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竹路镇”做大醮的日子,几乎嘉南地区附近的人都涌来了。
虽然说,竹路镇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火车不经过,公车也只意思意思照三餐来个三班,整个小镇也才一家迷你诊所,镇公所穷到快发不出薪水,大部分的居民都以农耕维生,甚至路上还有水牛悠闲地散步……
但论做醮办热闹,人人就会想起这个不起眼的镇。
虽然说,竹路镇不像鹿港,还有个香火鼎盛的妈祖娘娘,但是竹路镇上的人却可以挺起胸膛,非常骄傲地宣称——要论传达神意,再也没有其他乡镇像竹路镇这般,拥有实力雄厚、数量惊人的乩童。
说竹路镇是南部最大的乩童职训集散中心也不为过。
更何况,他们还拥有一个上达天听,众神垂爱的“何仙姑”呢!
只是端坐上位的“何仙姑”,却非常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台下锣鼓喧天,几个外乡外镇的乩童正在“斗阵”,她愈看愈无聊,只能支著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天气这么好,阳光这样耀眼,正是郊外踏青的好时候。为什么正值青春年少的她,得被拖到这种吵死人的地方,看著一群光著排骨或肥肉,摇头晃脑走三七步的大小乩童使狼牙棒呢?
今天是中坛元帅哪吒三太子的诞辰,各家乩童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晃得像是发羊癫疯,声称自己已经让三太子附身了。
她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据案狼吞虎咽的哪吒。哪来那么多的三太子?一个就天下大乱了,多来几个岂不是世界末日?
正港的那只死小鬼,活像饿了几千年,正抱著一桶炸鸡大吃特吃。
所以说,广告真是害死人了。那个笑死人的广告一出,今年做醮的案上,家家户户都是肯德基。
“吃慢点,噎死能看吗?”檀茵头痛地奉上一杯汽水,不耐烦地推到哪吒的手里。
脸孔涨成猪肝色的哪吒赶紧用汽水冲下噎满嘴的鸡肉,打了个饱嗝,“我是很爱吃炸鸡,但是也太多了,难道没有其他的菜吗?”他抱怨起来。
檀茵闷不吭声地扔了颗大白菜给他,完全不想理会哪吒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
“我又不是牛!为什么给我这个?就算要给我,好歹也煮一煮啊!你这样藐视本神,吾乃上天亲封……”发现檀茵不理他,哪吒无趣地看著台下,吃也吃够了,他开始喊无聊。
檀茵眯了眼,“下面那么多三太子,你要嫌无聊,下去玩就是了。”
“好啊!”哪吒精神一振,“快点,檀茵,我们一起下去玩……”
檀茵慌张地念起口诀,“别想上我的身!我才不要下去丢脸勒!这么多乩童,你随便选一个就是了,干嘛找我啊?听到了没有?我不要喔!”
哪吒丧气起来,“那些人脏兮兮的,我才不想要哩。”他挥挥手,又拖过一桶炸鸡,“那些脏兮兮的家伙让我的小弟打发就好了。”
“你混黑社会啊?上身还叫小弟的喔?”檀茵头痛起来。
“是怎样?神明不可以有小弟喔?”哪吒瞪大他灵动的大眼睛,“有什么办法嘛?你们没事干,隔个二十年就要用五雷阵法召唤本神,我哪来那么多身可以附啊?只好去召些阴兵阴将代劳一下……欸,他们不算是鬼喔,可是我亲手招募的小弟哩!”
檀茵翻了翻白眼。其实想想也有点可怕,说起来……可不是鬼上身吗?
