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枫竹马 第六章

  二十六岁 初冬  英国
  带着寒意的黄昏,风很大,即使夕阳的余晖不断地撒向英格兰大地,但冷洌的空气仍是让人打从骨子里觉得冬季已经到来了。
  草草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启炫略带颓废地坐进车里,忽然没有了回家的欲望。于是,毫不犹豫地发动引擎,向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快速驶去。
  令人窒息的车厢内流倘着蓝调歌手低沉的嗓音,沉重的思绪亦无法彻底地抛却脑后。
  昨晚是他们二十六年来第一次针锋相对的争吵。为的却还是一如十二岁那年“校花事件”那般幼稚的缘由!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感情至今仍似十二岁那年般的脆弱,甚至于脆弱到不堪一击?
  这二十六年以来,为着同样的原因,为着同样的理由,他们无数次地忍让,无数次地和解,只是……这样的忍让与和解是否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彼此?又是什么让他们不能用燃烧生命的热情去爱着对方?
  难道,青枫竹马,两小无猜真的只能是晕花一现,而无法永远吗?
  望着眼前凭空冒出的酒吧“卡砾石”,想要自我放逐的念头下意识地自脑海里兴起。
  店如其名,以沙砾装饰的墙面在柔和的浅蓝色灯光照耀下,有着淡淡的大海的味道,而挂在天花板上的海鸭浮雕更是融入了向往自由和随遇而安的理念。
  坐上吧台,要了大杯的啤酒一饮而尽,而后又要了一杯。
  握着啤酒杯转过吧椅,冷眼旁观着台上摇滚乐队卖力的表演,豪爽地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
  将空空如也的啤酒杯推给酒保,冷然道。
  之所以会选择啤酒,是不想醉。
  一醉固然能麻痹自已,暂时忘却千愁,但却无法让人终生失忆。
  该来的,还是会来;注定失去的,无论怎样挣扎,到最后还是会失去……
  空的啤酒杯再度游向酒保。
  “再来一杯。”
  酒入喉,才发现居然是水,刚想回头质问,却发现眼前蓦地多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啤酒虽是西式凉茶,但如果一次喝得太多也是会伤身的。”温和而慈祥的嗓音,来人长辈的身份由此确认无疑。
  “史密斯教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眸中泛着淡淡的疑惑。
  “晚安,Peter。”
  “晚安,塞里昂,今天的第一杯还是BarCelOna';sLight吗?”
  “对。”
  “没问题!”
  即使没有特别解释,但史密斯教授和酒保之间热络的对话已清楚地显示了答案。
  “我的家就在这附近。”坐上启炫身边的旋转式吧椅,史密斯接过酒保Peter递来的BarcelOna';sLight,清澈的绿色在冰块和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沈稳与美丽。
  “虽然看起来酒精度很高,但其实只是普通的薄荷饮品。”晃了晃酒杯,巴塞罗那葡萄园的辉煌彷佛近在眼前,“要试试吗?”
  接过酒杯,将美丽的液体倾倒入喉,发现果然只有薄荷清爽的口感和淡淡的香味萦绕舌尖,只让人更清醒。
  “再来一杯烈酒!”
  不满于再度浮现在脑海中的暧昧画面和争执场景,启炫推开空空如也的酒杯。
  “我的出现……好像加重了你的烦恼。”见此情形,史密斯不禁微微苦笑。
  “与你无关,教授。”拿起不加冰块的Serenade一饮而尽,“这只是……我自己的问题。”
  “这里是剑桥以外,如果你像Peter那样称呼我‘塞里昂’,我想我会很高兴的。”轻轻地摇动酒杯,史密斯温和地微笑。
  稍稍领首,启炫单手支撑在吧台上,继续边饮酒边漠然注视着眼前卖力舞动着的人群。
  “有时候,许多事情并不需要想得太多。”一样看着舞池中充满活力和热情的人影钻动,“考虑得太周密,往往会使原来可以掌握在手中的东西,到最终反而失去。”
  “可如果真的直言无讳,只会让原来就尖锐的矛盾变得更加白热化。”
  “对于年轻的恋人们来说,彼此之间的忍让和宽容固然重要,但不能让对方切实地了解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会引起更深的误解不是吗?”
