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诗烟如坐针毡。
自从兄长回来,告知她已经将信送了出去,她就一直感觉到不安。
本来是该欣喜的事情,可是她却感觉到心底有一丝不祥,果然,在午后,宫里就来了人,本以为是收到信的丈夫,结果门一打开,却是英俊的、冷酷如魔鬼的男子健壮的身体一进来,整个房间似乎就变得那般的狭小,男人身上凛冽的气息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从大门口,慢慢悠悠地踱到她的房里,环视了一圈她与南梦乔的新房,慕凌渊毫不客气的在首座坐下,如残忍的狮子,盯住无可躲避的白兔,他缓缓的、用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的声音开了口,“听说……你是个才女?”
这是怎么一回事?
警惕的钟声在耳边长鸣,慕诗烟强制住惊跳的心答道,“传闻总有夸大之处,然而妾身懂点诗词,却是真的。”
“是吗?那你对今日朕的来访,作一首诗如何?”
慕诗烟不慌不忙,只是沉思片刻,便道,“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好!好!不阿谀,也不奉承,奸一句不卑不亢却又客气而不失礼的上汝一杯酒。”当今的王赞叹不已,然而他的脸色却是冷冰冰的,丝毫看不出赞许之意,“那这封信,也是你写的?”
掷于地上的,正是慕诗烟今晨托人带给南梦乔的那张紫花笺。
慕诗烟大惊失色,“这,这信怎么到了皇上您手中?”
“怎么,这信到了朕手中,有什么不妥吗?”年轻的王冷笑道,“如果不是到了朕手中,朕还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淫贱放荡、不知羞耻的女子。”
慕诗烟面色惨白,“皇上这是从何说起!”
二十岁的新王站起来,他是那么高,自上而下的冷冷盯着这个面无血色的女子,“才结婚没几天,就等不及写信去写给男人,要男人赶快回家,连一点大家闺秀的矜持都没有,你不觉得羞残吗?有幸嫁给臣子,不思为君分忧解难,还在丈夫为国效劳的时候,以儿女之情拖累于他,不觉得羞愧吗?回来做什么?和你圆房吗?你就这么饥渴,一天都少不了男人吗?贪淫好乱,这样的女子,难道朕不可以称之为放荡吗?”
如剑一般犀利的言语刺入女子耳中,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如此刻薄的话、也从未见识过如此的恶意,慕诗烟震惊得全身发颤。
“有你这样的妻子,恐怕结婚没几天,男人的身体就被你淘空了吧。身为妻子,你不觉得该节制一点吗?”
尖锐的话语,不是来自失去理智的妒妇,也不是来自恶毒的婆婆,却是来自眼前这个举国无双、最高贵的——王。
咬着牙,摇摇欲坠的女子用尽最后力气挣扎、分辩道,“启奏皇上,臣妾的婚事,是,是先皇的旨意!”
像是被针扎到一样,年轻的王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你以为仗着先皇的旨意,朕就无可奈何吗?是!先皇是赐婚于你们!朕是没办法阻止!但是朕难道还没有权利下旨让南爱卿将你休离吗?”看着面色死灰的女子,慕凌渊冷哼道,“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拂袖而去。
沉浸于新婚忧愁和喜悦中的慕凌烟这才明白,这个年轻的君王,对自己的丈夫,抱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和什么样的占有欲!
“夫人,夫人——”
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她昏倒在地。
南梦乔回府的时候,迎接他的,就是自己妻子下跪求去的场景。
“诗烟,你——你为何这样?出什么事了?”南梦乔大吃一惊,急急扶起跪在地上的妻子,然而慕诗烟却长跪不起,“妾身请夫君将我休离。”
“为什么?你又没有犯七出任何一条,为什么要求休离?难道、难道是因为我去宫里,一去不回?”南梦乔慌道,“是觉得寂寞吗?这几天,我真的是冷落你了,还望夫人见谅,为什么这般固执呢!”
