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躺在床上,却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小况守在旁边,用一块湿布巾拭擦着他的额头。年轻的店小二脸色出奇的苍白,眼睛却是红肿的。
也许鹏组的所有成员,今夜都承受着跟他一样的痛苦。
曾经忠心追随和完全信任的组长,居然已经沦为恶魔的同党。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种失去,要比在战场上那种失去更加痛苦、悲伤、愤怒,而且令人难以接受。
齐奔曾经是一个最机敏的钉子、最勇敢的战士和最优秀的指导者,无数的人会问,为什么连他,都会背叛呢?
“小煌,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发现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后,小况微微俯下身子。
苏煌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手指紧紧扣住身下的床板,用力到快要断掉。知觉恢复后,痛苦和绝望也随之恢复,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杀害自己同伴的凶手么?
“你的伤不要紧的,刚才给你灌了药,很快就会好了。”小况安慰道。
自己的伤很快就会好,那魏英杰呢?那条被自己亲手扼杀掉的年轻无辜的生命,将如何才能重返人间?
“小煌,你不要这样,这又不是你的错……”小况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音,想要让同伴好受一点儿,又觉得说什么都是虚泛而无意义的。
这时厚厚的棉布门帘被挑起,一个高瘦的人影走了进来,小况忙站起身叫道:“薛先生。”
“醒了吗?”
“醒了。”
薛先生走到床边坐下,示意小况给挣扎着爬起来的苏煌垫一个靠垫在身后。
“薛先生,有一个紧急的事情……”苏煌想到父亲他们,赶紧道。
“我知道,我已经看到你写在白布上的名录了。那正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你做的很好。”薛先生扣住苏煌的手腕把了把脉,转头吩咐小况,“还是那服药,两个时辰后再吃一次。”
“薛先生,我……”苏煌拼命忍着涌上来的泪水,“我……”
“当你发现所有的雁星和联系地点已被转移时,一定以为那是冲着你来的吧?”薛先生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其实我的目标一直是齐奔,他毕竟不是一个老手,太多的破绽了。幸好鱼庆恩为了让我们不发现齐奔背叛,还没有对他辖下的鹏组下手,算是给了我们一个转移这些人的机会。”
苏煌有些凄然地一笑:“真还不如就被老鱼贼杀了干脆,也胜过被他们利用来……”语声突然哽住,他急忙深深吸一口气。
小况抚住他的背心,慢慢揉着,道:“能活下来总是好的,留得青山在嘛。薛先生以前对你那样严厉,只不过是为了让齐……”他顿了顿,似乎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称呼自己曾经的组长,“为了让他以为自己没有被怀疑,免得他孤注一掷,撕下所有的面纱。既然他选了你当替罪羊,薛先生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苏煌低低地问:“组里的弟兄现在怎么样了?”
小况咬了咬牙,“伏牛山之后,幸存的本来就不多了,薛先生利用老鱼贼忙于对付政变的朝臣,而齐奔又在调查期间被自动停职的机会,已经将大部分人都转移了,你放心吧。”
苏煌垂下头,虽然因这个消息而略感欣慰,但错杀同伴的阴影也无法有丝毫的减淡。
“小况,你累了一天,出去休息吧。”薛先生轻轻抬了抬手,小况站起身,带有鼓励意味地拍拍苏煌的肩,退出了房间。薛先生缓步走到在床前的桌边坐下,深深地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南极星战士,眼里微微露出一点怜惜的温情,但语调依然十分平稳,“苏煌,两年来齐奔一直是你的组长,听从他的命令并遵照执行就是你的职责,你没有道理会去怀疑他的指令,如果那个指令是错误的,需要担负罪责的人是他,不是你。”
“可是……可是动手的人毕竟是我……如果我能够再精明一点……”
“你是他的下属,需要再精明一点的人不是你,而是齐奔的同级和上司。未能发现齐奔的背叛,是高层们的责任,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一个在最前线出生入死执行任务的战士。”薛先生深深地看着苏煌,“我知道一时半刻你是脱离不了这种负罪感的,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跟你做更深的详谈,我现在只有一句话,苏煌,你仍然是一个南极星战士,我们马上就要面临一场生死战斗,我需要每一个人的力量。”
苏煌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生死战斗?”
