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女神 第六章

  秦德言的笔停留在画像的嘴唇上,嫣红一抹,少女可爱的唇形整个显现了,但他还不满意,继续挥着画笔。
  『德言——』敲门的是沈曼丹,她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有咖啡、果汁和奶油吐司,但秦德言好像没看见似的,只盯着画布。
  『先来吃饭吧!』沈曼丹劝诱着。
  『我不饿!』
  『你昨天晚上就没吃,怎么会不饿?你看你这一个月里瘦了多少?我看你再撑下去就要成仙了。』
  『我真的不饿!』
  『不饿也得吃!难道慧枫一走——』
  『不许提她!』秦德言突然暴跳了起来,大声吼着:『拿走拿走,别来惹我!』
  沈曼丹经他这么一吼,只有乖乖地退了出去,但是心里直对他那憔悴的样子叹气,何止憔悴,他简直瘦得不成人形了。
  他在折磨自己!他能够坦然承受晚年丧子的痛苦,为什么不能够承受那个闯入他生命又满身伤痕离去的少女,永远不再回来?
  沈曼丹端着盘子的手在发抖,但她咬紧下唇,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把餐盘端回厨房……
  『他又没吃!』吴妈看着那一大堆东西又原封不动的回来。
  『他心情不好。』沈曼丹摇了摇头。
  『我们中午再试试看!』
  『对了,他最喜欢吃排骨,我们给他炖个佛跳墙,现在还来得及,你快点到菜市场去。』
  吴妈做的佛跳墙是有名的,即使在炖的时候,那由瓷盅中飘出的阵阵香味也让人为之垂涎欲滴。
  『好极了!』做好的时候,沈曼丹掀开盖子一看,今天吴妈比平常更卖力,不仅汤浓味香,配色也很讲究,她立刻放进了托盘里。
  『沈小姐——』
  『什么?』她端着托盘在厨房门口回过头来。
  『这些年来先生带过那么多女孩子回白楼过,可是我觉得你最适合他,为什么你们不能——?』
  沈曼丹没听她期期艾艾地说完,立刻离开那儿,也许,吴妈讲出了她心里的秘密。
  但,那些已经过去了。
  现在,她所付出的,只是关怀与同情。
  其他的,以後——再说吧! 
  她尽力屏住声息,可是仍觉得眼中有着难忍的泪水。
  画室的门紧紧地锁着,难道——?她心中升起一阵恶劣的预感,不!她不能任他这么糟塌自己,放下托盘,她用力敲着门。
  门突然开了,她赶紧弯身去拿托盘,可是紧接着的一声大吼把她才升起的喜悦整个浇凉了。『不要烦我!』秦德言运足了气大吼着,然後「砰」地一声关了门。  
  他关门的力气太大了,以致於正在发愣的沈曼丹措手不及,差点摔了一大跤,可是人虽然没有跌倒,整个盘子却脱手飞了出去。
  她忍住气,独自收拾了好一会儿,才把残局端回厨房。『他——』吴妈一看她的狼狈相就知道了,不免叹了一口气。
  『算了!别管他了,我们吃饭吧!』
  吴妈布置好厨房的小桌後,沈曼丹拿起了碗,望着香喷喷的饭菜,她不仅一点食欲也没有,还直想掉眼泪。如果依她以前的火爆脾气,她早就气走了;可是,她发现自己变了,不再容易冲动,而且还懂得忍耐和体谅别人。
  但她的脾气愈好,秦德言却像有心跟她作对似的,一天天的变本加厉起来。
  *  *  *
  秦德言深陷在墙角的沙发中,不住地喘着气。
  刚才那样对沈曼丹,老实说是太过份了,但这是不得已,在这个节骨眼,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他要尽全副力量完成这幅作品,即使不吃不喝……这种使人疯狂的投入态度,是最消耗心神,而且很可能使得以後——
  以後?他用力的摇摇头,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目前唯一的希望,便是完成这幅画。就算是——死,也不足惜。
  他站了起来,那份激烈喘气的模样着实怕人,他的两颊凹陷,胡子许久没刮,一蓬蓬地直往外冒,眼窝下一圈黑,身体瘦弱得简直变了型。
  自从慧枫走了後,那个风采翩翩的画家似乎也跟着消失了。可是他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在他的生命中,他似乎只剩下了这幅画。他为慧枫作的画。她是他的学生、爱人、媳妇……
  在命运的蹂躏下,她仍是那么美、那么无辜!是他心中燃烧的爱,使得一切更复杂了。可是他把她的神秘画得这样淋漓尽致,画中人彷佛随时可以在生者的空间中行走、呼吸,然后再神秘的消失……。
  秦德言走向画布,颤巍巍的拿起最小号的画笔。现在这幅画在他不眠不休的狂热工作情绪下,已经接近完成了,只剩下她的一双眼睛。
  慢慢地,在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视下,那双眼睛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光芒。比唇边的那抹微笑更神秘,更富於智慧。那双眼睛同样也在——瞧着他。
  『啊!』他忽然全身懔怖,剧烈地颤抖着,而且情不自禁的遮住面孔。他不能看到她,不能再看到她。
