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叶父敲门叫起时,叶理才惊跳起来,看见话筒仍摆在枕上,不由有些好笑。若是短短一个月前,可曾会料到竟有一天,接一个男人的电话聊到睡着呢。
藉口赶时间,推掉父亲的早餐,叶理匆匆奔下楼来,边走边穿上外衣。
伸手推开社区大楼冰凉的铁门时,心里突然一跳。怎么,怎么会这样?居然象是在恋爱一般。
刻意放慢了步伐,握紧公文包,缓缓走出来。停车场上那个人立即扬起手,绽开了笑颜。进车里坐下,系好安全带,忍不住地笑问:“你这么闲,好象是不用做事的?”
“我当然也有工作,不过我是老板,比起你来,算是自由得多;何况,今天还是周日。”暗紫轻声道,侧身过来在颊边浅浅一吻。
叶理没有避开,但也没有回吻,低下头。
“我也查了一下那个袭击你的男人,他居然是叶理在离岛时的邻居。”
“我的邻居!?”
“不是你的邻居,是叶理的。”暗紫有些孩子气地说。
叶理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也许是以前有什么争执和旧怨吧。”暗紫道,“不过恨到要杀人的地步,想来也不是寻常事。”
叶理靠在椅背上,转头看窗外,这个记忆,没有,模模糊糊只记得,邻家,有个小女孩,梳着小辫子,平板的印象,如同一张照片。
车子平稳地停下,温热的大手盖在额上,轻轻捋着鬓角。
视线缓缓转回,落在男人关切的脸上,这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对于他的记忆,也只有清晰的一个多月而已。
除了那些朦朦胧胧不知何时会涌出的感觉外,并不曾记得分毫在他口里如此珍贵的过往,每每强迫自己在脑海深处挖掘时,无力的焦躁感变会弥漫全身。
“不舒服?”暗紫低声问,“我把椅背放下来,你歇一会好不好?”
叶理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茶楼到了,我们上去坐吧,再过一个多小时,吴栋也就来了。”
暗紫一向依从他,停好车,两人找了个二楼临窗的茶座,点了新茶和一些点心,边吃边闲聊。约到十二点的时候,楼梯一阵响动,滑板车少年咚咚咚跑了上来。
“那个侦探还没来吗?”乔歆端起叶理的茶一饮而进,又抓了块点心塞进嘴里。
“玩什么呢,脏成这样!”叶理招呼茶楼服务生拿了热毛巾来,给乔歆擦脸。
“跟哥儿们比赛滑板车,我又赢了!好饿,那侦探什么时候来啊?”
“快了。”叶理看看表,“约的是十二点。你先吃点蛋糕垫底。”
“你堂哥呢?没跟你一起?”暗紫问。
“他早上做好饭就出去了,又在跟我爸妈研究法术呢。”
“法术?”叶理有些不明白,“你们是医生家族,居然会研究法术?”
乔歆咯咯笑了起来,“冉冉哥,以前告诉你的时候你就不信,当时的反应跟现在一样。我们家啊,其实是巫医世家呢,以巫为主,以医为辅。”
“哦,”叶理是无神论者,象听笑话一样,“那么说你也是个小巫师了?”
“我不是,我爸妈说我一点巫灵的气也没有,堂哥才是这一代最棒的。”
叶理实在想象不出一身书卷气的乔京生拿剑做法会是什么样子,笑了起来。
“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跟那个吴栋联系一下吧,看他到哪儿了?”暗紫过来岔开话题。
叶理再看看表,十二点过一分,于是拿出手机来,调出吴栋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打不通,发出嘟嘟的茫音,叶理短了线,过了几分钟再打,还是不通。等小恐龙配着茶吃完了七块蛋糕,茶楼墙上的挂钟也指向两点时,大家都有些明白这个私家侦探今天可能不会出现了。
“他会不会已经被人杀人灭口?”乔歆危言耸听。
“你侦探小说看多了?”叶理拧拧他的脸,“杀人有那么容易?”
“可是这个是最可能的情节啊。从他的电话中我们知道,他发现了冉冉哥的秘密,急于告诉你,但有人不想让他说出来,于是……在他动身的前夜,一个黑影闪进了他在旅馆的房间,走近他的床边,他被惊醒了,还来不及呼喊,刀光一闪,一下子就割断了他的喉咙,血‘唰’地溅了出来,染在白色的墙壁上……”
“嗯,死得干脆,这个是职业杀手版。”暗紫微笑道。“还有吗?”
