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臣——”无精打采地回到兰若寺,能够想起来帮忙的人只有一个,冬天游魂一样地半飘半走,踏进西厢的书房。“书生——”
神思恍惚,一脚踹在门上的力道偏了一点,“哐当”一声,左侧的窗栏整个掉落下来,诡异的是那层好像画了些什么乱七八糟图案的薄薄的窗户纸却依然坚韧不拔地牢牢贴在窗上。冬天无意识地用力戳着,一面继续,“宁采臣,宁采臣,宁……”
书生慌慌张张从半裂的门中探出半个脑袋来,“年,年姑娘,早,早啊!”
一阵阴丝丝的感觉顿时从那书房里蔓延出来,让她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也不早了!”冬天看看西厢的这间书房,“西厢那么多屋子,你干吗非要住这间?阴森森的,你不是最怕鬼吗?”
宁采臣尴尬地笑了笑,“呃,小,小生贪这里还有几本书……啊,年姑娘,你的面色很差,怎么了?”
冬天抬眼瞪了他一下,恰好一阵风吹过,春寒料峭,“开门哪,快让我进去,冻死了!”
“啊,啊?!”宁采臣一呆,“小生,小生的房间,乱,乱得很,姑娘,小生的房间不方便,这……”
“你还真是烦啊!”冬天心中烦得已经要死,懒得跟书生哈拉,一脚又踹过去,“你开不开门。”
“啊——”惨叫声中,书生差点抱头鼠窜,而后望着惨遭分尸的木门,“不开,也得开了啊。”
冬天被他的样子逗得心情稍微好了些,施施然往里头走,好像根本就是自己的房间一样。然而进门一看,不由奇怪起来,“咦?还好嘛!”这个倒是令人诧异的,明明是个男生,为什么他的房间会比自己的房间还要整洁,倒似天天有人来帮他收拾一般?“你有沽癖啊?”
宁采臣一愣,“什么洁癖?”
冬天懒得解释,把《奎华宝典》向着宁采臣一扔,“你给我看看,这里面有没有说怎么开天门的法术。”
“法,法术?”宁采臣拎着书一愣,“这个,问燕兄是不是更好一点?”
“不许提到他!”一提起这个名字,冬天就是一肚子的火气与沮丧,“我现在就是问你!你帮不帮忙?啊?!”
“小生,小生只是一个读书人呐!”谁来可怜可怜他啊,他住在庙里不就是为了读书的吗?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也要找到他的头上?
“所以我才把书都带来给你看啊?”一张俏脸几乎凑到了书生的鼻端,“你到底帮不帮忙?”
宁采臣被突如其来的女性幽香吓得顿时从椅子上面滑了下来,“年,年姑娘——”他惨叫道,“你,你!”
“别你你我我的,帮不帮忙啊!”冬天蹲下来,“还是你想变成这样?”拿着顺手从窗户上撕下来的窗纸一指一指洞穿它,“我的指力可是整条黑街都闻名的噢。”
“这个,这个还是问燕兄比较好啊!”宁采臣都要哭了,“他本来可是司天监的监正大人啊!”喘一口气,“隔行如隔山,这种事情是不好有一点点偏差的吧。”
“都说了不许提他的名字!”冬天怒道,随即却又忍不住问,“四天见?”她说,“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国师啦!”
冬天至此彻底呆住,“那么厉害?”那他为什么要躲在这个破烂溜丢的庙里面?国师耶!国师不都是那种胡子长长三角眼的坏蛋的吗?他那么帅——当然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国师嘛!
“那么现在的国师……”突然顿住说话并不是因为冬天终于反省到自己还是在对自己最痛恨的人研究追问,而是,“天怎么黑了?”来的时候还是早晨不是吗?
“门!门!”坐在地上的书生突然尖叫起来,“门不见了。”
“胡说!无缘无故门又没有腿,怎么会——啊啊,门到哪里去了?”冬天回头一看,才顿觉大势不妙,“窗户,啊,窗户也不见了!”
