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贯长河,明明白霜,
笑我沉舟,泪汇浮光。
东风消魂,西雨断肠,
古今相思,尽付神伤。
红男绿女,天各一方,
寒意干重,俩望茫茫。
涉水而守,力开玄荒,
却忘归路,愿可得偿?
死寂的房门外一传来轻微动静,呆坐榻边的月向晚便一震,站了起来,抖落一地冷水。
“湿衣都没换,你还想上哪儿去?”屠征反手一推,以背将门压合。
“舒儿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她想携女离去,但还未到苑门口就被上苦、明香“请”了回来。经历屠征的愠怒之后,戈舒被带开,她更是被守卫得寸步难行,偌大的房成了她真真正正的牢笼。
“你还担心她?”他嗤笑的模样如同七年前。
她移开了目光,掩去了脸上的焦虑。
“她在我娘那里,一根头发也没有少。爱屋及乌,我怎么舍得伤她半分?”他跨到柜前取来干净的衣衫,“来,先把衣服换下,你若是病了,心疼的可是我。”
那笑容令她身上划过一道非寒冷所致的战栗,抗拒的手不由自主一挥,衣衫散落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地踩过:“婢女束手无措,看来真不是她们的不对。你不肯换,原来是想等我来动手。”
身后是床,等她意识到所处境地时,“刷”的一声,衣衫已被他一把撕去。她急忙往旁偏去,双手想拉合零落的衣衫,但根本对露出的兜衣徒劳无功,湖绿脂白,柔嫩清新之中更添娇媚惑人。
她看到他眼中的邪气与炽热,明白了他的情欲。抗拒的意图敌不过他铁臂的重重一勾,山似的沉重身形笼罩了下来,骇人的阴影将她完全困压在床榻上。
“我帮你换。”他修长的指缓慢地挑弄她身上残余的布料,镇静地一点一点清除障碍。
“你要强迫我?”
他将指节抵在她的唇上摩挲着,动作是那么温柔:“是你强迫我。”
她微微颤抖:“你这样与七年前的禽兽何异?”
“原来我屠征在你眼中一直是‘禽兽’。”他微微一笑,“禽兽要强迫女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是不是强迫,也得等亲身验证之后才见分晓,以往你与禽兽交欢不也乐在其中?”
“那是因为我是个举世无双的傻瓜、淫妇。”
“淫妇配禽兽不刚刚好?”
话音未落——“啪”!他的脸上多了五指红痕。
他摸摸脸,笑了笑,翻身以一掌捉着她两手往上扯,用从她身上的腰带缠束起。她越挣扎,缚得越紧。
“只因为你喜欢温柔以待,我收了张狂、藏了脾气,当了三年你想要的男人,如此忍耐若能换来你的心甘情愿,我也认了。但是现在——”他亲吮着她修长的颈项,舌上热辣的痕迹蔓延至胸口……唇下的身子有了不自觉的回应,“你要做回 以前的月向晚,我也只有做回以前的屠征。”
他抬头,濯亮的黑瞳里映出她蹙眉抿唇的忍 受模样。邪笑一闪而过,仿佛周边的气体都稀薄 起来。
“拿开你沾血的脏手!”她狠狠抽身,无法克制 的羞辱与激狂冲击得她弹动,合着的双腕死命往床头敲去,“屠征,我恨你、我恨你!”老天,她这辈子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得想将他千刀万剐、投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不超生!
“你还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他大笑出声,扯开自己的衣物,随手抛开,“以往的温顺变作今日的暴怒也不错,我还没强迫过你,权当换种——你做什么?!”他沉声喝道,眼疾手快地点了她天容、颧髎、承浆。
“你想咬舌自尽。”他捧住她的脸,眸光定定,长久的凝注里有一逝而去的惊魂与沉重的深冷,黑暗淬成一把双刃的剑。看得到她的丝丝流血,更看得到他的彻骨痛楚。
她硬起心肠,漠然别开。
“呵呵。”他低缓的笑声就在她的耳际,“怎么不反抗了?你越动我只会越快活啊!”
