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的茫茫草海,极目望去,这里只有自古以来经过无数个寒暑的一派青草。
依赖着它,迷恋着它,它的艰难,它的单调,并在不自觉间溶入了它,也就忘记了它的艰难,它的单调,也就开始不断重复相同的日子,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一世一世,将一切变为定式的轮回。
但还会有人向往着不同,还会有人仰望着蓝天,追着梦的轨迹……
虎牙真正的名字已经没甚麽人记得了。据说他生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他的父亲给他起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但他笑时口中闪耀的两颗洁白虎牙很快就宣布了那个响亮名字的末途。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只叫他“虎牙”。
虎牙喜爱看天。牧民家没有吃闲饭的人,十三岁的虎牙学会了拾粪,捉牛犊,学会了哄赶春季里的带羔羊,学会了套上犍牛去芨芨草丛里的井台上拖水。但在空闲的时候,你常常可以看到抬头望着天空的虎牙,寻找着白云的行踪,捕捉着大雁的影迹,渴求着那猎鹰眼中的无垠天地。
虎牙也喜欢听父亲在火堆旁讲述那远古英雄的事迹。由无数个世纪锤炼而成的草原并不懂得抚慰,由它所孕育的男儿也是粗犷强悍又内敛深沉。他的父亲和兄长正是那样的汉子。但在醇醇的烈酒作用下,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孔渐渐散去,于是高亢悲壮的长调响了起来,悠悠的马头琴和着歌声,扣击着大地,冲撞着流云,遥远的传承顺着血脉再一次延续。
这时虎牙就会浑身热血沸腾,回身抚摸着自己那张弯弯的小弓——十三岁的成人礼上他虽然没得到渴望的马驹,却得到了这宝贝的木弓。他会闭上眼睛,或望着天空,梦想着,希翼着,有一日自己骑上美丽的宝马,独行草原,创造出代代流传的神话。让自己的故事也化为那云层间和草捎上略过的低哑歌句,被轻声吟唱着。
但现在虎牙却没有心思做梦了。炎炎的烈日让四处都蒸腾着呛人的草味儿,已过了两个月,应到的雨季却迟迟未曾来到。随着牲口倒下的数目增加,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牧民间传染着。都城传来消息,多隆尔汗采纳伊坦拉皇子的意见减免税收,但也未能有效控制浮动的人心。
“因为祭师偷吃了祭品,老天爷发怒了。”“有位额吉说她梦到死神和大神打赌,结果赢得了这片草原。”煞有其事而又毫无根据的传言席卷了整个草原。七天前,牧民们自发派出了一个代表团向圣山出发去请求祭祀降下神谕,虎牙的父亲也跟着去了。
人们都扔下了手中的活计,猜测着,商议着,仿佛这样就能令结果转向盼望的方向。无事可做的虎牙只有一整天一整天的发呆,一个人咀嚼着不安与百无聊赖的滋味,偶尔扯下一片草叶做成草笛,那嘹亮的哨声随风而逝后,也只是徒增心中的空虚。
一只白头翁突然冲出了草丛,直入蓝天。
“虎牙!虎牙!”其其格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汗水和着尘土在她潮红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虎牙,爹回来了,还带着鲍尔金和几个不认识的人,还没进帐篷就说要见你!”
“见我?不会是雨神被甚麽魔物困在哪里,需要一个少年英雄去解救吧?”虎牙嬉笑着一骨碌爬起来,马上吃了其其格一个爆栗。“还吹呢,上次说要射雁却射中了别家的羊羔的人是谁?”
“那是……偶尔失蹄的小马驹,你怎麽知道它将来不会成为日行千里的骏马?”
