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帝闻母后到来,便率领文武百官,出郊恭迎。伫候片时,见薄太后驾到,一齐跪
伏,就是文帝亦向母下拜。薄太后安坐舆中,笑容可掬,但令车骑将军薄昭,传谕免礼。薄
昭早已下马,遵谕宣示,于是文帝起立,百官皆起,先导后拥,奉辇入都,直至长乐宫中,
由文帝扶母下舆。登御正殿,又与百官北面谒贺,礼毕始散。这位薄太后的履历,小子早已
叙过,毋庸赘述。见前文中。惟薄氏一索得男,生了这位文帝,不但母以子贵,而且文帝竭
尽孝思,在代郡时,曾因母病久延,亲自侍奉,日夜不怠,饮食汤药,必先尝后进,薄氏因
此得痊,所以贤孝著闻,终陟帝位。一位失宠的母妃,居然尊为皇太后,适应了许负所言,
可见得苦尽甘回,凡事都有定数,毋庸强求呢。讽劝世人不少。
说也奇怪,薄太后的遭际,原是出诸意外,还有文帝的继室窦氏,也是反祸为福,无意
中得着奇缘。随笔递入。窦氏系赵地观津人,早丧父母,只有兄弟二人,兄名建,字长君,
弟名广国,字少君。少君甚幼,长君亦尚年少,未善谋生,又值兵乱未平,人民离析,窦氏
与兄弟二人,几乎不能自存。巧值汉宫采选秀女,窦氏便去应选,得入宫中,侍奉吕后。既
而吕后发放宫人,分赐诸王,每王五人,窦氏亦在行中。他因籍隶观津,自愿往赵,好与家
乡接近,当下请托主管太监,陈述己意。主管太监却也应允,不意事后失记,竟将窦氏姓
名,派入代国,及至窦氏得知,向他诘问,他方自知错误,但已奏明吕后,不能再改,只得
好言劝慰,敷衍一番。窦氏洒了许多珠泪,自悲命薄,怅怅出都。同行尚有四女,途中虽不
至寂寞,总觉得无限凄凉。那知到了代国,竟蒙代王特别赏识,选列嫔嫱,春风几度,递结
珠胎。第一胎生下一女,取名为嫖,第二三胎均是男孩,长名启,次名武。当时代王夫人,
本有四男,启与武乃是庶出,当然不及嫡室所生。窦氏却也自安本分,敬事王妃,并嘱二子
听命四兄,所以代王嘉她知礼,格外宠爱。会值代王妃得病身亡,后宫虽尚有数人,总要算
窦氏为领袖,隐隐有继妃的希望,不过尚未曾正名。至代王入都为帝,前王妃所出四男,接
连夭逝,于是窦氏二子,也得头角崭露,突出冠时。有福人自会凑机,不必预先摆布。
文帝元年孟春之月,丞相以下诸官吏,联名上书,请豫立太子。文帝又再三谦让,谓他
日应推选贤王,不宜私建子嗣。群臣又上书固请,略言三代以来,立嗣必子,今皇子启位次
居长,敦厚慈仁,允宜立为太子,上承宗庙,下副人心。文帝乃准如所请,册立东宫,即以
皇子启为太子。太子既定,群臣复请立皇后。看官试想!太子启既为窦氏所生,窦氏应该为
后,尚何疑义?不过群臣未曾指名,让与文帝乾纲独断,文帝也因上有太后,须要禀承母
命,才见孝思。当由薄太后下一明谕,饬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窦氏遂得为文帝继室,正位
中宫,这叫做意外奇逢,不期自至。若使当年主管太监,不忘所托,最好是做了一个妾媵,
怎能平空一跃,升做国母呢?彼时幽共二王,内有悍妇,若窦氏做他姬妾,恐怕还要枉死,
何止不能为国母呢!
