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上) 第三章

  他们的军训服是纯军绿的,上下一色,衣服外面有赭红的硬皮带系着,里面是土黄的衬衫,搭着深蓝色的领带。头戴傻不拉叽的同色绿军帽,脚踩好几十年前流行的解放鞋。
  这身装扮说不上好看难看,反正中国的军服大多也这样。既然人人都这一身,也没什么好说的,看多也习惯了。不巧的是如果每个人都穿着傻也就算了,偏偏一色军绿里杵出沈雨浓这么一号人物来,宽肩窄腰,从笔挺的衬衫一上身,套上领带(领带都是已经系好的活结,往脖子上一套就行,跟上吊一样简便),寝室里的三个人就开始啧啧称赞,可后来再把那外衣一披,戴上军帽,一群人立马一口水喷了出来,直说这绝对是打入我军的特务。
  果不其然,这第二天一上篮球场就给教官盯上了。中文系人多,尤其女生多,分成四个排,三个女生排一个男生排。沈雨浓因把军装穿得太过出众,即时就被指定为这唯一的男生排副排长。
  所谓副排长这种职务说白了是就是给教官排长跑腿兼捶背的,好处当然也有,领队的时候可供人观看且免收参观费,从而在开学之初就能迅速在百来号人里混个脸熟。这种一开始就给人“此人很突出”的印象在大学里最吃香,绝大多数纯朴的群众会把这一小小的委任跟老师的看中联系在一起,以后但凡大小职务竞选改选民选,这类一开始就突出的同志很容易受到四周民众的推崇,顺理成章地成就高位。所以虽然是个跑腿捶背的活计,也多的是人想做。
  但是,沈雨浓想当官吗?不想(已内定为学习部长)。
  想受大众瞩目吗?不想(从懂事起这个愿望就没实现过)。
  想赢得女生好感吗?……(一把揪起作者的衣领:你欠揍是不是?)
  所以?
  他很郁闷。
  他发觉自从上了这个大学,除了能跟他哥在一起,郁闷的事是一件接一件。从小他就深刻体会着一句至理名言:人怕出名猪怕壮。
  平凡,普通,不是他想就能得到的东西,越长大,他越看得清透,就越能知道,他哥在他身边的时候为他挡掉了多少麻烦。
  所以一想到现在能和他哥一起呼吸着这学校的空气,一点点走过他哥曾经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甚至他老哥也军训过,也许就是这个教官带过,他还是笑得出来的。
  军训的苦想必所有经历过的人都深有体会。要说中国大学新学期开学如果永远定在8、9月份,那么新生们永远也别想摆脱刚风光地进大学就变成煤炭的命运。那形象,才叫一个变态。纵然是沈雨浓这样的原种白人,也不行。
  除了猪不能太壮的教训,他也深深懂得人不能太高的悲哀。要不为什么人总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大凡打雷闪电就是一天然避雷针,大太阳底下自然就是一吸热片,所有的阳光都恨不得跑他那儿来,所以大伙儿都爱挨他站,多好的树荫啊,还是紧跟队伍的流动型。
  才两天下来,他那身从没受过风吹雨大的白嫩皮就跟烤熟了的苕(该地方言,红薯)似的,红得都不正常。他哥来看过,赶紧给他拿了药膏过来,这样下去,一张皮给晒下来都有可能。不过两个星期,他脸上就开始脱皮了,看着忒吓人。
  教官交代他事情的时候看到,都吓一跳,赶紧说,得得,你也先别忙了,跟大伙一块休息吧。午后两点,正是全天的日照最强的时间,连教官都怕学生中暑,解散在树底下休息了,就他一个人得一下过去给其他排的排长传口信,一下得汇总全连的日记交给领队的陈老师,这样跑来跑去等忙完,休息时间也过了。不脱皮都不是人。
  幸亏陈老师还是挺爱惜人才的,每次过来都会给他多带一瓶冰镇过的矿泉水,总算让他觉得这辛苦还是有点价值的,否则默默无闻到最后还不得冤死。冰冻的液体在烈日下没一会儿就给蒸成常温,所以他每次都一灌一整瓶,连军帽都汗湿的热一下子给这凉爽压下去,那叫一个爽快!然后没歇一会儿,又给教官使唤来使唤去,像只不得闲的工蜂。