“我们要从京城里,把被关押的十四位大臣和他们的家人们救出去。”
苏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能行吗?东南区现在……”
“任务当然很难,可是南极星没有那么脆弱。早在四个月前,宾先生就已经向中南、中北、淮北、湖中等十六个区的高层发出了命令,要求他们选派精英,分批分次,秘密驰援东南区,来援的力量都隐藏在京城附近的州县,陆陆续续已经到达了约有八百人。”
“四个月前?可是四个月前胡使都还没有入京,宾先生怎么知道东南区会遭受重创,需要援助?”
“伏牛山的那一役,虽然损失惨重,但却仅仅是由于齐奔个人的背叛而导致的意外状况。宾先生下达驰援令,只是因为他料到京城会有大事件发生,跟胡使事件完全没有关系。”
“这个大事件,指的就是秦大人政变的事情吗?宾先生早就知道秦大人会发动扳倒鱼庆恩的政变?”
“是的。早在半年前,秦大人曾经派人接触过南极星,希望能够合作。”
“啊?”苏煌有些惊喜,“原来南极星有参与……”
“没有。”薛先生冷冷道,“宾先生拒绝了秦大人的要求,而且建议他最好取消这个计划。”
“为什么?!”苏煌大吃一惊,“宾先生不是一直希望能够彻底清除掉鱼庆恩在朝廷的势力吗?”
薛先生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你已经看到了,他们败得有多快。”
“我就是一直想不通这一点……秦大人他们这一批朝廷重臣,都是熟于政事,精通谋略的,为什么会这样鲁莽行事呢?”
“如果你清楚他们的实力,是不会觉得他们鲁莽的。”薛先生淡淡的一笑,“从军事上来说,鱼庆恩所掌控的是驻扎在琛州的柳城军与宪州的魏武军,兵力十八万。秦大人暗合联盟的各地将军与藩王的属军,兵力却超过了二十万。谁赢?”
“秦大人……”
“从政治上来说,鱼庆恩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诸侯,文武百官莫不听命,但却少有真正忠心于他的大臣。而秦大人联络到的都是死忠之臣,手中又握有皇下令杀鱼的密旨,谁赢?”
“秦大人……”
“从京城本身来说,鱼庆恩有紫衣骑、禁军,秦大人这边有穆将军统领的巡卫营、暗中效命的城防营,还有皇帝亲统的御林军,谁赢?”
“紫衣骑实力以一当十,鱼庆恩还是强一点,但也没有绝对优势……”
“从道义上来说,鱼庆恩民怨沸腾,人心已背,秦大人却有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大义名分,又是谁赢?”
“秦大人……”
“如果你现在不知道他失败的结果,单单从这个表象上来分析,你还会不会觉得他这次行动是鲁莽之举?”
苏煌摇了摇头。他是真的现在才知道,秦大人所代表的力量,居然不是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
“所有参加这次行动的大臣们都很陶醉于这个表象,他们觉得自己胜算很大,击倒鱼庆恩指日可待,所以这个时候宾先生劝说他们停止是没人肯听的。当时的会谈破裂之后,秦大人曾扬言说,没有南极星的支持,他一样可以赢。”
“可是……可是……”苏煌茫茫然地抬着头,“不管说,秦大人也联合了这么多的力量,为什么宾先生会觉得他一定输呢?”
