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轨迹 第五章

  手机在即将扭转开可薇房门的瞬间轻轻响起。屏幕上,来电号码是全然陌生的。
  可堇挪开了步履,缓缓倚靠在走道的尽头,按启了通话键。
  「喂?我是项可堇。」
  「我们见过面。我是张益国,凌的小提琴老师。」
  「嗄?」应当说是讶异吗?或者更有种错愕吧?可堇对于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显然揣测不透对方的用意。
  「我有话要和你谈。」男人沉稳的语音中夹带着几许压抑过的激动。不期然地,可堇想起小凌丧礼上如此伤痛欲绝的中年男人。生命,犹如凄厉演奏的提琴声,几番逡巡回转,显得纤细而濒临断裂。
  「请问……是什么事?」犹豫地应了声,可堇淡然的疑问消融于无形。
  「凌是和你交往中,自杀身亡的。」
  「生前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拨往你在台北的住所。晚间十一点五十五分,通话时间五分钟。」男人停顿半晌,旋即解释般地接续,「所以一开始我认为是你对她说了什么,才逼她走上绝路……」
  可堇沉默不语,脑子里胡乱想的竟是些无能为力的答复。
  事实是显而易见的。纵使对方将刀子架往自己颈上,可堇依旧没法想出与小凌的半点对话。
  这么浅浅叹息的同时,还未将想法脱口,手机另一端已传来男人接续的语音。
  「只不过,当晚你发生了车祸对吧?调阅资料我才发现,车祸意外的报案时间是晚间十一点五十分。」
  「咦?你刚刚说了什么?」
  「和凌通上最后电话的不是你,而是当时在你住所的项可薇。」
  「你是说可薇?」
  项可薇?与小凌最后通话的并不是发生车祸的自己,而是自己纤细而淡薄的兄长?
  「没错,就是那个没人性的家伙。他是害死凌的真正凶手。」
  「等……等等!这应该是误会……」
  「误会?如果没有见不得人的对话,凌丧礼上怎么没听见他出面澄清什么?如果不是他说了什么,最少应该转达凌的遗言不是吗?」男人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愤怒的不解一触即发。
  「可是……」
  可堇的语气变得迟疑不绝,纷乱杂踏的思绪仿佛一摊烂泥,此起彼落地践踏毁败。
  冷漠而无情的项可薇,总是以如此残酷语汇迎对着众人的可薇,挂着嘲弄似笑容伤人于无形的可薇。他当真会这么做吗?当真会这样逼迫小凌走上绝路的吗?
  不是的。应该不是这样的。
  只是那么事实的真相又会如何?自己隐隐期许的真实又该是怎样的样貌?
  这么扪心自问的瞬间,可堇才留意到慌乱心绪的自己对于项可薇的存在既已抱持了不同以往的情感。
  「项可堇!你打算包庇凶手是吗?你打算无动于衷是吗?」
  「凌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吧?因为你哥哥的缘故他们都死了你懂不懂?我要见他,我要见项可薇那家伙,你听见没有?」
  十一点五十分的车祸意外,前往小凌住所的自己,在意识沦丧的最后反复呢喃的是可薇的名。
  十一点五十五的最后电话,厌世前小凌最后的语音,申述的会是怎样一种凄清心境?
  十一点五十五,遗留在静生前住所的可薇,是以怎样一种心情看待这浑沌难明的漫漫长夜?
  可堇着实无从理解,全然束手无策。
  「项可堇,你听见没有?」
  「我明白了。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的。」
  「项可堇──」
  连带着手机电源,可堇关闭了所有继续通话的可能。
  静默地长叹口气,举步返回可薇休养的病房。
  依旧是冷冷清清的病房走廊,明亮而寂寥的日光灯火盈溢满满。遥远地,听见护士轻声走动的声响以及零落的家属交谈声。
  夜晚的病房,仿佛流动着一股无可言述的凝重感伤。
  这样的缘故吧?压按着自己的胸口,可堇无可否认此时此刻纠结的心境教人无可喘息。
  推开的门扉,暖黄色的灯光跌落一地。因麻醉而沉沉睡去的可薇枕卧在床席里,惨白的面庞、缺乏血色的唇瓣,还有搁置床缘的瘦弱手腕,如此单薄娇小,隐约透露着记忆底层无助的孤寂。
  以双手紧紧呵护住冰冷的肌肤,逝去的承诺仿佛犹言在耳。
  「不要担心,因为我会保护着你的。」
  是的。现在的自己确实渴望好好保护眼前这纤细的身影,好让他不受到一点委屈伤害。
  只是,可薇能够解释吗?解释关于小凌以及一切的真相?可薇,能够给予不安的自己一个完整的答复吗?
