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春(下) 第十六章

  胡大夫许久不见,风采依然。我再一把揪住他前襟将恭喜王爷还魂的话卡死在半路:“你跟我出去看个病人,治不好他我就砍了你,听清楚没有。”  
  胡大夫的山羊胡子瑟瑟抖了一抖:“王爷,药医不死之病啊~~”我睁了睁火燎燎的眼:“哪个说他要死了?!告诉你,要么他活你也活,要么他死你也死,你选哪个?”胡大夫的两腿开始跟着山羊胡子同频率抖动,老子松开手:“走罢。”  
  赶车的奉命下死命抽马,两刻钟赶到安国府门口。  
  看门的说:“侯爷吩咐不见客……”看见王府的号衣打了个哆嗦,转过话风:“容小的进去通……”报字没出口,连老子背后的胡大夫都进了门槛。看门的跟管事的一路半跑半跟,到了大厅,估计有腿快的提前通知,符侯爷挡在门口:“王爷留步。”  
  我长话短说:“本王带个大夫,帮小侯爷看看伤势。”  
  符郧单膝跪着抱拳:“王爷恩典臣心领,但……”欲有长篇大论要发表,我拔腿绕路,又被符侯爷挡了。“王爷请留步。”老子火了:“符侯爷,今天得罪定了。你让进我进不让进我也进,我进去了,你儿子一没事我立刻就走。说到做到。你若真挡着,泰王爷我就到你家门口敲着锣鼓喊符侯爷本王看上你了。也说到做到。左右大家面子一起丢,丢光为算。让,还是不让?”  
  符郧侯爷郑重而深刻地看了老子一眼,让了。俊杰!我一摆手:“胡大夫,跟上。”  
  符卿书的卧房乌烟瘴气满是药味,只能瞧见床上一张惨白的脸。我望着紧闭的双目吸了一口气。一个美人坐在床头呜咽,两个丫鬟跟墨予在旁边守着。都到这个份上居然还有艳福。美人看见我吓了一跳,一双泪水涟涟的妙目盼过来,我指点胡大夫:“替小侯爷把脉。”美人听见把脉两个字让开身,一双眼还望着我,老子没工夫多介绍,点了个头:“我,泰王爷。”美人顿时拿帕子捂住了嘴,摇摇欲坠,两个丫鬟冲上来扶住:“夫人当心。”  
  胡大夫放开符卿书的手腕慢慢跪下来:“王爷……”老子挂在半天空里的小心肝被拎的一抖,“王爷,符小侯爷的伤势……委实太重,恐怕~~”  
  我捏着拳头闭上眼:“恐怕怎的?”胡大夫缓缓道:“恐怕……想好要费些周折。”  
  XXXXX……老子XXX你个说话大喘气的!  
  靠在丫鬟身上的美人摇晃了两下,扑过来抢在老子前头,愣生生从我手边抢过胡大夫的前襟:“当真?!!你说的当真?!!我儿子当真有救~?!!”胡大夫直着眼睛点点头,悲壮地再看看我。  
  我靠,原来美人是符卿书的娘。  
  符夫人松开手,腿一软坐到地上,拿帕子捂住脸:“人人都说不中用了~我就知道还有救……我就知道我家卿书还有得救。”几十岁了还这么美,若时光再倒退个二十年,唉唉真便宜了符卿书他爹。我半蹲着帮丫鬟搀起符夫人:“夫人你放心,我泰王府的胡大夫只要没投胎的都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你安心,符卿书一定没事。包在我身上。”  
  符夫人直直地看了看我,又用帕子捂住脸:“孽啊,都是孽~~”搞得老子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伸袖子自抹了一把清水鼻涕,“符夫人,我……”符夫人抓住我的手,泪珠子一滴一滴滴在上面:“什么都莫说了,都是孽。只要我儿能平安捡回一条命来,什么我都不说了~~”再扑到床头抓住棉被:“卿书啊,你睁眼看看娘。你这狠心的小畜生,干这种傻事你让娘怎么活!!!……”  
  胡大夫捋着胡子说:“夫人节哀。”我重重一跺脚:“还不赶紧开方子抓药!”  
