地摊在了光天化日下,在这双眼睛前。
“或者……是改选的时候在选票上写我名字的那时。其实我是一直懒得问,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写的是我的名字?情不自禁?……呵,是不是没想到?我当时一眼就认出来了。宣传部长,谁让,你的字这么漂亮呢?谁让,你在自以为我看不到的地方写了无数遍呢?写得真好看,沈、烟、轻,这三个字写得比我自己写的还好。”
李嘉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跳超过两百,却连呼吸也已停止了。还没等他察觉到羞耻地重新武装一番,足以让他崩溃的气音已清晰地吐在他的唇上。
“我的吻技很好,你想不想试试?”那个气息仿佛就在他的唇间游动,但始终没有在实质上触到他一毫。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时候,“不过,可惜——我就是去吻头猪也不会碰你一下!”
他被这声暴喝吓得惊跳起来,可是还没等他动,头顶就传来了尖锐的痛楚,紧接着他的头“咚”地一声闷响直直撞上了床柱,短暂的麻木之后,脑门传来了沉沉的锐痛。耳边又响起那个恶魔一样的冰冷的声音:
“知道我为什么既然要动手,还跟你废话这么多么?”他又低下头来,贴在他耳边说,“那是因为我在积蓄对你的厌恶,让我的理智终于可以不会阻止我——杀了你!”
沈烟轻向来一副理性稳重的样子,面对什么事情都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到让人几乎想象不出他要是打架会是什么样。至少,李嘉是给吓到了,那个狂暴而凶残的眼神让他毫不怀疑他要杀他的决心!
被揪住头发狠撞了一下床柱之后,头已经有点晕沉,加上沉重的心理压力和恐惧,身高上的劣势,在狂风暴雨的袭击下几乎失去了招架之力。于是在晕头转向中,不知撞到了哪里,也不知被打了哪里,只能本能地用手挡住头脸,感觉打击铺天盖地地袭来。
无边无沿仿佛没有止境的痛楚让他不由哭喊起来,拼命地想缩成一团,自己也不知道喊出了什么,依稀是些求饶的字句。但是没用,狂风暴雨依然在继续,后来开始尝到腥甜的味道。最后,是窒息。
不是感觉上的,而是真正的——窒息。
徐峰他们推开寝室门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差点没叫出来。原本就狭小拥挤的房间里像经历过一场龙卷风,一片狼藉。但比起这个更吓人的是,沈烟轻把李嘉按在下铺的一张床上,一条腿屈起压住了他的身体,一只手钳制了他的两只手,另一只正放在他的脖子上。严格地说,是掐。
无论他们如何不敢置信,都不能否认看到沈烟轻正在确确实实地试图掐死李嘉。
“烟轻你干什么!住手!”毫不迟疑,赶紧一拥而上。
他们从未见过沈烟轻这个样子,不是神志不清,相反,他显然很清醒。眼神锐利而坚定,但整个人散发着沉重的怒气,冰冷得让人难以靠近。被硬掰开了手,强拉到一边之后,还需要三个人才压制得住他想要重新扑上去的行动。从始至终除了因为运动过剧在喘气,他连一声都没吭。就连眼睛都没离开过李嘉,牢牢地盯住他,随时打算再扑过去。
这个沈烟轻,跟他们认识的那个,像是两个人。
李嘉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的时候,脖子上的桎梏一松,紧接着被扶了起来,好不容易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让他狂咳不已。好一会才慢慢清醒了,看到旁边在帮他拍着背的贾伟,渐渐听到周围一片嘈杂的声音。
每个人都在说话,问怎么了为什么,说幸亏及时回来否则差点出事。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忽然听到有人要去叫老师,要打110,他急忙抬手想阻止,可是干渴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还是徐峰大叫了声,周围终于渐渐安静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他抖着手想接过来,还是贾伟给他扶着,慢慢喝了口。这才缓过来,抬了头。
他谁的声音都听到了,就是没听到沈烟轻的。现在抬起来头看,有点肿的眼睛看到他被拉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中间隔着桌子,对着他的侧面看起来依旧是面无表情。现在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不慌不乱,从容得让人心冷。