  但这时候发现画已完成是来不及了,他一步一步往後退,不小心碰翻了椅子,他也不管,只兀自低着头。好半天,他才喘着气移开遮在睑上的手指。
  老天爷!她就站在那儿!爱、欲、憎、苦,都是和她在时一样活生生的。『慧枫!』他用全身全心的力量,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甜蜜的感觉使人全身颤栗,他只觉得心上一阵可怕的抽痛,他弯下腰,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但是他叫不出来,眼里全是血丝……
  *  *  *  
  『心脏动脉血管破裂——』面无表情的医生拿起X光片,说出一大堆术语。
  『有救吗?』沈曼丹的脸整个苍白了。
  『你是他的家属?』医生怀疑的瞧着她。『现在只有家属才可以作决定,一个是顺其自然,把他放在加护病房里,另一个是立刻开刀。』
  『开刀就有救?』
  『依他的情况只有百分之三的希望。』
  『那在加护病房里他好转的比例是多少?』沈曼丹的脸色由灰白变青了。
  『零。』
  『什么?』
  『小姐,别激动,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千万要镇定一点,否则我就没办法跟你讨论下去了。』
  沈曼丹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致於疯狂得大声喊叫,医生冷漠的态度固然可恶,但他说的也没错。
  『你好点了吧?』医生看着她的脸色由白转青再转成灰。
  『好多了!』她喘了一口气,把闭着的眼睛用力张开,再闭上,当她再次张开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力气与残酷的现实搏斗。
  『开刀,即使是百分之三的希望也比零好!』她说完之後,苍白着脸孔,跌跌撞撞的离开;站在电梯门口,她不住的喘着气,那可怕的样子,引起旁边的人一些惊异的眼光。
  秦德言在急救後已经醒了过来,正不断喊着渴,由於是加护病房的关系,所有的窗户一律密封,全靠中央系统空调,沈曼丹才一走进去,果然也觉得气闷。
  『请问暖气可不可以小一点?』她问着坐在一旁守候的特约护土。
  『你是什么人?怎么可以闯进来?』护土不分青红皂白的把她推出去,但沈曼丹还是跑到福利社买了几罐果汁,觑了个空送进了病房。
  等她一瞥眼看到旁边的血压计都高达一百六十,护土既不通知医生也不做其他措施,不祭暗咒一声,但这回不等她开口,护士又把她轰了出去。
  独自坐在病房门口,面对着那又厚又重的玻璃,沈曼丹不禁一阵伤心,可是她拼命往好处想——医生既说是有百分之三的希望,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
  就这样提心吊胆了半天,才有个护士探头出来叫她去血库买血,她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这又空了下来,坐在那儿七上八下的。 
  『田医生找你!』一个护士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一进去,护士长就把家属同意书递了过来,她一咬牙含泪签字。
  『什么时候开刀?』
  『八点锺!』
  『我有一个请求,在这段时间我想进去陪他,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坐在门口乾着急已经快把她逼疯了,池再也受不了。
  『加护病房的人已经跟我抱怨,说你过度的干扰病人。』医生皱起眉头。
  『他这种病你也晓得——』沈曼丹用尽力气咬住嘴唇,才抑止自己已经冲上眼眶的泪,继续说:『万一——那我还有什么指望呢?』
  『好吧!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一到,你就得立刻出来。』
  站在病床前面,沈曼丹必须竭力掩饰,才让秦德言相信他的病没什么,她心里涌起一丝罪恶感,毕竟,她从没有骗过他。
  说了两句话後,他又陷入昏睡中,她一想到血液正在争先恐後的由他的动脉中流出来,就一阵不寒而傈。
  但即使在病中,他的面孔仍有着动人心弦的力量,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颊。
  『慧枫——』他叫得是那么地轻,灰白的脸上还露出喜悦的浅笑,他——梦见她了?沈曼丹心中一股无法控制的妒嫉,他病成这个样子,却还忘不了慧枫。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似乎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她,都爱她,想得到她。
  那一瞬间,沈曼丹为着慧枫如此慑人心魄的魅力,妒嫉得都要发疯。也唯有在这一瞬,她也明白了自己一直掩藏着的心思。她早就爱上了秦德言,只是她勇气不够,始终不敢承认罢了。但,现在承认,是不是太晚了?
