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对自己的生硬语调感到吃惊。我把别针放在铺有不锈钢的厨灶台上后,突然支持不住瘫倒在地板上,我终于哭出声来。如此痛哭究竟为什么呢?自己也说不出来。我尽情地哭了一阵又一阵。最后还是在厨房里磨磨蹭蹭地又收拾起盘碗,扫起地来。至今为止,我还从未曾如此精心细致地拾掇过厨房呢。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我见别针仍放在厨台上,但我并不想反悔去要它的。今天所发生的亭,一定会在这枚别针上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所以,这件东西我又怎能感恩戴德地收下它呢?雷顿夫妇为了让我发表主张颇费了一番苦心,这我当然心领神会,但只是这枚别针不能要。
小姐在涂着白漆的小床上,安详地熟睡着。我一面呆呆地望着她的小脸儿.一面脱下了灰色的连衣裙。痛哭后的身上像棉花似的松软无力。睡到自己的床上后,身体像是要陷进床垫里一般。疲惫不堪的我像被电动吸尘器吸住了一样,失去了对睡魔的抵抗力。在进入沉睡之前,耳边似乎响起了突尼斯青年的呼声:“问题不在于肤色,不!从肤色的压迫中我们解放出来实行独立了!”这时,反射般地又响起了美亚丽的声音:“浑蛋,西蒙他简直像非洲的黑人。”我已陷入了睡眠状态,但头部却更加清醒了。非洲的黑人轻视美国的黑人,同时,美国的黑人也轻视非洲的黑人。这是为什么呢?是怎样引起的呢?虽然困惑不解,实际上我已有了解答的准备。今晚见到的黑人口国后都将成为领导者,所以他们不能把在美国被使用着的美国黑人看作是同一种族。而美国的黑人则有着文明国家公民的自豪感,看不起波多黎各的贫民,同时也认为自己比未开化的非洲野蛮人更加优越。
是这样的。正如突尼斯青年叫喊的那样,我也经常是这样想的。雷顿夫人不是也这样说过吗?美国的种族差别实际上是阶级斗争!
我在辗转反侧,并目不转睛地望着朝这边睡熟着的小姐。抚养比生育更为情深,不是吗?对我来说,耶利佐贝斯·雷顿小姐,和我在日本时守着长大的美亚丽同样可爱。巴尔巴拉以下的孩子们因为都交给美亚丽,虽说有些对不起他们,但说句真心话,比起巴尔巴拉、贝娣和莎姆来,勿宁说小姐更为可爱。只是现在我不应该想这些事情。我一面看着小姐的睡脸,一面回想起到这里后的日日夜夜。我刚来时,她才三个月,但不久就到了她的生日。莎姆和小姐仅一个月之差,但在这几个月之间,婴儿成长得多么快啊!开始哇哇地哭,只知从奶瓶中吸吮奶汁。不知不觉中已学会了爬动,扶着走路,到了现在已经会吃小甜饼干了。莎姆叫我妈妈,小姐叫我笑子姨姨,遗憾的是如今莎姆还没去掉尿布呢。小姐在语言发育上也快得多,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在缺人照管的莎姆和总有一个人陪着伺候的小姐之间,当然会出现发育差别的。从这一根源推断,将来智力的悬殊也是可以想见的。我想努力推开这一恼人的推想,最后只好从“女孩子不论怎么说也是早熟的”来自我安慰了。
一夜未能睡踏实,第二天带着肿胀的眼泡起了床,这时雷顿家中发生了一起小变动。
“你早,笑子小姐。”
雷顿先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笑子小姐,今天你能睡到几点就可以睡到几点。你累坏了吧?呆会儿再午睡也行,只要做顿午饭就可以了。午饭打开什锦咸苹罐头吃就行了。”
雷顿夫人也尽量讨我的喜欢。
二人可能已经发觉,那两个非洲人对我有所伤害,看来他们颇引以内疚,说是由于他们的过失也未必不妥。因为雷顿夫妇知道。非洲人是不愿谈及非洲黑人问题的。他们轻侮了我。这时夫妇除了安慰我以补偿过失外别无其他方法。这天夫人从曼哈顿的百货公司给我买来一件毛衣,雷顿先生在从学校归来的路上,买来一大包小甜饼干和糖果,这些全部送给了我。二人都是那么心地善良。但是。在接受他们好意的同时,结果反便我不能忘记我想忘掉的事情。每当受到他二人的安慰时,不由想起我被井村殴打时的情景。不过,我对那人至今所抱有的却是好感。我想与其从远处被人们注视着你的伤疤,倒不如豁出去叫人去撩开,揭痛你的创伤处倒好受些。这也许是我性格的乖僻处吧?我每次接受雷顿夫妇的好意,便如鲠之在喉,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全说出来:“请不要担心,我是知道的,先生是犹太人。夫人是日本人。所以你们见到小姐的限珠变褐色,才惊慌失措的。”北欧血统的金发碧眼。到了周岁时怕和小姐便无缘了吧?
过了两周,雷顿夫妇邀我一同去华盛顿。
“去看樱花吧!也一定叫贝斯看看,现在波托马克河畔的樱花正在盛开。我多么想让笑子去欣赏一番。星期六的早晨早些出发,晚上住在巴甫的朋友家。赏花也是一种旅游活动,星期天上午看罢就可以返回了。我们在复活节有休假日.笑子在星期一可以休息一天。怎么样?对这个计划感兴趣吗?”