“这个情形好像有点熟悉。”宁采臣颤抖着发表意见,“好像不久前,我们也曾经——”
“嗯!”他这么一说,她倒是有印象了,“就是我们刚来兰若寺的那天嘛,还出现了一堆僵尸!啊,僵尸?!”
两个人同时一僵,惨叫声起!
“年年年姑娘,你你你跟着燕燕燕道长学了那么久久久道术,可可可不可以救救我?”
“我我我也不过学学学了一点点皮毛啊,这这这样大的场场场面,还是你你你出马比较好好好啊!”嘴里说着不负责任的话,自己的身体却好像有意识地就挡在了书生的面前。
冬天心中奇怪,僵尸出没的地方应该是阴气最重的地方,只不过这大白天,兰若寺里又有燕赤霞的结界,为什么僵尸会出来?
猛地心中一动,低头向手上刚刚用来威吓宁采臣的窗纸看去,果然!她什么不好撕,撕下来的却是燕赤霞用来布结界的符纸。
所以说自作孽老天也看不下你活着危害世人!叹一口气,冬天开始努力思考,书上怎么说,僵尸是怎么对付的呢?
想了又想,猛地又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书上说了再多也没用,因为她的手头根本就连一件法器也没有,不要说收妖了,能不能活着还是一个问题了。
怎么那么倒霉啊!即便是再怎么豁达的人在这样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叹气的吧,没有想到来的第一天就从僵尸口下逃生,而走到最后却还是回到了这个宿命当中。
但是,别以为我这样就会认输了!冬天大喝一声,手指连弹刹那间祭出十朵三阴火——没办法,这是目前为止她练得最熟悉的功夫了。
青光盈盈里,三阴火缥缥缈缈向着门的方向掠过去,接触到墙壁的时候,却听见“滋”一声,就好像烤肉那样袅袅还升出了几缕白烟。
“吼——”猛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似乎就在他们的耳边爆开,顿时整个天地都好像颤了一颤,抖了一抖。
地震吗?冬天蹙着眉头思忖着。然而还没有等她想出个明白来,就发现了比僵尸出现还要恐怖的事件。
“我们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宁采臣扯着嗓子喊起来,“我们要死啦——”
头晕眼花,头晕眼花!冬天抚抚额头,突然间这样中气十足的嗓门爆发在自己的耳边,即便是黑街大姐大如她也实在很想哭。
“我们,我们要死了,要死啊!”宁采臣的哭泣依然惊天地泣鬼神,冬天已经抬起了手正准备一掌劈晕了他,然而手停在半空当中却怎么也劈不下去。
上一次也是这样,被关在一间殿堂里面对着一群僵尸。可是那个时候,这个呆头书生说的是“小生,我死了”而现在他说的却是“我们要死了”。原来就在这样的不知不觉当中,属于自己人的称谓已经变成了复数。
当然这样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并不值得特别高兴,但是就因为这样一点点的领悟,冬天的心情却突然好起来。她把已经要劈出去的手转而往下一把捂住制造噪音的嘴巴,口中则低声喝道:“闭嘴!”
“呜——”黑漆抹乌的什么也看不见,却猛地出现一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刹那间宁采臣几乎活活吓死过去。
“不要乱叫乱叫!”冬天低声道,“你想把僵尸引出来吗?唉!我们也未必会死,你看上次我们不也一样是活着出去的?何况现在我怎么说也算半个天师,你要对我有信心!”
天师耶!宁采臣颤抖的双目当中闪过一丝希望。
冬天深吸一口气,开始念咒:“吾‘揍’(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告……嗯,无极三界……不知道几方,嗯官嗯府……”
果然只是半个啊!宁采臣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我赦,我令,我,急急如律令……他香蕉个天师的,你倒是给我令啊……”冬天咆哮着,颤抖的手捏着剑诀,只可惜还是半点作用也看不见。
这一次看起来怎么样都是死路一条了,宁采臣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慨——果然是老天要你死,不管怎么样也逃不掉啊,只是可惜了他这样的一个未来的栋梁之才。悠悠然叹了一口长气,书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呼哀哉,倒也不亦乐乎!”