  「可堇……」回神时睹见的是可薇微启着惺忪睡眼,含含糊糊的语音流淌。
  「嗯?」
  「妈他们回去了?」没有抽开被可堇包拢的手,可薇只是迷蒙地询问。
  「我送他们回去了,七点半的火车。」
  「哦。」
  「可薇……」
  「什么?」
  半掩着眸眼,可薇轻声地答,手术的疲惫与麻药的残余效用令乏力的语音多了分柔软娇弱。不同往昔的冷凝气势,竟让可堇辗转的疑问一时没能脱口而出。
  「没有……也没什么。」慌忙地摇手,可堇连声说。
  「唔?」
  「没事,真的没什么。你继续睡吧,手术完要多休息才好恢复体力。」
  无法脱口询问。纵然明白只要这么开口事情或者便能获得澄清也说不定?
  下意识地规避着质问的可能,因为不想打破千辛万苦才抵达的平和关系。心底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冀望,即便是假象也无妨,想象这样以温柔的心境体贴关照一个人,细细呵护着一个别扭却脆弱的灵魂。
  那么,接续而来的未来又应该如何迎对呢?俯身凝望着再度沉沉睡去的项可薇,可堇真的没有一点头绪。
  ***
  感觉筋骨麻痹般地痛楚,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有种慵懒、困倦的迟钝。模糊睁开瞌睡懵懂的眼帘,望着面前苍白一片的景象,可堇没能反应之际,啪的一声身躯猛然向后摔落。
  「堇?」意识中首先抢入的是可薇的惊呼声。
  只见他插着点滴的手腕反射性抓住了自己向下滑落的臂膀,面庞上闪过一抹慌乱。
  「我,我没事……」尴尬万千地扯出笑容,可堇这才弄清楚此刻的处境。
  原来折腾一晚的最后,自己是这样趴卧在可薇床席上沉沉睡去?无怪乎浑身筋骨酸痛的同时,险些硬生生摔落地面。
  望着可薇紧握在自己手臂上的纤细指结,眼瞳中那纯粹不容假饰的关怀意外教人温暖。可堇探手回握住那双手,轻轻说了句,「谢谢。」
  「唔……」白净的面庞蓦地绯红一片,旋即抢忙掩饰的是可薇称不上客气的回语,「我是怕你扯掉点滴才拉你的。要睡觉去旁边的沙发,我的腿又不是枕头。」
  丝毫不坦率的模样没有缘由地令人会心一笑,可堇扬起了唇角响应,「我知道。我完全了解。」
  「你笑什么?还不快把手拿开,都压到点滴了。」可薇气急败坏着挥开手,瞪大的眼眸更显著急,「还有不要靠在我身上,你想压死人吗?」
  「别那么激动,你的意思我完全了解。」
  「真的?」蜷曲身子,可薇一脸不以为然,戒慎怀疑地打量着他。那眼底眉间遮掩不去的稚气,令人心头着实升起一丝宠腻情怀。
  可堇不禁要想,眼前这个人当真比自己年长上一岁?而且,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兄长?
  「你看什么?」可薇抱着胸,对于可堇过于昭显的视线感到不悦。
  「没什么。」轻轻松松规避了争执的可能,可堇轻抚过眼前兀自闷气的身影,一个回身便朝浴室迈步,「我去梳洗了。」
  「项、可、堇!」
  「手术结束,别轻易动怒,要心平气和休养才复原得快喔。」
  淡淡笑了,可堇跨步离开床席。远远地,似乎还听见可薇砸弄枕头的出气声。
  犹如孩子一般,可怜可爱的项可薇。
  以毛巾擦拭着面颊,可堇一面利利落落打理自己,一面评断着。
  仿佛接连以来,可薇一次又一次向着自己展现前所未见的面貌。无论脆弱恐惧,或者纯粹的不安倔强也好,那是自己亡失记忆以来未曾认识的项可薇,也是家人亲友面前绝对不会有的,真实的项可薇。
  ……不,也许不是这样。
  多半,是自己对待可薇的心态有所改变了。在烈与蓝交相的请托中,可薇泪眼婆娑的容颜下,逐渐软化的芥蒂与逐渐宽容的理解,撤除了横亘心底浓稠阴暗的成见。
  于是自己,以崭新的目光重新看待可薇以及周遭的一切。
  全新的可薇,新生的情感。在共度的每段时光里,淡淡萌芽的温柔不觉笼罩倾覆。一点一滴,汇归积聚的体谅,多希望永远守护相伴。
  「可薇哪……」
  当唇瓣低声叹吐这名字的剎那,可堇延搁在胸口的一夜仿徨焦虑仿佛也寻获了解脱的途径。
  是的,他不希望小凌的亡故与可薇有所相关。
  正因如此,他应该给予可薇澄清解释的机会,给予自己相信可薇的勇气。
  无情也好,残酷也罢,以重重冷漠包裹自身恐惧不安的项可薇,绝计不会是存心逼迫小凌的凶手——可堇如此坚信。想要如此坚信。
  转身步出浴室,可堇迟疑许久的问句总算找寻到脱口的决心,「可薇?」