“非是妾身固执,实在是——难以自处。”慕诗烟哽咽道。
“你……”南梦乔望着执意求去的妻子,长叹一声,“……好吧。”
他没有发现,当他同意的话出口的时候,慕诗烟跪在地上的身子颤了颤,脸,比方才更是白了几份。
“你先起来吧,这样跪着,也是不好。”南梦乔叹息道,“女子新婚七天,就被休离,对你的名誉也是不好。这样吧……我写书一封,你以后如再嫁人,也可以将他交给你新的夫君,他看了,自会更加好好待你。”
接过南梦乔写好的休书和信,看着信上面“……妻慕氏,温婉得体,未有过失,也并未犯七出之任何一条,余对其,敬之爱之,以完壁之身成婚,以完壁之身离去,愿得有缘人好好珍惜……”这样的温柔、体贴的话语,慕诗烟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扑籁籁落下。
“梦乔……”抬眼,眼前的男人依然是洞房那夜所见的温雅,然而泪水之下,却显得有些模糊,“你我……既然有缘成婚,可为何……无缘长相厮守……”
天也残酷,如此捉弄于人。
“……也许,天也知,嫁给我,是亏待你……”
“不。”急急的掩住男子的唇,然而下一刻,忆起自己已是被休之妻,却又感到心痛难当,“其实……其实妾在求去之时……还曾想望过……你会万般挽留于我……”
结果,却更是心死,更加的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不是自己的,也更加的,万念俱灰。
“南梦乔,你的心,并不在你妻子的身上。”别离之时,软轿外,身着藕荷色长裙,宛如一枝红芍的女子,泪眼莹莹,可是却又如此恳切地说道。
闻言,怅然。
放在我心上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的妻……
这一点,自己在一开始,便已深知。
然而被人如此明明白白的点出,仍是感觉到心惊。
南梦乔回府之后,又是几夜难眠。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觉已经到深冬,夜长如岁。
太子妃怀胎十月,已是快要临盆了。
那一日傍晚,南梦乔刚沐浴罢,正在穿衣的时候,有人突然闯进了他的房间,大叫一声,转过头,才发现是二十岁的王,正满脸羞红,急急的掩住双眼,转过身去。
不知为何,看到已经登基成王的慕凌渊这样的动作,南梦乔只觉一股气流自喉口冲上来,他的唇角动了动,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久违的笑声,带着往日熟悉的促狭,虽是有些突然,却如扑面而来的和煦的晚风一般,令人的心,不由得扑腾腾狂跳起来。
笑得眼角几乎要流出泪水的南梦乔也并没有看到,年轻的王,不知在何时已然回转身,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柔柔凝视着他。
直到有人来通报,“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了!生了一个儿子!”
就像是突如其来的雷一般,房内的所有气氛消失无踪,南梦乔的笑声,也瞬间消失。
脸上的血丝,在一点一滴的抽离,南梦乔像是突然间感觉到冷一般,将没有系好的中衣拉紧,咬了咬下唇,“臣……恭喜……皇上……皇上为何不在娘娘身边?”
视线,不知在何时,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提不起任何勇气,可以去看面前的人。
“那不是我的儿子。”传入耳中的声音,带着令人吃惊的冷淡。
南梦乔惊了一惊,抬头,看到年轻的王,像是生气一般,涨红了脸,紧握着券,在房人走来走去。
“王……为何如此说?此事关乎皇后声誉,干系重大。”南梦乔道,“皇上……再不喜欢她,也不该如此诋毁……”
闻言,慕浚渊突然冲到南梦乔面前,抓紧他的肩膀,对他大吼道,“我说了那不是我的儿子!我从来就没有碰过她!”
如惊雷一般轰然炸响,南梦乔的脸色惨白,“你……你说什么?”
“我从来就没有碰过她一丝一毫!皇后生下的儿子!不是我的!”
“皇上!”震惊于这宫帷内幕,南梦乔的身体都颤了颤,“你……你可知,你眼下所说的,是什么?”
“我很清醒!我一直清清楚楚!”慕浅渊抱紧他,“那孩子不是我的。皇后与九王叔通奸,那是我亲眼看到的!”
“你——”事情太过突然,南梦乔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清,“镇、镇南王,他,他不是已经……六十多岁了?”
