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定韶华 第八章 陌上桑

  她仍在王府住着,突然间听闻这样一桩惊天密谋,主谋还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人,饶是元桑经过不少大风大浪,也不禁乱了方寸。她不知自己该怎样做,只能消极地躲在这里,等着看最后的结局。像是有默契似的,这几日他二人未曾碰面。这样也好,见了面反倒不知该如何相对。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总可以听见幽咽的笛声在不远处响起,音韵往往以焦虑不安开始,到收尾的时候,则每每显得心平气和——他说他的笛只是“器”,照现在这种情况看来,却也不尽然。这样的想法是元桑在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最重要的慰藉:也许他的野心,并不如口上所说的那样强烈。
  清静的日子是过不久的。这日午后,莲步带着四个女子来到她暂居的厢房。看她们的装束就能明白,这些就是他“名义上”的姬妾。果然个个姿容出色,元桑虽不至于自惭形秽,却也无法勉强自己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几位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众女脸色颇为不善,站定之后,只听莲步冷声说道:“请跟我们来。”随即便与其余女子一齐转身带路。
  这是怎么回事?兴师问罪吗?元桑戏谑地轻哂。也罢,反正闲在这里容易胡思乱想,看看她们要干什么也好。
  跟着她们穿过宅邸后方的一片小树林,一栋简朴的木屋呈现在眼前。与四周的清幽环境映衬之下,这里不像是王府后院,反而似逸士隐居之地。
  正自疑惑间,莲步的声音响起:“这是王爷的屋子,进去看看吧。”然后她走在前头,轻轻推开了门。
  屋内纤尘不染,所有的器用都是最简单的,看得出屋主在努力过最朴素的生活。而就因为这种朴素,使得横悬于墙上的四个大字显得分外张扬。
  “无思桑葚”。
  “三娘子看到这幅字想起了什么?”
  她偏头想了想,终于记起了觉得熟悉的理由。
  “氓?”
  莲步颔首,曼声吟出《诗经?氓》中的诗句:“‘予嗟鸠兮,无食桑葚;予嗟女兮,无与士耽。’我看到后第一个反应与三娘子相同,以为不过是劝诫我等不要存非分之想。但又觉得奇怪,这地方咱们姐妹总共来过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清,他又何必将之悬挂于此?当我听闻三娘子闺名,方才知道,原来爷要劝诫的,不是我们,是他自己。”
  “无思桑葚……”是吗?无思桑“甚”?
  莲步缓缓说道:“每年四五月,爷总要在这里独居个把月,非有十万火急的事,不得擅人。”
  四五月,四五月,不正是琼花盛开的时候?
  是啊,栖灵山上的琼花,似乎也因为寒食那日他们的相遇而开得分外艳丽……他就站在湖边,冷着一张脸与世隔绝,而她管不住自己地跑过去,终于承接下今生所见的的一抹最美笑颜……
  不用太大,也不用太华丽,我喜欢简简单单就好。这就是她问他对于自己在扬州新居设想时的回答。那时他的梦想纯粹而动人。
  环顾四周,现在,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实现原定计划吗?
  或许,他并不如她想象般的心思大变,他只是在努力地活出自己来而已,至少这—点,未曾改变。
  蓦地生出一股冲动,想要见他!就是现在!