  若有所思的目光凝聚在不知名的某一点。
  “事实上……也并非不能了解他的感受,只是情绪上无法压抑。”
  “那就不要压抑。”转头看着困惑的启炫,低低地笑,“坦率地让他明白你在烦恼什么。”
  “……那样很幼稚……”
  “凡事都有它的两面性,深沉有时并不是件好事;相对的,幼稚有时也不会是件坏事。端看你的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线条,单细胞,粗裨经,没大脑。”
  “是特指他在感情方面吧。”笑着将手中的矿泉水倒进启炫手里那杯依然没有掺水,也没有加冰块的Fantasy  of  ice中,“那样就对了,既然他在感情方面并不是个非常懂得应对的人,那你就更应该把你的不满和火气直率地向他发泄。”
  “会发展成世界大战。”嘴角有了浅浅的弧度。
  “但过后他就会明白,其实你对于他的滥绅士、滥温柔非常生气,而不只是因为时常会有女性纠缠他的缘故。”
  几近惊讶地,启炫看着彷佛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的史密斯。
  “想问为什么我会知道?”虽然脸庞上依然有着笑意,但史密斯那双蔚蓝色眼撞在灯光无法映照到的角落悄悄地黯淡了几分,“因为,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恋人……是过来人了。”
  “……我很抱歉,教授……”转过头,慢慢地啜了一口变淡了的Fantasy  of  ice。
  “塞里昂。”再度纠正启炫的称呼,史密斯沈稳地淡淡地笑,“其实这没什么,因为即使他已经不在了,但在我的心里,他永远会活着。”
  “嗯……”
  “你也要加油,启炫。”轻拍了拍爱徒的肩膀,史密斯半带椰愉地道。
  “……我明白,只是……这样真的可以吗?”翻黑的眼里,疑惑的迷雾仍没有散去,“我一直以为坦率地表达自己的醋意,继而提出对恋人的种种要求是只有女性才能被赋予的特权……”
  “错了,那是所有恋人的特权。不仅只限于女性。”史密斯敲敲酒杯,示意peter再来一杯,“只不过男性表现的方式会更阳刚,也更有魄力。”
  “例如?”启炫失笑。
  “例如——,觉得不爽就会痛殴对方,当然,这种痛殴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顶多让恋人因为‘灿烂’的脸庞而三、五天不能出门;或者请他在客厅的地板煎熬个一星期,体会军人露营的艰辛;再不然,让他出门自力更生一个月也是个不坏的主意。”
  史密斯的幽默细胞再度发挥其本能。
  “我觉得……这好像不只适用于男性。”趴在吧台上,全身震动不已,启炫直觉自己的下巴有点脱臼的趋势。
  “也许吧。”耸耸肩,史密斯也爽朗地笑,“所以在恋爱中,只要不走向极端,妒忌和占有欲并非是什么毒蛇猛兽。与此相反,如果身在爱情的海洋却感受不到自己对恋人有着占有欲,或者明知有人对自己的恋人图谋不轨却没有任何妒忌的感觉,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如果直到他成了干瘪的老头,都还有人居心不良该怎么办?”像是醉了,启炫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那就说明他确确实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万人迷。”
  再度小小地幽他一默。
  “如果你们真的携手走到了那个时候,那么,你就不会再去在意别人的居心和企图了因为你们已经相守了大半的人生,他用一生的时间来证明了他对你的爱。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够再分开你们了。”
  “……想不到……教授不仅仅在地理方面……是个中翘楚,……就连……恋爱方面……也是……专家。”
  “哦,那我要考虑一下,是否下一年再向学院申请担任这个领域的研究导师。”史密斯大笑。  
  转头而望,却发现“听众”已不胜酒力,伏在吧台上,失笑之余拍了拍他的俊  脸,试图唤醒这个醉鬼。
  “启炫?”
