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子青 第二章

  一大早,方子青就不见人影。   
  罗椹本应是习以为常了,但昨晚的事有些特殊,让他搁心不下以至于一夜都没有睡好,盼着能早点爬起来对方子青说点什么和做点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用的补救工作,可是一直睁眼到天亮时,倦意上来挡不住就睡着了,待醒来虽时间不算太晚还是扑个空。惴惴不安地去上班,途中好几次想着要给方子青打个电话,可是又怕他生气而作罢,但若是真打了电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说:对不起,昨天亲了你,而且让你兴奋了?只怕方子青会当场掼电话吧。   
  可到晚上,罗椹发现事情也许比他想象中要严重。方子青一夜都没有回来,他虽然经常加班到很晚,但从来没有在外留宿过的纪录,至少罗椹与他合住到现在没有过一次,以至于罗椹常觉得这个男人如果结婚的话倒不失为一个模范住家夫。可惜今晚这个纪录被打破了,并且是在昨夜事后,难免会让做贼心虚的罗椹不安,他知道不是每个男人对性都是百无禁忌的,像方子青这种什么事都墨守成规的人一定会觉得被男人玩弄是奇耻大辱,说不定会做些傻事,虽然不至于自杀,但会做些出格的事也就说不准了。   
  呆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到墙上的钟敲过两点,已经是凌晨,方子青工作室的电话和他本人的手机已经打了不下一百遍,总是无人接听,方子青要么不接要么人不在?这个自闭的家伙平时除了工作职员及客户,很少见他与外人打交道,朋友更是稀罕物。除了回家和工作室,罗椹想不出他会去哪里,越思量越烦躁,只得一个劲安慰自己,好歹人家也是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说不定现在正在哪儿寻欢作乐呢。   
  当墙上的钟敲过六点时,焦燥终于化为行动,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准备去方子青的工作室逮人,因为方子青是个工作狂,出再大的事,工作是绝不会丢下的。结果工作室还没有开门,看来方子青昨夜果然没有留宿在此,这更让人担心了。  
  直至八点,工作室被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短发女孩子打开,她看到蹲在门口无精打采双眼通红像饿狼的帅哥很是好奇,凑上来问话:“嗳,你坐这儿干嘛呢?”   
  “等你们的老板啊!”帅哥的脸色媲美被秋霜打过的菜叶。   
  “我们老板?”女孩子眨眼,笑颜如花灿烂可爱,“你是说方先生吗,他出差去了啊!”   
  “啊?”帅哥现在像只被烧了屁股的蚱蜢般地蹦了起来,使劲搔着自己的头,无措地问:“几时的事?他怎么说走就走啦?!”   
  “昨天一早啊!”女孩子觉得这位帅哥挺好玩,一大早就遇这么好玩的帅哥,看来她这一天的运气都不差。   
  “他怎么好死不活的现在出差啊?”帅哥的问题也蛮有性格的。   
  看在此位仁兄是帅哥的份上,女孩子还是很有耐心地回答他:“这事早就安排好了啊,关系到我们工作室的前途呢,老板很久以前就在做准备了。”   
  不过,帅哥显然对他们工作室的前途没什么兴趣,他失魂落魄地走了,脸上似笑非笑地挂着一脸的落寂。   
  “喂,你要不要留下电话号码啊,等老板回来我会转告的。”女孩子热心地在他背后喊着,固然这热心有一份私念在内,也是可爱的情怀。   
  “哦。”帅哥顺口报了一串数字,没心思的走人了。   
  女孩子重复一遍数字,觉得挺顺口挺熟悉。   
  “咦?这不是老板家里的号码吗?哼,这家伙居然耍我!好心没好报!”   
  ****   
  一个星期后。   
  方子青站在自己家门口踟蹰不前,他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抖嗦了半天终于把它塞进钥匙孔小心地转动着,门锁“咯啷”一声弹开了,这老式的门锁声音居然这么大,他发觉如同作贼似地开自家门可是生平头一遭,一时哭笑不得,也不知自己在怕个什么东西。当然不是东西,是里面的一个让他现在还有些尴尬的人,至少现在他不想与他青天白日的面对面。   
  门开了,冷清的空气里还是依旧不变地有股子陈旧味,屋内干净而整洁,仿佛无人住过似的。方子青不由暗骂自己的神经质,当然不会有人,那个混蛋现在应该在上班吧?   