  视线模糊中,莲步挡住她踉跄的脚步。
  “我们不是王爷的说客,专程来帮他挽回你的心。所以请等我们把话讲完,再走不迟。”
  “不,我……”身旁一个女子按在她肋下稍—用劲,酸麻感立时席卷而来,随即被“扶”到椅子上坐好。
  “相信爷略约提过,我们与他并无夫妻之实。”莲步说得坦然,“不瞒您说,咱们姐妹几个在未进王府之前,多少都有些伤心事,承蒙爷不弃收容,我等心中自是感激。爷少年英俊,兼之雄才伟略,朝夕相对之下,说大家不动心是骗人的。就算我与丝纬妹妹是残花败柳之身,别的三位可是地地道道的黄花闺女,但无论怎样明示暗示,他始终都是淡然以待,一句抱歉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本来以为是我等姿色人不了王爷的眼,但‘无思桑葚’这四个字摆在这里,见到三娘子你之后,我们心中也有了数——就算再来千万个女子,爷心中还是只有您一人。三娘子,这样重情义的男子世间少有,您好大的福气!”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艳羡。
  是吗——“我何德何能……”她嘴里兀自不确定地喃喃着,颊上却已无意识勾起一个笑涡,心头情潮翻着,一阵阵甜蜜袭上。他,竟也是始终此心未改呵。
  看她这副女儿娇态,哪里还有半点商场女杰的风范?莲步暗自叹了口气,硬起心肠说到正题:“但是您或许不知道,你的存在已经对很多人产生了困扰。我不是说我们几个。而是——更深更广的牵扯。”
  “你是说……”莲步的神情让她知道两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心中又升起淡淡的失落感——她以为,这件事是很隐密的,但显然她们所知比她远来得多。
  “三娘子也曾多次入宫,应该知道韦皇后和公主等人手中的权柄足以遮天蔽日,呼风唤雨。她们不会甘于—直在幕后操纵今上,武后前鉴不远,一旦她们觑准时几发动,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爷素怀鸿鹄之志,一心振兴大唐,六年下来,已在暗中培植了极大的力量。只待到时振臂一呼,天下必属他无疑。”
  元桑面无表情,心中却暗自惊悚:他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只消六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布局,在民间当个凡夫俗子,真太过辱没了他吧?
  “我们都或多或少地帮爷做过事,对现在的情势也略知一二,她们母女,恐怕不日便要动手。在爷的巧妙伪装之下,韦后派人严加提防的一直都是临淄王,对爷反倒是十二万个放心,届时力挽狂澜,中兴大唐,就全系于他一人身上了!”说到这里,莲步等神色慨然,颇有不让须眉之姿。
  元桑只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渺小很渺小。她从来不懂什么政治,结交达官显贵只是为依附强硬靠山,不必再被皇甫仲擎之流欺辱而已,而现在她们竟突然说,和她拜过堂、洞过房的男子,会是下一任天子的必然人选?好高好高的位置啊,她想破脑袋都不可能料到的事情,竟成了现实摆在眼前。
  怎么办?
  茫然看着眼前的五位佳人,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复杂的境地。
  “你们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莲步与其余女子交换个眼色,五人毫无预兆地一齐跪下,齐声道:“我等冒昧,还请您务必离开爷的身边。”
  元桑提心吊胆了许久,听她们说出目的,绷紧的神经反倒松弛下来,“因为我配不上他吗?”她与未来皇帝?莫说旁人,自己也觉得不配啊。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莲步急忙解释,“实在是自从您出现以后,爷心绪大乱,每日里不是呆坐,就是吹笛,就连原本不沾的酒也成了随身之物。这几天更不知道已经把多少来商议计划的得力助手拒之门外,耽误了多少时间!爷是要成大事的人,决不能因儿女私情误了千秋功业!再说了,您自己也有一番事业要做,跟了爷,等他即位之时,您定会正位中宫,便再也走不出大明宫那一隅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应付着那些命妇宫人,您受得了吗?”
  莲步的话,字字切中她的要害。
  她与他本就已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勉强在—起,就是幸福吗?有许多事情,不是一句互相喜爱就能解决的……她不想妨碍他的光明前途,也同样不想被他束缚在深宫内苑,走了反倒干净——不对,不对,只听她们片面之词怎么就能肯定他一定会起事成功?万一失败,就不是流放边陲那么容易的事了,会抄家,会族诛……如果是这样的危难,她怎么能够轻言离去?
  “你们先起来,让我再想想吧。”重重揉着眉心,不让人发现她的决定——
  共忧患,不同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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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那毒饼是贱内亲眼看着皇后和安乐公主掺了药进去的。”
  “狗急跳墙了。”连弑君这么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突然间颁下了册立皇太子的诏令谁都会起疑心。
  “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动手?”
  “不急,丧都还没发,没有足够的理由。”
  “那……”
  “先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等韦氏以为大局都在掌控中,再攻她个措手不及。”
  “是。那……要通知钟绍京吗?”