“鬼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想的!总之他们在床上,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又能有假!”慕凑渊抱着南梦乔,低下头,欲寻他的唇。
“不……”南梦乔惊呼,“你……皇后怀孕的时候,你就已经明知……又为何——”
“那个女人的事!我根本就不在乎!我从来就没把那个女人放在眼里过!我心里头放着的人,是你啊!”慕凌渊用手抬起他的下颚,深深的凝视着他,“你要我怎么能用这样一颗爱你的心去抱别的女人?”低低的嚷罢,慕浚渊低头,灼热的呼吸落在南梦乔的脸上,滚烫的唇,寻找着男人的。
“不——”南梦乔惊道,推开面前的男子,“你……你不能这样!”
“那你要我怎么样?”被拒绝的男人眼里逐渐燃烧起愤怒的火焰,他暴躁地、灼灼逼人的盯着他,“你要我离开你这里,去抱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还真是好心啊!”
“你明知皇后不检,为何一声不响?”南梦乔惊道,“你……你再不喜欢她,也不该如此对她。”
“我没有揭穿她!没有把她打入冷宫!已经算是很对得起她了!”慕凌渊冷哼,不屑道,“我让她到今天都还安安稳稳的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还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你怎么可以——”南梦乔呼道,“就算,就算你不喜欢她,你也可以纳妃……”
“你要我纳妃?”一双黑眸沸沸燃起,狂怒的话语飙出,“南梦乔!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让我娶了一个女人还不够!你还要让我纳妾?”颤抖的双手,几乎快要掐在男人的颈上,“南梦乔!我恨不得!恨不得掐死你!”
“我……”
“你知不知道,我又是用着什么样的心,去亲眼看着你娶一个女人!”慕凌渊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痛苦与激情令他的脸都显得有些狞狰,“你和父皇!一个个!一个个都用最残忍的方法,一刀一刀的戳伤我!砍得我鲜血淋漓!而你!南梦乔!你是最残忍的一个!你明明爱我,却又为何如此折磨于我!”
“我……”在这样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像被推至悬崖顶端一般,慌了,乱了,急急的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慌不择言地分辩道,“我……我是你的臣子……有的,有的只是师徒之情……君臣之情——”
“胡说!”狂暴的打断他的,是慕湲渊热切如火的言语,“你是爱我的!在紫金殿里!我亲耳听到,你亲口说道!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吗?”
“你——”南梦乔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我根本就没有睡着!”紧逼而上的,是男性火烫的身子,“你以为你瞒得了我吗?南梦乔!你以为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我吗?你怎么能忍心!”紧紧的将他压在墙上,慕凌渊的声音,就如同他的唇一般颤抖而恼怒,“南梦乔,我恨不得杀了你,将你的心挖出来看看,看到那个时候,你还能不能再狡辩!”
粗鲁的压上男人的闪避的唇,像是生气一般的狠狠啃噬着男人的温热的唇瓣,在男人惊呼的同时,长驱直入,蹂躏着男人的唇舌,南梦乔想要偏头躲过,然而下巴却被人狠狠的钳制住,年轻的王,用着无上的霸气,带着火一般狂猛的的激情,侵入他的喉间。