“或者,当他开车回城的时候,正走在山路上,前面是弯道,他想减速,可是踩了踩刹车,一点效果也没有,他拼命地踩、拼命地踩,可是车却越来越快,眼前出现了一个急弯,他猛打方向盘,可是对面却来了一辆重型货车,车子打着旋儿,脚刹车、手刹车,统统不起作用。他尖叫着,跟车子一起冲下了悬崖,随着一声爆炸声,火球腾空而起……”
“这个是机械师版。下一个?”
“再或者,他安全到了城里,赶着要来赴约,正走在大街上,人来人往,陌生的面孔一张接一张地从身边擦肩而过。突然,有个漂亮的女孩子摔倒,他去扶她,女孩抬起头,他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催眠一般的眼睛,他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去,爬上了一栋三十层的大楼,翻过栏杆。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凌空,随着凄厉的叫声,他象颗石头一样扑向大地,霎时变成一张肉饼……”
“这是没大脑版的。然后?”
叶理苦笑:“拜托你们两个了,这么无聊。歆歆啊,你到底是历史系的还是文学系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一点吧?”
“我敢肯定,逃不过我这三个推测之一的。”乔歆喝了最后一口咖啡,站起来,“该吃下午茶了吧?”
叶理晕:“歆歆,你刚刚吃的算什么?”
“那个是……”
乔歆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邻座有几个人高声叫起了茶楼的老板:“意大利甲级同城大赛要开始了,快来开电视啊。”
茶楼服务生急匆匆跑过来把遥控器递给那一桌客人,很多人都移了座椅围了过来,可一开电视,还在放广告。那个客人嘀咕着抱怨了两句,随手换了一个频道,是新闻。
“以下是社会新闻。昨天下午七时,离岛发生一起重大车祸,一辆公共汽车坠落九龙盘山崖,起火爆炸,车上二十三名乘客全部遇难。这辆公车是开往入城轮渡码头的,乘客大部分是周末度假后准备乘渡轮返城的游客。事故原因尚在调查之中……”
叶理按住胸口,那里怦怦地跳,要说歆歆的话没有一点影响,那是骗人的。
“你别自己吓自己,歆歆一向喜欢胡思乱想,你会不知道?”暗紫好象知道他在想什么,握了他的手,在耳边低声道。
叶理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突然想起可以打到吴栋的事务所去问问,忙翻出电话本来。找了一会儿,找到所需要的号码。
电话接通,叶理清了清嗓子:“请问吴先生在吗?”
“抱歉他不在。”
“请问他在本城吗?我是他的一个客户,听说他前一阵子去了离岛,回来了吗?”
“他昨天就应该回来了,但没有来事务所里。”
“小姐知道他大概是乘哪班车到渡口吗?”
“应该是六点半发车的那一班吧。”
叶理觉得身体内的血液一凉,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六点半发车,开到九龙盘,多半就是七点左右……
暗紫听不到电话里的应答,但从叶理的脸色上,约莫猜到了大概的内容,他立即揽住叶理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皱着眉头道:“冉冉,这件事比我们设想的还要诡异,你听着,我不许你再追查下去了,所有的一切,由我来弄清楚,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让你遭遇任何危险,你明白吗?”
叶理慢慢转过头,目光凝注在这张关切的脸上,那深邃的眼睛所流露出的恐惧,来源于三年伤痛的沉淀,真实入骨。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淡淡的一句话,淡淡的笑。虽然记忆还漂泊在未知的虚空,但冉冉的神情、气韵已慢慢地凝集。暗紫心头一紧,一点点痛,一点点酸楚。
“我们还是先走吧。堂哥有一些人脉,拜托他先查一下,就是我也可以查啊,难得有当侦探的机会呢。”小恐龙过来活跃气氛。
“歆歆!你绝不准插手,这件事明显是有危险的,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暗紫严厉地喝道。
乔歆嘟起嘴耸了耸肩,却没有顶嘴。暗紫付了帐,三个人一起出门。
刚刚还有一些太阳,如今都收入了云层,光线阴阴的,但照在白花花的地上却有些刺眼。
叶理抬手搭在眉前,无意识地四处看了看,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暗紫立即抱紧了他,一面问着:“怎么啦”,一面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一个留平头的年轻人跑了过来,不停擦着汗,到了近前,喘着气道:“不好意思,塞车,迟到这么久,还以为你走了呢,但不来看看总归不好的……”
叶理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挡怀龌袄础0底咸袅颂裘迹沉声问道:“吴栋先生??BR “是……”
“你就是那个侦探吴栋?”小恐龙跳了起来。
“怎么了?”