  “当然,”李成器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像是奇怪他为什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他是禁苑总监,宫中情形他最清楚。”
  “是,是。”说话者被瞧得心惊,点头如捣蒜。
  在场诸人都知道,上次老钟不小心向振衣庄的老板泄露王爷的行踪,王爷一连三个秘密聚会都没找他,把他吓个半死。现在看来是没事了。
  据说那元三娘子最近一直住在王府里不曾出门半步,王爷最近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振衣庄在京城的店铺也一直有寿春郡王的人负责守护,看来这两人的关系——是非同寻常的香艳哪。
  王孙贵族自风流,连眼前这位也不能免俗。不过这可不关他们的事,做人家臣子的,只要学会墙头草的工夫就可以了。所以眼见韦氏一族长不了,大家就很有先见之明地暗地里投效了寿春王,改朝换代之后,仍旧是忠臣一名。
  再部署了一下与万骑将官的联络方式,众人纷纷告辞,通过密道离开。
  李成器抚着手中的韶华管,脑中又浮现出一张时刻困扰他的容颜。
  你不是以前的刘濯了。她说这话时满脸失望,看得他心中剧恸。
  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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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日后,韦后为暴毙的中宗发丧,扶持年幼的太子重冒即位,自立为皇太后,临朝摄政。为安定李氏宗族,晋封寿春郡王成器为宋王,嗣雍王守礼王。韦氏一族执掌的大军重兵把守京师,在朝的官员们,连在路上喘口气都得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跟踪。
  临淄王的宅邸被严密监控着,没人关注的宋王宅内则有一干人等在暗地里加紧谋划。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势下,元桑的置酒相邀是惟一令成器感到高兴的事。
  酒过三巡,僵滞的气氛渐渐散开,看她笑靥如花,自若地说着她这几年来发生的大小事件,成器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消除了,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是四处奔波的都料匠刘濯,她是守着家业却渴望到外面走走看看的早熟小姑娘……
  “然后大家就开始传你……呃,人尽可夫?”他憋着笑,宠溺地看她一脸不爽。
  “是啊,扶风那个家伙不甘心栽在我手上,竟然设下这么恶毒的陷阱陷害我!”想到当时的状况,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根据翠幄的说法,她相公应该是一个呆头鹅型的人物,怎么耍得出这种花招?”
  元桑想着二人的相处方式,忍不住轻笑,“那小子平时聪明绝顶,见了翠幄却连句话都说不清,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如此了。”
  “是啊,姻缘两字,委实深不可测。”他定定地看她,话中有话。
  她已无意逃避这个话题。“有些人是一辈子的缘分,有些人就只能是……过客的。”
  “我们可以是前者的,只要你留下来,在我身边。”他一把抓过她的手,急急保证。
  “我在你身边做什么?”她挣开钳制,缓缓将两人酒杯斟满,徐徐问道。
  “做什么都可以!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她不再排拒的反应教他欣喜若狂。
  可惜啊,一旦她被绑在他身边,就做不了任何她喜欢的事情了。“你我都不是当年的那对男女了,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天地。”
  “我的一切,都与你分享!一旦我即位,你就是皇后,就我们两个待在宫里厮守到老,那时我们无需顾虑任何人,任何事,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们分开!”他兴奋地描述着二人的未来,河山在握,佳人相伴——他的人生,于是完美到极至。
  “京城内外都是韦后的人,对于那个计划,你真的那么笃定?”佯装不经意地,她带出正题,手中的筷子微微颤动着。
  美好的向往加上酒精的作用使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热切与她的冷静形成多大的反差,一心一意只想让她相信自己可以给她提供最好的生活。
  “非常笃定!宫中我有内应,万骑军的将领愿效死力,城外驻扎的诸府兵本来就持观望态度,我派去劝说他们的人威望素著,就算不能争取过来,至少也绝对会两不相帮,还有……”
  “好了,我信你。”伸出素手掩住他的满腔踌躇——他做事一向三思而后行,知道这次依然如故,这就够了。再多,就不是她该听的事。
  他低头受宠若惊地看着唇上的纤细柔荑,一时失了神——自从重逢以来,这还是她的第一次主动触碰,这表示,她愿意与他重新来过吗?