她承受着狂风暴雨,合上了眼。
看似荏弱,是竹,但风雨里不毁的,是它。
看似坚强,是树,天摇地动之后,却残缺遍野。
汗水细碎沁出,在淡棕的肌肤上凝成珍珠,川流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身体上。是承接,便与她的薄汗相和,是排斥,便似眼泪滑落丝被,留下浅浅水滴印子。
他仰躺着,身躯经历过狂肆的发泄,有着短暂的沉重与难解的空虚,呆呆瞪视着床顶垂下打转的一对白玉如意,悔恨开始如虫噬咬。偏脸看向身旁背对又远离的女人,要不是刚刚耗尽了力气,她怕是一刻也不愿多待在这张床上。
我并非存心欺你。
但是她坚定的拒绝与离开的意念像根尖锐的刺,让他愧疚示好的话不敢送出。
他翻转身,汗湿的胸膛贴上她赤裸的背:“你的身子比你的心有人气,至少它还要丈夫。”
她虚弱地甩开他搭来的手:“那只是淫欲。”
他握住她的手,强硬的指穿插过她的指缝,十指紧紧相扣,低下头,舔吮着她肩呷上的汗珠,虽不言语,却有着求和的意味。
她肩一缩,回应以拢起的丝被:“这次算是我偿还你三年的恩情,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也没有情分、只有仇怨。你若再敢碰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么绝情,是断你自己的情思,还是消我的妄念?我不信你对我没有半点动心。”
“屠征,你别再这么自以为是、执迷不悟——我承认三年里你为我开启的是片新天地。我曾说过,你若认真起来,天下怕没有女子能拒绝。但我动心动情过的不是现在这个屠征,更不是七年前那个屠征。你要当你自己的屠征,根本不需要为我佯装收敛什么,人的心性不可能伪装一辈子。强求不属于你的东西,就算你毁尽障碍,不是你的,最终还是不属于你。”
“你不是我的了?”他贴着她的颈背轻声问,只听进了最后一句。
她淡漠无波,心早已离远:“不是。”
“不要……”他哑然,大掌倏地收紧,黑暗中骄傲尽退,“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这么爱过一个人。七年前戏言你要紫微垣宫,我不能做主,但是现今只要你说一声,不要说紫微垣宫,就算是整个天下,我也会为你取来。你怪我害了戈石城,我可以把命给你,我愿意以一刀还清血债。”
她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隐忍不住痛呼出声:“人已经死了,还一刀又有什么意义?我做不到原谅你,形同陌路是最好的结果,你不要再让我把最后一点顾全之心都赔上。”
“让你报仇杀我,也好过行尸走内。”
“如果你认为这样比死难过,那也是你该得的惩戒,不要跟我提什么同情感动,你只有死心一途。”
他怔忡半晌,然后低低道:“向晚,如果我囚禁你一生,你也就这样对待我一世?没有旁的法子?”