这如果不是赏樱,说实在的我是不会去的。雷顿夫妇几乎整天都在安慰看我,使我心里很不自在。不过。波托马克河的樱花我倒是很想看看的。这是几十年前由日本赠送的幼苗,如今已长成时,年年在开着樱花。再说,我对樱花有着美好的记忆。在我下决心离开日本之时,曾拉着幼小的美亚丽的手到过九段的靖国神社赏樱。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再重返日本。为了加深对日本的记忆。我破例地前头欣赏了樱花。那天的憎景犹如昨日.雪白的花瓣在缤纷飘落,在树荫下美亚丽饮着可口可乐,想起此情景至今心中仍在眷恋。
星期六早晨,我准备好小姐两天换的衣服,连同乳儿食品装进手提皮包内。我坐在车子的后座位上。车由夫人驾驶,雷顿先生和她并肩坐在前面。小姐当然是抱在我的膝上的。当听到去赏花时,我多么想问一下能否让美亚丽同去,但又把话咽了回去。雷间夫妇虽是好人,但要求他用车子载着个黑人姑娘前往华盛顿,恐怕他也不会不介意的吧?再说,我了愿意得寸进尺向人提过分要求。
美利坚合众国的的东海岸春风料峭。我们乘坐的敞篷汽车在纽约通往华盛顿的高速公路上凤驰电掣般跑着。夫人头上罩着红色头巾.我罩的是黄色的。为不使小姐着凉,一直把她的小脸向着我的胸前。最初时,她望着车外还不时地叫喊。由于颠簸她渐渐地有些疲劳,在中途倒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中午过后到达华盛顿,但她却仍睡得很熟。
“先去赏花,然后再去尼迈雅先生家吧!”
夫人下见有倦容。她说完后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从白宫和参议院前通过。
“快看!贝斯。日本的樱花,多么好看啊!”
把车子停下,夫人摘下墨镜回头看着小姐。这半个日本人正睡得香甜,抱着这么沉重的小家伙的我,环顾四周不禁茫然若失。
这就是日本的樱花吗?日本的?
波托马克河一带的单瓣樱花和直瓣樱花都竟相怒放,它们开放得气势磅礴。仅仅几十年前从日本移植来的樱苗,谁能想似变种到了可怕地步?花朵的重迭茂密只能用在团锦簇来形容了。单瓣樱花缀满枝头,不见空隙,任你远观近赏无不蔚为壮观,形状有如冰棍和鱼卷儿。樱树的枝干直人云天,樱花像蒲穗般一望元际。重瓣樱花就更加艳丽了,拳头大的花朵在长长的枝柄上垂荡,像金铃系在枝头。重瓣花朵看来很重,枝头被它压弯了。除一抱粗的主干在大地上挺枝屹立外,其他枝条都垂到地面,有的像在贴地爬行。美国公民崇尚公共道德,所以没有“禁止攀折”宁样的告示,也从无一人摘折。爬在地面上的枝条上也缀满了重瓣樱花。每遇有狂风吹过。更显得花朵在枝头沉甸甸地摇曳不止。令人无限怜惜。难道这也叫作樱花?日本的樱花?
在我记忆中的靖国神壮樱花,花瓣单薄花色淡雅,随风飘散时花香袭人。而华盛顿的樱花从色彩上说就难言淡雅,那是只适于油画表现的浓郁花色。和以云蒸霞蔚来形容的日本樱花相比,这里豪华的花丛既非烟霞又非白雪。说是云也不太像了。这只能称得上是地上的花。我不由想起夏威夷和加里福尼亚州培育出的第二代第三代日本人,这些人肉体肥胖。操着不完整的日语,也谈不到准确的英语,和本国的日本人格格不入,这里的樱花也同它的祖国发生了巨人的变异。不是吗?景色是这样地腻人!
在远处那蓝色的天空里,可望见华盛顿纪念碑。万里睛空,使我感到呼吸到了一些自由空气。
“你怎么了?笑子。”
“嗅……这里的樱花和日本的不大一样……”
“我第一次看见时,也感到有些刺激。不过,已经看惯了。……真若回到日本看到樱花,也许反而会感到失望呢。”
小姐好不容易醒来了。夫人站在落英缤纷的樱树下拍了几张照片,许是要寄回日本薮内家中去的。面对豪华的樱花背景,日本的老人们该如何看法呢?
当晚按预定计划,在雷顿先生的学友尼迈雅家中住了一宿。尼迈雅一家对日本很关心,吃饭当中对夫人和我进行了集中”咨询”。在这种场面上,夫人发挥了出色的才能。她不但正确回答了日本的人口、土地面积数字,并从战后的经济成长率到输出人问题都进行了广泛说明。我正好乘机红嚼着那几只乏味的鸡腿。比别人先吃完饭,把碗盘送回厨房后便去用看孩子去了。
“多么能干的女仆啊!真叫人羡慕。美国真是雇人难,找打零工的也需要很多钱呢。雇小孩子、学生倒是很多,但他们不会替你打扫屋子的,连碗也不给洗。刚才一见到她,就看出她老实、勤快而有礼貌。真精干!是你从日本带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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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新娘 第十五章 最后宴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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