  “你——”他张嘴欲确认她的心意,指掌感觉到的唇瓣嚅动却让她全身一震——
  好、好暖昧的情形。
  她欲抽回,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握在掌心捉住不放。
  “你还要逃避什么?我们已经浪费了整整六年。你的寻找,我的煎熬,难道还换不来一个机会吗?六年过去了,我和你自然都变了很多,横生了许多困扰。如果你只是担心我的未来还不够稳定,现在应该可以消除顾虑了。你有什么别的心结,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出来,我就不信,当今天下还有我们俩解决不了的事!”说到后来,豪气顿生,只觉得天地俱在掌握,无所不能。
  她深深凝视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子。
  这般睥睨天下的雄视之姿啊,是以往埋首画图的刘濯怎么也不会有的。
  或许,帝王之路才是他最适合的归宿吧,他合该在金銮殿上南向而坐,将大唐引领进太平盛世的灿烂辉煌。
  而,母仪天下却不是她要的。她要的是一个伴侣,不必时时刻刻总在眼前,但能听她倾诉,让她轻松,放她游走各地,闯自己的天下。
  就算是她奢求她挑剔她自私吧,她不要自己的婚姻有一丝勉强,即使放弃所有从此隐姓埋名地躲避他也在所不惜。
  “桑,怎样?”她许久的沉默惹得他又开始心慌。
  暂且甩开思绪,她扬起一抹笑容。“好。我不逃。”她只是要永远退出而已。
  “太好了!”他大喜过望,迟疑了下,终于一把将她揽人怀中,感受着这魂牵梦萦的亲密。
  六年,六年了。他死寂的心,终于又活了过来。就算倾尽所有去换这一刻,也物超所值!
  她待在他怀里,想起了两人上一回的相拥,结局也是一般的:别离。
  抬头,一点点勾勒着他无懈可击的五官,暗自烙在心中,往后的岁月,她凭记忆足可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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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美人,或可得兼。妾非蒲柳弱质,难驻宫闱,是以求去,郎君勿念。君但珍重,早成霸业,泽及万民。妾身在草野,当每日焚香祈告,祝君康健,福寿延绵。”
  “王爷,万事俱备,只等您一声令下。”
  李成器捏紧已默念一整天的信笺,决然道:“你们去找临淄王请他主持大局,不要透露关于本王的半个字,‘阿堵’那边的人全数按兵不动,如果人手不够,就去找……太平公主共同起事。”
  众人面面相觑,确定自己没听错后,一个个大惊失色。
  “王爷,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让临淄王统兵就意味着将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让,让太平公主参与进来只会使之后的情势更加复杂,王爷莫不是太过激动以至于神志不清了?
  他冷下脸,沉声道:“照我说的去做。”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一众精英噤若寒蝉。
  王爷必不会让天下人失望,如此决定,定然有更精妙的后着!这般一想,大伙儿心中轻松很多,分配完任务,分头进行去了。.
  李成器目送转身而去的一道道背影,心中明白,杀戮,将在今夜开始。
  但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夺取江山,只是手段而已。既然她不爱,他就不去做了。就这么简单。
  当务之急,只是将那个一声不响跑掉的女人找出来。
  再看一眼她的留书,他自信地笑了,找个人,对他而言真的不难。
  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找,竟又是长长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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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典药,陛下传您过去服侍。”宫女甲充满妒意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句口谕传得不甘不愿。哼,陛下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宫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看不上,偏偏垂青眼前这长相平凡、年纪又大的,才几个时辰没见就急得像什么似的到处找人。
  元桑应了声是,端起刚调制好的赤箭粉,举步走出药房,对显而易见的敌意竟是视若无睹。
  这种眼神姿态,她早已习惯了,心底反而庆幸元三娘子在盾宫中的知名度不算太高,当年讨伐韦氏的屠杀中又将一干近侍诛灭殆尽,使得她有惊无险地混了进来,至今未被拆穿。
  走在回廊上,远远地看见两道身影走来,她停下脚步,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
  “见过两位大人。”
  王琚和李宜得一如既往地面面相觑半晌。
  你说。李宜得以眼神示意。
  不行,上次是我回的,这次轮到你了。王琚一派坦然。
  是吗?上次是你?
  当然。我还会骗你不成?