  “……唔……”稍稍睁开一条小眯眼,随即又闭上。
  “车在哪儿?顺便再透露一下地址,我送你回去。”
  伸出一只手指。
  “……在……路边的……停车场……沃伦特四十六号……”
  还能听清楚问题,所以应该不算醉得太厉害。好笑地思忖着,和Peter打了声招呼,史密斯扶起启炫朝门外走去。
  ***
  稳稳地开着车,其间瞄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却发现已经是十点多了。下意识地加快车速,朝目的地全速前进。
  车平稳地停在湖畔的平地上,转头想要唤醒启炫,却在一张平静而毫无防备的熟睡容颜映入眼帘时忽然犹豫了。
  凝视了许久,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那光滑而又温暖的额头。
  如果,他能再年轻十岁,也许就会有那个勇气充当一次居心回测的人……
  这个念头才浮上脑海,便下意识自嘲地笑了。
  只能是想想而已吧……
  即使他依然年轻,却终究还是与这个孩子相识得太晚……只要是曾看过他和那孩子在一起时的表情,相信没有人,也不可能会有人,认为自己可以从这一对只为对方而生的恋人身边夺走其中的一个……
  那么,就让他从容地解脱吧。也许,真心地祝福这两个孩子,才是他真正应该做的。
  低下头,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塞里昂爱怜地吻在启炫的额头。
  “希望……你和那个孩子能一生幸福。”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史密斯教授正笑望着他。
  顿时清醒——
  “……已经到了吗?”
  “对,十分钟之前。”
  一时之间,茫然不知所措——嘿,糗大了。
  “谢谢您送我回来。”
  “酒醒了?”
  “……唔……给您添麻烦了。”
  “醒了就好,快进去吧。入夜了,外面很冷。”史密斯轻敲方向盘,“如果不介意的话,爱车借我一用,因为现在已经叫不到出租车了。”
  拉开车门,走到车外,启炫转身做了个OK的手势。
  “明天去剑桥方便吗?”
  “可以搭火车。”
  “那就没有大问题了。”发动引擎,却发现启炫仍站在原地,连忙探出头来催促。“快进去吧!感冒就不好了。”
  “无论怎样,还是谢谢您。”朝史密斯挥了挥手。
  笑着回应了他的告别,史密斯开着白色的奔驰朝来时的路驶去。
  踏上最后一阶石梯,刚想拿出钥匙,门却自动地开了。
  站在黄色光晕中的,是以宁高大的身影。
  “还没睡?”平静地自他身边擦过,启炫走进屋内,放下书包,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漱口。
  “他是谁?”阴霾的脸色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奏。
  “史密斯教授。”回头看了他一眼,启炫眸中的不悦再度燃起,“我喝醉了,他开车送我回来。”
  “就只送你回来这么简单?”
  转过身,启炫的剑眉已不耐地扬起,“不然还有什么?”
  “他吻你!”近乎指控的严厉口吻。
  微微一怔——
  “我没有记忆!——  即使有,那也只是出于礼貌,没别的意思。”
  “你还替他辩护?”
  “我只是就事论事。”脱去外套,本想和解的念头此时已全无踪影。
  “没错!他送你回来是出于道义,他吻你是出于礼貌;而布朗擅自来这里却是因为我指示,而她强吻我就是因为我在诱惑她!”眼里有怒火在燃烧。
  “我没这么说。”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
  “但你的行动就是最诚实的表示!”
  “我们已经是成人了,别再无理取闹。”
  自觉耐心已快要走到尽头,启炫走向楼梯。
  “那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今天你会和那个别有用心的史密斯教授一起去喝酒!?”
  站在原地,心里的嫉妒犹如被摇晃过的啤酒罐,白色的泡沫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
  “我不想和你谈这个问题!”准备踏上楼梯,却再度转身,“还有,史密斯教授是一个令人敬重的人,请你不要用侮辱性的词汇来形容他。”
  “令人敬重的教授会随便吻自己的学生?”以宁冷笑,“更何况这个学生还是个男人。”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教授不能自由选择恋爱对象。”
  手指的关节已绷紧,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紧张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你承认他是想追求你!?”怒到极点,语气反而平静下来。
  “是又如何?”