“你看,那个高个子的是牛头巡守,矮个子的是马面守将。”哪吒指指点点,“我赌钱赌赢了,才让他们来做义工的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檀茵敷衍著,头更痛了。
“我还没介绍完呢,石头公也有来喔,他麻将打得好烂,还不出赌债只好……”
信了你们这些散到脱线的神明,百姓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大楣。
檀茵正分神和哪吒斗嘴,突地,呼喝一声,一个霸气十足的乩童跳上首席,瞪著檀茵,还全身轻颤。
“大胆!看到本神降临还端坐首座,妄称仙姑,有没有把本神放在眼底?”那乩童捏尖了嗓子,哗啦啦地翻了整个桌子。
“欸?他没被附身啊!”哪吒拿著鸡腿,愣愣地说。
檀茵叹了口气。是啊,这算是“表演赛”吧!这个盛产乩童的小镇,隐然以“仙姑”为尊,外乡外镇搞不清楚状况的乩童,偶尔会来砸馆。
“别冲动啊……”她低声劝著,却不是劝这个表演过头的乩童。
“孰可忍孰不可忍啊~~”哪吒怒不可遏,“我在罩的神职,是你这假货可以随便翻桌的吗?”他小小的手拿令旗一拍,原本附身娱乐大众的那群“小弟”,一起退了驾,汹涌地扑向那个假乩童。
只听得他惨嚎一声,翻倒在地,不断地抓著自己的脸颊、手臂和胸膛,像是有千万只蚁蝼在钻一样。
檀茵头痛的搔搔脸颊,趁著大家没注意,一把拔了哪吒的头发,混进汽水里,泼向那个快把自己的脸抓破的假乩童。
“你干嘛救他?”吃痛的哪吒抚著头顶怒叫。
“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檀茵无奈地说,“这位先生,好些没有?”
那个假乩童张大嘴坐在地上,一骨禄翻身磕了好几个响头,马上逃了个无影无踪。
“果然是仙姑啊,好厉害……”
周遭敬畏的窃窃私语,让檀茵感到非常无奈。
仙姑?檀茵悲惨地对自己笑了笑。听起来好威风对吧?谁知道仙姑背后是多少血泪……
她的爸爸名字很妙,叫作“何必问”。生在这个盛产乩童的小镇,守著一家小小的家庙,讲难听点,是个神棍,跟刚刚逃走的那个假乩童差不多等级。
坦白说,何必问倒是很有心成为众神垂爱的大乩童,可惜总是难以如愿。生到檀茵也颇感沮丧,女孩子能干嘛呢?本来若是男孩,他还想把满身“绝学”传给儿子呢,说不定哪天,也可以成为传达神意、威风凛凛的大乩童……
结果老婆生完檀茵不久就过世了,他呢,舍不得爱妻,就守著这个唯一的女儿过日子。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夜半钟声到客船……(是这样吗?何爸爸,好像有点怪怪的。)
他日夜虔诚地拜,神灵对他不理不睬,只好装神弄鬼;而他那个敬鬼神而远之的独生女,却在十一岁生日那天,突然被神明附身了。
“猪不肥,肥到狗啊……”何必问常常这样感慨。
檀茵总是会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大哭大闹,“人家不要啦,我不要当乩童啦!讨厌鬼!不要靠近我了啦!”
唉!“女孩子不叫‘乩童’,叫‘红姨仔’啦……”何必问也是万般无奈。
檀茵哭得更大声,“我管他叫什么?同学都觉得我是神经病,我不要啦……”
女孩子大了总要有婆家,当了仙姑,是能够嫁给谁啊?想到亡妻的殷殷嘱咐,何必问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檀茵也是满腹苦水。莫名其妙的,她突然被众神灵看上,怎么推却都推却不了。别人看不到的众神明,没事就在她身边打架抢著要附身——最后是三太子哪吒胜出,伯伯婶婶阿姨三叔公五婶婆拿她当活神仙,声声喊著「仙姑”,同学只觉得她是外星人兼神经病。
想她小小年纪,就学会用“心念”和众神交谈,省得人人侧目,实在是一把辛酸泪。
屡次在课堂上起乩,起到校长约谈她,最后校长让关老爷附身的她追得满校长室乱跑,发抖地躲在桌子底下,“何、何同学,子不语怪力乱神……”
虽然在权充“青龙偃月刀”的拖把威吓下,没遭到退学的命运,但是再也没人敢跟她说话了。
上了国中,她初潮了,据说这样可以摆脱“乩童”的命运……那真是见鬼!