  哦。
  李宜得搔了搔头,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四周,蘑菇了半天终于说道:“呃……免礼。”
  真是,什么跟什么嘛,这女人明明是他的主母,又有钱得要死,再不济也是他身边这位名义上的妻子,却偏偏不安分地跑到这里当个逢人就施礼的小女官。
  喷,谁受得起啊。
  “谢李大人。”她施施然站起,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魁梧汉子一脸的不自在。当时离开扬州后,宜得便回了老家潞州侍奉老母,因缘际会竟得到当时担任潞州别驾的今上赏识,带回长安随侍左右。当然,他与故主也并未断线。
  “皇上又传召你了?”王琚相比之下镇定很多,平静地发问,眼底的关心却微微流泻出来。
  “是啊。”圣眷正隆,在别人看来是多大的荣耀,对她而言也不失为达成目标的良好机缘,但过分的关注从毫无感觉却又无法反抗的人那儿传来,总让人有些无奈。
  王琚皱起眉。“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当初谁都没料到皇帝会对她感兴趣,但就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现在皇帝或许还觉得她的种种回避是故意增加狩猎难度的新鲜游戏,再久一点,恐怕就没什么耐性了。一个风流君主,纵然还未掌握实权,对付个不听话的小宫女却足够足够。
  “我会小心。”浑没将二人的担忧放在心上,元桑好整以暇。
  王琚看得心头着恼。“你小心他可不会小心!到时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和宜得会帮我,不是吗?”她转过头去看向宜得,直到他被期盼的眼神压迫得不得不点头。
  “你就不能放弃你那极可能只是徒劳的计划?”
  “不行。”她眺望不远处的雄伟宫阙——当年若不是她不辞而别,现在那里的主人,该是他吧,“欠他的,我一定要还。”
  “你不欠他!他明明心甘情愿。若是真在意那位置,两年来,‘阿堵’的人怎么会停下所有对地方官吏的笼络计划,把整个大唐的角落落都翻了个遍就为找你?”
  “他……总会有他的理由的。”她摇摇头,甩去那张不时浮现的面容。梦里,这张面容上总是配着一双鹰隼般的眼,其中的掠夺意味,一改往日平和。
  其实这样的表情她只见过一次,更多时候,他看起来是温和无害的,但偏偏就这张表情记得最深最沉,也许越排斥的东西,存在感就越鲜明吧。
  临阵换将的原因,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清楚。不管是怕她走漏了消息也好,真的如王琚所说是为找她也好,自己终是拖了他的后腿。
  所以,她必须还,还他一个天下。
  李宜得突然用手拐了王琚一下。三人的对话暂停。
  他们在廊檐下停留过久已经引来了远处宫人的注意,自以为不着痕迹的,一伙好事之徒以扫把、抹布为掩护,过来偷听究竟。
  “元姑娘,这是小可的一点心意,区区小礼,不成敬意,还盼您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只见王琚端正刚毅的脸一变而为獐头鼠目状,涎着脸对元桑谄笑,从衣袖里取出个檀香木的盒子。
  去!又一个趋炎附势的!众人既感扫兴,又忍不住心中嫉妒,丢下几枚白眼后扫荡别处去了。
  在二人憋笑的注视之下,王琚又神速变回原来脸色,继续凛然说道:“总归你是不放弃了?”
  “琚,我以为你会帮我。”
  “我放下所有的事?混到皇帝身边取得他的信任,为你保驾,你还要我怎么帮?直接弑了君好让‘他’即位吗?可以,如果这样就能把他拱上皇位了却你的心愿,我干!问题是‘他’那边从来没一点动作,他甚至不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实现预期中的里应外合!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你这么聪明的一个女子只要遇上跟他有关的事总是那么糊涂呢?”