  他后来算是看出来了,这教官是故意的,大概是这辈子没使唤过洋人,他沈雨浓又是典型的中国老实学生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对师长由敬怕演变出的温顺,难得有机会,不用白不用。可他又能怎样?长这么大,就没当过坏学生,老师最大,让自己干事能不干吗?他想反正也就一个月,过了就万事大吉了,累就累点呗,全当兵哥哥们保家卫国不容易,后方百姓民拥军的体现了。
  也不知是他这老实劲感动了老天还是终于功德圆满了,终于陈老师把他叫过去,告诉他院里要办迎新晚会,需要抽调他去帮忙。当时旁边就站着一女生,甜甜的样子,对他甜甜地笑着。
  “你好,我是院文娱部长,叫柳缨缨,我们需要个高个子帮忙搭舞台,所以就跟陈老师说了借你过去帮帮忙。忙完了就回来。”柳缨缨的皮肤很白,头发长长的扎了个马尾,声音轻柔也爽朗,笑起来嘴边还有个小小的酒窝,边跟他解释也边对着陈老师感谢地笑。
  “你们还来跟我抢人?哦,就为个儿高?那梯子是干吗使的啊?”虽说已经答应了,陈老师还是忍不住跟她拌两句,显然两个人已经习惯这么平辈地说话了。
  “嗨,您又不是不知道咱院那梯子,都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了,上次烟轻都差点摔下来。我们新闻系就这俩人啦,中文系人多啊,可那些男生说实在的,真是……”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笑一转,转回沈雨浓身上,“今年总算是有点盼头了,否则再这样残次下去,弄得女生们多心灰啊不是?”
  “你们啊,不要老油条地就带坏了我们这些新生啊,瞧着你们这一个二个古灵精怪,就想着找帅哥了。”陈老师跟她说话,像兄长一样,随口念叨两句,也笑着让他们快走,免得影响军心。
  沈雨浓跟着柳缨缨走,从篮球场上来,就发现她根本不着急,慢悠悠地晃着,也只好慢下来陪她。
  “把帽子摘了吧,闷着多热啊。”柳缨缨看他一眼,贴着皮肤的帽边都是深色的一片,全是汗,有地方干了,就结了白灰灰的一层,那是汗水蒸发留下来的盐份。军训的过程,就是这样汗湿,然后晾干,然后再汗湿,再晾干……汗水在衣服帽子上经历蒸馏的全阶段。
  沈雨浓笑笑,听话地摘了,露出湿漉漉的金发。暗金的发因为水气而变得更暗了,接近一种墨绿的奇怪颜色。柳缨缨边走边盯着看,越笑越灿烂。
  “沈雨浓,说实话,我听你说普通话还是有点不习惯。”
  “为什么?你要我说方言吗?”他知道是为什么,也故意说岔了,这师姐看着挺不错的,就顺顺她好了。
  “哈哈,不是啦。”柳缨缨大笑起来,“你说方言我也听不懂。我就是觉得你说英文才是最正常的。你干脆跟我说英文好了,也给我练练口语。”
  “呵呵,”爆汗!沈雨浓一副特别尴尬的样子用衣袖一抹从额上滚滚而下的汗水,就看着柳缨缨立即掏了纸巾递过来,“谢谢。其实我的英文很烂,高考所有科目里的最低分。你别看我这样……”
  “哈哈,好啦好啦,我知道怎么回事,不就是你哥的馊主意?”她笑得明媚,小巧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掌握到了国家机密一样得意。“逗逗你嘛,看你刚才严肃的,呵呵。”
  有些错愕:“我哥?”这是她第二次提起沈烟轻,而且沈雨浓就说她这名字怎么耳熟呢,应该在哪儿听过。
  “对呀。就是你那爱操心的哥沈烟轻同学让我来的。说教官太没人性,看把你使唤得跟头驴一样。他说不管怎样,也得先让你休息几天。”她仍是笑着,沈雨浓却觉得她的笑容在说到他哥的时候多了几分甜蜜。“这你可别跟其他人说哦,就说是来帮忙的。有我在,没事。”
  “原来是这样。那真谢谢师姐了。”他的心里也甜,就知道他哥疼他,呵!