“没有。”
冰冷的两字让他闭上了眼,喘息平不下胸腔中剧烈的扯痛,额抵着她的后颈,感觉有温温的液体渗出他的眼睫,沾染在她的肌肤上:“你狠——”
这才真正明白无论卑躬屈膝也好,真心诚意也好,月向晚的决然都不会改变。这一刻,他几乎是恨她的。
她因后颈上的湿热而一僵,令她不敢置信的眼泪随着血液流进她的心,然带血的刀光一过,那刚润泽过的角落硬生生被切去,跳乱的心弦也回归原位。
肢体间的力气缓缓恢复流转,她拥着丝被爬起身,翻过他的身躯想下床去。
“除了这儿,你哪里都别想去。”他扯着丝被一角,将她卷进了自己怀中,赤裸的肌肤熨贴着赤裸的肌肤,没有一丝空隙。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他问。
她的眼穿过床铺,投向空茫。
他的手从她的背上缓缓游移至她的胸脯。
“啊!”她不及防地痛呼出声,双手成拳抵在他的两肩上。
他仰头膜拜她秀美的颈颚曲线:“向晚,我最想的是挖出你的心,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
“这里没有我的心。”她看向床榻下,“我的心在那边,早就破了一地。”
“那无所谓了。”不在他身上的,在哪里都不关他的事,他淡笑道,“你碎着心也好,这样对我一辈子也好,就是别想我对你放手——你会发现,老死于紫微垣宫,其实也不是件怎么坏的事情。”
☆ ☆ ☆
自坟场回来那日起,雨连着下了一月之久,山溪涨起,泉水满溢,道路泥泞。比之石城离去那时的断肠,这雨像是将心板敲得麻木。
夜那样深,窗外雨水的冷冷反光折着房中的漆黑,房外冷,房中冷,而心更冷。月向晚怎么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耳畔就传来戈舒哭闹的嘶声。苏留仙的神颐小谢离得那么远,区区孩童的声音怎么也不可能传到这儿来的——儿女啼哭,父母心痛,这只是母女连心的感应。
“夫人止步。”
一下床,只是才靠近门口,守卫恭敬的声音便已响起。
说是恭敬,却是软禁。
她只手扶着门框,道:“我不会逃走的,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儿。”
“宫主有令,不许夫人踏出房门一步,属下们不敢违背。”
深沉的无奈与挫败几乎逼得眼泪夺眶而出:“做娘亲的想见见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
“属下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夫人还是请回吧。”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她咬牙道。
“那就请恕属下们无礼了。”守卫一说完便举手动来。
“谁敢碰我?”毕竟是有所顾忌,他们不敢粗鲁,也不敢太近身,在她的怒意爆发之下被推开了一步。
“夫人!”
她往外奔的脚步才迈出四五尺,一颗石子蓦地飞来,她只觉得膝上一麻,人便摔倒在了地上。
“送她回去。”屠征走了过来。
上苦沉默地搀扶起她入房,屠征跟在后面也踱了进来。
先前无所觉,看到淡色薄衣上血迹斑斑后,月向晚才感到膝盖、手肘火辣辣地疼。
上苦利落地为她上完药,清冷的细眸扫视一眼,唇间微动,轻如蚊蚋:“何苦?”只要稍一妥协,便皆大欢喜,她实在看不过今日阴阳怪气的局面, 然而主子的事,却不是她能管的。
“属下告退。”她微一行礼便退了出去。
自上次强占她后冷笑离去,已有一段时间未 见屠征。每天呆坐听雨,月向晚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过了多少日。
“明日起程回宫。”
她沉默。
下巴被他抬了起来:“回去后你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没有话想说?”
“舒儿呢?”她问。
“你想我也带她回去?”他笑,“往后陪在你身边的只有我一人,她留在明霜别苑,你能活多久,她也活多久。”
“我要见她。”她眉间的折痕已留下深深一道。
“你求我?”
她推开他:“你怎么折辱我都无妨,十年后月向晚纵然活着,也会是个真正的疯子。”
“我现在已经是了。你知道三日前我是怎么处置德府动乱的?”他一把勒住她的腰肢,“一把大火烧光全城,逃命的不管是乱贼、士兵,还是百姓,统统落进城口死人坑,不是万刃穿身,就是活埋。”
她颤抖了一下,无法想象那炼狱的惨状。
他却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一战之后,我的心情是出奇的好——你也该庆幸如此。我没那样对你,是因为我把怒气都转移开了,德府无数性命,其实都是因你而丧。”
“左剑断臂、石城被害、德府被烧、万人丧命——你的残暴都算在我的头上,那是否天下动乱、瘟疫肆虐、生灵涂炭也都是我的过错?”
他大笑,低下头强吻着她:“舒儿若出事,肯定也是你的错。你希望她完好无损吧?”
“你想怎样?”