  没有一点动作吗?那为什么一直没将宜得撤回?她没有反驳,只静静地盯着托盘中的药膳。“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会就此放弃。”
  王琚一向知道她可以坚定到什么地步,眼下自己是怎样也劝不服她了。但这次,她的冷静与笃定让他没来由一阵心惊。
  不行,他必须想办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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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这么慢?”李隆基搁下御笔,上前去接元桑手中的托盘。
  “第一回分量没调好,所以奴婢又重新做了一次。”她巧妙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径自将托盘摆在桌上,端出其中的药盅,用银针测试无毒后,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赤箭粉是如今长安贵胄中非常流行的滋补品,由太平公主带动风潮,人人效法。连皇帝也不能免俗地派人去公主府请教调制方法。而元桑就是那个被信任地委以重任的典药女官,她的活儿很轻松,只要早晚进一盅赤箭粉就成,但皇帝异常的关注让她清闲的生活平添不少困扰。
  李隆基看着她纤弱的身影,没有动作。
  这个女子貌非绝色,年非豆蔻,身非尊贵,也从未明里暗里迎合于他——那些手段,他可是了如指掌。但自从在某次飨宴上接过她恰巧拾起的随身玉佩,自己的目光总会在不经意间搜寻,那样一股难得的沉静气质,竟比倾城佳丽还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他想,他又被人迷住了,还不确定是否与以往的任何一次情动有甚区别,至少现下,他不愿将她放掉。
  “这些事你大可让别人做,桑儿。”虽然只大了她两岁,他却总喜欢这么唤——既然她不愿亲近自己,那么就主动亲近她好了。
  这个拿肉麻当有趣的风流鬼!元桑用尽自己所有的忍耐力才让鸡皮疙瘩爬满全身的状况不被他发现,心中第一万次想着,如果他的身份只是她的小叔,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打扁他的头。
  “这是奴婢分内的事。”
  “你知道,你可以不做这些的,只要你——”下一刻,他愕然看着自己被狠狠甩开的手。
  “皇上您逾矩了,奴婢不敢痴心妄想。”她防备地倒退两步——类似的暗示以前有过,但如此明显的身体接触,却是头一遭。年轻人的耐性果然有限。
  初时的恼怒过后,李隆基判断她刚才反射性的举动只是过于惶恐所致,于是悠然笑道:“朕准你痴心妄想还不成吗?朕喜欢你,你该知道的。”
  元桑看着眼前这张英挺贵气的脸,心中其实没有太多的责怪。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条件,大约是自愿委身的例子太多了,才会让他习惯性地以自己的好恶来决定是否接纳一个女子而没考虑过被拒的可能。他没有用自己手中的权势来要挟炫耀,已经很不容易了。冲着这一点,她决定不再跟他打马虎眼。
  “承蒙皇上厚爱,奴婢受宠若惊,但奴婢真的对皇上没有丝毫非分之想。”
  李隆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她,说不喜欢他?竟然会有女人不喜欢他?他一表人材风度翩翩,遍涉经籍弓马娴熟,又是堂堂大唐国君,连他自己每天早上起来照镜子时都忍不住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男人,今天竟然有一个女人说不喜欢他?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你——嫌朕哪里不好?”
  “奴婢不敢。”
  “你——不会跟朕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奴婢不敢。”
  怪了,那还有什么?莫非是——
  “你——已经有心上人?”
  她不语。
  他当然懂这意味着什么。沉默了一下,随即又不死心地说道:“你进了宫,便再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所以朕还有机会,对吧?”
  她正色看他,缓缓地说:“奴婢只有一颗心。”
  这样硬梆梆的回绝让李隆基感到难堪,身为一国之君的自尊冒上头来。
  一双大手猛然将元桑的双臂箍起,她的挣扎抵不过男子的气力。“皇上,请您自重。”声音中已有些惊慌。
  “你是第一个拒绝朕的女人,所以小心了,朕对你——志在必得!”
  门外的嘈杂声打破了两人的对峙。
  “你这小子切莫乱闯,皇上在里边。”是宜得的声音!天哪,难道他一直就在门外值守?
  “皇上?咱们大唐有皇上吗?我怎么只听说过太上皇和太平公主?皇上又是干什么的?”王琚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来,看来是豁了出去要来救她。好小子,把皇帝的性格摸得很透嘛。
  二人的对话果然引起李隆基的注意,他锁起了眉头,松开两手坐回位置,整了整衣冠,对外边喊道:“是谁在那里喧哗?都给朕进来!”
  王琚与李宜得推门而入,扫了衣衫还算整齐的她一眼,心中略定,躬身对李隆基下跪施礼。
  “奴婢告退。”她福了福身便往门外走,却听背后李隆基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一个不如朕的山野村夫,值得你如此忠贞?”
  她不答,恍若未闻地脚步不停。脸上却挂着奇特的笑容,像骄傲,像怀念。
  不如你吗?恐怕未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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