耳边却蓦地听见女孩于清脆的“扑哧”一声。
“年姑娘,小生落魄至此,何以还以耻笑来侮辱小生视死如归的大丈夫胸襟。”宁采臣忍不住哀怨,“如今你我同走阴间路,一路之上还需有个伴……”
冬天正在“令”得火大,听见宁采臣的说话,只当他脱线,理都懒得理他。
然而宁采臣的耳朵里却依然传来女孩子娇柔的声音,“书生——这阴间路上,你就不要别的人陪吗?”
那话语微微带着一点苏州的口音,娇嗲无限,柔媚的几乎可以渗到入骨头里去。宁采臣愣了愣,“年,年姑娘,你就不要捉弄小生我了,这都……”
“嘻,你眼里只有这个年姑娘啊?”那个声音轻轻一转,“哎,人家本来还想救你的呢。”
宁采臣本来要去抓头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当中,“你,你到底是谁?”
“好没良心的男人!”那个声音说,“亏人家还每日帮你收拾房间,你的眼里心里就只惦记着这位年姑娘吗?”
宁采臣抬头低头左摇右晃,可惜眼的依然一片黑暗,然而听她的意思,自己的房间原来每日是她收拾的,先前还以为是燕赤霞的道术呢。那么想来“她”也应该不是恶鬼才是——
哎哟,只怕自己想的也未必对。说不定是这个女鬼看自己实在太瘦,想着法子让自己不要辛劳可以养点肉出来,那么吃起来的时候倒也有些嚼头。
一想到自己这根未来的国之栋梁竟然在女鬼的口中被嚼个稀巴烂,宁采臣顿时一阵悲哀,“既然,既然你一定要吃了小生,那可不可以就把年姑娘给放了?”反正要死,自然要摆出男人的气节来,书生又叹了一口气,漫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冬天听着背后宁采臣的自说自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宁采臣,你真的疯啦?”然而一转头,隐隐约约却看见一个青色的人形飘浮在宁采臣的身边。
“何方妖怪!”冬天颤抖着,“快快现形!”真的是鬼,生平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鬼魂耶。没有吓晕过去,她总觉得是自己黑街大姐大做久了够煞气的缘故。
“咦!”女鬼料不到自己的身形会被她看破,自己也吓了一跳,“你看得见我?”
其实也不太真切。冬天隐约看见这个女鬼挽着一双髻,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却不怎么吓人,于是自己的胆色就大了起来。
“废话,否则跟你说什么话!”冬天斥了一声,指指大门消失的方向,“是不是你搞的鬼?”
女鬼青色的身影飘浮起来,却偏偏就是不答她的问话。
“喂!”冬天抱起双臂,这个鬼时代的女生为什么都那么不可爱?“我在问你话呢!”
“你问你的,”女鬼飘过来在宁采臣头上抹了一下,浮过去又在宁采臣耳廓上捏了一记,“我又没有说要回答你。”
冬天勃然大怒,一伸手,“三阴火——”
女鬼悠悠然就躲了过去,刚要嘲笑这个半料天师,却因为没有拦住那三阴火让它烧在于漆黑潮湿的一片软壁上面。
“吼——”蓦然又是一声大吼,整个空间抖动得好像筛糠一样。
“怎么又来了?”虽然有了刚才那次的经验,但是宁采臣还是觉得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比较好,“救,救命啊!”
冬天在黑暗中却看见那女鬼也跟着抖动起来。“你要死的话不要连累别人!”女鬼说,“半料子的天师,你还不如我这么一个女鬼!”
“我不如你!”冬天几乎跳起来。
“好啊,那你别跟着来,”女鬼冷冷一笑,双手合什施了个法术,书生的身体顿时就飘浮起来,宁采臣却只当自己就要被吃掉了,“哇呜”惨叫一声就此昏迷,那个女鬼轻轻一笑,右手猛地一伸,一道长长的水袖“咻”一声飞射出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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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天师!”女鬼斜斜地坐在残了半边的大雄宝殿里面,而昏迷过去的宁采臣就躺在她的身边,“你不是不跟着我吗?怎么出来的!”