就是这个人,在几分钟前让他与死神的距离这样接近。
但是很奇怪,他的心里现在只有一片茫然。恨,或者爱,都仿佛不曾存在过。
徐峰在沈烟轻跟前,不管问什么他都不答。似乎觉察到李嘉已经清醒了,他缓缓地转了头,那个目光平静得让李嘉骇然。仿佛他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从此已经真真正正地死了。
他忽然觉得胸口很痛。当然,他全身都很痛,像被拆散了架,但是胸口尤其难受,既痛且闷。
贾伟用纸巾帮他按住了鼻血,发现他的神情不对,赶紧招呼徐峰过来:“还是去趟医院吧。”
他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徐峰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的确看出来伤得不轻,也赶紧点头。又有人说要叫救护车来,有人建议背过去,再有人说如果伤了骨头不宜轻易移动,建议层出不穷,场面再次开始热闹起来。
最后是找了块板子,几个男生抬着赶往校医院。
出门的时候,李嘉躺着看向角落一直没出过声的沈烟轻,冷眼看着自己的狼狈,连冷笑也吝于再施舍一个。
***
沈雨浓回到6栋门前,正要进去,忽然看到5栋一群人涌出来,带来一阵喧哗,隐约听到似乎是谁打架被打伤了。他没心情,也没力气多加理会,埋头慢慢上了楼。
第二天他恍恍惚惚地熬完了考试,回来才听说,昨晚96新闻的李嘉跟人打架,重伤,肋骨裂了两根。他立刻疯了似的冲到5栋105寝室,沈烟轻已经不在了,连行李都带走了。床铺什么都收拾停当,一看就是正式离校了。
还在寝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人说,他一早就走了。但是沈雨浓知道,他就算离开武汉也不是回家。因为他的票订的跟他是一趟的,在下午5点。
李嘉当晚已经转了到了校外关系医院。沈雨浓问清地方,马不停蹄地又赶过去。一路上,他感觉额角有根筋在突突抽痛地跳着,从昨晚起就一直没舒畅过的心更沉闷了,让他喘不过气来。
护士给他打完针,嘱咐了几句就出去了。这间三人病房里现在只住了他一个,空荡荡的显得冷清。昨晚送他来的同学都已经回去了,他们昨天考完了最后一门,很多人的车票定的是今天。更早些时候,接到报告的老师和领导也来看过了,问了大致情况。他答不关沈烟轻的事是自己先动的手他被迫反击失手打成这样的时候,自己也不明白心里是在想些什么。他爸妈也在通知了老师之后的第二时间通知到了,立刻急吼吼地要赶来,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
他稍微转了个身,胸口扎着绷带,老是觉得气闷。沈烟轻下的果然是重手,他原来这么能打,真不能小瞧了。昨天那个时候他别的地方还没特别感觉,反正都是拳头揍上去,力道都是这么重,也分不出来究竟是哪里痛。唯有胸口这两下挨的是尤其的厉害。他在第一下下来时就大叫出来了,当时努力地睁开眼来,看到沈烟轻竟是直接用脚踹的,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第二脚落下来,根本没地方躲,那一瞬间,只觉有如钻心之痛肝胆俱裂。
然后,才是直接把他拖起来摔到床上。大概是觉得这样踹效果太慢,于是手直接覆上他的脖子。长得高的人通常手掌都很宽,加上手指修长,单手就能覆住一根脖子,只要一用力……
他禁不住摸上还能隐约觉得哽痛的脖子,相信那五根鲜明的指印还留在上面。他昨天连喝水都有些吞咽困难。如果就真的那样死了……
沈烟轻,沈烟轻,把他害得这么惨的混蛋!他理应恨他!理应很恨很恨!恨入骨髓,天天诅咒,咒他个永世不能超生!可是,为什么他现在的感觉,反而比最初醒悟到他和他那个弟弟的关系时觉得恶心觉得有种莫名的嫉恨时更淡?甚至不比在教工礼堂里看到他给他擦汗解领扣时更难受——那时的难受让他晚上想起后立刻去吐了个干净——因为觉得异样,觉得心悸,觉得不能忍受,觉得如受重击。
后来的某天傍晚,他带着相机在校园里取景,在回来的路上偶然看到那对兄弟,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于是,看到了比床帘后的相偎更让他震惊的画面。却像个偷窥狂一样的不能自已。本能地拍了照片后,他还是觉得惴惴的,不安的,紧张又仍有一丝负罪感,但从显影液里慢慢浮现出的画面,刺激了他紊乱的心绪,暗房中笼罩的幽冥般红色的光线,让他深觉得到了庇护。不管是来自神,或是鬼。
从此,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偷窥狂。
这都是谁害的?谁!