  胡大夫密密麻麻开了一张纸的方子,附一个稀奇古怪的目录做药引。符夫人抢过去一叠声地吩咐人去办。正好空下了床头的位置给我坐。胡大夫道:“王爷先回府罢,今天药服下去还不晓得能不能醒过来。小的也要回王府去拿几味药过来。”床上的人眼还是紧紧地闭着。我说:“今天看不到他睁眼,绝不离这间屋子。”  
  胡大夫擦擦额头,一个人转身,走了。屋子里活动的人只剩下我跟墨予。墨予在实际的场景里精明了一回,抽身出去还关了房门。  
  终于只剩下坐着的我跟躺着的符卿书。我摸了个脚凳坐在床头,趴着床沿正合适。其实老子心里实在很窝火,但是情景限制现在只能演温情戏。我把鼻涕抹干净,碰了碰符卿书的脸,“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叫你什么才好。最开始喊你符小侯。虽然名称生份,喊的时候没觉着生份。也喊你符大侠,都是在心里喊。不过你现在的模样跟大侠也差的忒远了些。后来喊你符老弟,这名字如今也喊不得了。去掉姓只喊过一回,却觉着……却觉着没什么新意。”我把被角在符卿书得脸颊边掖了掖,“飞天蝙蝠这个名字,你说我敢当你的面喊就割了我的舌头。要么我把飞天两个字去掉,喊你蝙蝠。蝙蝠,你看怎么样。”清水鼻涕沿着我的鼻管又要躺下来,我再抹了一把。“其实飞天蝙蝠这个名字不错。你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死心眼。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变通呢?”  
  我把被角抓的紧了些,再抹了抹鼻涕,“你说你怎么就不改呢?”  
  药抓来煎好,出事了。老侯爷飙起来,掼了药碗。我听墨予的小消息赶到事发现场,老侯爷正跟符夫人对峙。符侯爷远远看见我,话放的越发狠:“……小畜生还救他做什么!一发让他死了落个眼前清净!”我刚要卷起袖子冲上去,忽然符夫人冷冷一笑,一个纸包啪地摔在地上:“你若有能耐,就把这包药通通烧了。药汤掼了还能再煎,也麻烦。索性把药跟药方子都拿来你全烧,胡大夫绑过来你也砍了,一发的干净。火折子我给你,怎么着,烧是不烧?!”老子识相地往后面退了退,跟咬着手指的墨予蹲在一处。  
  符侯爷额头的青筋突突地冒,符夫人再冷笑:“把剑拿来。没把儿子管好是我的过错,砍他之前先砍我这个做娘的。正好我和卿书还有我肚里这个一起上路,三个人在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符郧,剑在这里,你砍罢。”  
  我眼睁睁看着符侯爷直直地站着,符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从他脚边捡起药包,躬身下去,符侯爷一动不动。  
  滚热漆黑的药汤端进了卧房。我的脚凳让给符夫人坐。两个丫鬟扶起符卿书。符夫人撬开符卿书的牙关,一勺勺舀着药汁吹凉了灌进去,手法干净利落。一碗灌完,停手,吩咐拿外敷的药。被子掀开脱下外袍,身上层层白纱布渗着红色,几千根针同时打进老子胸口。胡大夫的外敷药是一流的,我放心。  
  我走出房外问胡大夫:“能保证小侯爷没事?”胡大夫躬身道:“王爷放心,小的原本担心小侯爷不进汤药。只要药能喝下去,小的拿脑袋担保符小侯爷没大事。不过伤势重,恐怕要到明天后天才能醒,王爷先回府去歇着罢。”  
  我回头看了看屋内,叹一口长气:“回去罢。”  
  我出来的时候也没同衍之其宣说一声。  