  “我明白了。”再度冷笑。“原来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只要有更好的男人出现,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琵琶别抱!”
  “砰——”
  狠而且准的一拳,重重地落在被打那一方的腹部,也狠狠地痛在出手那一力的心里。
  站起身,抹去嘴角的血丝,唇边的笑却悲哀得令人心悸
  “原来,这就是你的回答……”
  启炫不语,只是紧紧地握着拳,指尖的关节骤然发白。
  “我真的很后悔,后悔为什么要跟你来英国……二十六年的感情只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就支离破碎……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即使是从出生起就相守的青枫竹马。”
  语毕,以宁先一步快速地走上楼梯,猛然关上了房门。但只是短短的数分钟后,背着简单行囊的他便再度出现在门口。
  “我想我们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清楚。”
  笔直地走向大门,不曾犹豫,也没有回头。
  定定地站在楼梯口,看着那毅然离去的背影,低喃。
  “……也许你是对的。以宁,我们或许真的不是彼此生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否则,为什么只是小小的挫折就可以让我们放开彼此原本握得那么紧的手……”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是那扇紧紧关上的大门。
  ***
  剑桥大学
  整个下午,所有的步调都被打乱了。
  原本该完成的地质分析,却做成了下周才要进行的实验;该记录的数据,结果却茫然不知所云;而在最终洗刷实验器材时,又不慎打碎了数个玻璃器皿——
  “小心,启炫!”
  尽管早在看见启炫赤手地想要去捡起一地的玻璃碎片的第一时间就大声地发出警告,然仍是晚了一步。
  鲜红的液体,已一滴紧接着一滴地自那温热的掌心滑落在一地璀璨的晶莹上,犹如在冰雪里盛开的火鹤。
  “你到底在干什么!?”
  史密斯既恼怒又心疼,迅速自橱里拿出消毒液,一把拉过仍征性地凝视着眼前那开始弥漫的大片火鹤之舞的启炫,开始为那道长长的伤口消毒。
  “George,把玻璃清理掉。”
  一时之间还没有从忱目惊心的满地鲜血中清醒过来的另一名研究生George被史密斯沈声一唤,蓦地回神,连忙拿过扫帚进行清理工作。
  “对不起。”
  沙哑的嗓音清晰地透露出彻夜未眠的疲倦。
  “George,麻烦你做一下善后工作,我送Vic去医院。”发现刚包上的绷带很快又被大量的鲜血染红,史密斯果断地做了决定。
  “好。”几乎是颤着手去清理一地鲜红的George下意识地响应道。
  一路,是苍白的沉默。
  路边的树与景飞驰着后退,速度快得几乎让人无法看清其真面目。
  淡淡地一笑,“教授,会被罚超速的。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
  闻言,本来就蹙起的眉头皱得更紧。
  “你说得对。对于不珍惜生命的人来说,似乎是没什么必要。”口吻虽然温和,但言辞之间的犀利谴责却已表露无疑。
  “虽然我并没有那个念头,但如果不幸成真……倒也是一种幸福。”
  尖锐的刹车声在空旷的马路上显得格外刺耳,而自车里传出的一记耳光声惊吓了树枝上正在休憩的鸟儿。
  车子继续向前驶去,车厢里弥漫着沉重的气氛。
  “对不起,我不该向您宣泄情绪。”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那一闪而过的景物。
  “既然爱到失去他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为什么还要起争执!”