他黑深的眸锁住她的,捉起她的手纳人衣襟中,让她感受自己身体上的灼热。
他想要她。
她一把抽出手,重重推开:“你拿舒儿也别想要挟我,上一次已付出三年代价,你再敢碰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你都这么激我了,我岂能不热血沸腾、辜负了你的美意?”笑意加深,他抽开腰带、解开衣襟,抛开衣物,一气呵成地拦腰抱过逃不开的她,大步跨到床边,粗鲁地扔了上去。
“放手,屠征!”她冰冷的眼中燃起火焰,甩头躲避着他的纠缠。
“想想新婚那一夜,想想我去琛州的前一夜……”他啮咬,声音近乎呢喃,不耐地撕破衣衫,肆无忌惮地朝下探去。
她难以忍受地挣扎,被按住臂的手揪着被单,困难地往枕下摸去。
在哪里呢?
指尖碰到了那个冰凉的东西,只差了一点点,却够不到。
帛裂声起,伴随着他的喘息,她感到整个人上挪半分,冰凉的东西落到了手上。
他的眼角有一刻的缭乱闪光,然后是身体里有什么开始流失,胸口的剧痛爆开在最无防备的时候。
“你——早在枕下藏了匕首?”
“我说过,你若再敢碰我,我一定会杀了你。”女人的心可以很软,那是在有情的时候,但在必要时,她们的心远远比男人更决断无情。
他竟然还能微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甜腥流溢在她的唇间,她寒得牙齿都在打颤。
“这样的刺法是杀不了人的。来,我教你——”他眉也不皱地合握住她拿匕的手,用力拔了出来,刺向左胸,“心在这里,你得往这里刺才行。”
血喷得她一脸都是,连视线都是一片猩红。匕首再次贯人皮肉的感觉让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在杀人,手颤抖后撤了:“不要,你放手!你放手——”
“我死也不会放手。”笑扯动了胸口的痛,加快 了猩红液体的流速。他在昏过前最后的印象便是——她的唇舌与他的血。
☆ ☆ ☆
刺杀紫微垣宫宫主是多大的罪,该领受多重的刑罚?
屠征一夜未醒。
天蒙蒙亮时,月向晚被带到一处阴森潮冷的地方,虫鼠从脚背爬过,鬼哭神号不绝于耳。
如豆灯盏后,高大的人影狰狞而恍惚。
“这就是天枢堂的地下刑室?”她问。
抬起头的赫然是殷翱:“刺杀宫主,你是活得太腻了。”
“我活着,已经跟死了没有两样。”她惨笑,“殷堂主,从头到尾,屠征是主谋,你也是个帮凶吧?掌权者一人作奸,三人逞恶,刑罚只是压制无权势者之物,这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公理法制可说。”
殷翱一时竟难言,不由悠悠长叹:“知道事情真相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征儿待你如此痴心,你又何必为了已死的戈石城与他反目?”
“屠征是殷堂主义子,情若亲生。我杀屠征,殷堂主伤不伤心、动不动怒?”
“戈石城岂能与征儿相提并论?总之你以下犯上便是你的不对!”
“是啊,人命本有贵贱,屠征是珍宝,石城是草芥。”她不无讽刺,“敢问堂主怎么处置我这一条贱命?”
“征儿未开口,你还是宫主夫人。他对你还有情,醒后若肯原谅你,再讨他欢心也不是难事。”殷翱话中有淡淡无奈。
她笑得冷:“月向晚是人,不是狗。重归于好,除非六月飞雪、日从西出。”
“哼!”殷翱恼羞成怒,“难道你就这么想死不成?”
“从知道真相那日起,我便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惟一放不下的只是女儿,她才只有四岁,什么都不会,我一走,她便是孤儿。”她沉思片刻,忽又断言,“但是我知道,我若走了,屠征必会照料她成人。”
殷翱被她的神色弄得糊涂,她分明对屠征——
“为什么?”