“不——唔——不!”南梦乔挣扎着,将近而立的男人的体力完全比不上沙场征战的年轻的王,强有力的上臂肌肉隆起,手指扣住男人的手腕,将他狠狠的压在墙上,大腿,强硬的分开男人的腿,顶进去,“不要拒绝我!不要拒绝我——梦乔——你是爱着我的,你拒绝不了我的——”
昏乱而狂热的声音,渴切的、带着混浊的激情。
“不——”火热的吻,令南梦乔连气都喘不过来。
像是气愤于他的抗拒,男人的唇狠狠的咬了他的舌尖一口,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充斥了二人纠缠的唇舌间,年轻的王却全然不顾他的挣扎呼痛声,只是执着的、重重的吸吮着他的受伤的舌尖,贪婪地将他口中的带着血腥的液体咽入,房间里,回响着他沉重的喘息声。
“爱你!爱你……南梦乔……”王的声音,热切的、坦白的,带着激情的沙哑,令人耳红,放弃了男人的被蹂躏得快要脱皮的唇,慕浚渊改而亲男人的脸、下颚、脖颈,火热的呼吸喷到男人的颈间,唇覆上男人滚动的喉结,像多少次在梦里所想的,启唇,将其吞入,啃咬、吮吸,轻吐,再吞入,麦色的肌肤上,很快的就浮现一朵一朵鲜红的吻痕。
“不要……不要……”晃着头,不停的拒绝着,然而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根本就做不出任何拒绝的动作,拉王头顶的手被放开了,想要推开身上的男人,可是却只是更深的将手指插入伏在他胸前的男人的浓密的黑发里。
紧绷的、宛如钢铁一般的身体紧紧的卡在他的腿间,年轻的王的头颅在他的胸前晃动,单薄的衣服不知何时早已被扯开,露出锁骨和一大片胸前的一大片肌肤。王伸了舌,用柔软的、湿滑的舌尖,挑动着男人胸前的略显淡色的红果,用火热的唇,忽轻忽重的吮吸着,似乎从那个地方,能吮出深藏在这具身体里的热情,继而,用硬硬的牙齿,咬噬着已经敏感竖立、红肿不堪的尖端。
“啊……啊……”张开口,想要阻止身上的他,可是将拒绝的话语取而代之的,却是忍耐不住的呻吟声,带着同样浊然的喘息,“啊——”
像是火种被点燃一般,像是被投入融炉一般,火从下腹燃起,很快的就吞噬了全身。汗水,一点一滴地从身上渗出,还没等凝聚成滴,就早巳被湿滑的、贪婪的、像蛇一般在自己身体上蠕动的舌舔去、吞下。
年轻的王的手大力地扣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用着粗鲁的动作,扯着他的衣服,宽宽的布带从男人腰间掉落在地上,衣襟敞开,光滑的大腿一下子暴露在冬日冰冷的空气间,在那两条麦色的腿间,是王的裹着明黄色布料的大腿,牢牢的、卡在当中,顶开男人的抗拒。
骨骼粗大的手指抚上男人腰间的肌肤,在那里流连片刻,往下,在身体的要害被抓住的瞬间,南梦乔突然清醒过来,“不——”拼尽全力的惊呼,用力推开身上的男子,“不!”
因强烈的力量而推倒在地的慕凌渊的眸中,是狂热的情潮,带着原始的欲望,毫不掩饰的,直盯着他。
“不……不能这样!”南梦乔气喘吁吁,揪紧了散开的衣襟,身后的墙壁传来冰冷的寒意,“你……不能!不能!”
“为什么?!”几乎被欲火扑灭的王瞪着血红的双眼怒吼,“南梦乔!为什么?难道到此时此刻!你还要不明白你自己的心吗?”
“我!我——”使劲的吞咽下喉间的口水,南梦乔摇头,“我不能对不起晚凝!”
“这关母后什么事!”暴怒的王像受挫的野兽,在房内咆哮,根本不接受这样的理由。
“我……我……”年轻的王像鹫鹰一般的双眼,紧紧的盯着他的胸前,被濡湿的衣料,完全挡不住里面两点绯杠,南梦乔的手指略有些神经质的揪紧,喘息着,好半晌,才稍微止住胸口剧烈的起伏,“凌渊,我是你的亲人!”
“你在说什么?!“慕凌渊剧烈的大吼一声,愤怒的站起,“南梦乔!你以为,用这种让人听了根本就难以置信的借口就可以挡住我吗?”
“是——真的!”南梦乔闭上了双眼,心中,痛苦的呼唤着,“晚凝!晚凝——”继而,抬头,下唇几乎都咬出血来,“我是你母后和你……迄今,还活在世上的,唯一的,有骨血之情的——亲人。”
“太可笑了!这太可笑了!”当朝天子像是听到了根本不可能的事一般,在房内乱走,“你简直太可笑了!母后,母后她早就死了!南家一家都死光了!”