  “哎呀,谢什么?举手之劳。就算不为了给你哥一个交代,也不能让你白叫一声师姐了呀。”她不在乎地挥挥手,沈雨浓忽然觉得她的娇柔里很有几分豪爽,这样的女生他喜欢。
  “对了,你今年十七是吧?”
  “恩,7月刚过的生日。”
  “有多高?”
  “185。”
  “恩~~”柳缨缨拖长了调子,又开始打量他,这回是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得他这么见惯场面的人都开始不自在起来了,就见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有没有女朋友?”
  “师姐,你是要干吗?”他往后退开一步,就差没两只手交叉拦在胸前。这女人问得也太直了吧?
  “嘿,你紧张什么?放心,我对你没别的意思。”她蹙着眉,颇有几分受伤地站回去,脸上却依然是看起来有些古怪的笑。然后低着头小小声地说:“我是帮其他人问问嘛。”说着一抬头,又是一片阳光灿烂,“你想啊,你这样的帅弟弟,到了我们那儿不知多受欢迎呢。看起来又这么乖,如果没有女朋友的话,一定会被抢破头的。所以我先打听清楚,免得造成不必要的流血事件。”
  有、有这么严重吗?“呃……”
  “不要告诉我你早恋哦。小小年纪,就为了不成熟的感情荒废了学业,多让父母伤心、师姐失望啊。”柳缨缨忽然又竖起手指在他面前晃,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有还是没有?”
  沈雨浓眨眨眼睛,你到底想让我说有还是没有啊?“有……”
  “恩?”她又一下凑过来,眼睛里闪着不寻常的光。
  “……喜欢的人……”他竟然被这么一个几乎不到他肩膀的女生吓到了,嚅嚅了半天才说完。
  “噗!”她捂着嘴死笑,看这弟弟给自己吓得。“哈哈哈,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枉你哥整天在我面前夸你。”说着还夸张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虽然看起来像挂在上面一样。
  不知不觉,也到了教工礼堂。空旷的大厅里就十几个人在忙,沈雨浓一抬眼就开始习惯性地寻找。
  “别看了,你哥跟团支书去团委拿材料去了。”柳缨缨笑眯眯地在后面解说,随便指了张椅子让他坐,又顺手拿了瓶可乐过来。“你先坐着歇会儿,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叫你。”
  “哦。”沈雨浓听话地坐在旁边看,其他人也就他进来的时候多看了几眼,没多说话。他左右看了一圈,发现李嘉也在,正忙着往横幅上放字呢,一抬头看到他,有些惊讶,也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沈雨浓看到他才想起为什么觉得柳缨缨的名字耳熟,就是第一次打电话找他哥的时候李嘉他们说沈烟轻没回来是因为在给系花讲题。
  系花——柳缨缨。
  他的心不由一动,只觉心胸间的气竟有些凝滞。慢慢低下头,细细回想刚才她跟他说话的样子和口气,现在想起来才发现跟他哥好像还不是普通的熟。
  一滴原本挂在他额上的汗珠滴下来,他有些茫然地拿着在手里已经拽成了一团的纸巾又擦了几下,才抬起头。
  虽然礼堂里人不多,但看起来是挺忙碌的,还有人站在舞台上彩排,几个看起来是表演小品的学生在熟悉走位,柳缨缨在下面边看边指挥,还同时跟旁边的一个女生商量舞台布局。他在后面看着,竟看出了神。柳缨缨无疑是个漂亮的女生,一看就适合做文娱工作,身材玲珑,体态轻盈,面容娇好,皮肤白白的,头发长长的,笑起来甜甜的——正常的男生都会喜欢的那型。
  那他哥呢?