  电话却在此时响声大作,把他吓了一大跳。   
  “喂?”   
  “你回来啦,”电话里响起熟悉的笑声,“我一直算着日子,知道今天你要回来的呢。”   
  “……”听着这样若无其事的笑声,现在再挂电话未免太奇怪了,方子青凭空地紧张起来,连解衬衫领扣的手也停住了,含糊地回着:“嗯,回来了。”   
  “呵呵呵,太好了。”   
  好个什么啊?方子青忍着没有回话。   
  沉默片刻。   
  “呃……”   
  “呃……”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你先说吧。”罗椹似乎笑了,电话里听来如同吹了一口气似的“胡胡”作响。   
  “我,我……没什么话啊,你专心工作吧。”方子青想挂电话,他不擅长猜测别人的心思,更不想让无关的人影响到自己的情绪。   
  “喂,等一会儿,我有话啊,”罗椹着急地叫,又顿了几秒,“那天……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开个玩笑,只是玩笑而已,你还生气吗?”   
  方子青怔愣了一下,本想说几句难听的话,涌到唇边却生吞了下去,对方软绵绵的道歉他有些不知如何应付,如果和平时一样满不在乎口气的话,自己大可以说出口的,现在倒伤脑筋了。   
  “没事,你忙你的吧。”匆匆地说了这句话,方子青恶狠狠地掐断了电话。口是心非的家伙!如此这般本是悻悻然的心情更沮丧了,也许是因为酝酿许久的话没机会说,吞回肚子里而觉得憋得慌。   
  “嘀嘀。”手机不识相地叫唤,是短信息。   
  “对不起,:-),今晚请你吃饭吧。”还是那个家伙。看着手机屏上歪七歪八的笑脸符倒是蛮合他的嘴脸,方子青莫明地火大了起来,又不是女孩子,他干嘛搞地自己被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是电话又是短信息又请吃饭的?!   
  “你吃错什么药啦?!我跟你说了我没事,你给我专心点工作,别让人家给炒了!”   
  控制着被气得发抖的手指按啊按,方子青花了十分钟终于发出了生平第一条短信息,他从没用过这种麻烦得要死的功能,可他不想当着面对他吼这种事,对着话筒也不行。   
  刚放下手机,“嘀嘀”又响了。  
  方子青决定不再理会。   
  “嘀嘀”开始响个不停了。关机吧,方子青觉得脑袋里某根神经快给它“嘀”穿了。拿起手机却又改主意,反正看看也无碍,那个混蛋在玩什么花样?   
  第一条:“我”一个字。   
  怎么回事?介于可悲的人性,他又顺手翻下一条。   
  第二条:“喜欢”   
  不祥的预感致使心慌意乱,犹豫着要不要翻下一条,可手指自作主张地按了下去。   
  第三条:“你”   
  神经病变态无赖下流东西!搜肠刮肚,方子青开始恶毒地骂上了,手指也颤抖起来,想扔手机却又不舍得,他的新品手机啊。   
  几秒后。   
  “嘀嘀。”又响了。   
  难道还有什么话?这个变态到底想干什么?那种话都能忍着,还怕他说什么乱七八糟出来?!方子青咬着牙冠再按下去。   
  第四条:“烧的面条,今晚我们吃面条吧,我买材料回来,怎么样?^^P”   
  那个笑脸……被耍了……某根神经断了,“嘣——”   
  “罗椹!你他妈的别给我滚回来!!”方子青终于违背节俭勤省的优良作风,把他那价格昂贵的新品手机给狠狠地扔了出去,不过是扔在沙发上。被三流把戏气到头疼的自己也让他感到陌生。虽不愿细想还是灵敏地发觉到罗椹似乎在换个方式和自己相处,不能算是恶意的小玩笑无疑是个谨慎的试探。但他想不出对方如此做的原因,就像至今还没有弄明白罗椹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地接近自己,所以保持距离是个安全之策。  
  罗椹也许应该注意到方子青虽然常看上去易于被挑衅甚至有点神经质,可毕竟也是个三十岁的商人,该清醒的地方他绝不含糊,就像他绝不会把这个小玩笑看得太重并刻意地回避它,以免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  