用力捶在床上,无力的拳头只在被褥上发出了一声闷响,门却同时开了。他吓了一跳。而看清了门边站的那个人,更是吓得忍不住要发起抖来。
肩上背着个简单的包,沈烟轻一副十分悠然的样子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地走进来。仿佛昨晚同样的场景重现,李嘉紧张地想逃,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沈烟轻好像没看到他那副被重重包裹的衰样,没把包放下来,也没找地方坐,那样子显然没打算久呆。走到离他的床脚还有几步的地方就停住了,望着他的目光依然冷淡而鄙夷。
李嘉咽了口口水,挣扎着想动,可是随便动一动就全身都痛,只好紧张地注视着他。
“看起来挺好。”沈烟轻随便对他上下扫了一遍,依然是那个冷静得阴沉的口气。
还好是他先出声,李嘉虽然万分艰难但也总算能开口了:“你、你想干什么?”他不会想来把昨晚没做完的事做个彻底吧?
“呵,”沈烟轻看着他的如临大敌,鼻子喷出一声轻蔑的笑,慢悠悠地答,“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最后觉得我做错了。”斜长的丹凤眼很随意地扫过窗外,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的简单,“我不该想要杀你的。这是不对的。”他摇了摇头,像是在怪自己地啧啧说。
李嘉一惊,一颗心忽上忽下地定不下来。经过了昨晚,他再出现其他异常举动,他也不觉得奇怪了。
果然,他接着便轻描淡写地说:“那样太便宜你了。”他又转过眼,眸光像把藏在鞘中的锐器,锋芒隐约要破鞘而来。“所谓痛苦,是要活人才能体会得到的。”他打量着他,嘴角挂起一个冷酷又满意的笑,“所以我赶紧来看看你,希望你没什么大碍才好。”
李嘉惊骇万分,抖着唇叫:“你——你想恐吓我?”
沈烟轻无所谓地撇撇嘴角:“你说是就是吧。”说完,看也不多看他一眼,悠然地转身,打算走了。
“等、等等!”他壮着胆子,又想留住他,“你……那些东西,我还有很多,你不怕……”
沈烟轻停了下来,缓缓地回身,漠然:“如果在昨天以前,或许我会怕一下,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东西能让我怕了。”想了一下,又忽然用根本不在意的口气和表情微笑,“我连杀你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昨天已经说了,问你是因为怕太理智下不了手弄死你。你知道我这个人……有时做作得连自己都受不了。所以其实就算你不给我我也无所谓得很,那些又不是我的东西。反正你不是喜欢吗?自己留着欣赏好了。只是自慰的时候小心别把东西弄上去,弄上去了也别让我知道,我会觉得恶心。就这样吧。假期愉快!早日康复!”随意地点点头,转身继续走了。
李嘉只觉得自己的神经被他的话刺激得要就此崩溃了,看着他开了门,一个冲动脱口而出:“别走!你别走!烟轻……我、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已经被搅得一团混乱的神经线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终于全面崩溃,不知所以地说着明知以后会后悔不迭的表白。涕泗横流。
门边的身影只是顿了顿,懒洋洋地“哼”了声:“你没这个资格。”脚下不停,扬长而去。
李嘉捂着脸,羞耻的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
曾经有一刻,沈烟轻的脸就在从未有过的近前,但他始终没能碰到他。他用一厘米的距离俯视他,让他见识到只用嘲笑就可以摧毁人心的力量。
他果然被击垮了。
果然说出来了。终于。
结局也果然是毫不留情的羞辱。可即使这样,一直被压得沉甸甸的心一下也轻了不少。甚至,轻得仿佛在失重的空间中漂浮。
今天的天气很好,他想。呆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晴天,泪水在晴朗得近似苍白的天空下被蒸发。
门忽地又被推开。
他一惊,赶紧回头望去,很遗憾,又是护士而已。他不禁开始自嘲自己怎么这么还这么痴心妄想,眼光却一直,看到跟着护士进来的那无论在哪里都很显眼的身影。
沈雨浓。