其其格爱怜地刮了刮正亲热地楼着她的三弟的鼻子。兄弟姐妹共六人,关系最亲的却是他们俩。她已说好了婆家,明年就要出嫁了。牧民是游荡在草原上的风,以后一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面。而且今天见到父亲他们时,没来由心中一阵惊跳……等着三弟的恐怕不是甚麽好事。
其其格抿着嘴忍住一阵阵心酸,轻轻替虎牙抽去插进棉袍里的草梗,同时低声嘱咐:“等会儿进帐篷后要小心点儿,爹的神色好象有些不对,鲍尔金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是知道的,他一直都不喜欢你。我已经叫四弟去找大哥……”但看到虎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在乎神情,她叹了口气,也不再说甚麽了。
不知为甚麽,今天回帐篷的路现得格外的短,其其格握着虎牙的手越发紧了,就连虎牙喊疼也没发觉,她好象感到这手上的温度会马上消失,就像清晨草间上挂着的露珠般,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迈进帐篷,静穆的风暴向两人迎面袭来。父亲铁青着脸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如同一尊雕像。母亲的头发乱了,一向扣好的袍子也有一两个扣子被扯掉了,正在一旁默默地哭着。四弟和两个双胞胎妹妹躲在母亲身后,用惊惧的眼光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发生了甚麽事?”虎牙和其其格用眼神询问坐在父亲身边的大哥,他也疑惑地摇了摇头。
虎牙不由打了个冷战,帐篷里明明挤满了人,却让人感到一阵阵恶寒。几个陌生人正来回打量着自己,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肥羊。他用目光狠狠回击了那几道令人不痛快的视线。
“呀,格日朗,你长高了嘛。”鲍尔金亲切地招呼着。虎牙曾不只一次恶作剧戏弄这个老财主,他此时刻意的热络让人心头更蒙上了一层阴影。虎牙觉得他满脸的笑纹就如同一张毒蜘蛛的网,让他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鲍尔金突然收起了笑脸,轻咳一声,摆出了一脸肃穆地颂道:“神谕:雨神渴求年轻的生命,于日升之地雨神临恩之夜所降升的……”
虎牙慢慢瞪大了双眼,鲍尔金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怎麽会?祭品?谁?我?为甚麽?他缓缓扫视着所有人,希望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但没有人,谁都没有答案。
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猛地打断了鲍尔金冗长的颂读,母亲如同一只疯了的雌兽,冲向鲍尔金:“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他才十三岁呀!好狠心,你们好狠心,把刚断奶的羔子从母羊身边抢走!天呀!天呀!你要把这麽个孩子往死里送吗?”就如同一个信号般,年幼的几个也开始放声大哭,其其格腿一软,瘫坐在门旁,张了张嘴,没有声音,眼泪却唰唰地淌了下来。大哥红了眼睛,咬着牙,噌一声拔出弯刀,冲向了几个正要抓住虎牙的陌生人:“谁敢碰我弟弟!”
“还不住手!”一声断喝,让一切都静止了,哭声,怒骂声,扭打声,都消散了。所有人都定定地望着父亲。他仍铁青着脸,一行浊泪却漫过了他饱经风霜的脸,漫过了岁月留下的每一道刻痕。“把刀收起来,收起来……这是为了整个草原呀,为了整个草原呀……”这个一向硬朗的汉子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垂下头,失声痛哭了。
虎牙没有哭,没有骂,没有逃,只是愣愣地站着。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像是隔着一片蓝汪汪的水,一切都那麽缓慢,一切都那麽不真实,就连大哥缓缓收起的弯刀反射的白色闪光也透着梦幻的朦胧。
一切都应是一场梦呀……
当那些人将他拉出帐篷时,他仿佛见到其其格向他伸出手,要将他拉回去吗,但那手却远去了,所有伸向他的手都远去了。他耳边只剩下了父亲的那句话:“为了草原,为了整个草原……”不断重复着,像个噩梦一样不断重复着。
为了整个草原,我被抛弃了吗?
***
“轰——”巨石抵上了洞口,雷鸣般的欢呼回荡于蓝天下。
黑暗,潮湿,沉静,死的沉静——这是哪儿?对了,这是“祭献之洞”,而我,我是今年的祭品。记忆是场模糊的梦——飘扬的彩旗,鲜艳的新衣,期盼的笑脸——原来有那麽多人欢喜于自己的死。我伤害过谁吗?我妨碍过谁吗?为甚麽那麽多人欢喜于我的死呢?——还是死了吧,自己轻松,大家高兴……
虎牙将自己蜷成一团,等待着所有的终结。
第一日……
第二日……
第三日虎牙终于耐不住饥饿和孤独感的煎熬,起身向洞中走去。
双眼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用手扶着湿滑的石壁,摸索着前行。“有人吗?”独自一人的恐惧压逼着自己发出大喊,回答的却只有隆隆回声的嘲弄,“有人吗——人吗——吗——”无法终止的疑问和无法得到的回答。
第四日,虎牙的四肢已全无力气。洞里潮湿但没有水源,许久没进水的喉咙撕裂般地疼痛,已经连声音也发不出了,胃像要翻搅般蠕动着,不再感到饥饿,反而泛起一阵阵的呕吐感。虎牙靠着墙喘着气,手突然摸到一样光滑的东西,白白的渗着寒气。
是尸骨!遍地的尸骨!白森森的一片,大部分都是牛羊的,冷冷的空洞的头骨仿佛在讥讽着误闯死亡之地的唯一生者,又像在蛊惑地邀请着。虎牙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咯咯作响,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我会变得跟它们一样。
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我会死!