  衍之还在书房,放下书向我道:“符小侯爷受伤的事情我听小顺说了,胡大夫看过无大碍了罢。”我说:“没事了,只等好转。”伸手搂住他肩头,“别老费心府里的事情。明天我同你出去逛逛。”衍之伸手轻轻拍拍我的胳膊:“若累了就早些回去歇着罢。”我忍不住一把将衍之搂紧:“我确实不是个东西。”怀里的人轻轻道:“这些人都是再没人逼也没人泼,怎么过都是自愿。既然是自愿的,只要过一日一日舒心,何必多这些计较?”这话耳熟,依稀仿佛科长在奈何桥上也说过类似的。我再将怀里的人圈得紧了些。老子想通了,也豁出去了。  
  很多年后我都记得裴其宣的一段话,“你也罢,我也罢,苏衍之也罢,这辈子到如此的份上,都计较不清更说不清,讲穿了是糊涂过日子。照我,有一点也比没有强。糊涂也罢,只要糊涂的快活。”末了用手箍紧了老子的身子,一双眼穿到我心里去,“只是在我房里,莫提其他人,也莫讲别的事。”  
  符小侯爷醒了,符小侯爷见好了,符小侯爷下地了,符小侯爷大好了。圣旨下来,封安国侯符郧之子符卿书靖北将军一衔,暂掌一军,护守京师,待来日调用。  
  符卿书醒的那天我杀到安国府,符侯爷被皇帝叫进宫,我畅通无阻进到内院,等到四下人走了,伸手揪住符卿书的领口,符卿书犹未完全清醒,软绵绵地任老子拎着半坐起来。我说:“符老弟,见识过了奈何桥没?风光可好?”符卿书撑着笑了笑说:“还不错。”我说:“既然你觉得不错,我在奈何桥上有熟人,下次去的时候请他给你安排个好胎。让你下辈子做只地道的蝙蝠。蝙蝠不好,还是做只地道的符离集烧鸡。”他妈的老子从还魂到现在,头一回这么上火。  
  符卿书瞅着我,不吭声。我说:“看我是不是?横竖你也不认得我,你瞧的是小王爷的壳子。你晓得小王爷的壳子不是老子。到了奈何桥上,没人能认得老子。他妈的等伸腿以后谁还认得谁?!”  
  符卿书咬着牙闭上眼,我慢慢把他搁回枕头上,“你怎么就这么拐不过弯。”说到这地方,我也呆不下去了,扔下一句:“既然你醒了,我便回去,也用不着过来了。”抛下符卿书,撤了。  
  然后就过了几个月。     
  直到某一天我抱着其宣在后花园赏月,忽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其宣道:“是隔壁请客吃酒。闹腾一天了。”原来是旁边的新宅盖了几个月今天入住了,不晓得是哪户人家。只隔了一道山墙也不请王爷我这个邻居喝喝联谊酒。  
  第二天半夜三更,我正在被窝里睡到香甜处,稀里糊涂被一阵凉风冻醒。身上被子没了,床头站着一个黑影。我在半醒的状态下临危不乱,沉着惮定地起身:“壮士,帐房放银子的地方在出门左转沿回廊出内院再右转向前二百步即到。”边趿了鞋站起来,“一条脊的屋子第三个门,别走错了。”  
  黑影不动,我话风一转,“不过这屋子里花瓶香炉也值几个钱,壮士相中哪个只管动手。别嫌沉就成。”     
  黑影还是不动,老子不怕暗偷的也不怕明抢的,只怕油盐不进的。说明来头大,目标狠。我小捏了一把冷汗。果然,短暂的沉默后,老子的后领口在两秒钟内被人制住,拖出房门。我没让他出太大劲,出了房门就配合向前。这手法我熟悉,这人影更是化成水老子也认得。  
  到了后院山墙边,我后领口一紧,脚下一空,再踏上实地我叹气:“恐怕还没大好,少用些力气。”符卿书冷冷地道:“你站的地方从今后就是我的将军府。”  
  到这个份上我该跟符卿书说,衍之我爱其宣我也爱。不过我马小东十足是个小人,我只问符卿书:“你考虑清了?”  
