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小屋的门总是开着,这时门扇吱吱地响了一下,慢慢的,被一股极不情愿的力量推着。她知道这只能是霍斯在关门。她感到他回转身朝她走来的脚步声,接着他的手很有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来不及将手拿开看他一眼;她强迫自己不再哭泣。关上的门扉把嘈杂的声音挡在外面,显得更加沉闷。
大卫奏起齐特拉琴……
“你在无耻地向我卖弄风情。”她听见他说,声音很不平稳。她睁开双眼,看见他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有几秒钟仿佛要失去控制似的。从那双眼睛中,她看出他心神已乱。令她恐惧的是,它们给了她一种印象,好像他准备举起拳头揍她似的。但紧接着,他深深地长叹一声,好像又恢复了自控力。他的目光变得正常或几近正常;等他开口说话时,那声音也变得和平常一样沉稳。但尽管如此,他那又急又深的呼吸和微微战栗的嘴唇,都向苏菲暴露了他内心的苦恼与忧伤。苏菲忍不住认为他对她产生了极大的愤慨。这让她更感害怕。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发怒:为那本愚蠢的小册子,为她的勾引,为她对斯特雷奇的大加赞赏,还是为她生来就是一个肮脏的波兰人……也许为了所有这些。突然,她十分惊讶地发现,虽然他的痛苦中明显地掺杂着一种模糊不清和酝酿中的愤怒,但这怒火并不是针对她的,而是针对别的人或事。他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弄痛了。他神经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哽咽声。
他松开双手,以一种焦虑压抑即将窒息的声调说了一番话,她奇怪地发现那完全是威尔曼恩在早晨所说的那些话的可笑翻版。“很难相信你是波兰人。你能说一口漂亮的德语,还有你的长相——面部线条和肤色绝妙地组合在一起。你有一张十分典型的雅利安面孔。大多数斯拉夫妇女都长得很美,可你却说你是一个……波兰人?”苏菲发现,他的话语不连贯,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好像他的大脑在有意逃避,在他想要表达的核心问题外兜着圈子。“我不喜欢卖弄风骚的女人,她们不过是想向我献媚求宠,想得到点奖赏。我总能在女人身上发现这一特性,对性的拙劣的利用——这太不诚实,太露骨了。而你却令我十分为难,使我产生了一些愚蠢的想法,使我从我的工作中分心。令人恼火的风骚!然而……然而这并不完全怪你,毕竟你是一个十分迷人的女人。”
“很多年前,我经常从离开农场到卢比克城去。当时我还很年轻。有一次,我看了一部无声的《浮士德》,里面扮演玛甘泪的那个女演员有着惊人的美貌,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她太美了,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容迷人极了。后来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她总在我梦里出现。这个女演员的名字叫玛格丽特,姓什么我忘了,就叫她玛格丽特好了。我天天想着她,还有她那甜美的声音。我相信如果能有幸听见她说话,她一定讲一口纯正的德语,就像你一样。这部电影我看了好几遍。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死了,好像是死于肺结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为她伤心不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不再想她,或至少不再为她着迷。但我想,我决不会完全忘记她。”霍斯停下来,又一次将她的肩膀抓得紧紧的,几乎把她弄痛了。她惊讶地想:真怪,他用这种使人疼痛的方法来表达他的某种柔情……楼下的歌声早已消失。她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双眼,尽量不让自己因疼痛而退缩。在意识的黑暗深处,集中营交响乐式的死亡之声再次浮现:金属的叮当声,棚车互相碰撞发出的遥远的嘭嘭声,微弱、哀婉而凄厉的机车尖叫声。
“我很清楚,我在许多方面不像我这个职业的大多数男人——那些在军队环境中长大的男人。我从来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一直很孤僻,总是远离他们。我从不与妓女鬼混。这辈子我只去过一次妓院,那时我还很年轻,在君士坦丁堡[1]服役。直到现在,我一想起那次经历还觉得恶心,为妓女的淫荡感到恶心。有些女人拥有一种相当标准的美:美丽的肌肤,金黄色的头发。如果是纯种雅利安人,她的肤色可能会深一点。我崇拜这种美。那个女演员玛格丽特便是这样一个美人。在慕尼黑的许多年里,我遇上了另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与她保持着婚姻之外的热恋关系,并且还有了一个孩子。从根本上来讲,我是赞同一夫一妻制的,几乎没未对妻子不忠过。但这个女人,她……她是这种美的光辉典范——外表美丽,血统高贵。她强烈地吸引着我,绝不仅仅是出于性。我们超越了这一点,是那种所谓的欢愉。这与更为宏大的生育计划有些关系。将我的种子撒在这样一艘美丽的船上,是一件令我得意并为之心驰神往的崇高的事情。你在我身上唤起了同样的激情。”