  他哥是爱他的吧?他又想了想,竟忽然不确定起来。
  虽然放假的时候总是会在一块儿的,但他忙,他哥也忙,还不说他哥连假期都要做社会实践社会调查和其他学生工作,就算在家两个人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多。谁让他就知道要拼命学习考个好成绩呢?他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他知道,所以才要以勤补拙。可是,两年啊,这么长的时间里,大学生活又不像在高中里那么单纯,他哥也是个正常的男生,如果喜欢上女生……也很自然吧?而且他哥又这么优秀,长得又帅,肯定很多人喜欢……沈雨浓不知不觉的,已经陷入了一个自己制造出的旋涡里,周围尽是白茫茫的浪,他身不由己地被卷着冲向那个漆黑的谷底。
  “嘿!回魂啦!”忽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拍他,他被惊醒了似的转头,看到李嘉微笑的脸。“想什么呢?都傻出神了。”
  “哦,没……什么。”他笑笑,有些无力。李嘉当他是给军训操练的,也没多想。
  “哎,你够清闲的,不用军训啊?躲来这里偷懒。”他一屁股坐在沈雨浓旁边,顺手就拿起他那瓶可乐灌了两口。
  沈雨浓被他那洒脱劲感染了,也放了轻松:“哪儿啊,训着呢,是师姐说要我来帮忙,否则现在还在操场上晒人干呢。”
  “师姐?哦,柳缨缨是吧?”李嘉一撇头,看了看还在前面忙乎的那位,摇着头笑,“帮什么忙啊,她怕是跟你哥商量好,救你过来避难的吧?”
  “呵呵,你又知道?”沈雨浓是老实孩子,轻易不撒谎,被揭穿了也只是笑。根本就忘了之前柳缨缨的交代。
  好在李嘉也算是熟人,当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一点头:“也是。这儿可是全国三大火炉之一啊,火炉夏天什么样?就这样。我看现在室内得有三十八九度,室外这时候起码过四十了。不过我们当年都这么过来的,过了这个坎,你就不怕这里的夏天了。”
  看看外面的日头,多毒辣啊,沈烟轻那种人能让他弟受那罪?那个二十四孝亲哥!
  “这里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过了夏天,冬天一样有得他熬的。”一个悠哉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背后响起,两人一起回头。就看到沈烟轻捧着叠东西似笑非笑地看着沈雨浓。
  “哥。”沈雨浓开心地笑,看着他绕到自己跟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李嘉。
  “这是这个月的团活动表,你们宣传部负责到各班、系安排到位。具体情况王亮跟你说。”
  李嘉点点头,拿着跟跟在沈烟轻后面进来的那个男生到一边去了。
  “呐。”沈烟轻把手里的一瓶矿泉水递给沈雨浓,“少喝点可乐,省得一肚子的气。”
  “哦,”他乖乖接过来,刚要拧开,忽然发现这个牌子就是陈老师天天给他拿的那个,这个牌子贵,平时很少有人买,所以显得特别。“你也喝这个牌子的水啊?”
  “恩,我觉得挺好喝的。怎么?你要不喜欢,下次我就买别的。”
  “没,陈老师老给我拿这个水,我也喝习惯了。”
  “是啊,你能不习惯吗?我在小卖部还存了一箱呢。到军训完,你都得给我解决掉。”
  “哥……”他喝着水就停住了,表情古怪,“你别告诉我陈老师天天给我拿的水都是你买的啊。”
  沈烟轻一哂:“你不废话吗?你当哪个老师好到这地步,天天给你买水喝?我是没时间跑,知道他每天都是下午去,也就在路上碰到他的时候让他帮忙拿瓶过去。”
  沈雨浓心里甜得只会傻乎乎地笑了。这水是每天都有啊,哪这么巧天天让他在路上和陈老师碰到?就算“巧遇”了,还不得是专门地,特地地,精心策划过地?陈老师也一定以为他哥这么给他送水,他肯定该知道,所以也理所当然地就给他了,啥也不用说。
  他笑嘻嘻地凑过去:“你怎么知道我不带水了?”
  沈烟轻边说边从身上掏了包湿纸巾出来,抽了张给他擦:“我还不知道你?除了学习,其他都是一塌糊涂,标准的懒人一个。天儿这么热,每天这样被使唤,还不得脱水啊。”
  “你又知道我每天被使唤?你看到啦?”