  符卿书道:“我认了。我认的事情就认到底。”  
  我看着眼前的人,没客气,一把抱紧了。老子贪便宜,也贪到底。  
  ***
  五年后,某天,一把明晃晃的飞刀穿着一张黄纸钉在我泰王府正厅外的柱子上。“四日后十月十五,夜半月圆时,城郊东山,敬候泰王爷大驾。故人留。”  
  小顺在拔刀取信的片刻内对其做出了精确的定义:“王爷,柱子上有封战书!”敢情天天与隔壁将军府互通消息,装了几个专用名词在肚子里。  
  我摸着恐吓信,大喜。从来只闻其名,今天得见实物,相逢恨晚,让老子蓦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我说:“快快把苏公子与裴公子都叫来,一同鉴赏。”  
  其宣说:“恐吓的口气生嫩得紧,是个菜鸟。”菜鸟两个字说的纯熟自然,没枉费我平日的熏陶,说得我心花怒放。  
  我抱着茶盅吹气:“上头落款说是故人,肯定是熟人。这就怪了,我记得打从我来,没得罪过谁。”  
  衍之将纸拿在手里看了看,抛在桌上,“纸寻常,笔法却不俗。章草有这样功笔,确实像是一位故人,恐怕一定是他。”  
  我被衍之一眼看过来,心中豁然一亮,妈的,不会是他罢。  
  爬梯子翻进将军府,符卿书这几天刚从北疆回来,时常给我脸色看。他上战场老子提着心肝过日子,他回来老子提着脸皮过日子。前些日子在宫里偶遇符郧候爷,符候爷的脸拉得像个隔天的夜壶,颇给了我些气味消受。今天符卿书心情不错,看了战书心情更不错,“我刚要赶晚上同你说,师父传书信给我,府上的故人汪探花新近出师下山。没想到这么快来找你寻仇了。”  
  符卿书话说的轻巧,我却不能不慎重地问:“你师父有没有说汪探花的工夫练得怎么样?”柱子上的刀痕入木半寸,恐怕汪壮士神功小有成就。  
  符卿书说:“跟了师父五年,刀才入木不到半寸。书呆子确实不是练功的材料。那位汪兄临下山的时候师父逼他立了誓,绝不能说是他的弟子。虽然忒无情了些,也有因可原。”  
  引得我斗胆一问:“我若论真起来与他交手如何?”  
  符卿书道:“若对付你,绰绰有余。”我倒!     
  我涎脸道:“若符大侠肯点拨在下几日……”符卿书摇头:“晚了,有三四个月兴许可以,三四天不成。”这样说,十月十五号在东山顶,汪壮士一刀挥过来,老子不是死定了?  
  符卿书轻描淡写道:“十五晚上我易容了替你去便是。轻重拿捏的仔细,两三招的工夫。”  
  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树尚且讲究个皮相,何况老子堂堂一大老爷们。我斩钉截铁地说:“好罢。”  
  妈的,如果传出去泰王爷败给了汪探花,日后老子还如何在市面上混!  
  符卿书心满意足地任我抱着,我说:“不过你千万悠着,赢了就好,别把汪探花打狠了。”  
  ***
  十月十五晚上,我在泰王府的偏厅里嗑瓜子等消息。衍之与其宣没理会我先去睡了。四更的梆子一响,我爬梯子进了将军府,在假山后的小亭子里又候了约莫一刻钟,一道黑影由远而近在夜色下掠来,符卿书回来了。第一句话先说:“怎么不到我房里等着?”  
  进了符卿书卧房,又等他夜宵洗澡更衣完毕,我方才问:“今天晚上怎么样?”  
