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大房子!”帕甫努季耶夫鼻子里哼哼道,此人最爱找碴,什么事他都看不惯。
“各种各样房子,不是大……房子。”什卡利克纠正他,“你……知道……什么样的窗框?什么样的门?……全……全是雕花的,装饰得可漂亮……那儿还有过……一个商人,专做松鸡买卖……手头怕不有几百万……”
“他该不会碰巧是你舅舅吧?”帕甫努季耶夫继续问道。这时柳霞感到他对这个孩子有点不怀好意。什卡利克已经分不清好歹了,一心只想和人说话。
“不是,我舅舅是马倌。”
“那你舅妈是马倌太太啦?”
“舅妈?!舅妈是——马倌太太。你取笑我,是吗?”什卡利克双眼充满了痛昔,扫了全桌人一眼,眨巴着笔直的、白白的、象小肥猪鬃毛似的睫毛,“我们那儿有过一个作家叫列肖特尼柯夫!”什卡利克声音响亮地叫了起来,小小拳头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你们读过《鲍特里普人》这本书吗?这是讲我们……”“读过,读过……”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想使他安静下来。“书里有比拉和瑟索依卡,还有乌丽卡姑娘,人们把她活埋了……大家都读过。咱们去睡觉去吧,走,好好睡一觉。”他搀起什卡利克把他拖到墙角的稻草上,对帕甫努季耶夫说了一句:“你干吗老损人!”
“你们看!”什卡利克叫唤着,“他们还不信!我们那儿还养马呢!……斯特洛加诺夫伯爵家……”
“人不大,脑子里倒记了不少,啊?”帕甫努季耶夫双手一摊说道。
“够了!”鲍里斯喊了一声,“你在耍他……”
“我是说真的……”
鲍里斯整个人都软疲疲的,甚至声音也这样。他的脑子里好象结了一层蛛网,什么东西都纠在一起,战士们一张张面庞好象褪了颜色,蒙着一层飘忽不定的轻纱。他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甚至两只手也不能动弹了。“一静下来就支持不住了!”鲍里斯有气无力地想着,“不能再喝了……”他吃了一点儿白菜,喝了几口凉水,才觉得身子不那么软乏了。
准尉抽着烟,把烟吐到天花板上,仍然弯着一个嘴角,置身事外地微笑着。
“真对不起!”鲍里斯好象刚刚醒过来似地对女主人说了一声,他把美国香肠罐头推到女主人跟前。他始终感到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变幻不定地在他身上扫过。她好象是从远处的银幕上望着他,她的脸一会儿黯然消逝,一会儿清楚显现。“我们把他留着当通讯员,按理他是不该在我这儿的。”鲍里斯对什卡利克的情况解释了一句,为了多少找点话说说,免得总是睁大着眼睛盯着女主人看。“我和他在一起真够苦的:他既不会修修补补,也不会烧饭弄茶……而且什么东西都丢。在预备团的时候他瘦弱不堪,还得了夜盲症。”
“然而他心肠软,心地好。”突然莫赫纳柯夫插了一句,他眼睛望着天花板,好象不是在对别人说话。
莫赫纳柯夫的眼光和面孔变得完全呆滞和没有表情,喉咙里象长了一层锈似的。副排长不知为什么不怀好意地冲撞了排长一句。战士们都警觉起来了,因为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过去准尉照顾中尉,保护中尉,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现在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发生了。怎么呢,发生就发生吧,以后再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而现在这间屋子里有这么个年轻的、挺不错的女主人,又经过了昨夜这一场搏斗,大家都想做一个心地善良和有美好品性的人。兰卓夫、卡雷舍夫、马雷舍夫,甚至帕甫努季耶夫都责怪地对两位队长望了一望,扫兴地转过脸去,互相招呼着吃东西,并且谁都好象没有看见副排长似的。