***
拿了药回来的护士还没来得及碰上门把,那扇门便“呼”地一下被拉开了。然后有个人影带着一阵风从她面前快速地刮了出去,她给吓呆了几秒才想起来要出声,不过人影早已从走廊上消失,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楼梯上,渐渐远去。
沈雨浓冲出医院,打了辆的心急火燎地赶往火车站。到了之后一头扎进武昌火车站那满坑满谷的人山人海,找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见到沈烟轻。
只是终于确定了他哥不会再坐这趟车,他黯然得仿佛心都要死了。
毫厘之差,便是错过。
便是一去,不复返。
失魂落魄地在车站前的广场游荡,不知何去何从,却刚好碰到送完人的汪波,于是跟着一起回来了。
昨晚5栋有人出事,汪波也知道了。问起来打人的那个竟然是沈烟轻,当即大惊失色,难以置信。看样子沈雨浓自己也震惊得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心情也明显不振。所以一路上都是听他在说。
先是问了李嘉的惨状,感叹没想到沈烟轻动起手来这么狠。然后分析动机,左猜右猜猜不出来,只好暂定可能为“正当防卫”。顺便说起来烟轻平时看起来如此温文尔雅,办事四平八稳,笑容人畜无害,却不想给逼急了也能跳墙,给沈雨浓重重地瞪了眼,赶紧尴尬地自我解嘲:“对不起对不起,刚考完没人性的试,又得准备考研,脑子都糊掉了。平时都得这么说些不三不四地给自己放松,原谅!原谅!不过烟轻够胆识啊,就这么走了,明天学校要调查起来找不到人,他也不怕过上加过啊?要是我,绝对没这个胆子。”
沈雨浓一路上都精神恍惚,就是现在跟他说着话也像是没听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理他。他讪讪地自己笑笑,又觉得这个气氛太奇怪了些,便只好哼两句荒腔走调的流行歌。
通往北门的大道上一路走来的都是背着大包小包要去赶车的学生,沈雨浓想起上个学期他们回家的情景,就觉得鼻子发酸。他的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现在耳边还像有东西在嗡嗡作响,半天才迟钝地发现是汪波在哼歌,于是呆呆地回想刚才他都说了什么,没话找话:“师兄,这么说这个假期你是不回去了?”
“啊?哦,可不是吗?得复习啊。”汪波不清楚他们兄弟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沈烟轻揍完了人又一个人跑了,沈雨浓这边厢心事重重似乎也很正常。也不一定是他们兄弟出问题了。
“考研很重要么?我看我哥好像就没这个打算。”强打起精神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以防自己胡思乱想过度。
“嘿,你哥那神人是能随便比的吗?他是要去当‘侠记一支笔’的,哪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这么看重学历啦工作待遇啦职称啦……呵,好好,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这个专业跟他们新闻系不同。以前学法律的紧俏啊,最近几年也不行了。你知道就你们那年全国扩招了多少人?人人都想进公检法,金饭碗哪这么好抢?我们都开玩笑,大本现在满世界地爬,害得连公安局管档案的都要硕士了。这都没活路了,你说不考行么?”眼瞅着沈雨浓又是魂不守舍的样儿,估计也没听进去,便收了声。
话茬这么断了一会儿,沈雨浓像是终于回了神,歉意地看他一眼,喃喃地说:“对哦,师兄是法律系的……那,我问你个专业问题行么?”
“专业问题?”汪波一扬眉,镜片后的眼睛开始闪烁感兴趣的光芒。“你别听我说要考研复习就故意考我啊。我那可只是计划,还没开始呢!不过你问吧,我就算答不出来也回去找答案给你,就当是提前备战了。”
沈雨浓抬眼看着他,迟疑地解释:“因为……因为我们假期有篇小论文要写,是关于文学作品题材里的特异现象。”所谓隔系如隔山,就算汪波已经大三了也不会清楚中文系大一的作业里根本不会有这么高深的要求,所以只是明白了的点点头。沈雨浓咬着牙终于说:“我……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有个……乱伦罪?”