  无言。
  很久——
  “也许……只有我……”
  ***
  “Loyal,我要出去了。”
  随着门被拉开的声响,Jimmy刻意放大的嗓音自门外传了进来。
  “门没有锁,你要是出门的话记得把它锁上哦。”
  话虽这么说,可Jimmy脸上的神色却是忧心忡忡的。
  因为自从五天前Loyal黑着俊脸,背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李来他这里要求借住开始,就再也不曾出过自己房间的门。若不是顾人怨的莱娅弥大小姐会不定时地带着食物来骚扰Loyal,他还真担心Loyal会饿死自己……
  虽然有满肚子的疑问,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该间的时候。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Loyal现在的颓废十有八九是因为那一个“情”字伤人啊……
  算得上是过来人的Jimmy摇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像是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般地躺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一双眼正没有任何情绪地盯着结有微小?蛛网的天花板。
  墙角,凌乱地堆放着无心去收拾的寥寥数件行李;身边,四处飘落着只画了一半,甚至是只有几笔的草稿。
  透骨的寒意自背脊下缓缓地攀至全身,然而却根本不想动弹。只是犹如僵尸般直挺挺地躺着。
  门被打开了,门外再次传来莱娅弥惊讶又心疼的声音——
  “Loyal,你怎么又躺在地上?今天比起前两日来可是冷了许多啊!”
  听觉裨经下意识地拒绝深恶痛绝的聒噪——
  “滚——!”
  呆了数秒——
  前几天的Loyal对她的到来总是不理不睬,只当没有看见,今天为何……
  “Loyal,我……”
  “叫你滚——!”近乎咬牙切齿的怒吼。
  放下手里的晚餐,莱娅弥的眼里浮现出淡淡的水气,“那我把晚餐放在这里,你记得要吃……”
  失去耐心的威胁口吻——
  “我、再、说、一、次——滚!永远不许再来!”
  咬紧下唇,莱娅弥拉上房门,消失在门的那一边。
  桌上,已堆积了数日份的食物。最早的那一份,即使是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都已开始变质、腐烂……
  是真的很奇怪,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饿……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快要羽化成仙的征兆?
  翻了个身,继续凝视着那忙忙碌碌编织着破烂网子的小蜘蛛。
  究竟……他们是为什么而争吵?
  直到今天,他都不曾想通,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不仅仅是一个、或者是两个简单而独立的理由……
  也许,是许许多多,慢慢堆积起来的不满和一直没有真正消失,而是隐藏在心底的,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妒忌情绪,就像火山底的熔岩那样,虽然长久以来都没有爆发,但并不意味着它是座死火山。而在某一天,一旦条件成熟了,机会来临了,它就会彻彻底底地带来一场灾难。
  熔岩,已经铺开了……将彼此的热情都覆盖在滚滚的炽流之下,然后,慢慢地冷却,成灰……
  ——还有机会脱出熔岩灰的困境吗?……还是就这样,永远地被覆灭在那厚厚的、冰冷的岩石之下,成为化石……
  这漫长的二十六以来,他们从不曾分离——无论是对启炫,还是对自己而言,在彼此的眼中从来就只能看见对方的存在,在彼此的世界里一切都只为了对方而转动。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忽视了真实的大千世界里存在着的种种危险;也许……也正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是如此习惯地倚赖着对方,才会任由因短暂的独立修业而产生的孤独和寂寞感驱使着长久以来堆积起来的矛盾迅速找到了爆发的裂缝……
  启炫,真的不会是他生命里最终的那一束阳光吗……
  那一晚离开前,虽然已重重地合上了大门,但启炫那低低的叹息仍是印入了他的心底。
  会吗?……
  真的会是这样吗?……
  闭上眼睛,拒绝再去思考答案。
  也许,根本……就不会有答案……
  ***
  宁谧的夜,月色如纱,笼罩一室的落寞。
  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只是征庇地看着壁炉里燃烧着的跳跃火光。看得久了,视线已被那袅袅上升的热模糊,可是不起波澜的心……却怎样也暖不起来。
  掌心被层层的纱布包裹着,隐隐渗着半干的殷红;唇上的润泽却已褪色,徒留两抹凋零的残韵。黑色大理石的光亮里,透出一张无心睡眠的苍白倦容。
  这“情”字,怎一个“伤人”了得……
  高山泉水的流动声忽地划破了死寂般的平静,冰冷的指尖按下红色的水晶键,槽杂而热闹的声音便自电话的那一端温暖了整个房间。
  “喂喂,在那边的是哪一个哥?”介于儿童和少女之间的嗓音活泼而清亮,等了一秒钟,没听见回应,于是很准确地下了结论,“是启炫哥对不对?”