鲍里斯对准尉的冲撞没有反应,也没有再去触动酒杯,虽然战士们一再向他劝酒。战士们凭着生活经验知道,一盅清酒从来就是让人和解的最有效手段:甚至兰卓夫也来了劲儿,醉醺醺地死乞白赖要中尉喝酒。
兰卓夫是莫斯科人。童年时在唱诗班里唱过,后来接近了主张无神论的无产者,在一家大印刷厂里做过工,在那里,他废寝忘食地读了大量的各式各样的书,不加任何选择,结果就变得喜欢高谈阔沦。
“唉,柳霞呀,柳霞!”兰卓夫双手抱着头,摇晃着瘦长的身体,双眼一闭,象演员那样凝住不动了。“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呀!这一夜的所见所闻,终生难忘……”
“简直象在舞台上一样!”鲍里斯皱起了眉头。“好象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似的。”
鲍里斯强自压制着火气,一只手搭到了战士的肩膀上。
“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说实在的,你是怎么啦?说点儿别的吧。唱个歌怎么样?”排长出了个主意。
查号的铃声响叮当,
兰卓夫逃出监牢房。
帕甫努季耶夫高高兴兴第一个响应,拉直嗓予唱了起来。
但是兰卓夫用瘦小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这一会儿唱你的兰卓夫吧。我想说话。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我老是在想,在思索,因此没有说话。”排长对战士们微微一笑,意思是:让人家痛快痛快吧。“我今天想过。昨天也想过。夜里躺在雪地的时候我也在想:难道这样大规模的流血没有让人得到一点教训?这一场战争必须是最后一次!最后的一次战争,否则人类就不配再称作人啦:人类不配住在这个世界上!不配享有大地的赐与,不配吃粮食、吃土豆、享用鱼肉蔬果、徒然让他们醉生梦死地活着。卡雷舍夫说得对,说得千真万确,世上只有一个神圣的真理,这就是孕育生命的母亲和那滋养生命的农民的劳动。而其余一切,都是寄生虫们的胡诌……”“别说了,当兵的!”莫赫纳柯夫砰地一拍桌子,汤匙跳下桌子,他在半空中把它捞住了。“你说得真动听,可是窗外还有人拿着木梆子巡逻呢……”莫赫纳柯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帕甫努季耶夫一眼,把汤匙塞进了靴筒。“你还是到街上去凉快凉快吧,别忘了撤泡尿,吹吹风,脑子会清凉一点。”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柳霞有点明白了,她看看兰卓夫,又看看准尉,看得出来,她非常同情这个战士,但不知准尉为什么那么粗暴地不让他说下去,而中尉的话也不无嘲讽。
“对不起!”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向她点了点头。他是感得到她心里对他的同情的。“对不起!”兰卓夫彬彬有礼地朝桌上的人鞠了一躬,然后手扶着墙壁,走出屋子去。
“真是个演员!他本该在戏院子里演喜剧,却当了个步兵!”帕甫努季耶夫大笑着说。
这位从前的消防队员,脑袋很大,胸脯很窄,两条腿又细又长,活象一只长在粪堆上的蘑菇。帕甫努季耶夫对人没有好声气,不易捉摸,却十分机灵。尽管这样,他在排里仍旧是最好的战士。
莫赫纳柯夫把杯于里的酒喝完,给帕甫努季耶夫斟了一杯,等帕甫努季耶夫喝完,就用彼纸烟熏黄的手指,对他做了一个手势①。-①俄国民间的习惯把手捏成拳头,从中指和食指中间伸出拇指,表示对人的嘲笑,轻侮。-
“少废话!”准尉眯起了眼睛,那神情就好象在喂小孩喝粥、他问道:“你没听见吧,我的好人儿一——消防队长,那跳大神的在这儿念念有词说了些什么?你真没听见吗?”