“乱伦——罪?”尽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汪波还是有点小意外,想了想,又不由看了眼他,但也只是一瞥,便若无其事地答,“哦,这个啊,好像关于乱伦,就我们国家目前的法律来说……”
“什么?根本没有?!”
***
“男爵小姐。”莱特在耳根处按了按,暗示她的惊呼声已经超过了一个贵族淑女应有的范围。看她立刻反应过来,强耐着性子恢复常态,他才慢吞吞地接着说:“你似乎不必如此激动。”
“可是、可是你不是对他们说……”
莱特笑笑,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叼上他的烟斗,回到他面前的文件中去了。
“莱特先生。”梅琳不甘心地要问个清楚,旁边响起一把优雅温和的声音:
“埃尔贝克小姐,这个问题,我想我可以为你解答。”
***
“……罪名是还不成立的。”汪波说完,再想想确定,“对,的确还没有。”
沈雨浓一怔,没有?可是莱特明明说……这么说,他们果然被诓了。
不由低了头,过了一会儿,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放开。算了,原本,有没有这个罪名也无关紧要。就像,他问不问结果都一样。反正已经走到这步了。
唯恐汪波注意到他的异样,他赶快抬头挤出个笑容:“原来是这样。呃,刚你还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汪波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说:“我说‘不过……’。不过我没记错的话,在《刑法》内增设家庭乱伦犯罪法条的建议已经有专家提出。我国的法律在很多地方对西方相关法律都有借鉴,乱伦犯罪已为许多国家刑法所明文规定,比如英美、意大利、瑞士、加拿大刑法等等,所以估计在未来的几年内我们也会有明确的法案法规出台。”一本正经地讲解完,扭头对他一笑,“怎么样?够专业吧?现在是不是对我这个师兄很崇拜?哈哈,我们今天刚考完你就问我这个,如果你想知道得更详细的,我回去翻完资料再告诉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他知道汪波看他精神不振,在努力活跃气氛,但他委实没那个精神,跟进不了,只低声答:“我、我还要几天。不、不用了,师兄。知道还没有就行了,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用不了太多法律专业知识。”
汪波那双眼看人的方式跟他哥的不同,但很有一拼。给他稍作留意地一看,沈雨浓就觉得吃不消了,正好走到2栋边的楼梯,赶紧说:“呃,那我就从这边下去了,师兄再见。”
很无辜地看着他急于摆脱自己的样子,汪波无奈地笑笑,挥挥手:“好吧,那就先这样吧。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啊。反正我估计就在窝里孵蛋了,一准在的。”
“哦,好。”
沈雨浓面带微笑着告别,不防他临走又忽然凑过来,很神秘地低声笑:“不过,小雨啊,你知道法律上的‘乱伦’又是怎么定义的吗?”
沈雨浓又一愣,还没答话,他便恶作剧地摆摆手:“拜拜!”说着就飘远了。
***
“莱特夫人,你是说……”
“因为我先生的身分,所以无论说出什么来都具有权威的效力。而所谓权威,就是让人对你所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轻易怀疑,即使是……呵呵,当然我也必须承认,沈烟轻这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比尔,就像你说过的,把什么都豁出去的人其实才最坚不可摧。就像当年的奥齐……那晚我在卧室里听他说话,即使一直处于劣势,语气也不急不缓,声调不高不低,遣词用字都很有分寸,又充满技巧,这些年来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敢并且能跟我先生针锋相对的年轻人了。的确很不简单啊。”这最后一句转了脸,对着在桌子边的莱特先生。
莱特头仍不抬,只是微微一笑:“正是年轻,才不知天高地厚。”
莱特夫人嗔怪地回:“不知天高地厚难道不比胆小怕事畏畏缩缩强吗?”