“不……”痛苦,如蛇一般蚀骨铭心,“还有我,还有你——”
“这简直太可笑了!”慕凌渊在他身前停住,紧皱的眉、燃着火的双眸,这个年轻的男子,从心底最深处、根本的,不想接受这样的事。
南梦乔注视着他,心里涌上一股悲凉之情,“是真的。南家除了进宫为妃的南晚凝,还有一个儿子,姓南,名梦乔。从十岁开始,他便离家出走,周游四海……”咬了咬牙,南梦乔继续道,“他是一个顽劣、不忠、不孝的儿子!从十岁到十四岁,他只知道天高海阔任鸟飞,只知道去访名山大川,交朋结友。却不知道,被他留在家里的父母,是如何的思念他。十五岁那年,他知道他的姐姐入了宫,却根本没有想到去帮她。他的父亲是一个迂腐的私塾先生,年迈、却又是个很硬气到令人受不了的老头,不想被人说靠女儿过活,不想被人说一人成仙,鸡犬升天。于是就这样举家搬走,离京城远远的。这一家人,都从来没有想到,没有一丝权势、没有一点地位、没有一点背景的女儿、姐姐,在危机四伏的宫里,是如何的孤独。”
回想十几年前的事,南梦乔的唇开始颤抖,“从十岁离家,父母便常常传来书信,让那个在外的浪子回来!因为厌烦这样的束缚,年轻的我接到这样的书信,往往毫不在意的丢到一边。于是渐渐的,父母便开始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谎称生病,谎称受伤,骗那个儿子回来。渐渐的,看透父母把戏的儿子便再也不回来了。直到最后一次,收到父母亲说病重的信,仍是一笑置之。却没有想到——却没有想到……”揪心的疼痛令人的气都要喘不过来,南梦乔哽咽道,“那是真的……赶到家的儿子……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泪,不知在何时已盈满了眼眶,落下,二十岁的王,眼中的愤怒、狂暴不知在何时早已平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面前这个痛苦的男人。
南梦乔闭上了双眼,任泪水汩汩流下,“他回到了家,在父母坟前,磕破了头,流尽了泪,却也在同时,收到了自己姐姐的信。他这才知道,他的姐姐,已经在一个月前,忧郁成疾,在信寄出的那一天,就已经香消玉殒……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翻这房内柜子的第二格,那里面,有你母后……晚凝她……写给我的信……”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所有的话,南梦乔再也支持不住,沿着墙壁,慢慢滑落在地,将头慢慢的抱住,埋在膝上,再也,不看眼前的人一眼。
无尽的、深不可见底的悲哀与痛楚、酸涩,一齐袭上了心头,千万种情愫——沉痛的、凄楚的、悲凉的、仓惶的、难以说出口的爱恋,难以承受的热情,难以言喻的决绝,一瞬间,将眼前这个男人,吞没覆顶。
“……梦乔,匆匆又一年,大邑宫里,朝来的寒雨,晚来的风,就是穿的再多,都会令人感觉到薄凉。南北东西,你现在,又在何处呢……爹已经离了京,他不愿再看我这个女儿一眼……就如同当初,我未婚先孕的时候那样,他将我一人,抛在了冰冷的房内,只不过,这次是宫中……
“陛下大宴宾客,宴上,皇后的儿子已满十岁,坐在皇后下首的,是容光焕发的徐贵妃,她也已怀孕三月……皇后的身后,俨然屹立着太后所住的干清宫和巍峨宏伟的崇王府,徐贵妃喜气洋洋的、得意的接受着永王府的慰问,每一个后妃的身后,都是一个家族、万千全市的象征……而我,我的身后,却什么也没有,连那间小小的四合院,也搬离了……就连唯一的弟弟,也不知在何方……
“……今天,被徐贵妃赏了一巴掌,在众妃子冷漠的眼光下,在皇后鄙夷的冷笑中,我只能一个人,紧紧的抱着才满三个月的凌儿,用着我单薄的身体坚强地屹立在这大殿之上……
“身如浮萍,是何等的悲凉酸楚。昨日病于榻上,得皇上垂怜,夜宿万湘宫,今晨,皇后便命人砍去宫中所有的湘竹。我嘴角带着被打出的血,拖着病体爬在地上,看着那些侍卫,将我最爱的竹,一枝一枝、一片一片的践踏……湘竹斑斑泪千行,此时,梦乔,你们在哪里……你上过乡试,省试位列榜首,你潇洒大笑而去,去伴你的绵绣河山,在他乡游玩的你,可会想到,这宫里,你的姐姐,正憔悴着落尽了泪。若你为官,多少,也可以帮我一把吧……不至于,不至于让我落到,处处被人欺凌、被人毒打、以至于,被人、羞辱的地步……