  “哼,还用看什么呀?从你以前那些老师的习惯就知道了。你这么好用,谁不喜欢使唤?不过那天我走过篮球场边上还就看到了,别人都休息着呢,就你一个最积极,满场跑,跟只小蜜蜂似的。”
  “你要是天天都在,那我跑跑也不累。”
  汗热的脸给湿纸巾轻轻地揩过,带着一片清凉。
  “呵,你当你是大明星啊?我还天天在边上看你,美得你!”给他擦完汗,又帮他把领带松开。这个认真的家伙,天再热也把扣子扣得好好的,该怎样就怎样,半点也不知道何谓差不多就行了。我沈烟轻的弟弟怎么就这么实成?到底学的谁?
  “不是天天,我看也差不多了。”又一个声音凑过来,柳缨缨带着戏谑的笑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
  甜蜜着的两个人都是一愣,沈烟轻正解着他领扣的手顿了顿,终于解开了,慢慢地放下来。回头冲她一笑:“合家欢时间,请勿打扰。”
  柳缨缨白他一眼,转而对沈雨浓说:“你不知道你哥每次下课都专门绕道走,非从玉兰园绕到6栋前面,然后站在篮球场上面一看就看老半天。边看还边点评,走得真难看,队伍真散漫,什么男生丑也就算了怎么连美女也没有……自己也不想想,军训期间是找美女的时间吗?”
  “哈哈哈。”沈雨浓大笑起来,使劲对他哥挤眼睛,“哥,放心,我们这届男女生比例是1:2.7,我给你留意着呢,有好的保证向你汇报。”
  沈烟轻一拍他的额角:“切!你们中文系的男女比例向来就没下过1:2,我会稀罕那些小丫头片子?你别给我操那个心,没你什么事。”说着一转头,比比柳缨缨笑,“就算要找我也得找这样儿的啊,是不是?”
  “去!”柳大小姐颇不依地一捶他的肩,娇羞地笑,眼一抬又看了眼沈雨浓。
  沈雨浓分不清她那看过来的一眼究竟有些什么,只觉得心头飘过一阵凉意,脸上的笑挂着,渐渐变得干硬。
  三个人都笑,各怀心思。
  ***
  托他哥的福,他享了几天清凉闲,舞台也顺利搭完了。
  演出那天大部队开进场。因为还在军训,一切以军人的纪律要求,每个人都穿着军装,坐得笔直,连间距都保持一致,沈雨浓是他们排最后一个,教官都在前排坐了,他就坐在最靠边的过道边上。头一偏便能从舞台旁边的小门看到后台的一角。场中是很要求肃静的,惟独他身旁这条走道直通后台,在演出过程中也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沈雨浓侧头看了看,柳缨缨一直在后台忙碌,不时在舞台的侧门进进出出,要不就直接站在门口看看台上的表演。沈烟轻不见踪影。
  他又伸长了脖子,是真的不在。表演中全场都暗,努力看了一圈,除了黑压压的人头,和几个站在旁边的老师,什么都看不到。正沮丧着,后脑忽然被什么刮了一下,一阵风就从旁边过去了,他摸摸脑后,撞得急,但不太重,想来也就是衣服边角跑动中被带起来碰到的。
  那个人跑过去,忽然一顿,又转回来,找到他跟前,凑下来看他:“对不起,你没事吧?”