  没有听见方子青气急败坏的怒吼,罗椹还是按点回家,嬉着个脸眯着个眼,春风得意的模样,双手抱着个超商大纸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着杂七杂八的食物。   
  打开屋门,没有人,冷冷清清的。他不禁皱眉,阳光般的笑脸跟着阴住,今天让他期待了一星期的人显然没有乖乖等他一起完成安排的打算。把弥漫上心头淡淡的郁闷给压下,漫不经心地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然后统统塞进冰箱,再从冰箱取了一罐啤酒。   
  “不知好歹的老男人……”轻责了一句,心中由淡转浓的郁闷随着倒入杯子里的酒液泡沫一样浠沥哗啦地往外四溢,仰头一大口全给吞下去,立即恢复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眼扫过周围,某样铮亮的好东西在眼皮底下一闪而过。走到沙发前拿起上面漂亮的手机,是方子青的,看来是忘了带出门了。想着上午开的玩笑,罗椹忍不住笑开,他能想象方子青气急败坏的可笑表情,没有亲眼看到那张怡人的脸扭成麻花状真是一大损失。见没有设置锁码,他就自己动手删去那几条信息,其实也觉得自己挺无聊的,但有一星期没有逗这个男人玩了,就有些按捺不住。信息存库里还有一条信息不是自己发的,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和一个陌生的名字显得扎眼。他知道方子青没有发短消息的习惯,通常是别人发给他的。   
  好奇心会杀死猫的,还好自己不是猫……那就看吧,反正人不在。罗椹很无耻地换上一副奸诈笑脸后,利索地按了阅读键。   
  “今晚一起吃饭吧,老时间老地点,不许忘。”   
  原来他有约啊!略感失望地放下手机,原地转悠着。   
  “老地点,不许忘喔……”   
  很熟的样子哦。想不到孤僻的家伙也有朋友……说不定是客户?不对,客户不会用短消息的方式约面的,而且也不会用这样的口气,再说只有女人才会喜欢用短消息办事呐。  
  “不许……”什么人对什么人惯用“不许”两字?罗椹穷极无聊地胡乱猜度。   
  “不许忘喔~~”掐着嗓子阴阳怪气地编排着屏上信息的语气,对着空气扮了个怪脸,人已走到电话旁边照着手机显示的号码拨了下去。  
  “喂,谁啊?”通了,柔美沉静的女声响起。  
  罗椹愣住,虽然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了事实还是很惊讶。他没有回答。   
  “喂,请说话啊?”   
  “谁啊?”旁边有男声询问,温柔的。   
  罗椹反射性地把电话挂断,莫名地心虚。那男声他很熟悉,正是房主皆同居人方大设计师。   
  原来真是在约会啊……嗯,他是个很帅的男人,小有事业而且还年轻,而且单身,而且正经不花心……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心,罗椹马上适可而止地把无止尽下去的“而且”内容给调换:而且很孤僻,口德差,而且性冷淡脾气坏,而且气量小很吝啬,而且他可能……他可能……罗椹阴沉着脸,连忙收回开始脱轨的思维。不管如何,人家正逍遥快活着,手边搂着一个美女嘴里呷着美酒,说不定现在正牵着小手甜甜蜜蜜地去宾馆的路上呢。胡思乱想着,不由哂笑。  
  你以为人家都似你啊。他听见脑子里某处在小声地反驳。那个性冷淡连罗桑样的美女都能坐怀不乱整整两年,无法想象和女人在床上会是怎样的表现。不过他并不是性无能,那天呃……粗重的呼吸,奇特的手感,羞红的面容,皮肤的热度还有粘腻的声音,还有身体挣扎的力量甚至震耳欲聋的怒吼都一一浮上脑际,回忆得起劲了,罗椹甚至听见自己心脏逐渐加速鼓动,他连连吞咽着口水和手中的啤酒,可酒好似变烈了,一下喉就把身体给烧着了。  
  思想完全脱轨,应该怪罪于什么?咬着牙勉强拉回欲求不满下的荒谬想象,闭上眼回忆躺在白菊簇拥的灵床上躺着罗桑僵硬的尸体,燥热渐渐地冷却了。   
  又一个女人。看来低估了这个方子青。   
  “奇怪,这是你家的号码耶?”宋则疑惑地看着手机屏上的显示。   
  “哦?”方子青皱起眉,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是他啊……肯定在翻看我忘在沙发上的手机,缺教养的家伙!”   