  符卿书洗完澡家常只穿了件单袍,松松地半敞着前襟,诱人的很。还没等我伸手,符卿书先伸手,携了老子在肩旁,笑道:“你不放心?”我反手扣住他腰身,“放心的很,只想问问你怎么把他放倒的。”  
  符卿书道:“我没动手,等我到的时候,他正从地上挣起来,有人赶在我前头。”     
  乖乖,汪探花下山几个月,仇人倒不少个,都有人替老子提前放倒他。难道老子在不知不觉中还有过什么大侠级别的朋友?  
  我一边想,一边把手伸进符卿书的衣襟。符卿书继续道:“汪探花从地上挣起来,正好又瞧见我,说要同我再来过。可见前头那个人也是扮成了你。那人没伤他,不过累得不轻,站着都难。我于是同他说,他现在功夫尚浅,等在江湖上历练个二三十年再来寻我。他说,等三十年后再与你月圆之夜,东山恩……”  
  我一把扯开符卿书方才被老子解活的袍襟,管他三十年还是三刻钟,“你上战场这半年,我……”  
  灯火熏热体温。符卿书袖子一扫,一片漆黑。  
  ***
  第二天,老子隔着墙头降落到泰王府的地面。符卿书提人和扔人的技术经过这些年的磨练,越发精纯。摸进卧房等着小顺来送洗脸水,小顺连同洗练盆一起又带过来一个消息。“王爷快去小厅,苏公子与裴公子都在。”从来吃饭没这么急过,小顺跟着鬼鬼祟祟补了一句:“小厅里还有个要紧的人,王爷快去罢。”  
  我大惊,难道汪探花昨天在山顶吃了亏,今天杀到王府来了?大踏步赶到小厅,远远看见一个人携起衍之的手,我大惊变成大怒,直进厅门。那人见到我,忙放开衍之的手。眉清目秀挺拔英武的一个小白脸。我不动声色走过去,携了衍之的手站定。小白脸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脸似有所图。我拧起眉毛,淡淡一笑:“阁下是?……”  
  衍之在我身边微微笑道:“敢情你也认不出英雄了。”  
  老子瞪圆了眼看前面咧开的嘴。华英雄?!  
  我倒,几年不见这孩子长这么大了!  
  我热泪盈眶地踏步过去一拍少年的肩膀:“不错!这几年锻炼的不错!”看看这挺拔的身板,英武的气度。好!好孩子!  
  我再重重一拍他肩膀:“好的很!武功看来是不用说的好!来跟我说,这些年都学了什么,预备做什么。”  
  华英雄也热泪盈眶地再咧开嘴:“王爷,说来话长。英雄一年多前就下山了。先投军在北疆打了两场仗,这次是随军一起回京的。”  
  我点头,“什么王爷,日后喊我大哥就好。连功业都有小成了,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中午大家好好喝一顿!”  
  华英雄被老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王爷过奖,英雄惭愧,参军的晚,新近在符将军麾下才升做一个小校尉。不值一提。”  
  缘份这个东西,真由不得你不信。四方疆土华英雄偏偏去了北疆,北疆的将军四五个华英雄偏偏投奔了符卿书。  
  中午开席吃饭我问华英雄,“怎么想着参军去了。”华英雄道:“师父说学了一技之长总要有个用处,我听说孙将军在符将军手下做副将,就到北疆投军了。”  
  唔?听口气这孩子是冲着孙飞虎去的。华英雄该从没见过孙飞虎,怎么能冲着他投军?  