“声息全无。我在唱歌来着。”老油子兵帕甫努季耶夫象没事人似地又大声喝道:
用草上的请露洗过脸哟,
向着东方给上帝祷告……
什卡利克的身子忽然动了起来,他跪起身子,透了一口气,吃力地作了一连串动作:他坐到稻草上,坐好身子以后,眨巴眨巴眼睛,身了摇晃了几下,看清了他要的东西,就探过身子去拿一个空罐子。
“别捞人家的杯子!”准尉对他呵斥了一声,把别人的一只酒杯塞到他手里。“喝足了就睡觉!”什卡利克把杯子往嘴边送,但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就弯转身子呕吐起来。
“到街上去,起步走!”鲍里斯高声命令道。当什卡利克捂着嘴,额头在门框上磕了一下,跌跌撞撞冲出门外的时候,鲍里斯气得咬牙切齿:“真是不成体统!”他的脸红了,把脸背过去不看女主人,两眼盯住准尉看着。准尉嘿嘿一笑,无聊地打了一个呵欠,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刮着冰花,不知为什么又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我真搞不明白?!”鲍里斯怒气冲冲地耸了耸肩膀。
“您这是怎么啦?如果是因为我,那我可见得多了……”柳霞想让一切再回到刚才那种围桌而坐的气氛里来,消除这尴尬的局面,她说道:“我来擦掉它。您不要对这个孩子生气。”她起身去拿抹布,但是卡雷舍夫把她按住了,自己动手用稻草擦过了地板。卡雷舍夫把脏稻草扔到街上,把什卡利克带回屋子,在洗脸盆旁边给他洗过脸,安置他在靠墙的干草上睡下,盖上军大衣,直到什卡利克感到好受了一点,哼哼着入睡以后,卡雷舍夫才重新回到座位上,把桌子稍稍收拾了一下:把空碗盏和土豆皮放进一个空锅里,用湿抹布擦去桌上的脏渍,给自己和伙伴们都斟了酒,然后不声不响,俏悄地用胳膊肘把一个装璜漂亮的美国香肠罐头和一个赤膊的国产果酱罐头推到了柳霞的跟前,就好象她是一个最得宠的孩子,而且小声催着她。
“你吃呀,吃呀……”
柳霞开始吃起香肠来,战士们凡是能喝的和想喝的,又都喝了起来,准尉又喝了一杯,但是什么东西也不吃。
“我还有腌肥肉呢!”柳霞高兴地想起来了。“你们想吃腌肥肉吧?”
“腌肥肉正用得上!”准尉很快地向她转过身来,颇有点无所顾忌地眯着眼睛说道。“还想要点儿别的什么呢!”他对着急忙离开座位的柳霞的背影嘿嘿笑着说了一句。
帕甫努季耶夫,一手支着下巴,还在尖声尖气地唱那首兰卓夫的歌,讲兰卓夫如何逃出监牢的故事。帕甫努季耶夫一生中受过不少欺侮,特别是他在后勤部队服役的时候。准尉那种侮辱性的手势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看来好象是小事一桩,但究竟刺痛了他的心。这位曾经当过消防队长的人两眼变得暗淡无光了。
“咱们都够可怜的了,”帕甫努季耶夫懒懒散敬他说道。大家都懂,他不只是说自己,也是说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就说我吧……有穿、有戴、暖暖和和的,当消防队长那会儿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莫赫纳柯夫站起身子,高大的身子象悬在桌面上空一般,他开始掏摸一只只口袋,在找什么东西。掏出一颗铁扣子,往上一抛,一把抓住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迈步的时候脚尖往里歪得比平时厉害得多。曾经有那么一次,战士们发现,准尉走起路来有点瘸,一边走一边还不断朝空中抛一颗扣子或是硬币,而且不是闹着玩儿似地接住了事,而是十分认真地在半空中把它一把夺过来。有段时间,准尉不用那平时抛着玩的东西了,竟用一枚蓝色的德制的手榴弹来代替。手榴弹象复活节吃的鸡蛋那般大小,很逗人喜欢的一个东西。战士们沸沸扬扬地对准尉群起而攻之了,说是如果你想在身上炸掉点什么,那么你就找个远一点的地方去耍你的杂技,我们可是要把身上的每个部份都保存得好好地,原封不动交还到老婆手里。
兰卓夫走回屋子来,对鲍里斯点头示意他出去。
排长猛地跳起身来,碰翻了长凳,快步跑动中一脚踢开了门。
在漆黑的穿堂里,他撞到了马雷舍夫身上。马雷舍夫正摸不到门把,醉酥醇地咕啷着:
“嗨嗨……关死了!我非把你全部窗户都打个稀巴烂,呃……稀巴……烂!你小看人?!”