  “谁啊?这时候在你家里,还敢动你的私人物品,私交不错哦!”宋则浅笑,俏皮地斜睨着苦恼着的男人。   
  “是罗桑的弟弟。”方子青稍作迟疑,还是老实交代。   
  “啊,怎么回事?”此身份让宋则有些吃惊,想才去国外短短数月竟有不速之客来访,让孤僻的老友拱手让出自己的宁静生活。  
  不愧是罗桑的弟弟,她好奇他是怎么办到的。   
  方子青只得苦笑,作个简明扼要的解释:“几个月前,他突然跑过来说是要在此地工作,又没地方住,就挤我那儿了。”个中原因复杂,细述不如忽略,他知道什么是最合理的解释。  
  “原来是这样……”宋则却就是误会了,“看来终究旧情难了啊,要不以你的脾气早就拒绝他了。”   
  “不,不是!”方子青大摇其头又不知怎么能说清楚。两相厌恶到两相试探,仔细想来,和罗椹的相处模式是蛮奇怪的。  
  “有什么关系嘛,如果他的确有困难,你帮个忙是应该的,毕竟罗桑也做了你好几年的女友啊。”宋则对他的辩解不以为然。   
  方子青再次苦笑,闭上了嘴,他很想说他是摆脱不得,被人强占着住处罢了,可是提到罗桑,一切都顺势得理了。怎么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愿意接受或可否放弃?包括有关罗桑的一切。  
  “老实说,我很想见见罗桑的弟弟。”摆了个可爱的笑脸,宋则又说了一句让方子青很不爽的话。   
  “嗯?他有什么好见的?”想到那张无赖的脸,方子青不由心中来气,拿着小银匙不耐地掏弄着咖啡杯,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呵呵,罗桑那么漂亮,她弟弟一定也很帅啊,以前她不是常在我们面前提到她弟弟的吗,总之是个可爱的小孩子。”宋则没有转话题的意思,一脸向往的表情让方子青更是一肚子的火。  
  “可爱?!”如果此人可爱,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可爱”的了,他忿恼地想着那抹常在眼边晃荡的嬉笑。   
  “呵呵,瞧你的那样子,是不是被他欺负啦,”男人气鼓鼓的表情颇为稚气,宋则不由更是笑开了,“罗桑就是鬼灵精怪的主,想来他弟弟会不会青出于蓝啊?”   
  “是啊,让人头疼,真想把他赶出去,没有自觉的家伙。”方子青吱吱唔唔地虚应。   
  “有问题吗?”宋则睇着方子青的样子,不由担心了,思量着“没有自觉的家伙”会不会是歹人一个,让老实木讷的好友吃了大亏。   
  “不是……”方子青思虑过后还是摇头,神色恍惚,“他有点怪。”他可不想说这个“可爱”的家伙会对他性搔扰,太羞人了!   
  宋则突然沉默,仔细地盯着蹙紧眉峰的脸好一会儿。   
  方子青被她奇怪的目光看得浑身不对劲,不知道这个今天约自己出来谈事的大学同学皆好友怎么尽说些自己不想听的人事,做些莫明其妙的举动。   
  “怎么啦?”他忍不住问。   
  “呵……”宋则眨了眨眼,侧着头,表情妩媚而狡黠,“你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没有啊,为什么会这么问?”方子青茫然摇头,一幅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没什么,猜呢!”对方以淡笑化之,神色寂寂。   
  “我看上去像是在恋爱吗?”想了想,方子青咬着嘴唇,认真地问。   
  宋则转着灵活的大眼珠,不理他的问话,转了话题:“嗳,你知道吗,罗桑曾说过他弟弟有HOMO倾向?”   