“而这个时候,我的孩子,我的凌儿,他还那么弱小……他在我怀中,像刚出生一样的,睁着一双明亮的黑黑的清澈的大眼,认真的吮着我的指头,他可知道他的娘在昨日帮他挡下了一柄淬了毒的刀……”
匆匆,翻过的信纸间,是一个柔弱的、凄然无助的女子,到一个心狠手辣、走向死亡的女子的自白。
“于是,皇后终于死了,哈哈哈——我仰天大笑!笑到泪落不止!我的贴身宫女,像是看到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一般,她躲在门边,我看到眼前这个一脸惨白、惊如雀鸟的她,她就是从小陪着我长大、陪着我出嫁的喜儿啊,可是在她眼里,我也变得陌生了吗?不过我还是认为,皇后她死有余辜!
“……我给了徐贵妃一巴掌,这是还我当初的!这是她欠我的!而皇上他却用着一天比一天更忧郁的目光望着我……这个爱着我的男人同样也是我所爱的男人这样深沉的目光,令我感觉到无比的心酸与痛楚……皇上……我变了……我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了……
“……晚上,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发誓,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要我的儿子坐上王位!哪怕我死——”
心,不由自主的惊跳,从小,远离的是非、兄弟争斗、宫廷毒计,似乎都离自己那么远那么远,所以快乐、所以自由自在的享受着、腻在父皇的怀里撒着娇,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切的罪恶,都是扛在了谁人单薄的肩上,又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父皇,忧伤的凝视着自己在长兴宫芳林苑草地上挖出来的一个刻着“万湘宫”的玉牌。
“……又是一夜恶梦,梦乔……你在哪儿?我又梦到了!我又梦到了死去的太子的双眼!他死不瞑目!我彻底难眠!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他揪着自己的脖子,圆睁着双眼,瞪着我的模样……梦乔!梦乔!娘!娘!爹——你们在哪儿——我没有错!我什么错都没有!是你们逼我的!是这个大邑宫,把我逼上绝路的!”
泪,无声落下,打湿了信纸。
“梦乔……昨夜,又吐了一帕的血……赶来的太医,仍然是诊断不出什么病来,只说是郁结于胸、体虚荏弱,可是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梦乔,若我死后,你会伤怀吗?若你还有一丝姐弟之情、感伤之情,那么,请你入宫,请你……扶助他、帮他、教他、辅佐他,不要让我的儿子受到任何委屈……就像我当年所受到的那样……让他快乐……让他,成为一国之君,成为明君……富有四海,俯仰万代,统领苍生,至高……无上……”
慕凌渊抬头,深深的凝望着墙角的男人。
看上去那般瘦弱的男人,是当初所见到的,如清荷一般带笑的男子吗?不知在何时,这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失去了,又不知在何时,这个男人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只有无言的沉默,这一切的一切,原来,被他所逼的。
黑色的长发在之前的激情挣扎中散乱,凌乱的垂至地上。年轻的、冲动的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比火热的情爱更深沉的、更令人悲怆的、更令人难以言喻的感情。
那么短、那么近的距离,从门口的檀木柜,到画屏后的墙,仅仅只有二步远,跨过去,就是面前的人不停的颤抖,然而,在这一瞬间,手中的信纸,却如千钧般重,阻隔的,不只是这二步,更是——
万水千山。
***
“朕不准!”暴怒的声音,破空而来,回荡在整个紫金殿内。
又一次,又一次的辞官请去!
年轻的王毫不掩饰的怒气,已经令朝堂所有人都开始议论纷纷了。
“南梦乔!你永远不要想离开朕!”不能拥有,也不会拥别人拥有,这就是霸气的王令人恐惧的、毁减性的占有欲。
不能在一起,然而,连每一天、仅仅是望着他,都不行了吗?