窦氏既得为后,长女嫖受封馆陶公主,次子武亦受封为淮阳王。就是窦后的父母,也由
薄太后推类赐恩,并沐荣封。原来薄太后父母,并皆早殁,父葬会稽,母葬栎阳,自从文帝
即位,追尊薄父为灵文侯,就会稽郡置园邑三百家,奉守祠冢。薄母为灵文夫人,亦就栎阳
北添置园邑,如灵文侯园仪。薄太后以自己父母,统叨封典,不能厚我薄彼,将窦后父母搁
过不提。乃诏令有司,追尊窦后父为安成侯,母为安成夫人,就在清河郡观津县中,置园邑
二百家,所有奉守祠冢的礼仪,如灵文园大略相同。惺惺惜惺惺。还有车骑将军薄昭,系薄
太后弟,时已得封为轵侯,因此窦后兄长君,也得蒙特旨,厚赐田宅,使他移居长安。窦后
自然感念姑恩,泥首拜谢,待至长君奉旨到来,兄妹相见,当然忧喜交集,琐叙离踪。谈到
季弟少君,长君却欷歔流涕,说是被人掠去,多年不得音问,生死未卜,窦后关情手足,也
不禁涕泗滂沱,待至长君退出,遣人至清河郡中,嘱令地方有司,访觅少君,一时也无从寻
着。
窦后正惦念得很,一日忽由内侍递入一书,展开一看,却是少君已到长安,自来认亲。
书中述及少时情事,谓与姊同出采桑,尝失足堕地。窦后追忆起来,确有此事,因即向文帝
说明,文帝乃召少君进见。少君与窦后阔别,差不多有十余年,当时尚只四五岁,久别重
逢,几不相识,窦后未免错愕,不便遽认。还是文帝在座细问,方由少君仔细具陈,他自与
姊别后,被盗掠去,卖与人家为奴,又辗转十余家,直至宜阳,时已有十六七岁了。宜阳主
人,命与众仆入山烧炭,夜就山下搭篷,随便住宿。不料山忽崩塌,众仆约百余人,统被压
死,只有少君脱祸。主人也为惊异,较前优待。少君又佣工数年,自思大难不死,或有后
福,特向卜肆中问卜,卜人替他占得一卦,说他剥极遇复,便有奇遇,不但可以免穷,并且
还要封侯。少君哑然失笑,疑为荒唐,不敢轻信。连我亦未必相信。可巧宜阳主人,徙居长
安,少君也即随往。到了都中,正值文帝新立皇后,文武百官,一齐入贺,车盖往来,很是
热闹。当有都人传说,谓皇后姓窦,乃是观津人氏,从前不过做个宫奴,今日居然升为国
母,真正奇怪得很。少君听了传言,回忆姊氏曾入宫备选,难道今日的皇后,就是我姊不
成?因此多方探听,果然就是姊氏,方大胆上书,即将采桑事列入,作为证据。乃奉召入
宫,经文帝和颜问及,乃详陈始末情形。窦后还有疑意,因再盘问道:“汝可记得与姊相
别,情迹如何?”少君道:“我姊西行时,我与兄曾送至邮舍,姊怜我年小,曾向邮舍中乞
得米沈,为我沐头,又乞饭一碗,给我食罢,方才动身。”说至此,不禁哽咽起来。那窦后
听了,比少君还要增悲,也顾不得文帝上坐,便起身流泪道:“汝真是我少弟了!可怜可
怜!幸喜得有今日,汝姊已沐皇恩,我弟亦蒙天佑,重来聚首!”说到首字,竟不能再说下
去,但与少君两手相持,痛哭起来。少君亦涕泪交横,内侍等站立左右,也为泣下。就是坐
在上面的文帝,看到两人情词凄切,也为动容。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待至两人悲泣多时,
才为劝止,且召入后兄长君,叫他相会。兄弟重叙,更有一番问答的苦情,不在话下。
惟文帝令他兄弟同居,再添赐许多田宅,长君少君,方拜辞帝后,携手同归。右丞相周
勃,太尉灌婴闻知此事,私自商议道:“从前吕氏专权,我等幸得不死。今窦后兄弟,并集
都中,将来或倚着后族,得官干政,岂非我等性命,又悬在两人手中?且彼两人出身寒微,
未明礼义,一或得志,必且效尤吕氏,今宜预为加防,替他慎择师友,曲为陶熔,方不至有
后患哩!”二人议定,随即上奏文帝,请即选择正士,与窦后兄弟交游。文帝准奏,择贤与
处。窦氏兄弟,果然退让有礼,不敢倚势陵人。且文帝亦惩前毖后,但使他安居长安,不加
封爵。直至景帝嗣位,尊窦后为皇太后,乃拟加封二舅,适值长君已死,不获受封,有子彭
祖,得封南皮侯,少君尚存,得封章武侯。此外有魏其侯窦婴,乃是窦后从子,事见后文。
且说文帝励精图治,发政施仁,赈穷民,养耆老,遣都吏巡行天下,察视郡县守令,甄
别淑慝,奏定黜陟。又令郡国不得进献珍物。海内大定,远近翕然。乃加赏前时随驾诸臣,