  “啊?她有说过吗?”方子青努力回忆着,全无印象。   
  “笨,这种事她不会跟你们这些男生说的啦!”宋则白了这呆子一眼。   
  “不,不可能!”方子青断然反驳,他想起一星期前躺在床上的两个人,习惯性地又皱上了眉。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没有看清床上的另一人的性别,只是按着习惯性的逻辑认定着。   
  “你这么肯定?”宋则笑得古怪。   
  “他有带女人回来。”他振振有词地解释。   
  “哦,这样啊……”若有所思的点头后宋则却又说了一句让方子青差点把口中的咖啡全喷出来的话,“我本以为你也有那方面的倾向呢。”   
  “你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方子青瞪大眼睛,一脸要杀人的表情。   
  宋则被他的反应给逗乐了:“哈哈哈,不要激动嘛,谁叫你从来一副见女避三尺的样子。”   
  “你是女的啊,我可没有避你三尺哦,”方子青被气乐了,“只是现在我还不想……”   
  “因为忘不了罗桑吧?”宋则打断他,俯首看着自己的杯子,敛起笑容。   
  “不是啊!”方子青一怔,反射似的迅速回答,却没有解释。  
  两人尴尬地陷入沉默。   
  半晌,宋则抬起头,双眸望向咖啡馆的落地窗外,幽然叹息:“罗桑已经走了好几年,你却始终找不回自己。”
  方子青愣着,找不回吗?他努力自省。   
  “你知道吗,我要结婚了。”宋则突兀地宣布,转过头直视着对面的男人。   
  方子青不知所措,好半天方才有所反应,心中涌起些许怅然。  
  “啊……恭喜。”   
  “谢谢。”  
  宋则凝视着他,张了张嘴,她低下头,捧着自己的咖啡杯不再吭声。   
  明快的气氛此时因这件喜事而显得沉闷起来,毫无道理的。   
  消息来得太突然,方子青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说些什么。   
  “你保密工作可做得真好啊,怎么从没有听你提起过呢,真是太让人惊喜了,那个……那个……祝你幸福哦……一定会幸福的!”笨拙地说了一大堆,总觉辞不达意。可是对方低着头不见反应。眼泪,一滴一滴跌落在咖啡里,荡起小小的涟漪。
  宋则用手捧着自己的脸好久,然后绽放出梨花带雨的羞涩,对惊讶的方子青洒脱地笑:“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要结婚了的女人总会有点心绪不宁的。”   
  “没没没……关系。”方子青虽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要哭,但还是表示理解,赶紧递上自己的手绢。   
  宋则接过手绢按住眼角,泪水却涌出了更多,她最终放弃,恼火地把手绢往桌上一扔又捡起来,埋住自己糊成一片的容妆。   
  “你为什么当初不和罗桑结婚,省得我……省得我现在这么难过?!”她轻声责问着,又觉得自己责问得可笑,表情颇为难堪。   
  方子青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怎么会这样?他不无沮丧。   
  “我们都没有办法得到你,罗桑,还有我,都不能!罗桑说,她恨你,恐怕到死都恨你!”宋则终于哭出声来,把手中的帕子狠狠地丢向方子青,咬牙切齿忿恨满腔:“我不想再等你了,我没有时间,没有时间,你明白吗?!”她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怪不得罗桑说你是个魔鬼,无情无义,大概连血都是冷的……”女人的责骂消失在哽咽中,良久才完全平静。
  方子青本能以缄默承受她的怒气,他望向自己泪迹斑斑的手帕,心里委屈得像个被无端怪罪的孩子:如果知道罗桑的死因,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可他依旧一语不发直至两人分手而归。   
  一向不擅长安抚人,知道对方的确是受到了伤害,可还是无法正确地表达心中的歉意。  
  在送宋则至住处返回的路上,强烈的自责深深地攫住方子青,让心情灰暗到极点,想到回家还要面对长得酷似罗桑的罗椹更觉生无乐趣,他在街边转来转去漫无目的地晃悠着,最后拐进了路边的酒吧。这不算是借酒浇愁。自从大学毕业因纯稚的离愁而喝醉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这个纪录了,方子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忧愁值得去浇灭的,虽然酒一杯杯地倒下喉去,昏淡的灯光在眼边化成一团迷糊,他还能很清醒地分析着困扰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提醒自己罗桑的存在呢?   