“世上无人能随心所欲地活,就算他是紫微垣宫宫主、皇帝也一样。”她草草带过,不愿多言,“要怎么处置,全凭殷堂主。”
“你要知道,一旦决定,便全无反悔之机。”殷翱意味深长地道。
“那我一生里要反悔的事,也太多了。”最悔的便是七年前上了紫微垣宫,误闯了小洞天。
“这样的你再在征儿身边,斗气只会裂为暴虐。也罢,算是成全你——”殷翱再叹一口气,举手一挥。
阴暗的通道里走来两人。
“带她过去,小心。”
恶臭由浓转淡,仿佛是耳边隐隐的流水之功。直到那喧哗越来越响,到耳畔,到眼前,回应着她血液的奔流与脉搏的振动。
暗淡黎明天光里,她看到了水气的翻腾与山壁的耸立。
“娘!”靠岸的船上,女孩儿蹦跳得像只蚱蜢。
她揉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脚步移上船,触到了扑进怀中的馥软,才回神过来。
“娘、娘!”戈舒搂着她的颈子,微沉的身子让她差点直不起腰。“
猛然回首,两个影子竟远了,船已平稳离岸,越来越驶向河流中道,越来越驶向未知的遥远……
这是什么地方呢?她仰首望天,怪石嶙峋处,光线由极其诡秘的地方切出,泛起隐隐的煞气与不吉。
“这里是大霜河,每年都有人在此溺水丧生。”船夫的声音响起。
她怔忡:“是你?”
“夫人好记性。”豢龙推开竹笠,带笑的年轻面容暗含沉肃。
她轻笑一声,明白今年大霜河的水鬼中会多上两个了。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指着广阔开去的翻腾水浪,问道:“舒儿,怕吗?”
戈舒黑白分明的大眼张望了会儿、摇头甜笑:“不怕。”
她极目远眺,来处的黑鸦已在水光天光里泛白,淡淡的烟水笼成轻纱飘飘不散。她在大霜河这头,屠征便在那头,天南地北,永无相见——空荡荡的心有超乎尘世的祥和宁静。
“能否找片风景最好的河段?”再把她们丢下去。这段太阴森了,她不喜欢,舒儿也不会喜欢。
豢龙有一刻的呆怔。船头人红唇轻扬,从容飘逸,长长的散发与宽大的青衣翻飞追逐,水浪卷起中,似要乘风而去。
“豕屏山那里最好,但是——水势也更汹涌。” 他丢开竹篙,伸出手,“还请夫人给个信物。”
信物?她发上无簪,颈上无链,腕上无镯,指 上无戒,能有什么信物可给?她偏头想,笑道:“没 有信物不成么?我是两袖清风啊。”’
豢龙亦笑了,眼尖地瞄到她颈间一截锦线:“这个——”
她勾指拉出,坠子摊在她的掌心上,翠绿玉珏中白丝如银河长天而过,点点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图。
“霜河九星珏。”她指尖摩过那片温润,解下交到他手中,“它自霜河出,还是不要回来好。”
“多谢。”他接过,指尖不小心擦到她的腕,忽然动作快速地擒住。
“你?”她愕然。
“失礼了。”两指搭在她的脉上,越久停,他的神色越深沉。
直到他的目光慢慢移上,她才恍然,脉搏中传来的分明是新的生息。
他望望安静的戈舒,咧嘴,白牙森森。
☆ ☆ ☆
噩梦!
“向晚!”屠征大汗淋漓地醒来,胸口的剧痛让他颓然倒回榻上。
“征儿。”殷翱担忧的声音就在床畔。
他睁眼扫视了房内一圈,却找不到最想见的人,那颗受创的心开始不安地在胸腔里鼓动起来。
“义父,向晚呢?”
“她被血吓坏了,在你娘那边静养。”
他审视着殷翱,淡道:“带她回来,我要她陪在我身边。”
“她近来不宜见人,你失血过多,也该好好休养。”差个半寸,心就要被剜一块出来了,让她陪在这里再杀你一次么?
“我是宫主,还是你是宫主?”