“打个比方来说吧,鱼庆恩的力量,就象一块铁饼,秦大人的力量,如同一根铁链,虽然这根铁链的重量要大于铁饼,但要击碎它,却几乎不可能,而反之,一块铁饼要想砸断铁链,却有好多地方可以下手。”
苏煌怔怔地听着,慢慢有点明白的样子。
“秦大人这一串链条中,可攻击的弱点太多了。城防营和巡卫营的忠实与否,朝中大臣的书生意气,皇帝的不负责任,各地勤王之军的起应联络,几位藩王之间的平衡……鱼庆恩只要打断其中任何一环,成事的可能性就变小了。不过让宾先生都没有想到的是,鱼庆恩竟然在第一仗就赢得这样漂亮和彻底。我们原本以为,京城最起码会出现一段时间两股势力对峙的胶着状态呢。”
苏煌叹了一口气,“那是因为厉炜竟然不知不觉暗中掌控了城防营……”
“没错,厉炜……”薛先生也叹息了一声,“大家都有一种错觉,以为厉炜不管再强,也只是追随鱼庆恩的一条走狗,所以对他的看法总是很矛盾,一方面十分畏惧他,一方面又往往要低估他。”
“既然……并没有达成盟约,宾先生为什么又要为秦大人安排援兵呢?”苏煌轻声问道。
薛先生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桌上的茶碗,油灯下显出他额上深深的三道纹路。在沉吟了片刻之后,他直视着苏煌的眼睛。
“江北的确不愿意卷入这个迟早必败的行动计划中,但也不能完全坐视不管。毕竟,天下对抗鱼庆恩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少了。”
“可是,在鱼庆恩已经掌控了局势的时候派出那么多力量强行救人,岂不比一开始就介入更加不合情理吗?”
薛先生的唇角嘲讽地一扬:“谁说鱼庆恩已经掌控了局势?”
“京城里的大臣们都快被一网打尽了啊……”
薛先生从怀里拿出那幅用眉笔写满名字的白布,轻轻抖展开来,铺在桌上。“这些人呢?”
“是的,”苏煌怔了怔,“这些将军和藩王们暂时还没有落入鱼庆恩手中,但这不会太久了,听父亲说鱼庆恩已经搜到了盟誓的名册,他们全都已经暴露,老鱼贼下一步就会开始动手对付他们了!”
“你说的没错了,他们已经暴露了,但换一句话说,这也表明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苏煌突然觉得有些发冷。
薛先生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白布上的一个个人名,继续淡淡道:“他们如果联合在一起,兵力可以超过鱼庆恩,但可惜的是他们做不到‘联合’二字。一来位置过于分散,二来没有一个公认的领导者,京城的失败又影响了他们的心理。不反抗是死,反抗也只能延迟败亡的时间而已,迟早仍然会被鱼庆恩一口一口地吃掉的。”
“就算是一条通往败亡的路又怎样呢?反抗总比坐以待毙要强。”
“不,他们还有另外一条路,一条可能活下来的路。”
苏煌张了张嘴,“您是指……”
“他们可以投靠江北,投靠我们。”
“但这是不可能的!”苏煌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双手,身为一个官家子弟,他很了解这些朝廷的精英们,“尤其是那些藩王们,无论他们口头上怎样的赞誉江北,赞誉宾先生,赞誉南极星,但在骨子里,他们仍然认为江北的力量只是义军,是草民,要让他们投靠江北,感觉一定象是落草为寇一样,恐怕他们更宁愿与老鱼贼拼死。”
“你错了,很少有人宁愿死的,”薛先生轻飘飘地道,“特别是居高位者。再说感觉这东西很容易就可以改变,宾先生有办法,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落草为寇的。”
“啊?”
“你知道栩王吗?”
“当然……”
“他是一个很聪敏、会审时度势的年轻人,而且有着无法估量的潜力……”薛先生微微挑了挑眉,“如果当今皇上驾崩,他也有资格一争皇位……”
“难道……”苏煌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宾先生改变初衷,要参与政局了吗?”