封宋昌为壮武侯,张武等六人为九卿,另封淮南王舅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驷钧为靖郭侯,
故常山丞相蔡兼为樊侯。又查得高祖时佐命功臣,如列侯郡守,共得百余人,各增封邑,无
非是亲旧不遗的意思。
过了半年有余,文帝益明习国事,特因临朝时候,顾问右丞相周勃道:“天下凡一年
内,决狱几何?”勃答称未知。文帝又问每年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详说不出,仍言未知。
口中虽然直答,心中却很是怀惭,急得冷汗直流,湿透背上。文帝见勃不能言,更向左边顾
问陈平。平亦未尝熟悉此事,靠着那一时急智,随口答说道:“这两事各有专职,陛下不必
问臣。”文帝道:“这事何人专管?”平又答道:“陛下欲知决狱几何,请问廷尉。就是钱
谷出入,亦请问治粟内史便了!”文帝作色道:“照此说来,究竟君主管何事?”平伏地叩
谢道:“陛下不知臣驽钝,使臣得待罪宰相,宰相的职任,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抚
万民,明庶物,外镇四夷诸侯,内使卿大夫各尽职务,关系却很是重大呢。”真是一张利
嘴。文帝听着,乃点首称善。文帝也是忠厚,所以被他骗过。勃见平对答如流,更觉得相形
见绌,越加惶愧。待至文帝退朝,与平一同趋出,因向平埋怨道:“君奈何不先教我!”忠
厚人总觉带呆。平笑答道:“君居相位,难道不知己职,倘若主上问君,说是长安盗贼,尚
有几人,试问君将如何对答哩?”勃无言可说,默然退归,自知才不如平,已有去意。可巧
有人语勃道:“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首受厚赏,古人有言,功高遭忌,若再恋
栈不去,祸即不远了!”勃被他一吓,越觉寒心,当即上书谢病,请还相印。文帝准奏,将
勃免职,专任陈平为相,且与商及南越事宜。
南越王赵佗,前曾受高祖册封,归汉称臣。事见前文。至吕后四年,有司请禁南越关市
铁器,佗因此动怒,背了汉朝,僭称南越武帝。且疑是长沙王吴回吴芮孙。进谗,遂发兵攻
长沙,蹂躏数县,大掠而去。长沙王上报朝廷,请兵援应,吕后特遣隆虑侯周灶,率兵往
讨。适值天时溽暑,士卒遇疫,途次多致病死,眼见是不能前行,并且南岭一带,由佗派兵
堵住,无路可入,灶只得逗留中道,到了吕后病殁,索性班师回京。赵佗更横行无忌,用了
兵威财物,诱致闽越西瓯,俱为属国,共得东西万余里地方,居然乘黄屋,建左纛,与汉天
子仪制相同。文帝见四夷宾服,独有赵佗倔强得很,意欲设法羁縻,用柔制刚,当下命真定
官吏,为佗父母坟旁,特置守邑,岁时致祭。且召佗兄弟属亲,各给厚赐,然后选派使臣,
南下招佗。这种命意,不能不与相臣商议,陈平遂将陆贾保荐上去,说他前番出使,不辱君
命,此时正好叫他再往,驾轻就熟,定必有成。文帝也以为然,遂召陆贸入朝,仍令为大中
大夫,使他齎着御书,往谕赵佗。贾奉命起程,好几日到了南越,赵佗闻是熟客,当然接
见。贾即取书交付,由佗接过手中,便即展阅,但见书中说是:
朕,高皇帝侧室子也,奉北藩于代,道路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
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诸吕为变,赖功臣之力,诛之已
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诸罢长沙两将
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使存问,修治先人冢。前日闻王发兵于
边,为寇灾不止,当时长沙王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
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