殷翱干笑几声:“当然你是。”
“义父,我刚刚做了个噩梦,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他的话犹如棉下的针,刺得殷翱一阵心惊,“我梦到你在天枢堂地牢审人,审不出结果,然后在放人的时候,暗中叫人把她淹死在大河里——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只是噩梦而已。”
他微笑起来:“但我不喜欢梦里那人是我妻子。”
“梦境哪由得人掌控呢。”
“但梦境成真,却是义父之功啊。”他坐起身,胸前白布迅速染上鲜红。
“征儿,你做什么?”殷翱叱责,忙不迭来扶。
他却一把挥开,顿道:“是不是梦,我自会去看。如果见不到她,义父?”他挪下床,微微偏头,几绺散发下,黑幽的眸狼般的森严阴冷。
殷翱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你在流冷汗?”
他的手背探来,殷翱下意识一躲:“征儿!”
“心虚,嗯?”胸腔间刹那群魔乱舞,“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义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紫微垣宫。”殷翱冷肃道。
他怔住了:“你真的杀了她?”
“她刺杀宫主,是该死其一;谋害丈夫,是该死其二。老夫是刑堂堂主,处置她有何不对?近日你为了她,心神不定,做下那么多错事,战场是以命相搏之地,你棋错一步便可能满盘皆输。以你的权势相貌,要绝世佳丽也不难,何必执着于这么一个不甘不愿的女人?”
“她在哪里?”他闻若未闻,嗓音如冰,“活要见人,死我也要见尸。”
“宫主怕是见不到了。”门口传来声音。
豢龙走进房中:“宫主,请恕属下无礼。夫人已经自大霜河上而去,尸体恐怕不可能再见到。”
“你也有分儿?”屠征冷道,“你们两个,是谁的好主意?”
“是老夫。
“是属下。”
两人对看一眼,在对方眼中发现相同因野心闪耀的光芒。
成大事者,必然舍小。
“天璇堂堂主和豢龙护法!”他大笑,笑得伤口热血喷涌而出,“你们说我该怎么处置你们?”
“任凭宫主处置,属下绝无怨言。”在做这件事前,豢龙便准备豁出命。
“老夫也是,只是当前用人之际,宫主莫要为一时之怒而折损良将,后时抱憾。”
“后时抱憾?我抱憾的是为何没有早点杀了你们。”他笑着转身,扔下一把剑,寒光如水。
“宫主,这是夫人临走前让属下交给你的。”剑上映出豢龙沉着的双眼和一弯冷翠。
霜河九星珏。
他瞪着掌心的玉石良久、良久——
“出去。”开口时声音已沉哑,“你们各自自断一臂,副堂主霍然接掌天璇堂,拳龙永留漠野边疆不得复返,若踏出边城一步,杀无赦!”
“谢宫主不杀之恩。”两人退出,豢龙在门口回头,眼睛里似乎闪现一丝精光,片刻又暗了下去。
“向晚,向晚……”屠征轻呤着闭上了眼,将霜河九星珏贴近唇,寻找那一分余温,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历历在心头。
浮云擦身而过,情爱有缘无分。
他笑了起来,五官扭曲:“少了你,我怎么得这天下?”
衣袖一扫,桌上的器皿全部落地。听着毁灭的声音,他仿佛觉得自身就是那些破碎的东西,心头有抑制不住的快感!
房中嘈杂巨响,待一切事物砸尽之后,他的白衣也成了血衣,内外交加的痛楚抽净了支撑的力气,他靠着床榻缓缓滑坐下,连笑出一声都觉得困难。
握紧的指伸展开,霜河九星珏一角插进掌心,似乎断掉了线中的情爱,血沿着指缝、手腕四处流。他翻过掌,任由玉珏和着血摔在地上。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低低的评语犹如誓言,“我不信你已经死了,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来。”
* * *
大霜河畔燕子南飞,一尾剪走春泥青草,朔风吹凉河岸,白波生冷,霜结冰封。直到许久之后,暖日复苏,春水才开始薄冰之下的脉动流涌,连同曾荒凉的渡口都有了自然之声相应。
花间同年岁,人间一朝代。
在这稍嫌荒凉的霜河源头,边城的风带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他牵马自长草中踏来,任牛羊在身畔悠闲来去。
“好马!”一头靠近的牛闷叫着打转,背上的女孩儿粗野地仰躺着。
清艳的轮廓仍有孩童的涩气,却也有了十多岁少女的风姿,似曾相识的容貌令他停下脚步。茫然地注视。
“你——”女孩歪着头,也觉得眼前中年男子的脸有些熟悉,勾引着她心底埋藏久远的深沉疑问。突然,一个灵光闪过,她嚷着从牛背上翻下来,危险的姿势令人捏一把冷汗,“你是找豢龙的?”