冬天只要一想到刚才从那软软臭臭,如同腐肉一般的软壁当中爬出的感觉,呕吐的欲望又一次攀升上来。
女鬼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好受吧!”
冬天吐了半天,直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了,才缓了一口气,“算你狠!”心中暗暗算计着,“说起来,你不会真的就是那个聂小倩吧?”
女鬼刚刚还得意洋洋的脸一僵,半响阴侧侧地道:“你怎么知道?”
冬天摇摇头,“我算你也该出来了。”否则电影不是就白拍了?好说,这个女鬼还是女主角咧,只不过自己终究是轮不上主角的命啊!口中却继续笑着胡说:“所以说,法力高深这种事情不是说你,而是说我!你看,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原来多看电影还是正确的。
“你才是什么东西呢!”聂小倩大怒。
“你想做不是东西我也没有意见哪!”爽啊!冬天简直得意起来了,“而且我还知道,你看上我们家书生了,是不是?”
“宁公子什么时候成你们家的了?”聂小倩青色的身影飘起来,连头发都有往上竖的趋势。
“那你干吗从刚才就不断吃我的醋?”冬天嗤笑一声,“虽然我的确长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但是太多的爱也让我很困扰耶!”
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自恋疯话的女鬼当场愣住,过了好半响才从牙齿逢里挤出一句,“我现在可是明白了,为什么就连和尚道士都不要你——”
疮疤见血,直中红心!
冬天颤抖颤抖,咬牙切齿,“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聂小倩抿嘴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可是无所不通的呢!”她双眼一转,“怎么样,想不想知道更多一些?”
冬天心中一跳,“不!”她说,“我没有兴趣知道。”
聂小倩这下反而愣住了,半晌后忍不住道:“听你这话,只怕你心里多少也明白,只是偏不想知道真相……”
“闭嘴!”冬天大怒,跳着脚,“闭嘴,闭嘴,闭嘴!”
“哟!”聂小倩冷冷笑道,“老猫烧须了?”一面说一面避过冬天发过来的几道三阴火,“其实何必呢?人家已经摆明了不要你……喂,你疯啦,你发疯冲着我来就好了,干吗去打宁公子?”
冬天冷笑着在宁采臣的头上又狠狠拍了一下,“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扁他一顿。一句话换一顿打,你自己看着办!”
“小,小人!”聂小倩半透明的身体颤抖着,“卑鄙无耻!”
冬天的手往下移,摸到宁采臣的裤带,“更加卑鄙无耻的事情我都做得出来,你,要不要看看?”
虽然是鬼,聂小倩仍忍不住闭上眼睛,尖叫道:“不,不要,不要,不要……”一边尖叫着,一边更加透明的水珠就从她半透明的眼眶里泛了出来,“不要!”
乍见鬼哭,就算是冬天也不由心中一软,“算了,你不要哭了。”她转身离开宁采臣的身边在一旁坐下。
聂小倩看见冬天离开了书生的身边,连忙飘过去,急切地想摸摸他,看看他怎么样了。然而探出的手却径直穿越了宁采臣的身体,忽悠悠好似一场碎梦。
聂小倩和冬天一起呆住,半晌她才苦涩地笑起来,“我可是忘记了,刚才是在没有道士结界的地方,我才能摸到他呢。”她望着宁采臣,透明的水珠挂在半透明的脸上,“真是可惜,终究是,是没办法让他看见我了——”
冬天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道:“为什么?”