  她张开嘴,无声地让眼泪不断的奔流。这短短的几秒钟,生离死别的命运,似乎已完全注定了。她不再阻止自己的眼泪。
  沈曼丹的泪眼凝视着一缕由窗外射来,即将消失的夕阳,那夕阳无限依恋的留在秦德言的脸上。
  『我爱你!』她在心中轻轻地说。
  *  *  *
  麻醉师把针管插了进去,当他要抽开时,他发现不对劲了,秦德言的睑孔收缩,全身抽搐,他连忙吩咐护士通知主治大夫,但还不等大夫由那头走过来,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一天一夜的秦德言就断了气。
  『老天!』看到这情形,连对这种事从来都不会轻易动容的大夫都突然变了脸色。
  那个女孩——他想,该由谁去跟她说?
  手术房的红灯突然亮了起来,等在外面长沙发上所有的病人家属都紧张的围过去,相顾失色的猜疑着。田大夫走了出来,扯掉帽子与口罩,伸出手,无力地向沈曼丹招了招。
  她只觉脑袋中「轰」地一声,就几乎要一头栽下去,但她知道自己这时不能倒,勉强镇定心神,其他的人以同情的神色纷纷让开一条路。
  手术床由里面推出来时,秦德言的遗容竟意外的安祥,也许是沈曼丹的错觉,她在恍惚中,竟看到他的睑上漾出了满足的笑容。他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看到了那样的笑容,整个心都碎了。
  床继续在男护士的推动下往前走,所有经过走廊、电梯的人只要低下头都可以看见秦德言毫无遮蔽的面孔与覆在被单下的身体。 
  所有的尊严都丧失了!
  沈曼丹真想捂起面孔,在此时此地,她这也才明白无论人的一生是何等功业彪柄,或只是庸庸碌碌,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不管是将军、是富豪、是强人还是弱者,最终都是殊途同归。那么,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灰蒙蒙的人生观,彻底地笼罩了这个从来都是开朗乐观的少女,她不仅怀疑别人的人生,也对自己的前途完全失去了信心。
  所有的人都走开时,她在停尸房的床旁坐了下来,面无表情的揭开尸布,秦德言因为大量内出血的关系,整个腹部都是瘀青的。
  这是她头一回看见他的身体,使她吃惊的是,他身上原该有的肌肉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副瘦弱至极的骨架。
  她想起在他房中至死也要完成的那幅画,迷离之间,彷佛他消失的血肉,全部移转到画像,在艳丽的女容上复活。
  『啊!』她惊骇之余,情不自禁叫了出来。秦德言仍是无比安祥的躺在那儿,无怨无憎、无悲无喜。
  沈曼丹的眼泪终於流了出来,那么晶莹的滴在尸布上,但她没有擦拭,也没有放声,轻轻地,她替他拉好了那条灰白色的布,遮住他的全身。
  然後她在被单下握住他业已冰冷的双手,凝视着他的面孔。说了今生今世和他最後的一句话:『永别了!』
  天空是这样的灰,这样的暗,宛若随时都会下起雨来似的。
  慧枫心中一片茫然的向墓上举起手中的鲜花,稽首拜了三拜。把花插进了瓶中,慧枫在大理石凳子上坐下来,她在初闻噩耗後,已经哭得太多,现在反而整个麻木了。时间过得好快,从头一次在潭水边和秦德言相逢,已经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当中所发生的事比她以前的总合还要多,在命运的捉弄下,她也脱胎换骨。而和她亲近的人,也纷纷遭到不幸,这是上天注定的吗?
  她想到荒山遇暴的那一天,不禁为之噤声。
  如果没有那个狂徒,秦伦也不至於因见义勇为,而和父亲发生误会以致绝裂,到最後那样的惨死;而她也正在快快乐乐的念大学。秦德言更不会忧郁成疾,而这其中最可悲的还是沈曼丹。
  她曾经是那么开朗的女孩子;也有她独特的人生观,可是她竟然抛弃了一切,在秦德言去逝时独立处理完所有的丧事,遁入了空门。听到她进苦修院立志成为入世的修女後,慧枫比听到噩耗还替她难过。
  花样的年华,如歌的青春,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她这一去,岂是无怨?岂是无悔?