“是,也不是。”他淡道,仍是目不转睛,但眸光分明已穿透女孩容颜,到了更深远的地方。豢龙只是顺便,真正要找的,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女人。
女孩眯着明媚的大眼笑了:“豢龙说过,姓屠的客人今日一定会到,你就是?”
他微一怔,然后也笑了,只是有哀恸。
“那他的臂膀也是你断的?”女孩脸色倏地变了,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小脚小拳头纷纷落来。
哪来的野孩子?!他皱眉,一转手便将她拎了起来,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是她!那眉眼、那嘴唇——近十年来从未熄灭过的希望火苗如野火燃起。
“你、你欺负小孩算什么东西?!”女孩踢着脚,脸涨得通红,“你再对我不客气,我让你一辈子找不到娘跟弟弟!”
“你说什么?”他沉声,毁天灭地的感觉不过如此,“你娘是谁,你弟弟又是谁?”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寻找了她多年,每每因传来消息的真伪而心境大起大落,难以平息。而教训过后,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运圈套,他还是会自发地跳进去——即使是这一次遥远的漠野边疆。难道豢龙书信上所说的秘密便是这个?她真的在人间、在这荒野边城?
“叔叔,你的手在发抖。”女孩狡黠地戳戳他。想找娘,还不快痛哭流涕讨好她?
他松手,蹲下身去与女孩平视:“她在哪里?”
“我叫戈舒。”女孩呛咳了几声,笑嘻嘻地答非所问。
青筋在额际跳动,他的指关节发出“喀啦”地崩响:“她在哪里?”那痛苦又极尽忍耐的表情足以令冰川融化。
情的滋味啊——
戈舒眨眼,望着,笑意渐渐被轻愁压下,泛起只有自己明白的酸涩,不是孩童单纯的崇拜爱戴,心在跳动,声声都是怦怦、豢龙,怦怦、豢龙……
她立身,少女昂扬的姿态优美矫健。
她在那儿,她以目光说。
他随之转头,呆望着袅袅炊烟前似要踏仙气飞去的人影,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活的。
“舒儿——”她喊,话语震惊地截住,飘散于苍凉长空。
草野间,四目相对。
“向晚。”他低语。
“你得到天下了。”这是重逢之后她对他说出 的第一句话。她终于不怨不恨了吗?
淡笑,那般萧索孤寂:“天下在掌心的感觉,是 什么都没有。”征服如棋,在于过程的激荡,胜后的 繁琐、懈怠令雄伟瑰奇的殿宇空荡,万人仰视的帝位无趣。也许是心境使然,他对操纵人命的游戏 已无留恋,战马平啸后,沉落的黄尘上,没有血色蒙蔽的将来竟更加茫然无主——只因以为半生都再无她。
扔开马缰,他大步跨去,在她有所回应之前以双臂禁锢了她。
重逢的眸里,他看到了思念煎熬的,不止是他。她对他始终都是有情。
“人生有几个七年,向晚?”他哑声。
而他已经为她空耗去两个,连得到的江山,也拱手让人。
岁月沉积出的情爱,不是甜美,而是异样沧桑的艳丽。
雾气漫上她的双眸,她不语,终于在凝望远方山峦中,将螓首轻轻靠落在他的肩上:“屠征……”
无力再飞,无心再逃。
他涉水霜河,几度将溺。
无数年后,他们的宿命终于在彼岸圆满,恩恩怨怨,尽赴风中。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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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下)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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