鲍里斯把马雷舍夫一把推进屋子,倾听动静。在穿堂的黑角落有乱糟糟的声响,有人嘶哑而急促地喘息着,还有一个断断续续声音:“不要这样!不能这样子!你要干什么?!准尉同志……同志……”
“莫赫纳柯夫!”
一下子声息全无了。准尉从暗处出来,走到近旁,还喘着粗气,嘴里喷出一股难闻的酒味。
“咱们到外面去!”
准尉磨磨蹭蹭,满心不乐意地走到鲍里斯前面,但临到门口并不忘俯下身子,免得碰了头。他们面对面站定。准尉的鼻孔吸进寒冷的空气,呼味呼味地响着。鲍里斯等着,让屋门关上。
“我能为您效什么劳?”莫赫纳柯夫迎着中尉走前一步。他的鼻子已经不呼味呼味响了,但呼吸还是忽快忽慢。
“莫赫纳柯夫,你听着!如果你……我就打死你!用枪毙了你:听懂了没有?”
准尉退后一步,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通:
“可真是个好枪手!”
“就是不错。”
“你是让手雷震伤脑子,这才发了疯吧。”准尉没精打采地责备说,显然是想改变一下说话的调子和题目。但是突然变得怒不可遏的中尉不让他脱身:
“你心里清楚是什么东西伤了我”
准尉裹紧短大衣,用手电照了照排长。排长连眼睛也不眯,也不移开视线。中尉被风吹裂的嘴唇在抽搐。眼窝由于布满了灰土和缺少睡眠而发黑了。两只眼睛满是血丝,脖子歪在一边,因为军大衣的领子把颈子磨破了,也可能是老伤口又发炎了。他站在那里,象小学生似地瞪出了天真无邪的眼睛。
“懂一得一了!谢一谢一了!”莫赫纳柯夫清楚,这个瞪出了眼睛的鲍列契卡,他的亲密同乡,虽说他莫赫纳柯夫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他,而且为他料理全排的日常事务——这个鲍列契卡是会毙了他的,谁也不会有胆量对他准尉下手,但是这个人……
“嘿,真是好枪手啊!”准尉重复了一句,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想不出还能说句什么表示有胆量的话。他手里拿着电筒,他把它往上一抛。一个光点窜了上去,又掉落到掌心里,熄灭了。准尉把手电在膝盖上磕了一下。手电闪了一闪重又发光。莫赫纳柯夫又一次把手电伸到鲍里斯的脸旁,好象是要烧掉他那刚刚长起的细胡子。“好吧,走着瞧吧,小伙子!”准尉的眼睛在暗地里是这样警告中尉,而大声说出口的话却象是倒打一耙:“我另外找个地方去睡觉,你们在这儿又是呕吐,又是拉屎拉尿的……”他用手电给自己照着路走了。“你们全滚蛋……”这已经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声色俱厉却显得孤独。
鲍里斯背靠着门框站着。他觉得越来越虚弱了。嘴唇在颤抖,浑身乏力,耳朵里发胀,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鼓成气泡,然后破裂。“谁有你那么扔手榴弹的!”鲍里斯想起了这句话,他咽了一口唾沫,耳朵里响过一阵悉悉卒卒的声响以后又通畅了。在屋子对面的街心花园里有两棵老杨树清晰可见,光秃秃的枝条向上汇成一束,象个大扫把。它们纹丝不动地耸立着,颜色象煤炭一样黑。杨树后面是一片幼林,也不知是樱桃树还是荆棘,影影憧憧、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也象煤炭一样的黑。夜空里寒星点点,不安地、冷冷地闪着光。
街上汽车灯光来回移动,胡乱地响着手风琴,笑声人语,加上大车的吱吱嘎嘎声响,这是收尸的车队在干活。什么地方不断传来惊恐万状的、早已嘶哑的狗吠声。
“唉,你呀!莫赫纳柯夫,莫赫纳柯夫!”鲍里斯坐到穿堂的门坎上,把双手伸在双膝中间,死气沉沉地垂下了头。
大吠声远去了……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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