  『小姐——』一个发自旁边的声音使她吃惊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请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那是个很英挺的中年男人,她必须仰头才能看得到他那张威严的脸孔。
  慧枫向後退了一步,去年在荒山时的情景的记忆又浮了上来,她恐怖得几乎叫了出来。那么丑恶的记忆,为什么老是追着她?
  『我是秦先生的朋友!』男人看她苍白到极点的小脸和微微发抖的身体,连忙表明身份。『我也是最近才辗转得知,特地赶来吊祭的。你是——?』
  慧枫看着他手中的祭品,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是他的——学生。』
  『小姐贵姓?』
  『江!』她说完转身就预备离去。
  『我姓董!』男人拦住地:『江小姐,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如果不嫌冒昧的话,我的车就在下面,可以送你一程。』
  『不必麻烦了——』她的话还没说完,豆大的雨滴就凌空而下,而且愈来愈强。
  『这里离山下少说也有半个钟头的路,我看江小姐你就不用客气了!走吧!』姓董的男人急急地看着天空。然後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立刻握住她的手腕,冲进了雨地。
  坡下果然有辆车子,而且十分气派,候在那儿的司机正拿着伞朝他们迎过来。
  『好大的雨!』董汉升在车里才一说完,窗外便是一阵倾盆大雨,下得整个世界的颜色都变了。
  慧枫茫然地注视着车窗外,大雨滂沱中,满山的杜鹃仍是姹紫嫣红,蕴含着山里幽静的香气,虽然缤纷,却有股特别的凄凉。
  『这种花的古名叫做山踯躅!』姓董的男人突然开口了。
  慧枫一时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
  『很好听,对吗?留恋、徘徊、踯躅不去,花的名字跟花一样美。』
  慧枫这下才听懂了,这个器宇轩昂的男人,正在藉杜鹃来赞美她呢!可是,慧枫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花,即使它再美。
  杜鹃实在美得太轻太薄也太招摇了,她心目中的花是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江小姐府上住在哪里?』
  『我在顺便的地方下车!』她连忙推辞着,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随便和陌生人打交道……
  『江小姐这样说就太见外了!』男人有些不高兴:『你是老秦的学生,我照顾你是应该的,更何况只是这种区区小事。』
  听他把秦德言也抬了出来,慧枫心里隐隐作痛,也不再和他争辩下去,当她说出馥芬的地址时,男人的脸色一变,但立刻恢复了正常。  
  车子到了门口,她抱歉地对他说:『对不起,这是朋友的家,不能请你进来坐坐。』话 还没说完,她就看见馥芬打开大门,出现在门口,惊奇的说:『你们怎么一道回来了?』 
  慧枫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就听见姓董的男人也爽朗的说:『是啊!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我今天去扫一个老朋友的墓,没想到正好遇到你的朋友,当她说也住在这儿时,我还真吓了一跳呢!』
  『哦?真巧!』馥芬不怎么相信的白了他一眼。
  『我还要回公司去!江小姐,失陪了!馥芬,别忘了明天晚上我要来接你去吃饭!再见!』
  『他是谁?』等车走远了,慧枫问馥芬。
  『董汉升!』
  『原来——就是他!』她不禁叫了出来,传闻中,她听过这个叫董汉升的太多的风流韵事,但在没有任何色彩的见面里,这个男人反而给她一种亲切的感觉;一时之间,她没办法将想像中的董汉升与真实的兜在一块儿。
  『很惊奇吧?』馥芬冷笑一声。
  『这是你画的?』慧枫看见枱灯边散落的一些纸卷,随手打了开来,一幅幅精致的设计图跃入眼帘。  
  『嗯!』馥芬的态度依然。
  慧枫也不在意,她继续浏览着那些设计图,如果不是下面有馥芬秀丽的签名,她真不能相信短短时间内馥芬就有这样的成绩,还记得一开始去公司学习的那天,馥芬回家时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经她再三相劝,馥芬才说出原因。
  董氏企业用人唯才,对新进人员的考选更是严格,而馥芬未经甄试就进了公司难免引人猜疑,再一听说她的背景竟是董汉升,更是全体哗然,大家虽然表面对她保持适度的礼貌,但背地里全都联合起来孤立她,希望早早把她赶走。
  『我怎么试着和他们接近全没用,除了设计部主任,简直没人理我。』馥芬愁眉苦脸的这样说。可是她从不气馁,也不再尝试讨好这些同事,反而默默地工作着,不久之後,她横溢的才华就渐渐受到了瞩目,她认真学习的态度也得到尊重,获取友谊……