  衍之含笑道:“你该不会为了飞天蝙蝠这四个字同孙将军较劲罢。”  
  华英雄爽快应一声,“连师父都赞驸马爷孙将军飞天蝙蝠大侠是个英雄,我想看看究竟是个怎样的豪杰。”  
  我看看衍之再看看其宣,给华英雄满上一杯:“好的很,就是要这样有志气!孙飞虎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大内做侍卫,这一点上你比他强。”  
  阿弥陀佛,老孙,兄弟对不住了。谁叫全天下的人都认定你是飞天蝙蝠。白捡了便宜总要有点牺牲。  
  想想老孙也不容易,公主不是省油的灯。前年刚谴调北疆那回,皇帝开恩提拔老孙到符卿书帐下做副将,诏书下来的时候公主刚生完一个千金,看见诏命大发了一场脾气,到宫里找皇帝理论。“给二皇兄做副将倒也罢了。论武艺,论胆识,论才学,论功绩,飞虎哪一样比不上那个绣花枕头,凭什么要做他的副将?!”  
  皇帝道:“话讲了个颠倒。除了点功绩,你再给朕挑出一样孙飞虎比得上符卿书的地方来?嫁人在家安份守己遵着点妇德,细想想你这个人是怎么嫁的!”  
  公主悻悻地回家,皇帝让宁王特意把他这段话转述给我听。老子精明,去海上消暑的时候带的一坛好酒含泪割了爱。  
  华英雄听了我的夸奖又不大好意思,低头扒了两口饭,方才呐呐说:“只是我兵书看的不多,苏大哥若有工夫能不能教我些。”  
  我看看衍之,衍之道:“我只读过几本死书,书房倒有几本兵书,你都拿了去看罢。若有语句上不明白的地方,兴许我还有些用处。”衍之同华英雄讲话和气里透着关爱,像待自家幼弟,这孩子也算他把着手教大的。  
  吃了饭,安排卧房让华英雄住。华英雄出外几年回来还有些生份,推说不用了,在兵营里有下处。被我硬留了。  
  留下以后,没住满三天。  
  当天晚上,我抱着其宣回卧房。其宣的腿以前受过寒,到了天凉常犯疼,胡大夫说积年病根除不了,一到秋末将入冬,我成天抱着他来来回回。在北院与中庭的交接处与从书房回卧房的华英雄相逢在回廊上。华英雄的眼睛像小时候一样溜溜地圆了一下,憋了一句王爷好,大家擦肩而过。  
  第二天上午,我在书房跟衍之看帐。衍之喝茶的时候唇边沾了片叶子,我顺手替他擦了,一对眼,忍不住就顺手把人也搂了,顺手把嘴也贴过去,更要趁火做饭再顺手,房门嘎吱一声,华英雄手里的一本书老掉牙的在地上啪哒一声。开门风忽忽悠悠。  
  再一天清晨,我从山墙一边安全着陆,回身看见了假山边滚圆眼睛的华英雄……四只眼相对,站了约莫半分钟。上午,衍之告诉我,华英雄回军营了。  
  我心中终归愧疚,下午又跑到将军府喝了两杯茶。符卿书说:“怪不得我听华英雄这三个字有些耳熟,原来就是你当年送去学武的孩子。他的资质在孙飞虎之上,难为年纪轻轻,才十七八岁已是校尉。”符卿书说年纪轻轻四个字大模大样,我禁不住乐:“符将军你不到二十的时候已是大将军了。”符将军忌讳人提他年纪,转头道:“只是他武功尚待历练,昨天我带你过来他跟在后头欲出手,我点了他两个时辰,让他晓得些教训。”  
  我再见华英雄是半年多以后。北疆军情紧急,符卿书奉旨启程增援,孙飞虎领兵半夜去烧敌兵的粮草库,半路中了埋伏,符卿书领着几千骑兵突袭救了回来。华英雄在那一仗里射死了一个敌将,杀个回头枪烧了粮草库,立了头功。后来几场仗又积攒下不少功劳,升了个先锋。  
  班师回京后,华英雄憋了半年多的话,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泰王府的中庭里,说了。“我将来定要立下功勋,做到同符将军一样的大将军。符将军……裴公子……”憋红了脸,直盯着我:“苏大哥,苏公子是好人,你原该只待他一个好。”没头没脑说了这两句,走了。  