  第一遍他竟然没听懂,因为那个口音相当怪异,就像……外国人固有的语调。“啊?”地怔了一下,那个人只好又问一次,他把头抬高了些,就着台上的光看清楚了,也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生。
  “没关系。”他笑笑。
  那人看清了他却愣了,立即一句英文冒了出来:“你也是留学生?”因为看到他的一身军装,又不敢肯定。
  好不容易听懂了这个人的中文,突然又换了语言频道,他又愣了,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加上有点紧张,只好摇摇头。
  那人看他摇头,以为他听懂了,正要奇怪地再问,忽然想起还有要事,不能再耽误,只好笑笑拍拍他的肩,直起身回头跑着进了后台。
  沈雨浓晃晃头,也没再想,把注意力放回台上。一个舞蹈刚好表演完,主持人还没上场,就看到一个男生踉踉跄跄地半跌进了台。正是刚才刮到他的那个外国人。
  那个外国男生站在台上,往台下一看,咋舌:“哗,好多人……”他的微型话筒已经别在了衣领上,因此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嘟哝也让全场笑出了声,他摸摸后脑,又看了看后台,回过脸来有些尴尬地解释:“我、我是被我们老师推……”边说边用两只手做了个“推”的手势,“上来的,我还没……准备好,很……紧张……”台下又笑,不过已经是很善意地低笑了。
  他咽了咽口水,只好开始说:“你们好,我是韩国留学生,我们留学生部要我做代表,上来表演一个节、节目。”语调有些生硬,但基本上还是能听懂,全场都安静了,甚至比刚才其他节目的时候更静。他说完这段,感觉到场下观众的友善,脸上的笑容慢慢放了轻松:“我的节目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首歌,歌名叫《甜蜜蜜》。”说着从口袋里掏了张纸条出来展开,又解释一句,“我还不太会歌词,只是练了几天,所以拿着歌词唱,希望大家不要笑我。如果有会唱的同学,也可以在下面跟我一起。”
  然后朝后台一点头,前奏慢慢响起来。沈雨浓看着他半音不准地对着歌词认真唱,那个腔调,那个神态,忽然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并不是说这个人在哪里见过,而是那种与大众不一样的隔离感,让他觉得亲切。就像他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的别人对他下意识的隔膜,刚看到他的人,都会很好奇地想多看他两眼,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好奇和努力保持着跟他的距离,让他分分明明在那些眼光中看到: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一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不一样。甚至已经适应了它。别人越觉得他特别,他就越跟人凑在一起,非要让人家看清楚他除了外表,跟他们没什么区别,哪怕就是这个特殊的外表,在跟他的相处中也渐渐可以忽略。他是付出了努力的。在这个满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世界里,比任何刚接触一个新的环境的同学更多的努力。接触和适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和擅用这些技巧。甚至很多时候,他不能有太强烈的个性,否则人家会说,看,他果然就是不一样的。所以他的性子给磨练得平和而内敛。
  只有他哥,从没有这样看过他。跟沈烟轻在一起,能让他常常完全忘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所以他从小就依赖在他哥的身旁,看着他的眼睛说话,看着他的笑容微笑,依靠着他的怀抱取暖,听着他的心跳入睡……
  可是,现在台上有个人,跟他周围的人有一样的外表,却让他觉得见到了同伴。
  那个留学生咬字不够标准,但调基本上没有问题,唱得也没什么特别,只是不难听而已。沈雨浓旁边的一个同学推推他:“哎,沈雨浓,你应该也上去的,包准全场震惊。你那普通话拿来教他足够。呵呵。”
  沈雨浓笑笑,没做声。心想,好久没听到这么烂的笑话了。
  坐前排的陈宪也听到了,一回头说了句:“那你也先看看沈雨浓是谁,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别说他了,教你的普通话都够。”说完回过头,看也没看沈雨浓一眼,沈雨浓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微微地笑了。
  那人被数落得有些没面子,勉强回了两句,台上已经唱完了。韩国留学生大大方方地一鞠躬,下台。没多久,晚会也结束了,各排教官站起来喊话,不必整队,就地解散。
  会场立即散作一团,人潮纷纷攘攘地往外挤。沈雨浓这时就占到了地利之便,最早的一批出了礼堂的门。出场人太多,他只好站在离门不远的树下等李隽和陈宪一起回寝室。
  室外有白炽灯,看人很清楚。他站了一会,看到沈烟轻跟着人群一起出来,但沈烟轻没看到他,跟旁边的同学正有说有笑。他一高兴,正要张嘴,就看到柳缨缨从后面跟了上来,一拍沈烟轻的肩。沈烟轻回头,看到是她,又说笑起来,旁边那个同学也识趣,立即跟他们散开了。就剩这两个人混在人堆里慢慢往西区宿舍楼方向走。
  声音卡在喉咙里,就这么硬生生憋了下去。这几天他见到的,柳缨缨跟他哥的交情的确非同一般。虽然他哥从来都没解释过,他也不想问。他忽然就有些赌气地想着,别理他们,我不稀罕。
  沈烟轻跟柳缨缨在3栋旁的台阶上分了手,一个往上去1栋女生楼,一个往下去5栋男生楼。他才走到5栋边上,就瞅着6栋和5栋之间的绿地上有个人影在晃,怎么看怎么眼熟,有些怀疑地走过去,果然是他那个宝贝弟弟。
  其实这个绿地里不仅有沿边一溜的灌木,还种了几棵桂花树,撑开的树冠半遮半掩着几张石桌石凳。金秋九月,桂花已经陆续地开了,树影婆娑,花间摇曳,在有些湿闷的夏夜空气里,很有点暗香浮动的诗意。沈雨浓正就着月光,伸手把桂花树枝攀下来,凑在鼻尖使劲嗅着那股雅淡的香气,又低了头,看看脚下满地的落桂,在琢磨着是直接摘了树上的,还是捡地上的就好了。
  沈烟轻就默不作声地看他低头,抬头,犹豫了好一会,还是伸手往树枝上捋去。
  “桂花摘下来就不香了。”他笑,把正经的偷花贼好一个吓,手一抖,赶紧回头。
  “哥!”