  她画得真好!慧枫以最客观的眼光瞧着馥芬毫不夸张却能纤毫毕现的作品,不但是设计图,也是精密的施工图,每一个尺寸都是正确的,只要用放大尺来比照,工匠就能立刻着手施工。
  『什么时候可以升设计师?』慧枫问,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等这一批图通过主任及业主,开始施工时,我就是助理设计师。等我学够了,我要到美国去上正式的学校,你说得对,我应该继续念书,更充实自己,也好将来能够独立。』
  『对!』
  『别只是说对!惹枫!我发愁的,不是这些。』馥芬熄掉了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要说的——是很难说出口的话!』馥芬深深叹了口气。
  『我不介意,你直说吧!』
  『好!我要跟你谈谈董汉升这个人!』馥芬转过身,坐在沙发扶手上,下定决心的,定定瞧着她,那眼光很是奇怪。
  『我跟他只是偶遇。』
  『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馥芬无奈的一笑:『那你就太天真了!』
  『你凭什么断定?』
  『不要不服气,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会明白了,昨天晚上你待在房里画画时,董汉升来了,他看到了这幅静物画——』馥芬的眼光移向客厅中央的一幅画:『问我是谁画的,当我提起你是秦德言的学生时,他似乎很有兴趣。慧枫,原来他和秦德言是多年的至交,还抢走他的女朋友,你一定早就知道,对不对?』
  『对!』慧枫说。
  『所以沈曼丹一直把秦老师的郁郁寡欢归罪於他,连你都受到波及。』
  『他昨天晚上来我无意中说出你要去扫墓,所以他是特地赶去的。』馥芬好懊丧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後扶住她的肩膀。
  慧枫的手也在肩上盖住了她的手:『我不怪你,听你和沈曼丹的形容,董汉升的确是只老狐狸,而且他能有今天的地位,绝不是等闲之辈,你就别再自责了!』
  馥芬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
  『可是他这样明目张胆的跑去,难道没想过你会告诉我?』
  『他就是断定我不敢告诉你!』
  『为什么?』
  『你知道他对我这样冷淡,你来这么久,他只回来过一次,除了钱之外简直不闻不问,那他昨天来我还欢迎着他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
  『因为他对我还有利用价值,我目前的开销和以後留学都要他帮忙。他是个精明人,他对我早厌倦了,当然也晓得我从没爱过他,但他自私到即使不爱了,也不轻易放我自由;现在他逐渐晓得我的心意坚决,总有一天会走的,所以趁他还能控制我时,可以跟我谈条件。』
  『你愈说我愈不懂,他会怎么跟你谈条件?』
  『他昨晚暗示我,如果我高兴离开这儿,我随时可以拿到美国的入学许可,我当时还在奇怪,他怎么突然变得大方起来了,直到刚才我看到你们两个同时出现,才晓得这家伙真是阴险。』
  『他为什么要你离开?』
  『为了你啊!』馥芬又燃起一根烟,看情形她的情绪坏透了:『我是秋扇见捐,而你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别说这种没意思的话。』 
  『我现在有他亲口保证就等於一切都定了,等着去留学就是了,但是我最担心的是你,万一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原来你担心了半天是在担心这个问题,』慧枫笑了!『秦老师早就替我想好了,他在去世前一个月立了遗嘱,把白楼留给了我。』
  『他——』馥芬吃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才道:『他真是有心人。』
  慧枫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浅笑不见了,眸中升起的是一片迷离的水雾。那深沉的表情真是动人极了,她不仅是美,在灵魂深处还有更动人心魄的东西。
  『每个人都认为我这一生命运坎坷,其实我的幸福只是跟别人不一样罢了!』
  *  *  *
  长春藤肆无忌惮的爬满了白楼的每一寸外观、屋顶、墙壁、廊柱。慧枫愣愣地站在那儿,一时几乎不能自己。
  白楼!在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白楼,令人不敢回首的多少往事的白楼……
  『我回来了!』她嘴唇一阵颤动,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紧握双拳,努力再努力。『我回来了!』这次,她终於小声叫了出来。
  白楼前的一株垂柳,随着风轻轻摇曳着,似乎欢迎着她的归来。一年了,魂系梦牵,旧事唏嘘,她怎能不感慨、不因此全身颤动? 