  “对。”彷若没有的弧度静静地在唇边绽开。
  “我是绯绯,不是澄筱姐喔。”
  “我知道。”弧度慢慢扩大。
  电话那头亦传来了家人们的哄笑声,那声音悄悄地补平了心里残缺的某一个角落。
  “启炫,你还好吗?”
  话筒换了人手,澄筱柔和中带了些许忧虑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双生子之间邦不可思议的直觉力让她在第一时间就感知了兄长的异常。
  “至少……还活着。”
  “但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分别对不对?”一种莫名的心痛忽然袭上澄筱的胸口,她知道,这是此时此刻启炫心里的感觉,“你和以宁哥……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的两端忽然都沉默了下来,许久
  “喂。”话筒再度移人,这一次,传来的是低沉而稳重的嗓音。
  “爸。”低低地唤了一声,犹豫了数秒,再度缓缓地开口,“……其实没有什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你是我儿子。”
  一怔,但随即便明了了父亲的言下之意。
  “启炫,我想你很清楚,我和你妈分开了整整十二年,即使算上有你们之前的那间,我们也不过才相守了十五年,但我们之间仍然时常会因为不同的意见而争执。”
  “可……我和以宁,这一次不仅仅是争执……”
  “是长时间以来所有不满的爆发吧。”殷烧对于两个儿子之间的情形了如指掌,“所以,你们都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分手。”
  “……对。”心底的疲惫彷佛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也许,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差不多走到了尽头……”
  “……启炫,如果你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话,我和你妈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用眼神阻止似乎想要说什么的妻子,殷烧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所有所思的微笑。
  “毕竟,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们、还有你樱子妈和罗宁爸都帮不了你们。”
  “……我明白。”
  “启炫,”顷刻之间又换了手的话筒里传来了樱子的声音,“如果真的倦了,我和你罗宁爸也会尊重你们的决定。毕竟我们希望看到的是快乐的你和以宁,而不是两颗强扭的苦瓜。”
  “没错。”被爱妻眨眼暗示的罗宁也以深沉的口吻道,“如果真的觉得不幸福,就不用太在意你们之间二十六年的感情是否会有结果,毕竟真正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嗯……”
  “启炫哥,要加油哦!甩掉我老哥吧。下一个男人,更好!”绯绯居然连贝利的至理名言都给它狠狠地蹂躏了一番,由此可以预见未来同人女的队伍里将会有一颗璀璨的新星升起。
  下意识地舒展开眉头,半开玩笑的口吻——
  “……我会考虑的……”
  “嘿,当然楼,如果启炫哥能用魅力加暴力绑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帅哥回来那就更好了!”
  忍不住失笑——
  这小丫头,满脑子都是些什么啊!
  “先声明,这不是我的错。”澄筱在旁边笑着为自己的清白辩护。
  “也不是我的。”祈辰加了一句。
  “更不是我的。”樱子也惟恐天下不乱地掺一脚。
  “总之,是你们三个合力的结果。”启炫忍不住好笑地亏了同人女三人组一句。
  唔,三个女人,果然是精彩一台戏。
  “好啦,国际电话很贵的。”樱子适时地发挥其持家本能,“那,儿子啊,我们下次再聊。”
  “……好。”
  “别忘了英国帅哥!”
  在电话被切断之前,启炫还听到家里最小的同人女在那一端兴高采烈地嚷嚷。
  按下电话键,屋内又恢复了寂静与清冷的落寞;然而心里的冰,却已开始慢慢地融化……
  无论他和以宁的恋情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以宁始终会是他无可取代的家人的事实永远也无法改变……
  也许,这就是最终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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