不要!!!
有甚麽东西崩坏了,如此之近的死亡气息让一直压制着他心的甚麽东西崩坏了。汹涌的对死的厌恶和强烈的求生欲撞击着,烧得他胸口热辣辣的痛,脑中只剩下了白热的一个字:活!
虎牙开始试着求生。石壁上长着少量的藓类,吃起来味道怪异而苦涩,却是唯一能找到的“食物”。虎牙找到了一处滴水的地方,每日用牛头盖骨可以接到小半碗水。后来他又发现这里有少量的老鼠,以石块为武器偶而能尝到生鼠肉的味道。他已经没有时间概念,只能以每次睡醒在石壁上划道来计日。
但这一切只是延缓而非阻止死的到来。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常让虎牙无法成眠,惊恐地睁着眼睛,忍受着绝望的啃噬。在壁上刻下第七道时,虎牙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父亲的脸,母亲的脸,其其格的脸,鲍尔金的脸,许多陌生的脸,交错着混杂着逼近过来,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让人头痛于裂,握着牛腿骨疯一般挥舞驱赶着并不存在的恶梦,捂着耳朵高声尖叫……然后发现自己仍处在黑安的寂静中,身边除了尸骨还是尸骨。
在壁上刻下第十道时,奇迹终于发生了。虎牙见到了一只不同寻常的动物——一只野兔!!在洞中怎可能有野兔?!那颤动的绒毛更像是一份不可能的奢望。
他压抑着将兔子打死饱餐一通的冲动,小心翼翼地跟着这易受惊的小兽,不断的深呼吸也无法压抑住狂奔的心跳,四肢在发抖,全身的毛孔也不受控地开合着。
算了吧,放弃吧,说不定这也是个幻影,说不定那洞口根本容不下你,说不定……心在惧怕着那由希望之颠跌落深渊的痛苦,身体却前行着,组成它的每一个微粒都大叫着要活下去。
野兔在某个地方一转就消失了,一块岩石的后面涌出一阵阵干燥清爽的空气。虎牙颤抖着,几乎是爬向那块岩石的——在岩石后面有个出口,狗洞大小的通向光明的出口。
耀眼的白日,耀眼的蓝天,耀眼的草原,突然席卷来的风,混着熟悉的沙尘和干草味儿。陌生的一切,怀念的一切,让虎牙感到一阵晕眩,重重地倒在了久违的草地上。头上隐隐传来秃鹫的叫声,我最终还是要死了吗?死,也让我死在草原上吧,别把我一丝一毫的血肉交给地下的蛆虫,把我送给天上翱翔的雄鹰吧,让我化为它有力的翅膀,英武的双眸,让我看到更辽阔的天地,拥有更自由的灵魂……
***
虎牙再睁开眼睛时,对上了一双美丽的眼睛。软软的羊皮铺和暖暖的火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
“我叫巴帕。”有着如夜空般深邃眼睛的少年微笑着——他看上去只比虎牙大一两岁——递上了盛着马奶的木碗,小心地不让虎牙喝得太急。
“你叫甚麽?”
“格日朗……不过大家都叫我虎牙。”
“虎牙麽?——你小子可真命大,饿了好几天,又吃了些有毒的东西,大伙都打赌你会完蛋呢!好在我下注押你会活下来。”少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道浓浓的黑线。
虎牙感到头沉沉的,所有都混在一起像烂泥塘一样,思维则成了陷在烂泥中的马车。巴帕扶他躺下,“你再睡一会儿,等一下我带你去见达瓦仓首领。”
达瓦仓——这熟悉的名字在虎牙脑中翻滚,眼前浮现出在塘火旁的父亲,跳跃的火焰把父亲微醉的来脸映得红红的:“达瓦仓……是条好汉……”
好像是,好像是东部最大的马贼头目。虎牙还想想甚麽,但温柔的睡神已幸临他了。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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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上)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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