万华殿内,年轻的、暴躁的王,如困兽一般,对着面前的男子怒吼,“南梦乔!我不准!我不会准许你走的!”
“你不是说要守着我吗?”抓住他的肩膀,不停的摇晃着,妄图摇醒面前的这个男人,“我不碰你!不动你!都这样!你还不能留在我身边吗?”年轻的王的声音,到最后,都有些哽咽了,“让我看着你,只要让我看着你,就当是——朕求求你……”
如水般的悲凉淹没了自己的心,蠕动的唇角,终于,吐出颤动的话语,“皇上……”
二十岁的英俊的王将头埋在他的发间,“别这样……不要这样离开我……”
“臣留下,只会让朝臣议论,只会让皇上成为天下人都失望的君主。”平静的声音,隐含着的是不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想管……”想要去吻他,可是却又停止了这样的举动,慕凌渊强忍住泪水,“我真想杀掉那些胡说八道的老家伙……”
“皇上!你要做一个让天下人都耻笑的君王吗?你要让臣做一个天下人都不容的佞臣吗?臣留在这儿,总有一日,会让皇上蒙羞的。”南梦乔的声音变得凌利。
“你放心!朕不会再想强暴你的!”男人冰冷的声音挑起王心中的怒火,“南梦乔!你怎么不明白朕的想法!朕难道连看你一眼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臣已经不想再看到你一眼。”南梦乔咬牙,斩不断,理还乱,是情丝,“臣请调离京城。请皇上准奏!”
“先皇有旨,不准你离京!”比他更大的吼声,召示了年轻的君王沸腾的怒气。
“前朝的律法可以改,礼可以废,同样的,先皇的旨意,也可以取消。”
“南梦乔!你怎么就这样的铁石心肠!”争不过的理,说不过的话,被对方的话刺得伤痕累累的王,如狂狮怒吼般,吼出一腔难以忍受的怒涛,“好!你执意要走!朕不留你!你就不怕朕把你流放到最远的地方吗?!”
几乎是在气话吼出的当下,就后悔了。
“不……我不是——”
可是眼前的男子,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眉宇间的纠结终于慢慢散去,唇边,终于,开始浮现出淡淡的、尘埃落定的笑容,“谢皇上。”
***
更深夜静。
养心殿内,慕凌渊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走来走去。
“不!朕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个意思!”
“朕不是要说这样的话的!”
“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屁话!都是屁话!”
焦躁的,紧握的拳头,在最后,终于砸在了殿内朱漆大柱上。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忧心忡忡的进来,“皇上,三更天了,您快些睡下吧。”
一把抓住他,慕凌渊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急急的对着他,“小禄子!你要帮朕!朕要重新拟旨!朕不准南丞相离京!”
“皇上……”是叹息的声音,从小禄子口中而出。谁都知道,南相明日便要出发,调至离京师最远的、大邑国最南边的简阳城。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谁都知道,那是我一怒之下同意的!那根本不能算数!”
望着痛楚而恼怒的王,小禄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
长亭古道。
霜高草枯。
饮下一杯又一杯同朝为官的好友送上来的别离的酒,南梦乔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样的感情。
市井的议论,说是年轻的王最终还是容忍不了处处干涉于他的辅国大臣的存在,将他流放了。
可是这全朝百官却深知这其中,隐含着更深的、更大的波折。
“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南梦乔走至马边,含笑与人道别,“就此告别吧。”
说罢,正要上马,突然远远的一溜黄尘,纵马而来的小禄子高呼,“南大人留步!”
远远的,策马而来的,不是彻夜未眠的王,还是何人?