  宋则说他忘不了罗桑,多么可笑的事,他早就想忘了,可就是这些想让他忘却的人却一个劲地提醒着他,罗桑曾经是他的女友。还有那个整天嬉皮笑脸的罗椹突然跑过来,顶着一个奇怪的名义和自己挤一个屋子住,这显然是一个阴谋,在倒下第五杯酒的时候,方子青意外地得到这个结论。戒指,罗桑和即将要结婚的宋则,还有一些不甚理想的回忆等等,脑袋在酒精的作用下像是被倒进了各种色彩,搅拌成灰色的汁液在里面混浊地流动着,偶尔迸出一两个新鲜的泡沫。   
  其实也怨不得他人,罗桑是一抹鲜艳到刺目的色彩,即使褪败了还是会有泛黄的印迹固执地留在所有认识她的人记忆中。清脆的声音,飞逸的长发,妖娆的身段,狡黠的笑容,灵动的目光,如此一切的美好使初牵她手的方子青也不得不虚荣了一把,尤其两人相依走在校园里时,引来的惊羡目光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的。   
  方子青得承认自己当时沾沾自喜得可笑,因未曾想到过被誉为学院明珠的罗桑会垂青到自己头上来。自知容貌算是出挑,但在设计学院里众多才华横溢背景不俗的高人相较之下,男人的容貌显然不占什么竞争势,再加上性格木讷才华也是不高不低无法显山露水地让人惊叹,这样的人落个平庸也是顺理所章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对意料外的惊喜做过任何准备。然而,有很多事就是不可理喻的,让他措手不及地应对。   
  就算是极不情愿的记忆,对罗桑的开始还是存留在脑海中,清晰到方子青倒下第十杯酒时,还能立即呈现在眼前。   
  白色的连衣裙裹着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她调皮而可爱地抚着肚子,狡黠地微笑:方学长能请我吃饭吗,肚子好饿哦。这是她堵他在素描教室门口时,当着众多惊讶的目光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平常得好似两人相识已久,虽然方子青对她只是闻其名并在公众场合见过数面罢了。  
  那时的罗桑是校园里的传奇,让人向往却不够真实,而现在她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温柔浅语。   
  方子青忡愣着,硬生生地把一张白皙的帅脸憋成通红,他紧张地捏湿了手中的画板,好半天才哼出一句:行,不过我身上只有……三百块钱。这句逊到家的话引得周围看好戏的同学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在笑声中,罗桑稳步走上前去挽住他局促的臂弯,她抿着笑意轻咬羞涩到极限的耳朵:走吧,方学长,我们会很愉快的。  
  这就是罗桑,她说她想要的就自己去追求,而且一定会到手的。光芒四射神采飞扬的女人让伴在她身边的男人相形见绌。方子青觉得自己有些怕她,虽然她迷人出众,只是两人走得越近越觉得不是在同一世界里生活着,性格的轨道常常交错而建,但俩人还是默契地盼望有一个圆满的下场,逐了众人的愿,因为所有的朋友毫无异议地认为他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清洌的啤酒带着为数不多的酒精给了方子青不少勇气,开始思索些未曾有勇气去分析的问题。可能是因为想到了罗桑,同时也想到了罗椹。姊弟俩隐藏在琥珀色瞳孔里的狂野潜伏着一种危险,它们是暗火,能悄然无息地焚毁平静的生活,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更何况罗椹无忌的作法显然要比身为女生的罗桑技高一筹,让他疲于应付。  
  而令人头痛的暗火现在就弥漫在他眼前,从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倾泻而出包围全身。  
  方子青不想理会,举手抬杯想借势逃离。杯子却被一只手压住了,眼睛的主人咧着嘴笑得真心实意,并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打招呼。  
  “真巧啊!”   
  “是很巧,真他妈的巧!”方子青反唇相讥,瞪起双目使那只手从自己的杯口上缩回。   
  罗椹哂笑,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过一抹疑惑。  
  “知道我是来找你的嘛,脸色不必摆得这么难看啊,关于上次的玩笑……人家内疚了一个星期,诚心想道歉的啦。”   
  “怎么找来的?”仰喉灌下一口酒液,有一半堵在喉间,热辣辣地呛。   
  “一个姓宋的美女打手机给你,当然是我接的啦,我告诉她你还没有回家,她说有点担心你,所以我就很义气地顺着她给的路线找过来啦!”罗椹很伤感地盯着自己走得快起泡的脚,眨巴着眼睛想乞讨点怜悯。   
  “担心什么啊,我又不是孩子也不是姑娘,还怕被人拐了卖了不成?”方子青没有慈悲为怀的心境,他现在只关心那个即将结婚的女人。   
  “她没有说其他吗?譬如……”譬如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失落……因为寂寞而失落。   
  “只是和我聊了一会儿关于姐的事,介绍了自己,其他就没有了。要不,你自己打电话给她?”罗椹从口袋里掏出方子青遗忘在家里的手机递上。   
  方子青接过放进口袋里,并无其他动作。   
  “怎么?被甩了?”罗椹瞧着他的模样,略含同情地问。   
  方子青摇头又点头,他突然很想瞧瞧对方的反应。罗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手托着下巴,零星的灯光在他额前的黑发上画着迷离的图案。   
  “她要结婚了,我才知道。”方子青无聊地收回自己的注视,垂下嘴角说了句老实话。   
  “所以你跑到这儿来喝闷酒?真有出息!”不知体贴为何物的男人开口就是讥诮。   
  方子青一怔,然后冷哼:“我连喝口闷酒都不行吗?”   