苏菲一直闭着眼睛,听任他那古怪的纳粹式的言辞灌进她的脑海,那沸腾的引人入胜的日尔曼语淹没她的理智,那汗漉漉的身体散发出的酸臭味直冲她的鼻孔。他突然猛地把她拉向自己,靠在他身上,她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声。她感觉到他的胳膊肘、膝盖和脸上的胡茬。他与他的女管家一样热情逼人,可是却更加笨拙。他像一只巨大的机器苍蝇,用各种姿式拥抱着她。她屏住呼吸,听任他的手在她的背部做着按摩式的动作。还有他的心——那颗像踩着舞步的狂跳的心!她从未想到司令官紧压在汗湿的衬衣下面的那颗心也会如此浪漫,如此狂放。他像重病之人一样全身颤栗。他似乎不敢大胆地吻她,但她相信自己感觉到有某个东西——他的舌头或鼻子——在她包着头巾的耳朵周围不停地蹭着。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一声敲门声,把他从她的身边一下子拉开。他轻轻而痛苦地说了一句:“见鬼![1]” 又是他的助手斯契夫勒。他站在门外,说,请司令官原谅,霍斯夫人在下面的楼梯上有事情要问司令官。她准备去驻军娱乐中心看电影,想知道她能否带爱菲金尼一起去。爱菲金尼是他们的大女儿,患了一个星期的流感,现在已经好转了。夫人想征求司令官的意见,是否可以带她一起去看午后放映的电影,或征求一下斯米特医生的意见?霍斯咆哮着说了一些什么,苏菲没听清。但在这短暂的变故中,她突然直觉地预感到,这讨厌的家事有可能将司令官此时心中的奇妙感情永远抹掉。他本来已经像一个失魂落魄的特利斯坦人,无法抗拒她对他的诱惑。当他回来面对她时,她立刻明白她的预感完全正确。她重又处于最危险的境地。
“他回来面对我时,”苏菲说,“那张脸比以前扭曲得更厉害,更难看。我又产生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他要揍我。但是他没有。相反,他走得离我很近的地方,对我说:‘我一直渴望与你性交。’德语的这个词带着愚蠢的正规意味;他说,‘与你性交能让我迷失自我。这会使我忘掉一切。’突然他脸色一变,好像霍斯夫人在一瞬间改变了一切。他的脸变得很平静,一付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样子。他说,‘但我不能这么做,也不愿意这么做。这太冒风险,会招致厄运和灾难。’他转过身去,背着我走到窗前。我听见他说:‘还有,在这儿怀了孕也是个大问题。’斯汀戈,我想我可能快要晕倒了。感情的波动和紧张使我产生即将虚脱的感觉;还有,我饥饿难耐。自从早上吃的那些无花果吐了之后,除了他给我的一小块巧克力,我没吃过一丁点东西。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如果我不离开这儿的话,我会冒这个险。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背景,我感觉我们能在共同的精神基础上达成共识。我会冒很大的风险与你发生关系。’我以为他又要来碰我或抓住我,但他没有。‘但他们要赶走我,’他说,‘而我又必须走。所以你也必须走。我将把你送回第二营区你来的地方。你明天就走。’说完他又转身走开。”
“我吓坏了。”苏菲继续说,“你看,我努力想要接近他却失败了,现在他要把我送走,我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想对他说话,可我的喉咙噎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即将我推回到黑暗中去,而我却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我一直看着他,想说点什么。那匹漂亮的阿拉伯种马还在下面的田野里撒欢,霍斯靠在窗户边看着它。比克瑙方向又升起了烟尘。我听见他小声嘀咕着调回柏林的事,语气很痛苦。我记得他用了‘失败’、‘忘恩负义’等词儿。有一句话他说得很清楚:‘我知道我很好地履行了我的职责。’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言不发,一直盯着那匹马,最后我听见他说——我记得这是他的原话:‘逃出人的躯壳,奔向大自然的怀抱。当那样的一匹马,活在那动物之中。那才是自由。’”她喘了一口气,“我一直记得这些话。它们太……”苏菲停住了,两眼呆呆地,凝望着幻影似浮现的令人困惑的过去。
(“它们太……什么?”)
后来,苏菲把一切告诉了我。她讲了很久。她用手蒙住双眼,头低垂着,沉浸在阴暗的回忆中。在如此长久的叙述过程中,她一直努力控制自己,但手指间的潮湿告诉我她是多么痛苦。她开始抽泣起来。我听着她默默的哭泣。在那个八月的多雨的下午,我们坐在枫苑的一张桌旁,手肘撑着桌面,就这样坐了好几个钟头。那是苏菲和内森那次灾难性的决裂后的第三天,我在前面曾提到过。当时他们两人消失之后,我去了曼哈顿见我的父亲。(他的这次来访对我非常重要,事实上我当时已经决定和他一起返回弗吉尼亚。我将在后面详细叙述这件事。)自从那个晚上的聚会后,我闷闷不乐地回到粉红色宫殿,以为又像上次一样眼前一片狼籍——当然更没想到还能见到苏菲。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正在她的房间里,把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放进一只箱子里;内森踪影全无——我把这看作是上帝赐予的恩惠。在我们凄凉而甜美的重逢后,我和苏菲冒着夏日的倾盆大雨来到枫苑。不用说,当我注意到苏菲以真真切切的高兴心情看待我的出现时,简直令我欣喜万分。我又可以嗅到她的脸和身上的气味。据我所知,除了内森,也许还有布莱克斯托克,我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真正接近苏菲的人。而且我还感觉到,当我的出现时,她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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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的选择 第67节 肮脏的波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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