“你居然……你知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
暗紫打断了乔歆的话:“没什么关系,既然来了,就坐下好好谈吧。”
“不用了。”吴栋抹了一下眉间,眼神游移,“是我不好,我弄错了,其实在离岛没什么新发现,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
“你说什么?”最先抗议的当然是小恐龙,“你当我们是小孩子那么好哄啊?昨天刚刚说有重大情报,今天就把自己的话又吞回去,你知不知道这样很有损私人侦探的光辉形象啊?”
吴栋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从怀里摸出了一张支票递给叶理,小声道:“对不起,这是你上次付的费用,我全部奉还。”
叶理没有接支票,只是定定地看着额头上还有汗迹的私家侦探,半晌后方道:“你来见我之前,是不是见过我表哥了?”
“没有!”吴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否认,“我没见过瞿先生!”
“我又不止瞿修一个表哥,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呃……我理所当然就这样想了,因为你平时好象只跟瞿先生走得比较近嘛。”
暗紫用手圈着叶理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然后转向侦探道:“既然吴先生没什么要告诉我们的,那就以后再会吧。这笔费用是吴先生这几天辛苦的酬劳,还是请收着吧。”
吴栋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是把支票塞进叶理手里,转身快步离去。
“他一定是被人收买了。”乔歆肯定地道。
叶理轻轻叹一口气:“别说了!走吧。”
“去哪儿啊?”
“这也用问?当然是快刀斩乱麻,直接去找瞿修了。”暗紫伸手敲了敲乔歆的头。
小恐龙噘起嘴:“为什么不问?我又不是你们两个,会心有灵犀。找瞿修就找瞿修,咱们走。”
“不是咱们,是我们,你得乖乖回家。你也知道京生这一阵子紧张得不得了,他回家看不见你,一定会担心死了。”
“打电话告诉堂哥我跟你们在一起嘛。”
“不行,只要你不在眼前,他就会牵肠挂肚的,是谁答应过要非常听话的?”
乔歆把手插进裤子口袋,脚底蹭了蹭地,咕噜了两句,也就没有继续反对了。
送乔歆回家后,叶理打了电话给瞿修,约他到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见面。可在公园长椅上坐着等瞿修的时候,叶理的神情却越来越不安。
“怎么了?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直接问他的吗?”暗紫把手掌覆盖在他冰凉的手上,柔声问。
“是。我只是忍不住想起受伤出院后复健的日子,那时他每天都来陪我练习走路,跟我聊天,开导我,从来没有不耐烦过,不管从哪方面想,他都不象是对我有恶意的。”
暗紫显然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一向很尊重冉冉的感受,所以并没有反驳,只是劝道:“就是这样才要问清楚啊,如果是误会的话,越早解释越明白,总是猜疑,也会伤感情的。”
叶理浅浅一笑,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看见瞿修急匆匆跑进公园,便站了起来。
瞿修见到暗紫,楞了一下,但还是礼貌周到地打了招呼:“苏先生也在啊。”
暗紫点头回礼,没有说话。
“小理,找我这么急,有什么事吗?”
叶理先示意瞿修坐下来,才慢慢地道:“有些事,想问问表哥。”
瞿修的神色有些微的不安,但总的来说,表情还算镇定地点头道:“咱们两个谁跟谁啊,你有话就直说。”
叶理长长吸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暗紫站在他身后,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俨然一个护卫者的样子。
“表哥,我想问一下,当年我受伤失忆的原因,真的是车祸吗?”
瞿修呆了呆:“怎么突然说这个,当然……”
“瞿先生,你也知道小理已经找了私人侦探,可是查了很久,都没有发现任何交通事故的记录,所以我们认为车祸这个说法,可能有些问题。”暗紫道。
瞿修勉强笑了一下:“那也许是……也许是记录被遗失了吧。”
叶理与暗紫对视一眼,换了一个问题:“表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时我车祸入院,第一家收治我的医院是哪一家?”