  罗椹低头看捏在自己手中的空酒杯,些许残液扭曲黯然的光线。  
  “当然可以,只是觉得有点意外而已。”他的口气又软下来了,不经意的轻漫,用来掩饰委屈的。  
  带些得意的稚气,听者笑了,有一种暗算得逞的快乐,嘴角边有两只浅淡的酒涡。罗椹愣了愣,然后匆忙地移开自己的目光,心跳得如捶鼓。  
  这个男人笑起来……竟像个妖精。他阻止不了自己奇怪的比喻。   
  两人各怀心思地呆坐了半晌。最后方子青先开了口,他说:“我们回去吧。”   
  于是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酒吧。  
  夜色中,凉风习习,本能让迷糊的头脑清醒起来,同时也让方子青感到头重脚轻,但他拒绝了罗椹的手的帮助。想起宋则的话,虽是凭着自己的亲眼所见有明显的不同,可心里总有些别扭。微侧过头,想偷眼看一下身边这张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的脸,不想对方也正瞧着他,目光细致且沉郁。   
  “怎么了?”罗椹问。   
  “没,没什么……”方子青无端地心虚,他调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走着路,这个家伙……会抱男人或者……被男人抱的吗?他颇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想象两个男人在床上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要怪他想象力贫乏,就某一方面的单纯来说,要他来想象一男一女在床上的激情也很难,所以现在要他认同身边这个很大男人样的同性是个HOMO的确是件困难的事。   
  “伤心吗?喜欢的人要结婚了。”走了一会儿,罗椹突兀地问。   
  “不,没有。”方子青否认着话里的所有意思。宋则是他的好友,不是谈情说爱的对象,虽然对她的结婚有些感觉失落,但还是诚挚地希望她幸福的。   
  “你真是个无情的人。”罗椹冷酷地下着评语。   
  “你知道个鬼,凭什么这样说我?!宋则只是我的朋友而已,她要结婚了,我当然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方子青恼火之下把事情给说清楚了,他讨厌被人妄加这种刻薄的评语,也讨厌自己平白无故地引对方误会却不知为什么。
  “可她喜欢你耶!”罗椹愤愤不平地回道。   
  “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了?”方子青惊讶,不明白宋则为什么要把这种事说给不相关的人听。   
  罗椹淡淡一笑:“不用她说清楚,那种关心的口气谁都能听得出她对你的意思。”   
  “哼……”方子青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可以看得到宋则的情意,自己反而一直木然无觉。   
  冷风吹拂下,他的头开始发痛,脚步更为缓慢,罗椹耐心地跟随其后。   
  “这种事没有什么可多谈的,反正她要结婚,这样最好了……”沮丧加头痛,使方子青潦草地结束这个让人不愉快的话题。他加紧着步伐,毫无建树地想甩开身后的人。但罗椹没有如他所愿的打算,他突然走前一步,伸手拉住方子青的胳膊。   
  “你干什么?!”愤怒责问的同时也听到一句问话,让他不由安静下来。   
  “你有没有爱过我姐?”   
  “呃?!”  
  “你有没有想到要和她结婚?”  
  方子青惊讶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严肃的脸,还是茫然地摇头:“不知道。真的……我不是很清楚……”   
  男人的茫然不像是做作,在微淡光线下的脸单纯地如大梦初醒的孩子,有种不知所措的迷茫,罗椹不禁怔住了,喃喃地问他:“为什么姐离开的时候,你一直都没有出现?”  
  “啊?”  