  “你干吗?大夜晚的来这里偷花?好大胆子!”沈烟轻说得越发严重,脸上却是笑着。沈雨浓撇撇嘴,不理他,他挑了挑眉,走过去。“怎么,这样就生气了?”
  “恩。”很难得跟他生气的沈雨浓只是哼了声,他开始觉察事情有点不对。
  “怎么忽然小气起来了?我怎么招你啦?”
  “没。”
  “没你给我摆这副脸?”看他一直爱理不理的,沈烟轻也跟着有些不舒服了,一拉他还搭在树枝上的手,把他身子转过来,“给我说清楚。”
  沈雨浓被迫转过来面对着他,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脚尖挑挑细小的桂花,就是不说话。
  “呵,看来我是真得罪你了?可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今天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说呀,怎么了这是?”沈烟轻用手抬抬他的下巴,给他一转头躲开了。手悬空地举在那儿半晌,忽然一摔,“好,你爱耍脾气就耍吧,我没空陪你闹。你慢慢当你的采花贼,我回去睡觉。不过可告诉你,这里的花不是随便可以摘的,给校工发现你就麻烦了。”
  说着一转身就要走,忽然一双手圈过来,紧紧地把他抱住。他停住了,感觉沈雨浓的头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脸颊贴在他的耳边,低低叫了声:“哥。”
  他微微侧了脸,放柔了声音问:“到底怎么了?”
  “你……跟柳缨缨……”
  “怎么?”这下总算有点眉目了,想笑,又要忍住。
  “你们……是不是……”
  “不是。”
  “你又没听我问完。”虽然还是赌气的口气,可是已经有些笑意了。
  “能让你这么跟我闹别扭的,除了那个还有什么?”转过身去,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子,干笑了两声。“现在不生气了?”
  “还有一点。”他撇过头,想起他哥出礼堂的时候他就杵在那儿,他就是没看到。眼睁睁地看着他跟那个女人走掉,那种无力感是充塞在胸间的闷气,直到现在都难以舒解。
  “那这样呢?”沈烟轻笑着轻吻在他的唇角,唇角立时弯了上去,顺着一转,沈烟轻却是一沾即退。
  “哥。”无奈又可气地笑了,他哥就是太了解他了。
  “小雨,”眼前的这个人背光而站,让他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是听着那个语调轻柔得像在叹息,一只手抬起轻轻地拂过他的额角,把头发掠向一边,手指沿着他的轮廓而下,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闪着清亮的微光。“其实我一直想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夏夜的桂花树下,幽香清冽,月色如烟,一晚间起起伏伏的心情归结为喜悦,这一刻化成眼眶中微盈的泪,在夜色里折射出墨绿的色彩。沈雨浓看着沈烟轻,竟连笑也再笑不出来,只一下搂住他哥,喃喃地说:“从小到大,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还不知道么?以后也一样,不管去哪里,你都不能把我丢下。”
  ***
  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快熄灯了,黄晖看着两手空空的沈雨浓进来,奇怪地问:“哎,你可回来了。我的桂花呢?”