“是……是爱知……”
“不是,是圣声医院,那里的入院登记簿上有我的记录,但没有病历,表哥,我再问一次,我受伤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瞿修皱着眉头后推了几步,胸口剧烈起伏着,狠狠地瞪了暗紫一眼道:“小理,你不要听那些别有用心的朋友胡说八道,你要相信表哥是不会害你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叶理挺直了背脊,脸上浮现出坚定的表情:“我明白了。如果你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能勉强,也许回一趟离岛,能发现一些事情吧。”说着回头看暗紫,“你愿不愿意陪我去一下圣声医院?”
暗紫握着他的手,掌中紧了紧:“当然可以。”
两人相视一笑,叶理再面向瞿修:“表哥,就不麻烦你了。我回家收拾行李。”
瞿修呆了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直到叶理与暗紫走了好远,才猛地惊醒,追上去阻止。
公园与叶家的小区是隔壁,所以尽管有瞿修的阻拦,纠纠缠缠的三人还是很快就到了叶家门前,叶父闻声出来开门。
“小理?这是怎么啦?”
“爸,我想出一趟门,所以回家拿点换洗的衣服。”叶理平静地说。
叶父看了看脸涨得通红的瞿修,再看看一直扶着叶理双肩的暗紫,嘴唇抖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来。
“小理!”瞿修焦急地喊了一声,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你为什么一定要追查呢?难道这些年,你生活得不幸福吗?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失去那段记忆,带给你什么痛苦了吗?”
叶理摇了摇头,轻轻道:“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而已,这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叶父与瞿修同时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小理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你是叶理,是我的表弟,是姨父姨母最心爱的儿子,你还会是谁?你以为自己是谁?”瞿修有些控制不住地大叫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记忆,所有的记忆都是你给我伪造的,我只知道,我已经经过的岁月,不是我现在脑海中的这一段,我所需要的,只是真相而已。”
叶理喃喃道。
叶父脸色灰败,一连向后退了两三步,几乎站立不稳,瞿修一面伸手扶住他,一面对叶理吼道:“你简直是疯了!姨父姨母这么疼爱你,你就是这样回报的?
暗紫踏前一步,用十分沉稳的语调道:“你们如果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情瞒着他,又何必怕他追查呢?把真相寻找出来,会对谁有坏处呢?”
瞿修怒目瞪着他:“你是谁?我们家里的事情,几时轮到你来管?”
“你们家里的事,我并不想管。可是他不一样,”暗紫用满含爱意的目光看着叶理,“他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他是我的哥哥,不是你们叶家的儿子。”
“你胡说!”叶父气得浑身乱颤,上前就要把叶理拉到他身边去。
暗紫想要阻止,却被叶理用力按住胳膊,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动,只好松了手。
“小理,不要站在走道上,跟爸进屋,有什么话,咱们父子进屋谈。”叶父拉着叶理的手,用力朝屋里拉。
站在一旁的瞿修突然惊呼了一声,叶理刚讶然地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人影从上一层的楼梯上猛扑下来,利刃的闪闪亮光在眼前一晃,本能地向后急退。而与此同时,瞿修飞快地扑了过来,用身体护住了叶理,那刀光就直向他招呼了过去。
叶理惊叫了一声“表哥”,还未及有任何动作,闪亮的刀锋已在空中凝滞,定神一看,暗紫紧紧捉住了行凶者的手腕,一用力,象铁钳一样生生将那只手腕捏得握不住刀柄,桄榔一声跌落在地。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已经是第三次袭击叶理的这个男子知道此次的行动仍然失败,脸色白得象纸,咬着牙恨恨地叫着。
暗紫一把将他推到在楼梯上,摸出手机来准备报警。
“先不要报警!”瞿修按住他的手,回头又看看那个瘫在地上的男子,“何雄,这一切都不是小理的错,你要我说多少遍才会明白?”
“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错?他害死我妹妹,他是凶手!”
“你妹妹?你妹妹是谁?”叶理低头问他。
何雄恨声大笑起来:“我妹妹是谁?你居然问我妹妹是谁?你当年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的时候,怎么不问她是谁?你成打成打给她写情书的时候,怎么不问她是谁?你把她从悬崖上推进海里的时候,怎么不问她是谁?”