这些散到脱线,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明,依然热情无比的随便附身,弄到辅导室老师天天找她“聊天”,甚至还安排她上台北照脑波哩!要不是国三的时候,有个看不过去的高人传了她一套口诀,恐怕她的身体还像是众神的客厅,随便谁爱来就来了。
这种情形下,她怎么念得好书?勉强考到镇上唯一的商职,还得时时出差当“乩童”。原本以为,等毕业以后就好了,她计画到高雄或台北当个没没无闻的小会计,有个甜蜜的邂逅,然后组织一个平凡的家庭,生几个孩子,幸福的当个平凡人……
谁知道,毕业居然是失业的开始。
好几次的面试,好不容易过关斩将,就快要得到工作,偏偏在面试的时候,好死不死三太子起驾了,还严肃地对老板说:“抬头三尺有神明,赚钱有数,良心要顾……”把人家官商勾结、利益输送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工作,自然是丢了,更惨的是,害她接到好几个礼拜的恐吓电话。
恐吓电话?别理他就是了嘛!偏偏三太子等众神气不过,撂了句:“居然欺负我在罩的神职者?找死!”就跑去人家公司大闹特闹,装神弄鬼吓得老板魂不附体。
更惨的是,这不是一件两件,而是接二连三,源源不绝。
这只是不幸的开端,之后的应征更是惨不忍睹,弄到最后,没有老板敢请她去上班,倒是捐了不少香火钱给他们家的神坛,三不五时还来请益,家里老是有戴著劳力士表的大老板或是刺龙刺虎的大哥来走动。
天啊,饶了她吧!
“仙姑。”炉主满脸堆笑,“宴席好了,大家等你入席呢!”
她不要再当倒楣的仙姑了啦!檀茵气闷到几乎哭出来,“我去洗手间一下,大家先吃吧!”
做醮拜拜颇像是民间的嘉年华,锣鼓喧天,气氛热烈,每个人脸上都堆满笑。
为什么只有她觉得很惨?唉,想想总是失败的相亲,看起来,她这辈子大约没有结婚的希望了……
檀茵洗了把脸,突然悲从中来,险些就开始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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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片热闹中,鞭炮锣鼓齐响,却有个人抱著胳臂,融不进这样的喧哗中。
他叫王伯安,刚到这个小镇没几个月。说起来,他们家算是医生世家,三代内几乎都是医生,也就出了两个怪胎。一个是他大伯,娶了一个农家女,跑到竹路镇当了一辈子的小诊所医生;另一个就是他了,连农家女都还没娶,只是跟大伯父聊了一个下午,就抛下台大医院的好差事,接下大伯父的诊所,而大伯父就退休环游世界去了。
医生在小镇上受到的尊重,仅次于小学老师,镇长热心无比地邀请他来吃拜拜,顺便推销一下自己家的三个女儿。
天下父母心,只是婚姻未必是幸福的开始。他个人很能体谅镇长的苦心,只是三位镇长小姐一直笑,没办法聊天而已;再说,锣钹唢呐的声音太大了,实在不是聊天的好环境。
分贝数实在太高了,其他人怎么忍受得了呢?起码他忍受了两个小时,觉得已经是极限了。虽然很想跟镇长告别一下,但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人,他也只好很没礼貌地离开了。这样的热闹,到底有什么意义?说是庆祝神明的诞辰,但是吃吃喝喝的、吵扰不已的却是“人”。
神明,真的喜欢这样的庆祝方式吗?
“神者难明啊……”喧闹中,他轻轻喟叹了一声。
“神有什么难明的?就是一群散到脱线的家伙而已。”
伯安讶异的回眼一看,一个娇俏的少女靠在墙上,满脸愁闷地望著喧哗热闹的醮场。
“真是有趣的观点。”伯安笑了笑,“晚安。”
“晚安。”少女迟疑了一下,“先生……”
“嗯?”伯安回头看著这个清丽的少女。
“那是女厕所。”她有几分尴尬。
伯安已经把门推开了,默默的又把门关上,“……我在找大门。”
少女默默的点头,“镇长家的门很难认。”盖是盖得够气派、够大了,连厕所都有男女之别,很棒吧?但是能够把格局搞得跟迷宫一样,这就不能够不佩服了。“我带你出去吧!”她也烦了,“反正我也要走了。”
他们两个并肩默默的走出去,小镇到处都塞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
伯安皱起眉,考虑要怎样从人墙穿过,回到宁静的诊所。他睡觉的时间快到了,太晚睡有违他的习惯。
檀茵看了看他,“先生,你找不到自己的车吗?”