  “啊?”他这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地笑,“我忘了。”
  他本来就是想去找他哥的,摘桂花当然只是个借口。可是快走到5栋的时候又犹豫了,打算还是摘点花回去算了,结果给他哥撞个正着。
  这下连李隽都觉得奇怪了。“那你去那么会儿都干吗了?”
  “……我……”
  刚巧陈宪洗漱完推门进来,没等他想好借口就抢过去说:“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桂花香桂花香,那也得是在树上的时候才香呢,一离枝就什么味道都没了。不过雨浓,反正黄晖也就是拿来做做桂花糊,你甭管香不香,给他带点儿就行,别都扔了呀,多浪费。”
  李隽接过话去,指着沈雨浓对黄晖说:“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忙了大半夜,结果发现不对,怕你接受不了又全给扔了。”
  这回沈雨浓不乐意了,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笃定他去干活了?他就不兴偷个懒跑到别处溜达了?被人认定是老实疙瘩也不是什么太值得高兴的事。“你们跟着我去啦?怎么就这么肯定我是……”
  三个人一起“切”了声:“还用得着跟?你看你那一头一身的小花儿哦~~~~”
  黄晖一个箭步冲上来,很是感激地双手握住他的,用力摇了摇:“沈雨浓同志,辛苦你了!我代表桂花糊组委会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明天我去弄,到时给你份最大的!”
  熄了灯,沈雨浓慢慢爬上床,脱衣服的时候又抖落出几朵小小的花来,他捻在手里,慢慢放在嘴里咀嚼,一时间那股浓郁的桂花香在整个口腔里弥漫。当时,就是这样的清香,在两个人的唇齿间流转,他哥扶着他的腰往树上一靠,顿时震落下一阵花雨,纷纷扬扬,簌簌地透着月光,落在他们的衣领发间。
  可是那个时候,即使小花轻拍在他的脸上,他也毫无所觉,唯一知道的,是充盈着全身的要燃烧的冲动,足以将他吞没的巨大快乐,还有挥舞着双手想要抓又抓不住的虚无。
  他躺在床上,傻笑着,怎么都睡不着,一只手在墙上一遍一遍地划:烟……轻,烟……轻……
  这个夜晚,失眠的人捡了个最大的便宜。
  半夜两点,急促的哨声吹响,一阵兵荒马乱中,全连在篮球场紧急集合。相对普遍的睡眼朦胧衣冠不整,或短配件少帽袜,或左拖鞋右解放鞋,第一个穿戴整齐地出现在篮球场还始终面带可疑微笑的沈雨浓同学显得尤为诡异,让连长都刮目相看。作为表彰,他可以跟女生一样回寝室休息,而其余人等,夜半绕偌大的校园外围拉练。
  怨声载道啊哀鸿遍野,在这样非人的折磨下,军训也渐渐步向尾声。在领教了一系列诸如站军姿,踢正步,喊军歌等等无尽重复的体力劳动后,新生的面貌那是焕然一新啊。说话铿锵有力,走路虎虎生风,腰杆挺得绷儿直,打饭抢得倍儿快……
  全团会操结束,就是军训的正式完结了。送教官的那天,那个场面,你是无法想象当初这些人对教官们有多么痛恨,暗地里诅咒唾骂过多少回的。女生那叫一个惨烈,哭成一片,并以压倒性的数量优势十分并且有效地影响了男生阵营。有几个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沈雨浓站在一边呆呆地看,要不是时不时有这个那个教官过来拍着他表扬,这入校第一个月就像做梦一样,有点点滴滴的辛苦,又有深深切切的满足。
  那些汗水热浪和腰酸腿疼交织的时光,像被一下子抹掉了,眼前看到的,只是难舍难分的伤痛离别。但你如要让他们再把那一个月重来一次,他们一定也会和现在一样哭得轰轰烈烈。
  只要在要失去的时候,人的情绪才会达到难以想象的高潮,心胸的宽广度会一下得到十倍以上的提升。宽容与原谅,在这时最容易得到实现。
  沈雨浓在这一刻有了新的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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