“你住口!你妹妹不是小理推下去的,是她自己跳的!”
“哈哈……”何雄仰天大笑了一阵,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叶理,“那一晚,阿西也到海边去了,他亲眼看见你推爽儿到海里的!虽然你那个表哥用钱封了他的口,但我从监狱里回来后,他还是忍不住跟我说了!姓叶的,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为我妹妹报仇!”
叶理看着他那双血球似的眼睛,心里一阵阵发冷,暗紫用手环住他,对在场的人道:“看来每一个人都有很多要说的,大家再站在这里大喊大叫,邻居也要帮我们报警了,还是进去的好。”
瞿修与叶父对视了一眼,默然不语地走进屋内,暗紫抓住何雄的手臂,也将他拎了进去丢在地上,回身将一直圈在怀里的叶理轻轻扶坐在沙发上,环视一下屋内,在饮水机处拿了纸杯,倒了一杯热水递在他手里,柔声道:“先喝一口。”
叶理抿了抿,觉得一股暖流顺喉而下,刚刚有些痉挛的胃部慢慢放松了下来。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瞒得住了,该说的话,是不是最好全部都说出来?”暗紫淡淡斜了瞿修一眼,语气虽平淡,无形中却带给他很大的压力。
瞿修皱着眉头,看了在地板上呼呼喘气,随时好象要扑向叶理的何雄一眼,又看看满面悲伤,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的叶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好吧。小理,如果你一定要听,我就告诉你。”
“修儿!”叶父着急地叫了一声,手臂颤抖着抬起来。
“姨父,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瞿修向姨父投过无奈的一眼,缓缓转身面向何雄,“你第一次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爽儿不是被小理杀的。不管你信不信,这句话是真的。而小理他之所以不记得爽儿,也不是负情薄意,他只是失去了记忆。不光是爽儿,他当初,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父母家人,甚至怎么走路怎么说话都忘了,而他失忆的原因,就是为了爽儿。”
何雄喘息着抬头,狠狠地瞪着瞿修。
暗紫在叶理身旁坐下,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背部,另一只手将他的两个手掌全都握在手心里,紧紧地攥着。
“小理,”瞿修又转向他,“你不记得爽儿,她是你在离岛的时候,住在隔壁的一个女孩子。”
“邻家的小女孩儿?”
“是,在你的记忆中,我只输入了邻家小女孩的印象,因为我希望,你只记得这个就好。”瞿修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而实际上,她对你而言,当然不仅仅是这样的存在……爽儿,她是你的恋人。”
“恋人?”
“对。平心而论,爽儿并不是一个坏女孩,但可惜,她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
说到这里,瞿修瞥了何雄一眼。“说是邻居,但实际上何家只是在叶家大院后面有一间小瓦房。在离岛,他们的名声很坏,父亲酗酒,母亲好赌,大哥吸毒,二哥……就是何雄……因为伤人罪锒铛入狱,爽儿才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被父亲逼着,开始做一些接客的事情。可尽管如此,你念书回来见到长大后的爽儿,仍然象是触动了什么孽缘一样,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但是……这份感情,是不可能得到任何人支持的。叶家在离岛,也算有名有姓的大家,姨妈又是一向争强好胜,要她接受一个这样的媳妇,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比较快。”
“所以就分手了?”
“对。你们分手了好几次,却怎么也分不开。爽儿,早已不象是她的名字那样清爽了,她变得烟视媚行,变得风尘味十足,但你就是着迷于这样的她,而她居然也真的爱上了你,你们爱得那么深,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开彼此。”
“但是妈妈……”叶理转过头,去看母亲睡的那个房间,房门关得很严,墙壁的隔音效果也很好,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姨妈以死相逼,你很痛苦,无法作抉择。于是爽儿提议,不能生为夫妻,那就一起死吧。你答应了她,写了一封遗书,没有留在家里,而是寄给了我,遗书上说准备和爽儿一起,到崖旁投海。我拼命地赶过去,但仍然没有来得及。爽儿有惧高症,所以你先推她下去,然后自己也跳了下去,我当时几乎抓住了你的衣角,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能够改变。”
“爽儿死了?”