  我没大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时没有工夫。  
  符卿书再回来,升了一品。打了这几年的仗,我揽着他倦意朦胧的脸在怀中的时候都想不出他在战场上的模样,总觉得还是那个轻衫贵气的符小侯。符卿书在家呆了不到三个月,又奉旨再出征。依然孙飞虎是副将,华英雄做先锋。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回来了。  
  然后又过了四年。其宣生病了。大夫说其宣的身子受过寒,有痼疾在,要静养。当时正入冬,晴天中午太阳好的时候我就拿狐皮把他裹严了抱到外面晒太阳。那年冬天晴天多,一张暖塌放在中庭,我就天天抱他到那里坐着。大多时候他都睡,一连着几天的睡,睡的时候讲梦话,喊一个叫柴一的。我也不晓得柴一是哪个,小王爷弟兄几个我认得的里头没有叫这名字的。他叫我就应,叫一声应一声。应了就听话得很,靠在我胸前睡也睡得老实,让喝药就喝药,让喝汤就喝汤。  
  快腊月的一天,我又抱了他去晒太阳,这回他都睡了五天没睁过眼。我细细跟他讲话,正讲到过年的饺子吃什么馅,他模模糊糊又喊了一声柴一。我将他裹紧些,攥住手,低头应一声,紧闭的睫毛动了动,渐渐睁开来,细长的双眼里却是三月粼粼的波光:“你是马小东。”我低头在那双眼上亲了亲:“我是马小东。我的其宣精明的紧,什么都糊弄不了你。等晚上,我陪你喝桂花酒。”  
  潋滟的双眼弯起来,埋进我怀里,再也没睁开过。  
  ***
  我和衍之一起,又过了五年。黄河水灾发了瘟疫,我奉旨赈灾,衍之与我同去,让卢庭从江南运了千石米粮,亲自到疫区放粮。结果证明,古代的病菌也传染,老子与衍之去了一对染了一双。从灾区回京城,车上颠一颠,他好些我就传给他些,我好些他就染给我些。两个人一起一天重似一天。终于,我对胡大夫率领的医疗团说:“你把本王同苏公子抬到一张床上,让我俩消停说些话罢。”  
  并头躺在一处,我跟衍之无限感慨地叹了口气,“等下要跟小顺交代一声,我这趟绝不再诈尸。免得他老不理,把壳子放臭了。”  
  衍之笑了笑,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我又说:“你说咱俩这次,谁前谁后?”衍之道:“不晓得。”我说:“你原说留下来是为了等我挂了把小王爷的壳子烧掉跟你二哥一起埋了。如今你买卖赔了,我买卖赚了,赚了你一辈子。”  
  动动胳膊,病了壳子不听使唤,搂人也搂不紧。  
  衍之又轻轻笑了一声,“也罢,要么我还要琢磨,是不是把烧的灰分两半,一半同瓶子埋一处,再把后院的那个梯子烧了,与另一半一道装在酒坛子里埋了。”  
  风正清,月正明。  
  最后我听见衍之轻轻道,“我原以为你要同柴容一样。到底你还不是柴容。”  
  到底老子当然不是柴容,当然也做不出同柴容一样的事情。那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华英雄跟孙将军跪在王府内院,我仿佛记得华英雄说:“王爷,你,你就开棺看一眼罢。”又有什么好看,那壳子,又不是他。立了块碑的土堆更不是。  
  隔壁白晃晃一片也罢,哭声也罢,都不过是一场春光一场梦。扛着梯子隔着山墙一天天等下去,总有一天能等到。  
  我的符卿书在北疆,几时能回来?  