  「做什么?」床席上的病人不耐烦地应了声,却依然埋首在手边的大纸袋中。
  「这是什么?」不解地望着被可薇捧上病床的纸袋,可堇对于眼前突如其来的景致感到好奇。
  「妈从台中带来的。」
  茶色的大型纸袋里充塞着数十片以上的CD与录音带,底层则堆放了大量小说书籍。
  「做什么用的?」倚靠床缘而下,可堇加入探手掏寻的行列。
  「你先前留在家里的,妈说拿来给我解闷用。」
  「不少小说嘛……」可堇哗啦啦地翻起书页来,一面喃喃自语着。
  可薇没有响应,随意地抽取卷录音带,置放进母亲一并带来的录音机中。
  「你放了什么?」逐页检索着书籍,可堇轻问。
  「没有写标题的……」
  可薇还想继续说明,室内的气氛却被陡然划过寂静的乐音骤然截断。
  纤细脆弱的小提琴声蜿蜒而起,那样黯淡而冷凝的尖锐犹如残落的碎片飞砸逼近眼前。随后是平静清冽的钢琴伴奏,仿佛在不同次元里拙劣不协的延展开。
  怎会这样巧合选择了这一卷录音带?
  从那么大量录音带里偏巧挑出的,竟然是可堇自己也濒临忘怀的东西。
  应该继续吗?或者伸手按下停止键比较恰当?
  犹豫之际,愕然歇止的是提琴流转的乐调,随后,一道清冷熟悉的语音滑淌而来。
  「可堇,你第四小节慢半拍了。」
  是小凌,曾经非常熟悉的小凌。
  这么说来,模糊的脑海中似乎还铭刻着为对方伴奏的记忆?自幼习得一手好琴的可堇经常被迫参加各式活动公差,这天也是替小凌伴奏的练习,记得是为事后检讨而作的录音。
  三年前,还是高中生的小凌断续说着,「你又没有专心了,对不对?」
  接下去是可堇的声音,「冤枉,我只是看错谱而已。」
  「有人连看错三次的吗?」
  「我知道,立刻检讨。还在录音,你就别生气了,马上重来一次?」
  「这段不准洗掉,我要留下来当可堇偷懒的证据。」
  听见步履走近录音机的声音,然后是短暂的中断,小凌怕是按下了停止键,空转半秒才又接续上演奏的乐曲。
  熟悉而脆弱的乐声,呜咽似地流转在心坎阴暗的最底层,几番逡巡,久久难退。
  瞥目,凝望着此时此刻无所言语的可薇。
  他别无表情,唯有一双明澈的眼眸远远拋向苍茫的彼方。
  「小凌她……」
  轻轻提起这禁忌般的名讳,留意到可薇抗拒地闭阖上了眼睫。
  「不,其实也没有什么……」
  「真的……」像是对自己确认般,可堇长叹口气,悠悠呢喃,「没有什么……」
  阴错阳差,错手而过的时机,除却沉重的僵持,徒遗留下音响喇叭中不间断溢淌出的凄厉琴声,反复无息。
  ***
  「请问哪位?」
  不速之客的到来已经是午后左右的事情。台风远去的城市里天空蓝得可怕,直直绵延到一无边际的视线尽头。亮晃晃的阳光洒满街头,自窗口俯视而下的景致依旧繁忙不休。
  听见门板轻敲的声响,挪步而前的可堇首先睹见的是张严谨凝重的男性容颜。笔挺的黑色西服与鬓颊上斑白的银发,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记忆。
  「我是张益国。」低沉的语音抢在询问前脱口,却让伫立门侧的可堇一时僵直了身。
  「等等,现在有点──」
  推延的意图甫化作言语,昂扬的身躯已掠过呆楞的自己,直闯进可薇歇息的床席前。男人以不含一丝情感的目光冷冷打量着一样无所善意的可薇,正声启口,「好久不见了,你这个没血没泪的杀人凶手。」
  蹙起眉睫,可薇抬仰起头响应,「什么意思?」
  无形的滞郁缓缓沉压而下。空气里,有什么一触及发的火药气息。暗自深感棘手的可堇反射地出声拦阻,「等等,可薇才刚手术完,请你不要──」
  「手术完?我管他手术完还是手术中,这种家伙没死果真是应验了祸害遗千年。」
  「这么说来也难怪大叔能活到这把岁数了,没错吧?」
  「可……可薇?」无可奈何地苦笑,可堇对于眼前即刻杠上的两人投予了由衷无力。
  「你这家伙──」恼火的口气翻腾而来,男人眼看即将出手揪住漫不在乎的可薇。
  「等……等一下,」可堇连忙抢前阻止,半是出于对可薇的挂念,半是纯粹担心事态越演越加无法控制,「请你先冷静下来。」
  这混乱不堪的一日,分明不宜论及任何犀利的议题。
  心绪尚且搁浅于小凌那哀怨凄厉琴声中的可堇,全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项可堇,事到如今你还打算袒护这家伙是吗?你究竟把凌的生死放在什么地位上?」