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王也,朕不能擅变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
不足以为富,岭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无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
也;争而不让,王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恶,终今以来,通使如故,故使贾驰谕,告王朕
意。
赵佗阅毕,大为感动,便握贾手与语道:“汉天子真是长者,愿奉明诏,永为藩臣。”
贾即指示御书道:“这是天子的亲笔,大王既愿臣服天朝,对着天子手书,就与面谒一般,
应该加敬。”赵佗听着,就将御书悬诸座上,自在座前拜跪,顿首谢罪。贾又令速去帝号,
佗亦允诺,下令国中道:“我闻两雄不并立,两贤不并世。汉皇帝真贤天子,自今以后,我
当去帝制黄屋左纛,仍为汉藩。”贾乃夸奖赵佗贤明。佗闻言大喜,与贾共叙契阔,盛筵相
待。款留了好几日,贾欲回朝报命,向佗取索复书,佗构思一番,亦缮成一书道:
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针对侧室子句。高皇帝
幸赐臣佗玺,以为南越王。孝惠帝即位,义不忍绝,所以赐老夫者厚甚。高后用事,别异蛮
夷,出令曰:毋与蛮夷越金铁田器,马牛羊即予,予牡毋予牝。老夫处僻,马牛羊齿已长,
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内史藩,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辈,上书谢罪皆不返。又风闻老夫
父母坟墓已坏削,兄弟宗族与诛论,吏相与议曰:今内不得振于汉,外无以自高异,故更号
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高皇后闻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窃疑
长沙王谗臣,故敢发兵以伐其边。
且南方卑湿,蛮夷中西有西瓯,其众半羸,南面称王,东有闽越,其众数千人,亦称
王,西北有长沙,其半蛮夷,亦称王,老夫故敢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老夫处越四十九年,
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
不得事汉也。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谨昧死再拜以闻。
书既写就,随手封固,又取出许多方物,托贾带还,作为贡献,另外亦有赆仪赠贾。贾
即别了赵佗,北还报命,及进见文帝,呈上书件,文帝看了一周,当然欣慰,也即厚赏陆
贾,贾拜谢而退。好做富家翁了。嗣是南方无事,寰海承平,两番使越的陆大夫,亦安然寿
终,小子有诗咏道:
武力何如文教优,御夷有道在怀柔,
诏书一纸蛮王拜,伏地甘心五体投。
未几就是文帝二年,岁朝方过,便有一位大员,病重身亡。欲知何人病逝,容至下回再
表。
有薄太后之为姑,复有窦皇后之为妇,两人境遇不同,而其悲欢离合之情迹,则如出一
辙,可谓姑妇之间,无独有偶者矣。语有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两后亦如是耳。长君少
君,不期而会,先号后笑,命亦从同,得绛灌之代为设法,择正士以保傅之,而长君少君,
卒为退让之君子,是何莫非窦氏之幸福欤。赵佗横恣岭南,第以一书招谕,即顿首谢罪,自
去帝制,可见推诚待人,鲜有不为所感动者。忠信之道,行于蛮貊,奚必劳师动众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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