聂小倩含泪的双目白了她一眼,“你是怎么学的法术,不知道阴阳有别吗?我刚才为了蒙你才从道士下了符咒的空间里逃出来,只是这里阳气太足,我待不长。”她纤长的手指虽然动不动就从宁采臣的面上穿越过去,然而专心致志地还是努力地在勾画着他的脸颊唇形。
冬天叹口气,虽然明明知道是她在装乖卖巧,却还是不忍心看她魂飞魄散。自己站起来走到门口把燕赤霞贴在门框上的朱砂符咒一并撕毁抹掉。
随着她的举动,聂小倩的身体也渐渐地凸现了出来,实实在在地变成一个俏生生梳着双髻的女孩子。
冬天拍拍手上的朱砂,转头正好看见聂小倩得意洋洋的笑颜,不由有些恼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装可怜,只不过看你对这个木头书生倒是真心实意得很,所以将就你一次。可没有下回了。”
聂小倩轻轻笑道:“原来,你真的是好人。”
冬天一蹙眉,正要说话,聂小倩却抢在她前面嘻嘻一笑,“看在你这么好的分上,我教你个法子。明天是清明,据我所知那只白狐精——喂,你不会不知道谁是白狐精吧?她明天要应四九天劫。道士为了她不惜走火入魔,要以自身修为对抗她的天劫,还在她家门口摆下了‘璇玑’阵助她脱险。”
看见冬天发白的脸色,聂小倩得意地笑起来,“所以,你只要想办法把狐狸精骗到王家大宅门外十丈,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而且你看这次你也不是做什么坏事,只是让正确的事情发生而已,况且你救了燕赤霞,谁都不能怪你的。”
犹豫了一下,“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也不是什么蠢人。”冬天握紧了拳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刚才聂小倩对她说的话当中那股诱惑力有多大,心理的天平也不知不觉有些倾倒,“所以我怎么想,你都没有帮我的理由。”
“我当然不是平白地帮你。”聂小倩飘浮过来,“你怎么说都是学道术的,你应该可以让我跟他见上一面吧?”她微微叹息地看着宁采臣,“他是读书人,阳气足,我近不了他的身。但是远远地看他,那样一夜一夜……原来做鬼是这样辛苦……”
冬天紧紧摆着的手慢慢放松下来,“明白了。”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口气简直就是叹息的后续一样,但是心里却知道自己已经被她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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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法力已经越来越弱了,燕赤霞看着昏迷的书生,突然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哀就这样涌上来。今天兰若寺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预兆也没有。而当他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看见已经变成废墟的书斋和躺在地下昏迷不醒的宁采臣,那一刹那的恐惧简直就像一把恶火烧灼了他。
冬天呢?冬天在哪里?她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在?此刻她在哪里?
早上的争吵一直埋在他心里的最深处,他害怕她就这么一怒之下走了,却又希望她就这么回到她自己的世界,把这里的一切当做一场噩梦。
是,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不要她再踏上他已经走过的旅程,像他这样一路走过来,只有寂寞和责任可以守着。他贪恋她的生机勃勃,他羡慕她“命是我的,就算老天也不能玩”的勇气,因为那都是他最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
从小在师傅的教导下,他却常常寻思,这个天地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对的、不合理的事情。哪怕就是妖,就是怪,就是天道,千百年就没有要改的时候吗?
及至下山,封侯拜爵,官至一品司天监正,他的这思量却慢慢淡了,因为在这个时候他的责任感突然强了起来。
要守护这天下苍生啊,要除魔卫道啊,要以有生之年奠大明万世基业啊……连自己也有时候忍不住要崇拜起自己来——啊啊,燕赤霞你啊,怎么能就这么伟大呢?
直到再一次看见婴宁,那只几乎是伴着他长大的小狐狸,她也到了要靠吸人精气修炼的时候了。于是小时候的想法才又突然冒了出来。
妖也好,魔也好,就必须用这种方式生存吗?如果这也是天道,那么天道原来是要灭人的吗?否则无端端生出那么多的妖魔来做什么呢?
若说妖孽的滋生源于人间的怨气,那么老天为什么自己不来惩罚却要假手这些牲畜呢?而当这些牲畜好不容易修炼成功,为什么却又千辛万苦地要做这个会被老天灭的人呢?