车?“不,我没开车来,我住在镇公所旁边的诊所。”
檀茵恍然大悟,“哦,你是刚来诊所的医生。”面生得紧,她还以为是外地人勒。
“是,我姓王,王伯安。小姐贵姓?”
“我姓何。”檀茵心情不太好,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往这儿走,那边的路被人家拿来办流水席了。”
她领著伯安穿过小巷,整个小镇闹哄哄的,有人喝醉了在吵架,也有人干脆蹲在路边“抓起兔子”了。
“喝成这样,有什么乐趣呢?”伯安皱眉。
“这是个很小的镇,能做的事情并不多。”檀茵耸了耸肩,“难得有可以放松的时候,快乐一下也不为过吧?我们看起来觉得何苦来哉,或许他们乐在其中,我们又不是他们,又怎么知道他们的快乐呢?”
她漫不经心的回答,却让伯安眼一亮。“你的观点,真的很有趣。”
这有啥有趣的?她传达神意已久,潜移默化中,眼界自然宽容许多,向来都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从没想过有什么不一样。
“诊所到了。”她指了指前方,“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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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来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檀茵几乎是马上就忘了。
但她老爸居然气冲冲的跑进屋,道:“什么话?为什么我家阿茵不能当先生娘?阿茵啊,你千万不能认输喔!”
正在啃仙贝看漫画的檀茵呆了呆,“啊?”
“啊什么啊?阿茵啊,你也真是的,你管镇长家那三个母夜叉说怎样?哼,镇长千金好大吗?看看我们阿茵,说人才有人才,说贤慧镇上哪个女孩比得过?实在是……”
檀茵把满口的仙贝吞下去,“老爸,你在说什么啊?”比天书还难懂哩。
“我问你,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刚来的王医生?”
什么王医生?檀茵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见过一次。”
见过一次?何必问简直气呆了。女孩子大了,什么事情都想瞒著老爸啦!穿过大半个镇偷偷约会,好多人都看到了,连镇长家的三个小姐都到处说她不要脸了,还说什么见过一次而已!
算了,女孩子就是爱ㄍ一ㄥ,就让她ㄍ一ㄥ吧!
“好啦好啦,女孩子大了啊,翅膀硬了……”何必问牢骚个不停,“我已经跟李婶说好了,她‘腰痛’,不能帮王医生煮饭了,你明天去帮帮王医生吧!”
为什么李婶腰痛是爸爸跟她说的?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腰痛吗?“老爸,我听不太懂欸!”
“啊喔,怎么这么笨啊!”何必问快气歪了,“总之就是近水什么台得那个月亮啦!别问了别问了,明天你去帮王医生煮饭就对了啦!”
檀茵看著气急败坏的老爸,还是有点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
老爸的意思是不是叫她去打工?啧,早说咩。“好啦,我懂了。明天我就去,行吗?我先把神眉看完……”
“都要嫁人了,还看什么漫画……”何必问嘟嘟哝哝地走了出去。
嫁人?“我是可以嫁给谁啊?”檀茵沮丧地叹口气,正在跟她抢仙贝吃的三太子满脸坏笑,让人看了很不爽。
“笑什么笑?牙齿白啊?”檀茵瞪了他一眼。
“欸,笑也不给人笑,有没有天理啊?”哪吒叫屈起来,“我劝你最好别对我太凶,不然我就不告诉你为什么你老爸这么紧张。”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记纯熟无比的“穿颅手”。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抢我的仙贝!”檀茵对著他挥拳,继续看她的漫画。
哪吒生气了,闷头喝茶,赌气不告诉她了。
所以,檀茵不知道,关于她和医生的流言,已经以酵母菌增加的速度,火速地在小镇上热卖中。
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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