“死了。尸体八天后才找到。而你比较幸运,被海浪冲上沙滩,很快就被我找到了。当时你头部伤得很厉害,容颜也有损毁,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我把你从圣声医院转到爱知,尽我所能救你。最终虽然保住了命,但你的记忆已经全部丧失。”
瞿修深深吸了一口气,靠在墙上。叶父用手掩着眼睛,指缝间似有泪水沁出。
“对我们来说,你丧失记忆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可以使你不用面对恋人已死而自己独活的现实,它可以让我们不失去你,让我们有机会再次看到你平静安宁地生活在我们身边。所以我和姨父姨母做出了决定,我们重新整理你的记忆,消除掉了爽儿的存在;我们编造出一个关于车祸的谎言,让那个疯狂的暴风雨之夜从此消失;我们离开老家,离开旧宅迁居到城里,做万全的准备要开始新的生活,我们的这个计划并没有失败!你一直生活得很好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突然之间怀疑起这一切了呢?”
瞿修白皙的双颊因激动而泛红,他猛地扑过来紧紧抓住叶理的手:“小理……小理……是我们骗了你,可你要相信,姨父姨母……还有……我,我们是真心爱你,为你着想的,难道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你真的要狠下心抛下我们吗?”
叶理的手指被捏得发疼,暗紫冲过来,几乎是粗暴地扯开瞿修的手,将叶理夺回自己的怀里。
“是为了这个男人吗?就是因为他的出现,才让你怀疑起我们,甚至找私人侦探吗?”瞿修瞪着暗紫愤怒地问。
“表哥,你怎么知道我找了私人侦探?”
“昨天晚上,你洗澡的时候手机响了,我就替你接,那人以为接电话的是你,直接就说,他又在离岛发现一些新情况,所以要把中午的约会推迟两个小时,我这才知道雇了人调查。第二天一早我就按记下的号码打过去找他,说有重要的情况跟他讲,直接就在码头与他会面。其实他查到的只是一些关于爽儿和你的传言,并不是全部的真相,我给了他一大笔钱,把你和爽儿的故事告诉了他,求他帮我继续隐瞒。不知道是那笔钱起了作用,还是他被我的苦心所感动,这人最终倒真的信守承诺,什么也没告诉你。我以为你既然查不到,事情就算完了,没想到你会这么死心眼,一定要到离岛去,挖开那个不应该再碰的伤口……”瞿修说着说着,好象所有的怒气都集中在了暗紫身上,瞪着他的眼睛渐渐发红。
暗紫看着叶理的表情越来越悲凄,显然已经被瞿修的讲述所打动,急得额头都沁出汗来,上前一步就要理论,被叶理死死拖住,推到身后。
“爸,表哥,我全明白了。都是小理的错,不应该这样怀疑你们,我答应,以后再也不查过去的事,也不再提要离开的话了,你们放心。”叶理一边说,一边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不过暗紫还是我的朋友,我出去跟他说几句话好吗?”
叶父与瞿修对视了一眼,虽然心里老大不乐意,也不好反对,默默点了点头。
叶理用力拉着暗紫的手臂出门下了楼梯,来到小区的中心小花园。
两人一停下来,暗紫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急切地道:“小理……”
“叫我冉冉。”
“嘎?”暗紫一时没反应过来,登时呆住。
“我想你是对的,叶理已经死了,而我,应该就是苏冉。”
“那……”暗紫有些吃惊地道:“你刚才……”
“我自己明白自己是谁,这就已经够了。可是他们,爸爸妈妈和表哥,这三年来一直是他们在照顾我,他们什么错都没有,一直相信我就是他们的亲人,这时候突然对他们说,叶理早就死了,而我是一个跟他们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不是太残忍了吗?”
暗紫渐渐有些明白他的想法,慢慢放松了紧抓着他的手指。
“我已经承认了,我是苏冉,是你的冉冉。我们可以慢慢重新建立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必须继续住在叶家,继续当叶家的儿子,我不能向两个叫了三年爸爸妈妈的人心上砍刀,你明白吗?”
“那你的未婚妻呢?”