  自从律师辗转找到她,告诉她已得到白楼的继承权时,近乡情怯的感情使她一直不肯回来,但一直收容她,待她如亲姐妹般的馥芬下个礼拜就要到新大陆去深造,因此,她得在尽快的时间里搬回来。
  除了缺少整理,白楼一切如昔,她一进门就看见那扇像窗子一样的画,恍然之间,她差点又被骗了,但她立刻又笑了。
  这扇假窗子曾让她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可是,此刻,她从那个世界中回来。
  她放下手中的行李,奔过去拉开厚厚的窗帘,阳光立刻照了进来,一些灰尘也狂乱的飞舞着。现在,她只有一个人了。
  慧枫步上楼梯,打开了从前和沈曼丹共用的画室。现在看起来,从前的那些练习作品,是多么拙劣可笑,但在其中依然闪耀着一些潜伏的才气,慧枫出神的审视着。在馥芬家借住的这段日子,她申请到博物馆附设的研习班去学习,研习班的名额一班只有四、五个人,而且要有相当程度的画家,但她的运气特别好,主审的老画家以她的才情特殊而破格录取。
  老画家的慧眼,舍她夜以继日的工作,不敢轻易松懈,加上以前秦德言给她打下的基础与观念,她在短短半年中突飞猛进。只可惜秦德言看不到了!她的心中掠过一丝凄恻。慧枫又打开了另一扇门,这是秦德言的专用画室,一开门,她就全身到心都屏息了。另一个江慧枫站在她的面前,那样的纤柔、高雅又神秘。而那悲哀时限神包容了一切的沧桑,令人不忍逼视她的美。
  『他是几时完成这幅作品的?』慧枫呆住了,一时之间疑幻似真。她打了个冷颤,关上了门。
  她现在没办法面对这幅秦德言的呕心沥血,用全部的生命完成的画。
  他一定是一心一意要完成这幅画,即使死而无憾……慧枫像逃似的急急离开走廊,奔下楼,空荡荡的大厅中,她喘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直到现在,她才算明白秦德言的死因,以及他对她的——爱……
  但是,命运的捉弄……慧枫修长的双手,紧紧掩住脸,惊骇得几乎痛哭失声,而且全身剧烈的颤抖。
  这张画也提醒她,这么年轻,她就失去了一切。双亲、丈夫、胎儿、爱人……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割舍这一切的……她失神的想着!这——也是秦德言画这幅画的用意吧!他那样强烈的让她看到过去,也在沉默中指引了她的未来。
  他的爱超越了凡俗,也超越了爱的本身,成为一种象徵。如同一道清泉,永远不止息也永远的活在她的心中。
  她重新走上楼,去看那幅使她脱胎换骨,得到再生的画。
  经过一个礼拜的辛苦整理,白楼内外焕然一新,又回复了昔日迷人的风貌,在山光水影间,优雅得使人见了都疑心这是世外桃源。
  虽然秦德言留下的钱并不多,但也足够让慧枫用到大学毕业,她买了一条灰狗,安安心心的深居简出,除了固定去博物馆上课的时间外,都待在白楼里画画。
  她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可是她在白楼旧主人的呵护下,她什么都不缺。
  漫长的暑假终於过去了,她回到学校,成为一年级的新生。
  不到一个礼拜,她成了校园里最受瞩目的人物,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她。
  她的美、她的神秘,都引起人太多的好奇。
  在课堂中,她的成绩是属一属二的,每样功课都好,是师长们心目中可以期许的好学生。
  但,流言也就在这时候传了出来。像野火燎原般,她的过去立刻被绘声绘影的传了开来。
  可是慧枫对这一切仍然保持着沉默,她根本不解释,即使有同情她的同学为她仗义执言,她也不为自己辩护,好像那根本是别人的事。
  慢慢地,流言又因她的不理不睬而平息了,她在校园内的独来独往,也不再让人觉得那么显眼。 
  但在上学期快结束时,慧枫发现一件事,她长高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一般人的发育要到廿五岁才全部停止,然後开始走下坡,你才十九岁,继续长高是很正常的。』老校医很慈祥地替她解决疑惑。
  十九岁?慧枫听到这句话时全身一颤,老天!如果不是校医提醒她,她根本忘记了自己还不到廿。
  第二天开始,每个人都渐渐觉得江慧枫变了,即使她仍然独来独往,但她的态度不再那么冷漠,她甚至不再执意的穿着黑色。