  “为什么?姐去世的那几天你去哪儿啦,为什么不出现?!”向来随和的脸有点扭曲了,在路灯下看起来阴森。
  “因为……因为……我不想看见她,真的,我不想……”被锋利的目光给震慑住,方子青略为结巴地回答着。   
  就算预估过许多种可能得到的答案或借口,罗椹绝没有想到这位大智若愚的方先生会如此爽直地回答自己,毫不顾忌他是死者至亲的心境,而且还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这个男人实在是……欠揍!隐藏许久的愤怒如疾潮一样疯涌上心头,不再是困惑,也不再有数年前捧着姐姐骨灰时的凄凉,还下意识地为未曾谋得一面却熟识于心的男人寻找千万种托辞来安慰自己和九泉下的姐姐,而现在看来根本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为什么罗桑总是跟身为弟弟的自己描述这个男人的一切,举止、外貌、生活,甚至穿衣打扮的枝末细节,平常到无法再平常的点点滴滴也是听来亲切愉悦而显得活灵活现,而现在听到的话和现实中人与当初脑海中的形象相差远得到难以接受。   
  “可以放开你的手了吗?”方子青无从知晓罗椹此时心中的情绪变幻,两人已经走离了路灯的光晕,夜色掩饰了另一个人脸上的阴森寒气。   
  深夜的马路上有不断往来的车辆,亮着眩目的灯光,快速地挟着风声呼啸而去。   
  罗椹没有放开手,反而更紧地握住了试图挣扎的手臂,然后用力一推,几乎把整个人推出人行道。   
  “干什么?!”   
  方子青还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就听见身旁乍起的刺耳车喇叭声,还有迎面扑来的车灯光晕。   
  “啊——”   
  惊叫没有出口,那只手臂又及时地把人拉回来,由于用力过猛,两人一起踉跄地冲出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想寻死啊?!不要找老子的车撞!”   
  远去车主的诅骂声使还处于惊魂未定中的方子青霎时醒悟过来,少许的醉意也全部被迎头激醒。  
  “你想……谋杀我……你你……”他指着罗椹,步步后退,害怕得连手指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罗椹蹲在地上,抱着头大口喘气,脸色惨白如纸。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回事,只是突然很愤怒,愤怒地想要给这个男人一点颜色看看,血热焚脑就差点犯下大错。   
  “不不……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他站起身来去拉那只抖着的手,试图安抚惊慌失措的人。“这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明明是你推我出去的!”差点成轮下幽魂的恐惧让此时的方子青怎么会听得下丝毫的解释,他一退几步,躲开伸过来的手,然后转身拼命向前奔去,可没出数步就被追上。   
  “你听我说啊!”抓紧竭力想挣扎的手臂,罗椹近乎哀求。   
  “放手,否则我就报警了!”方子青色厉辞严,脸色铁青。   
  “如果我想杀你的话,就不会拖你回来了!”罗椹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兀自大声解释着。   
  方子青即时沉默下来。  
  周围不时飘来狐疑的目光,少许行人边走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在大街上拉扯不清的大男人,罗椹的话则引来更多的观望。   
  “真的……这是个误会,请你……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罗椹迟疑地放开手,看方子青没有再逃的意思,继续轻声劝慰,“如果真要杀你我怎么会等到现在?刚才只是一个玩笑,相信我,我绝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从来就没有过……子青,真的,你要相信我!”话说得如此真挚,眼眶也急得发红,差点要掉下泪水来,也搞不清楚是在骗他还是骗自己,是真骗还是假骗,混乱成一团。   
  方子青死命地瞪他许久后,见其眼眶都湿了,面容才缓慢地放松下来,他恍惚也觉得自己是反应过度了些,明知这家伙常常是个缺根筋的人物。   
  “这种玩笑也开?!真是的……如果出了事怎么办?”平息下惊恐,他不满地责问,口气没有了惊恐,只是手指还是微弱地抖着。   
  “如果伤了话,我养你,如果死了话,我陪你!”罗椹毫不犹豫地回道,用自己同样在颤抖的手指去缠绕住方子青的手。两只手不自觉地扣紧。   
  方子青怔愣了好半晌。   
  “你脑子真有病啊?!”听着这样的胡言乱语,他别扭地抽回手。   
  罗椹也觉得自己话说得过重了些,不由“呵呵”地傻笑,看着方子青略为放柔的脸色,暗抹一把额汗。  
  想杀了这个男人吗?他为自己的想法不寒而栗。  
  “回去吧,我觉得好累……”转过身,方子青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地继续走着,少了言语却也微妙地和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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