“都不是什么优点。”莱特哼了声,下了结论,摆明了不再发表意见。
“明明很欣赏,就是嘴硬。”莱特夫人白他一眼,小声地对梅琳笑说。
梅琳也嘻嘻笑,相对严肃的莱特先生,她当然更喜欢气度雍容又和气得待她就跟奶奶一样的莱特夫人。
“夫人你呢?”
“我当然也……”莱特夫人说到一半,瞟过她一眼,话锋便一转,“不过这件事上私人的感情并不能改变什么。你该知道,埃尔贝克小姐。”
梅琳低下头:“是的……我知道。”
“虽然站在我们的立场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你的确不用太为他们担心。事情还只是刚开始。那位沈先生不这么好对付,何况——还有我们未来的公爵殿下呢,”她缓缓地笑,笑容中有分明的洞察,“虽然那天他一直甚少出声,不过也是个不能小看了的人物呀。”
想了想,又说:“爱之深,所以才情怯,才害怕让心爱的人受到哪怕一点伤害。但爱情,能让人变得软弱,也能变得坚强。……那两个人依我看,沈烟轻外刚内柔,而沈雨浓正相反,才是麻烦的外柔内刚。”
***
沈雨浓回到寝室里,看到大家都开始在收拾东西打算回家了。他默默地坐在一边,每个人都忙着手上的事,也没留意到他的异常。
门本来就为了进出方便敞开着,李隽跑过来,背着包站在门边跟他笑着摇手:“雨浓,我走咯!你下午的车吧?到家给你打电话啊!”
“啊?哦。”他被惊醒地抬头,不自觉地露出一个被动的笑,“一路小心啊。”
“嗯!”李隽归家心切,什么都顾不得了,掉头就跑。快跑到楼梯口时,忽然又听到沈雨浓叫他。刹了车,回头,兴冲冲的表情里满是暖洋洋的阳光。
“我给你打电话吧,你别往我家打了。”背着光的那个瘦高的身影这么说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呢?”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迟疑下来,又往回走了几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去。我家里没人,怕你白忙一场。”
“你们不是下午走么?不是已经订了票了?……雨浓,你怎么了?”他听着那声音不对,赶紧跑回去,看他笑着,笑得眼睛弯弯的,弯得看不清里面的东西。越看越不对,伸头看了看他那根本还没动过的床铺和行李。“你怎么还没收拾东西啊?不走了?……改期了还是怎么?”
“嗯。改期了。”沈雨浓笑不下去了,只好装出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好了,你快走吧。别让人家彭慧等急了。”
李隽皱起了眉,没理他,直接问:“好好的干吗改期?这车票多难订啊。是你哥那儿一时走不了了还是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啊。”
沈雨浓觉得越说越多,他待会就给自己耽误时间了,赶紧推他:“我哥说要改,我也没办法。你赶紧走吧,路上还得一段时间呢。”
给他这样一说,好像又是自己多虑了,不放心地再问一次:“你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你走吧。路上小心啊!”
给推着走的,李隽也没忘了回头跟他说一声:“那你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啊。……还有,有事一定要跟我说,记住啦!哥们儿啊咱是!”