  每当她长发披肩,穿着黑色的斗蓬,和长可及膝的黑色长筒马靴走过时,总是会引起一些惊叹,让男孩子爱慕,女孩子妒嫉。
  但当她开始在黑色的外衣上加上一点色彩时,那一点色彩使她更加的突出,比如说她在斗蓬扣上一枚小小的、金色的别针,她整个人就更加神采焕发,她的马靴上镶起一圈红边,就看起来是那么特殊,让她走路的姿态更加显得青春洋溢。
  她起初只是尝试性的,小小的改变自己,但当她做更多的改变时,使所有的人都惊异不止。  
  这一天,她穿了一套深蓝色的套装到学校去,这套衣服其实是属於沈曼丹的,但当她皈依天主後,就留在白楼里,慧枫整理屋子时无意间找了出来,只稍微修改了一下腰身,就非常的合身。
  慧枫这下也才明白,她不仅长高,也由昔日的小黄毛丫头变丰满了,否则她绝对不能穿身材那么好的沈曼丹的衣服。冬日的萧瑟里,她款款有致的经过同学的面前,即使她并不想引入注目,仍是引起一阵骚动,许多的眼光跟她一齐走进教室。
  这堂课是由两位教授合开的通俗美术,一个主讲民间与原始土著艺术,另一位主讲广告学。  
  主讲广告学的这位教授——徐凯文,一向受到学生的热烈欢迎,他本身就是一所颇富盛名的广告公司的设计部主任,他不时引据实例配合理论,使得呆板的文字深入浅出生动活泼,再加上他开朗英俊的仪表,更使得学生们堂堂爆满。
  他与其他教授最大的不同就是来上课之前,一定作最妥善的准备,这当然也是他受欢迎的最主要因素之一。
  慧枫走进教室後,打开自己的壁橱,放进画箱,然後找了一个角落翻开书。
  铃响之後,徐凯文一秒不差的走进课堂。
  巧的是,他今天正好也穿着一套蓝色的西装,而且和慧枫的十分相近;他进来就宣布要随堂作一个CF的脚本草稿,然後发下了印好规格的原稿纸,全班都绞尽脑汁的在纸上尽力表现着。慧枫选的模拟题是一个百货公司的广告,她以玫瑰与天鹅作为整个设计的重点。
  当大家工作时,徐凯文坐在讲话枱的椅子上,一个个望过去,似乎在加深对这些学生的印象,以及了解他们由相貌上显示出来的个性,当他望到慧枫时,神情似乎有些特别,但他又立刻望向她後座的学生。  
  下课铃响时,这个测验也终止了,徐凯文利用休息的时间整理好卷子後,下一堂课开始了讲评。  
  他一针见血的批评,使人心服口服,尤其在总评时,他针对创作灵感对广告的说服性的功用,提出一番精譬的见解,他也鼓励这些对美术有狂热爱好的学生往广告上发展:『以前的艺术家以替贵族设计或装饰宫殿、寺庙自豪,但现代艺术家的理想则在创造适用於一切普通家庭及市民生活的物品,把合乎幸福市民需要的制品作亲切的传达者为广告家,他们才是现代社会的领导者。』 
  这番话,使得一直以纯艺术为荣的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
  『本班同学们的表现,不但有这方面的倾向,也有足够的潜力,就如同前面的举例,将来如果愿意发展,有好几位都可以成为成功的广告人,尤其是以玫瑰、天鹅作主题的这位同学……』
  他不但把慧枫的原稿举起来给大家看,还滔滔不绝的夸赞了一番,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每个人都非常惊讶,但他怎么也不肯透露她的姓名,这种谨慎的作风,使得慧枫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不在乎众人倾倒的徐凯文对她另限相看,但她在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嫉妒。
  下课後,她一如往常的离开教室,到停车场去开车子。
  这部奶油色的法国车是秦德言留给她的,对一个学生来说,是太奢侈了些,但她珍惜他的心意更胜於这部车子的价值。
  慧枫还记得头一次坐进驾驶座把它开出去的情形,那简直像作梦一样,车子在她的操纵下缓缓向前进,平稳得没有一丝声音,她为自己神奇的能力而惊呆了,虽然她有驾驶执照,但怎么也无法立刻相信自己能使用这部近乎完美的车。
  她打开车门,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江慧枫!』她回过头去,竟然是徐凯文,他在开另一辆和她并排停在一起的车门。
  她向他友善的点点头,钻进了车里。慧枫开始发动车子时,引擎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她知道麻烦来了,叹了口气。
  『要我帮忙吗?』站在那儿的徐凯文,他始终都在观察她!