  ***
  奈何桥走了几趟,这趟与以往不同。光明正大寿终正寝的,当然走官道,而且各手段都齐全。这是引我上奈何桥的两个鬼差说的。  
  两个鬼差与科长也是老交情,于是大家就是熟人,熟人多了好办事。看样子我走关系下辈子托个好胎应该不难。
  我向鬼差打听:“刚刚同我躺在一张床上的那个人应该跟我差不多时候咽气。怎么没看见他。”鬼差说:“那人是念过佛经有佛缘的,这样的人由引魂使直接引到地藏殿去,归地藏王菩萨那一块。兄弟你这样的归我们阎王管。”  
  感情还不是一路。我回头望,鬼差拍拍我肩膀:“兄弟,咽了气就是缘散了。看开些,等孟婆汤一喝谁还认得谁。若是有缘分下辈子见了,也再不认得。做人么,不就是这么回事。兄弟刚刚你说要个好胎,要个什么样的好胎?”  
  我向奈何桥上走,什么样的好胎,小康家庭,安稳一生,一个温柔正点的老婆,就这么多了。  
  科长说:“小兄弟,还是你识货,实在。这世上的人啊,钻牛角尖的多,看得开的少。”  
  我走到奈何桥头,立了几秒,继续向前。  
  科长说得不对。人生若望到头,谁都是这个结果,所以这世上的人,认命的多,看开的更多。比如我便清楚上了奈何桥,谁能认得老子;几百年几千年以后,谁有认得谁?  
  科长说:“但是总有那么个把看不开的,战死有功勋的鬼魂,我们也不能怎么着。他不愿意投胎,由着他在桥上站了十年,他若愿意站一百年,也只能让他站。”  
  石栏旁的人拦住前路。我抬头望。  
  明珠般的双眼直定在我脸上,“马小东。”  
  我忽然想,这些许多年后的事情,其实根本不应该提。  
  酒到一半是喝酒最痛快的时候,要醉还没醉,兴致在酒也在,这一杯完了还有许多杯备着。要说故事也该断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  
  那么就断到那一回罢,当时符卿书还在京城驻守,仁王正被太后太妃逼着纳正妃,躲到我泰王府上避难,王府上的人为了侍侯他带的十来只鸡团团乱转。仁王天天同其宣说话喝茶,喝得老子心中十分不爽,一个漏风把他转手到宁王府。我在家成天价做闲散王爷做的腰酸,思索一件至关要紧的事情。泰王府上下成天价只吃不赚,总不能坐等山空。因此同衍之其宣商议生财之道。  
  其宣道:“官员皇亲不能私营买卖,若有犯者依率法论处。你还是老实在王府里把王爷做周正了。”兜头给了我一盆冷水。  
  衍之说:“更况且,买卖经营第一就是帐目。王府名下的产业地租,只要能会把帐看清,你这个王爷也算做到本份上。”  
  两棍子敲得我昏昏沉沉,老子犹未死心,某天晚上趁着符卿书犯迷糊时,老着脸皮同他借钱。符卿书瞌睡沉沉地把头搁在我膀子上问:“你借钱怎的?”  
  我说:“看能不能用做本钱翻出点利润来,补贴补贴府上开销。”  
  符卿书顿时抖擞起精神,反客为主,一把将我的头搁在他胳膊上,低声道:“你若没钱就来我府上住,我养着你。”一句话闷老子一个激灵,生财大计也飞到了爪洼国去。  
  断在此处,正好。  
  石桥上的人负手站着,神采飞扬,依旧是当年京城烟华中相逢一笑的模样:“你便是上了奈何桥,我还是认得出你。”  
  十年两个月零四天,一弹指之间。我从还魂到如今的十六七年,也只在这一望里头。  
  而在许多年之前,花正好月正圆。生财大计刚灭,与符卿书奉皇帝的旨同去东海沿边巡查,雇了一艘船下海一游。我在,衍之在,其宣在,符卿书也在。摆上一两壶美酒,三四个小菜。天海开阔,浩浩一色。那时候,日子也正长。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过了今年,还有明年。过了春还有夏,过了秋还有冬,过了冬又能望见明年春到,依旧桃花满梢油菜黄。  
  最欢喜不过,最完满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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