连连点头答应,看着他又咚咚咚地冲下了楼,沈雨浓慢腾腾地转身回寝室。刚才的话寝室里的都听到了,又关心地问了两句,他都当没事地应了。本来寝室就小,每个人都还在忙。他就是坐着不动也是妨碍交通,只好又晃了出来。
无精打采地下了楼,到处可以见到背包回家的同学,心里更是难受。慢慢地沿着大道走,来到老图书馆前面,完全是无意识地进去了。
相对外面放假前的群情跃跃,图书馆里就像关着一段停驻的时光。伴着特有的书的味道,安静而祥和。还是有人在又高又密的书架间穿梭,有人坐在桌前静静地翻阅资料,有人飞快地抄着笔记,一切都跟昨天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好像又回到了昨天的这个时候,站在时空的那一点上。他还是昨天的他,爱情亲情都仿佛天经地义般地一直在他心胸里温得暖暖的,只要想起那个人,整个人都像获得了全新的勇气和力量。那种曾经以为决不会褪色的幸福的感觉。
就这么感受着,一直摇晃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地找到依靠,回到原位。
唯一看出了改变的当然还是人数。图书馆里人明显少了,电子阅览室里更是前所未有的空了大多数的机子。他进去随便找了个位子,开了个浏览器,开了信箱。
没有新邮件。
他咬了咬唇,点开“写信”。然后手指像是完全不受控制地疯狂地在键盘上跳动起来,空旷的机房里,只有快速击打的声音在回响。只短短二十分钟,写得密密麻麻的一封信已经出现。他忽然停了下来,慢慢地看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一遍,又一遍。
终于,拖动着鼠标,又把这些全都删了。然后,重新在干净而格式化的电子信纸上缓慢又认真地打下一句话:
哥,我好想你。
呆呆地注视着这几个字,直到眼睛酸麻,才默默地点了——“发送”。
***
晚上7点,雨势很大,天阴沉沉的。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响雷。
下班后回到家洗了个澡,刚叼了根烟打开电视,还没坐下来,就听到刺耳的门铃声。是楼下的楼道门铃。
取下门边的话筒,刚要出声,里面传来一个被电流改得模糊又低闷的声音:
“王烨……”
“是我。不过我不买保险不订牛奶不……”
“开门!”
靠!这谁啊?还敢对他用命令句?!鉴于这样的人不多,所以如果有也一定是他最好别招惹的熟人,他很听话地按开了楼门。
他家就在楼梯边,站在门口抱着手很大剌剌地等着看是何方神圣。
等了若干分钟,一个湿淋淋的人影晃荡着出现在楼梯口,低着头,头发搭了下来贴在脸颊边,有气无力地摇晃上来。他看那浑身上下整个儿糟糕透了的身影,一时有点糊涂,可一触到那双抬起来瞥他的黝黑的眼睛,立即冲了过去。
这位是他根本没想到的,无疑也是最重量级的大仙。
那个身子在他碰到的前一刻已经倒了下去,仿佛支撑着全身的力量在看到他时就完全地耗尽了。所以正好倒进他的怀里。
他抱着那副软趴趴的身体,看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在滴着水,一脸的憔悴和倦容就要这么闭上眼,活似电视里常常出现的“最后一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连连拍着他的脸颊,惊惶地叫:“烟轻!烟轻!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搞成这样?喂,你别吓我!”边说边赶紧把他往屋子里带。
沈烟轻的腿都好像不听使唤了,全身的力气都被突然抽光了一样,到了他屋里,还没等挪到沙发上就一下坐在了门边,靠在墙上虚弱地喘着气,看着他的紧张于是费劲地要开口,王烨的眉头皱得紧紧地抢先说:“先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说着就上来帮他解衣扣。他抬起只手拦住了他。王烨看他的样子只觉得心里酸酸苦苦的,努力放缓了脸色,和声说:“我帮你把衣服换下来,这样要着凉的。听话。”
沈烟轻像是很坚持,手保持着那个姿势,动也没动,他更是受不了了,提高了声音:“我就是帮你换衣服,烟轻,你还信不过我?听话,你一发烧就要烧好几天,到时候难受的是你自己。”
“不是……”沈烟轻费劲地挤出一个笑容,又轻又慢地说,“我的钱……全都拿去买机票了……我……打的来的……”
王烨的动作果然一停,望着他:“车呢?”
“在下面……你这栋楼太难拐进来,我让他……停小区门口了……我还有件行李在他车上……”
“那我也得先把你弄干啊!你这样子……”
“我就是太累,现在好多了,可以自己来。你赶紧去吧……等待时间也算钱的……”
王烨看看他,终于二话不说,回屋拿了钱包,在门边拿伞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叮嘱:“你赶紧把湿衣服脱下来!”
“知道。”沈烟轻回答他的是歪着脖子的一个笑。
等他终于跟出租车司机交待清楚,又搬了他的行李箱进门时,看到沈烟轻根本没挪过地方,靠着的墙边地板沿着他的轮廓漫延出一圈水渍,他只是闭了眼睛无力地倒在一边。
“……”王烨对这幅画面忍了又忍,最后终于是抵不过心被揪成一团的难受,大吼一声,“沈烟轻,你他妈是不是以为发烧不会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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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车站(下)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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