“曼湘既然和表哥有那么亲密的关系,说明她已经不爱我了, 会主动提出分手的,她一定不会反对。”
暗紫默然片刻,伸手将面前的人拥进了怀里,“冉冉,冉冉……”
回抱着他,埋进他温暖的怀里,萦绕在鼻间的气息纵然没有储存在记忆当中,也仍是那么熟悉,亲切得使人想掉泪。
其实,这也算是最不伤人的真相了,既可以顺从自己一点点沦陷的真心,回应暗紫如海般的深情,又能继续维持幸福温暖的家庭,不需要忍痛放弃早已习惯的日常生活,无论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最两全其美的了。
为了安抚暗紫,也为了让曼湘和瞿修不用再顾忌自己,苏冉在两天后就约见了曼湘。
坐在茶坊临窗的木椅上,看着对面优雅美丽的女子,虽然只有几个星期未见,却恍恍然犹如隔世。
“我们……还是分手吧。”淡淡地说着,没有抬头,有点担心伤害她,却也不能欺骗自己的感觉,也许和她有感情,但却没有爱情,从来都没有。
就算暗紫未曾出现,心境也早已透明,看她,仿若只是一个熟悉的人,这个人曾经是叶理的女友、未婚妻,而他,却是苏冉。
“你大概发现了吧?”曼湘平静地问:“我和瞿修……”
苏冉低下头,仿若做错事的人是他。
“你不恨我吗?”女人轻声地问。
恨?苏冉有些讶异地抬起头,为什么要恨?
“不恨?”曼湘浅浅地笑着,“那大约也就是不爱。你说的对,分手吧。”
女人站了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你真是一个好男人,但我好象是只适合坏男人的。”
“表哥也不是坏男人啊,他……”
曼湘止住了他后半句话,拿起手提袋,“不要提他了,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关系。”
女人姿态优雅的转身离去,云淡风轻得就好象不是刚与一个恋爱两年准备结婚的男人分手。苏冉弄不太懂她最后一句话的含义,想着要找个机会,好好跟瞿修谈一谈,并且开始考虑怎么样应对家人听说他与曼湘分手后的反应。
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使叶家人根本无暇顾及他与曼湘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来得及找到机会与瞿修详谈。叶母的病情突然恶化,而且来势汹汹,送进医院后就立即转入了加护病房,次日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虽然已经知道她不是自己的母亲,但苏冉的感情上仍当她是妈妈一样,跟事务所请了假,整夜陪在床边,只要她神智略有清醒,便伏在枕边跟她说话,柔声安慰,不到一个星期,人就瘦了一圈儿。
见他这样,暗紫自然是心疼的,也曾提议过由自己替他分劳,苏冉听了却笑:“哪有这个道理?陪母亲是尽孝心,如是可以找他人代替,那找个专职护士也比你强啊。”说着便赶他回去,不许他整日整夜陪自己待在医院里。
尽管现在苏冉的记忆仍然没有要复苏的样子,但对待暗紫的态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哥哥加恋人的模样,有时柔情婉转,有时又会板起脸来训人,让素来都不会勉强他依从自己的暗紫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纵然心里百般担心,也只能尽量想办法调剂他的饮食,滋补一下身体,夜里若叶母情况不危急,便会逼他去睡上几个小时。
可是尽管家人悉心照料,但叶母毕竟年事已高,中风后的身体状况又积弱已久,主治医生换了两套治疗方案,都没收到太大的效果,已向苏冉暗示准备后事。
三年来和她母子情深,苏冉心中很是难过,但见霜色染鬓的叶父颤巍守在老伴儿床边又急又痛的样子,又只得将一团伤心收在心里,强颜劝解。
渐渐叶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数日昏迷,最近一次凶险的发作,连心跳都曾停止。苏冉担心叶父的身体,托了瞿修送他回家休息,自己留在医院守夜,连三餐也是拿到病房来吃,不敢离开半步。
黄昏时暗紫送了晚饭来,苏冉扒了几口,觉得有几分咽不下去,又怕暗紫担心,勉强吃了一些,喝了一碗汤。刚放下碗回头看母亲,却看见禁闭多日的眼睛竟张了开来,不由吓了一跳,赶快凑过去柔声地问:“妈妈,妈妈,你可好些?”