南梦乔站住了,一动不动的,望着那一骑渐渐的走近,慕凌渊跳下马,走至南梦乔面前,声音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嘶哑哽咽,“朕……朕来送送你。”
突然很想伸出手,抚摸这个忧伤的孩子的头,南梦乔的唇动了动,最后,仍是没有做出那样的举动,“臣,谢皇上。”
“你们都先走吧!朕要再送南大人一程。”霸道的挥手让所有人都离开,尊贵的君王,就这样不顾四周的人的惊呼声,牵起南梦乔的马,一步一步的往着离京的方向而去。
南梦乔的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只是长长的、叹息,而后,跟上王走得过快的背影。
山一程。
水一程。
夜深千帐灯。
“王,不要再送了!”情况已经不对了,望着一个劲的往前走个不停的年轻的王,南梦乔大声叫道。
“皇上!”跟在一边的小禄子也叫道。
然而抿紧了唇,一语不发的慕凌渊却只是牵着马不停的往前走。
“皇上!”南梦乔惊呼,王脚上的鞋,不知在何时,已经磨破了。
“皇上!不要再走了!”小禄子见状不对,跑过来拉开慕凌渊。
“滚开——朕的事不要你管!”红了眼的王一下子挥开冲过来的小禄子,强大的力量令小禄子跌坐在地上。
“皇上!不要这样了!”南梦乔冲上去,抓住慕凌渊像疯了似的紧紧扣着的马缰,对方死死不肯放手令人不得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他的,“不要再这样任性了!”
“梦乔!”年轻的王突然间紧紧抱住他,火热的气息瞬间纠缠上了他,“让我走!让我和你一起走吧!”
“皇上!”南梦乔大惊,“这是不可能的!”
“让我走!让我和你一起!我们一起走!”喃喃的,混浊的声音从他的发间传出来,年轻的王将他抱得欲喘不过气来,“不要管母后的话!不要管这天下!什么都不要理!让我们一起离开这京城!找一个小小的房子,天涯海角,让我们一起长相厮守。我愿意!我愿意的!”
“王!不要再这样了!我和你,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再一次的,吐出绝决的话语!
“我……”眸中的火焰燃尽了,突然间颓丧的君王让人看了无比痛心。
“皇上请回吧!”南梦乔的声音,带着怒气。
“我……”年轻的王在突然间苦笑了一下,“你看……每一次,每一次你就像这样,打断我的话,也把我的心……都打碎了……”
“皇上……”南梦乔的声音也不由得哽咽了,“有一日,终有一日你会……放开的……”
像是嘲弄自己一般,慕凌渊笑了,“怎么可能?南梦乔,你告诉我!这怎么可能!我从八岁起,开始敬你、恋你、喜欢你,到如今,爱你成狂,你说,终有一日我会放开,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放开?这是怎么可能的事!难道你就能这样轻而易举的把我忘掉吗?”怒火不由得又冲上心头,抬头,瞪视着面前温雅的,有着瘦削面孔的男人,“我不准!如果我是一国之君,我为何连爱自己的男人、想念他的权利都没有?这根本不公平!”
“南梦乔!朕命令你!不许忘掉朕!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无论你到垂暮之年!朕都命令你!你要时时刻刻!无时无刻的!记着朕!”年轻的恋人,用着无比的霸气,提出无比苛刻的要求。
将自己深爱的人送上马,二十岁的、因情感折磨而经历过沧桑的王慢慢的仰起脸,“南梦乔,吻我……如果你会想我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还会来看我的话……”
马上的人儿,静静的凝视着他,痛苦的、凄楚的情感在眸光中闪现。怎么能,怎么能够想他?怎么能够让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是那样地近乎疯狂地想念着他。还未分离,便已知相思苦,相思痛,痛至成灰。可是今日这决绝的分离,不就是为了斩断他吗?南梦乔,你要狠心,狠下心来吧——
只要一狠心,只要轻轻一扬鞭,你便可以断然离去——
许久,都不见南梦乔有所回应,慕凌渊苦笑了,面如死灰地闭上了双眼,“原来……原来连这最后的一吻,你都不许吗?连这最后的一丝一毫的情谊,你都不愿给我……”
仰天叹息着,像是嘲笑着自己,又像是嘲笑着这世间苍生,年轻的君王的眼角,渐渐的开始濡湿了,有晶亮的清亮的液体,从眼角渐渐涌出。
像是等待了千年一般,就在那一刻,一个深情的吻,最终还是忍不住,静静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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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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