“没办法,这是唯一能根除掉鱼庆恩的办法了。你想想,从这个老贼二十年前得势以来,发生了多少次针对他的风暴?从手握兵权的将军,到如日中天的南极星,为什么一直除不掉他呢?这个人甚至没有掌握住占优势的兵权,他到底强在什么地方?”
苏煌仔细想了想,也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
“因为他把京城握得太牢了。这里是他势力的中心,没有其他任何力量能够在这里生根壮大,只要他的脚还踩在这块地面上,他似乎就永远不会败。”
“可是我们没办法把鱼庆恩逼离京城的。”
“是啊,他不会离开京城,但京城可以离开他。这座城池为什么会被称为京城呢?因为鱼庆恩在这儿吗?不,是因为朝廷在这儿,皇帝在这儿。反而言之,如果皇帝不在这里了,有名有望的大臣们也不在这里了,那这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城市,可以先不花那么多心思去跟鱼庆恩抢夺它。”
“但皇上不会放弃京城的,这里是宗室庙祀所在的地方啊。”
“当今皇上的确不会,但栩王会。”
“可栩王不是皇帝……”
“他将来会是的。在那么多的将军和藩王被鱼庆恩逼到他旗下之后,这个希望看起来并不渺茫,”薛先生又一次扫视了一眼桌上的名单,“而且过些日子,南极星还能再送一批大臣给他,这些大臣在鱼庆恩手里只是待宰的羔羊,但到了江北与栩王的阵营,他们可以带来的是沉甸甸的民心。栩王有了这样一批人,这些将军、大臣和藩王们,天下还会有谁会不承认皇室与朝廷的重心已经转移了呢?鱼庆恩就是把京城握得再紧又有什么用呢?在政治上,这座城市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们可以把战场转移到他不占优势的地方,使他成为一个留不住任何伪装的谋逆者。”
苏煌咬住下唇,吸了吸气,觉得心头仿若掠过丝丝的冷意,一连张了几次嘴,才勉强问了一个问题:“其实……宾先生所需要的,就是目前这种局势吧?秦大人如果成功了,反而不好……”
薛先生缓缓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定定地看了苏煌一会儿,缓缓道:“你是这样看待他的吗?”
“我不知道!”苏煌猛地捧住头,整个晚上的紧张、忧愤、悲伤似乎一起涌了上来,感觉到眼珠烫得就象要爆炸一样。“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宾先生对我来说……就象是神一样的存在,那么完美,那么纯粹,他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失望,永远是大家无法达到的高度,他会让江北,让南极星永远都是每个人心里最明亮的神话……”
“可是身为一个首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让江北义军和南极星能够生存下去。”薛先生用铁一般地音调道,“江北义军在最前线抗击着胡族,却只有一块小小的立足之地,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足够的兵源,也没有足够的银两给士兵们发薪饷,只能让他们靠着一股捍卫国土的忠勇之气战斗。也许……这一切可以坚持三年…五年……到今年已经十年了,接下来还能坚持多久呢,最终,江北一定会渐渐衰弱下去,直至消亡吧……宾先生不是圣人,他不能拯救所有的人,当秦大人拒绝了他的建议时,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尽量利用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了。”
苏煌的手指深深的插进了头发里,揪着发根,用力地拉扯,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儿。其实不需要太多的话,他也能明白。从理智上来说薛先生的话是完全正确的,只不过,这一切听起来已不再象少年的梦想那样美丽,那样激荡人心,在一步步精密的计算和权谋中,好象生命中曾经那么重要的一份感觉,已经渐渐冷却。
然而无论如何,强虏在侧,江山危殆,时局纷争,百姓困苦,天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江北和南极星,需要他们生存,强大,而要做到这一点,仅靠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身为义军首领的宾起之,已经倾尽他所有的力量,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而作为一名南极星的战士,苏煌也必须克服内心的种种疑虑与痛苦,去完成他的职责。
“最后一个问题,”重新振作精神抬起头的苏煌用目光锁住薛先生的眼睛,“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给我这样一个普通的战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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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星(中)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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