叶母的眼珠已经黯然到呈现浅灰色,如玻璃球一样毫无光泽,在眼眶中艰难地移动着,也不知还看不看得清面前的景象。
“理……小……理……”
苏冉紧紧抓了她枯瘦的手,“我在,我就在您身边,妈妈,你别怕,小理一直都在……”
叶母却好象根本听不见他的话,粗粗地喘息着,胸口急剧起伏,仿佛喉间卡着痰一样声音浑浊,仍是不停地叫:“小理……小……理……妈妈……对……不起……你……”
苏冉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和额角,安慰道:“没事,妈,什么事都没有,您安心养病,小理陪着您。”
叶母的眼珠缓缓转向他的方向,却浑然没有焦距地透过他看向更远处,嘴唇翕动着,剧烈地喘息。
“妈……”苏冉着急地抚弄着她的胸口,看了看心电图的荧幕,幸好轨迹还算稳定。
“小理……是妈妈……逼死了你……”叶母痉挛的手指突然用力抓住苏冉的手,嘶哑着嗓子道:“妈妈就要……到你……身边去……了,不要……不要恨……妈……”
苏冉心头一跳,脸色白了白,暗紫低下身从背后拥住他,手掌安抚地绕过肩头,轻轻摸着他的脖子。
叶母的眼皮慢慢垂下来,口中仍呢喃有声,但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片刻后屋内又归于寂静,只有重新陷入昏迷的老人重重的呼吸声。
“毕竟是母亲,她大概早就知道,叶理已经死了,而你,不是她的孩子。”暗紫凝视着床上的老妇人,心头的感觉十分复杂,似乎有一些怨恨她到现在还占着冉冉那么多关爱,也有些感谢当年冉冉伤重时她如待亲子般护理他康复。
苏冉轻轻向后靠在暗紫怀里,叹了一口气道:“也许叶理已死这件事,她根本不愿接受,所以宁愿强迫自己相信我就是她的儿子,强迫自己对所有的疑点视而不见,直到生命将要终止,才终于开始正视这个事实。”
暗紫心头一动,好象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不知他……”
“爸爸应该不知道吧,”苏冉察觉出他心中所想,转过身来,“做父亲的,总没有母亲那么细心,我相信他和表哥,都从没有怀疑过我不是叶理。”
暗紫略略有些抱怨地道:“总之你还要继续在他们面前当叶理就是了……”
苏冉微微一笑捧起他的脸,用指尖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我知道委屈了你,以后我保证除了工作和陪爸爸的时间以外,我都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暗紫想了想,提议道:“不如我把你家隔壁的房子买了,我们住在一起吧。”
苏冉吓了一跳:“住一起?那爸爸……”
“他就在隔壁啊,你还是可以随时照顾,跟以前没什么改变的。”
“可是跟一个男人同居,不知道爸爸会不会反对?”
“反对?”暗紫有些哭笑不得,“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了,他三年前才冒出来,有什么好反对的?还是你自己仍然不愿面对我们之间的关系?”
“当然不是!”苏冉看到暗紫眼眸深处泛起一丝受伤害的表情,胸口一紧,立即大声否定,话音刚落,暗紫的气息已经逼近,整个身体被嵌入了他的怀里。
“别这样,我妈妈……”苏冉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强迫自己转过视线去看病床。
“她睡着,很稳定。”暗紫的嘴唇贴了上来,吮吸着那浅色的温软唇瓣,细细磨蹭。“答应我吧,难道我在你心中,连这点分量也没有?”
苏冉一怔,心尖微微地颤。自从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以来,一直在要求暗紫退让,仿佛是把叶父和叶母,放在更重的位置上,但此刻被他这样明白地问出来,第一次思量排位的问题时,心底最真切的声音却是:“不……”
最爱的那个人,最重要的那个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底,就好象是自己本体的一部分一样,只不过作决定时,总是先抛开自己考虑旁人,所以一不小心,也就抛开了他。
“等妈妈的事……过一阵子,爸爸心情好一点,我就跟他说。”
暗紫的面容一亮,唇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抱紧怀中人跳起来,在房中转了好几个圈儿。见他高兴成这个样子,苏冉心中却略略有酸楚,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许诺,许诺一件本就该答应他的事,就可以让他如此的快乐。也许从相爱的那一天起,彼此的幸福就已交到了对方的手上,还回去一点,他才能感受一点,他是那样慷慨地恨不得拿幸福包裹住自己,而自己却为什么如此吝惜,竟不可以多给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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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紫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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