想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世上的“天道”并非都是对的,只是敢做改变的人太少,这世上的人又太懒,懒得像他这么想究竟什么是对的——那个时候他已经二十三岁。
命相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嘿!想来这也就是“天道”了,但是他却不甘心。自己的生死其实很贱,担心也无济于事。不过如果可以让他用自己的法力纠正几个“天道”的错误,那么这个世上,他也就不算白来了。
于是他把婴宁托付给了一个诚信的君子,用似乎完全不知道婴宁心情的表情期待着他们的圆满和他自己的成功。
婴宁真的可以变成人就好了,渴以生下是人的可爱的小宝宝就好了,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梦想和惟一的野心,一个代替“神”给予众生新生的梦想。
然而就在一次要去探望婴宁的路上,他途径兰若寺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妖魔都可以被感化成人的。这座兰若寺根本就是千年恶蟒肉身所化的,而这千年蟒精则是天道外的天道,它不屑成人,因为它根本看不起人。所以它要这世上的人都成它的腹中之物,而后妖精恶魔就可以是这世上的主人,而后它就是和神一样的存在……
燕赤霞和它论道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打做一团。只是他为了婴宁的事情已经耗费了一半法力,倾已所能也只能一时封印住它。而那时候他已经近二十四岁。
为了找一个可以代替他守护天下并镇住千年蟒精的人,那么突如其来的一个女子——年冬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从此,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就这样热闹非凡起来。
就像遇见了烈火的春冰,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是自己的融化,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渴望烈火的靠近。直至体认到自己的寂寞和自私,箭却已经在弦上……
然而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是源于他自己的自私,跟那个笑起来嚣张跋扈,连伤心起来也惊天动地的女孩子是没有关系的。所以不可以就这样死去,不可以就这样离开,不可以在他的前面已经放弃这如花的年华啊,冬天,你在哪里?
在哪里?
燕赤霞发了疯一样在废墟当中扒、挖,他害怕看见她躺在下面,心底却又隐隐盼望她就在下面等着他来救……可惜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在他差点打算倾尽法力把整座兰若寺拆毁的时候,宁采臣醒了一下下,刚说了一句“好像是年,年姑娘把小生,救出来的”,就在燕赤霞狂喜而不知节制的情况下被抓得又痛昏过去。
她没有走,没有离开,没有死!在这种狂烈的欢喜下面,书生的死活自然变成一件极不重要的事情。
但是当欢喜沉淀下来,燕赤霞却又不禁疑惑。如果没有事,冬天在哪里?
——难道,她救了宁采臣以后才离开的吗?不!这不可能。从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书房来看,要从里面救人她的法力已经耗损得七七八八,绝对没有其他更多的力量来打开天门。何况自己对她说过如果她要走,必须等到清明、盂兰和冬至才可以回去,想必她也不会忘记。
那么她在哪里?
——难道,她已经决定不再见他了吗?不,这更不可能。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悲剧的角色,而冬天就是这样的人物。与其悲哀地躲藏起来不见他,更加大的可能是她冲出来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的头骂成香蕉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但是,燕赤霞忽而又苦笑一下,是自己贪心了!
可以知道她还活着,还好好地在这里,应该已经很足够了。如果要再见面,岂不是又要重现今天早晨的那段争吵?这样,也就这样了吧——
他抬头看看天色,时间已经差不多,是该去为“璇玑阵”做准备了。这一去,这一去大约就回不来了吧,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法力在这上面,又因为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个上面,所以退路也没有留给自己。命相上所谓过不了二十五的说法,大约就是应在这个清明。
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了,而且自己也是如此心甘情愿,可是要真的说自己不怕却是假的。连死的时候都这么寂寞,连一个可以让他诉说害怕寂寞感的对象也没有。
已经春天了,这个花红柳绿的世界,多看一眼都好。可是如果没有人在身边,即使看着看着,也只是让悲哀越来越明显。
多想让你知道,我又多么害怕、多么寂寞、多么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宁采臣,宁采臣!”蓦地,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冲入了他的耳中。刹那间是欢喜还是惊愕,是不舍还是满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还好好地生机勃勃着!
够了,这样就很足够了。
燕赤霞猛吸一口气,推开窗户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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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胡不归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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