  「不是的,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你只是存心敷衍,粉饰太平打算装作若无其事是吗?」似乎对于自己犹疑不定的态度感到震怒,男人转而冲着可堇大吼出声,「项可堇,你就算摔坏脑子也要有个限度!」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答应过会处理的,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试图安抚眼前暴躁的男人,可堇仓促地脱口而出。
  未料,沉重的气氛里陡然横切过可薇冰冷的语调。
  「可以,你想要多少时间?」
  可薇失温的语音,比南极更冰冷,较沙漠更荒凉,这么空空荡荡遗落向抽空声息的病房之内。
  「可……可薇?」
  由空虚的光线与加深的阴影所营构的空间里,除却呼吸的声响,仅留下自己错愕的淡薄呼唤。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破灭殆尽的预感,令人倒抽了口气,心猛然沉落。
  不及有所辩解,男人已放纵地冷笑出声,「很好,既然项可薇都说有时间,我们就趁机会把事情说个明白,让应该交代的东西也都清清楚楚。」
  短暂的平和恶狠狠地揭戳而开,抱着双臂的自己一瞬间无可言语。
  「项可薇,凌出事那天最后的电话里,你究竟和她说了什么?你说话呀?你究竟说了些什么?你亲口逼死她的是不是?快回答我啊?」
  无视于男人激动的神态,可薇瞥过目光,面无表情地迎对可堇问道,「你们要问的就是这个?」
  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解释的可堇只觉胸口一阵恶冷,一种凄厉的恐怖油然而生。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亲手害死凌、害死你弟弟的孩子,这样你还想要置身事外是吗?你还有一点身为人的良知在吗?」
  不要说了!不要再多说了!
  紧咬唇瓣的可堇,在纷乱意念中清晰抢过的是此般沧凉无力的语句。
  「原来如此……」可薇的唇角微微扬起,那牵强万分的笑容竟盈溢着前所未见的凄凉与沉痛。
  「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认定了我是背后的凶手?」
  好冷,锥心刺骨的语音寒冷得教人无处躲藏。
  「不是的,可薇我没有。」
  「突然友善、突然温柔、突然吞吞吐吐,就是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答案是吧?」
  可薇浅浅着笑,却是那么仓皇,那么遗憾,那么空洞万分。
  「我是杀人凶手?项可堇,你打从开始就一直怀疑的是吗?你就是想要这个答案对吧?」
  有泪水,自可薇惨痛的眼瞳底汩汩夺眶而出,滚落面颊,无声淌在白净的床被之上。
  心头蓦地揪紧,可堇直觉地探手想安抚眼前索索啜泣的身影。
  啪的一声,递伸出的手腕猛然被可薇无情拍落。
  旋即迅雷不及掩耳的是,乒零乓琅的点滴砸落声响。
  可堇僵楞,只能错愕地望着伴随玻璃碎片与液体肆溢横洒的同时,一手拎起皮夹的可薇直直闯出病房门。
  「可薇?可薇你去哪里?等等,你现在还是病患!」
  可堇朗声跨步追赶,不识相的病房电话却开始大喊大叫似地重复铃响不止。
  「混帐──」愤恨地重垂在厚实的墙壁之上,可堇急抓起话筒响应,「有什么事?」
  「七二一号病房吗?发生什么事吗?」
  护士制式化的语音悠悠传来,可堇不假思索地回了否定,「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不过刚才明明有──」
  「没有,一点问题也没有。」不顾护士未急脱口的询问,可堇抢前中断对话,「我有急事,抱歉要挂电话了。」
  什么问题也没有,因为那是任何外人也解释不了的问题。
  那是可堇听任滂沱的恐惧滚打而下,却依旧全心全力意图挽救的唯一问题。
  一个关于可薇与小凌,关于亡失的记忆与迎对的未来共同的,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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