  『没关系!』她隔着车窗,对他做了个手势,又继续发动,但现在的情况似乎更糟了,发出的声音也更尖锐、刺耳。
  徐凯文轻敲车窗,示意她把窗子摇下,她照做了。『你的车出了毛病?』他的微笑很和善,也相当的吸引人。
  『我想是!』她烦恼的。
  『你下来,我帮你看看!』
  他一边重新发动一边用心听,过了一会,他又下了车,掀起引擎盖,两手敏捷地操作着,不一会儿就被机油弄得污黑。  
  『坏得很厉害。』徐凯文皱起眉,转过头对慧枫说:『你再去发动看看,如果运气好,也许我们能够到得了修车厂。』 
  慧枫才试了一下,车子就发动了,徐凯文阖下引擎盖:『走!我们把它送到修车厂去,最近的一家你该知道吧?』
  她点点头。 
  『现在只是勉强能开,可是你不要慌,我的车跟在你後面,一有事我立刻支援你!懂吗?』  
  慧枫又点点头,一碰到机械方面的事,她的一个头就有两个大,她感激的看了徐凯文一眼。
  等车厂技工修车的时侯,徐凯文坚持不肯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他选了附近的一个咖啡店,一进门,欧洲古风的布置就深深吸引了她。
  好久好久没来这种地方,其实她总共也才跟孙馥芬去过两三次而已。但这家特别的不同,装潢雅致、音乐柔和,很有格调。起初慧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发现徐凯文十分健谈时,就轻松了下来,听他聊些有趣的事,而且立刻被他幽默的谈吐所吸引。
  在香浓的咖啡与他的妙语如珠中,她也去除了那层冷漠的外衣,加入他的谈笑风生。
  『我们走吧!车大概修好了!』就这样的过了半个钟头後,徐凯文忽然看了看手表。『时间过得太快了。』徐凯文付过帐後,对她微微一笑:『跟你聊天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谢谢!』她的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心也跟着突然跳个不停。
  但是徐凯文并没有再多说什么,陪她去拿了车之後,就赶去上班了,她一个人开车回去,尽管很想集中精神,但几次都因为心不在焉而差点肇事。
  『我是怎么了?』她问自己,这才发现她还不断的想着徐凯文,而且不管她是如何的责备自己,都没办法去除他的影像。
  『我一定是疯了!』她对自己说,然後陷入她一直想抗拒的苦恼中。
  最後她决定要阻止自己的这种烦恼,不再去上他的课,反正离寒假只有几星期了,她只要跟同学借笔记,相信应付得了大考。
  总之,她不愿在经历过那么多的沧桑後,再去尝一次苦杯。可是她接连两个礼拜不去上课後,反应就来了。
  『徐教授看起来好奇怪!』一个同学这样告诉她:『每次一上课他都往你的位子上找,看到空空的,就一脸失望的样子,上起课来也是无精打采的,大家都说……嘻!……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跟人家说哦!他不好意思跟班代问你的电话,结果自己跑到教务处去查,那个傻工读生就帮他找,教官回来还把工读生骂了一顿呢!』 
  老天!她听到了之後一阵虚脱,慌忙地走开,不止是她疯了,这个徐凯文不也是一样吗?
  然而流言似乎已经开始了。  
  一想到洁身自好的徐凯文被这些不负责任的话糟蹋,她就一股气冲上心头,可是她在这阵冲动稍稍平息下来後,发觉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但她外麦泰然,私心里,仍有一份期盼,不知道为什么,她仍然好矛盾的希望这个谣言有它的可信度——徐凯文去找过她。
  慧枫叹了一口气,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安静的过日子,但现在她的宁静已随着徐凯文的出现打破了。
  她一边在校园走着一边在想,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该多好,她尽可以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但一切都太晚了,命运捉弄人……
  当她想到「命运弄人」时,心里一黯,眼眶也为之一酸,忽然「咚」地一下,她似乎撞到了什么,连忙站稳脚步。
  『是你!』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多日不见的徐凯文,他瘦了,也憔悴了,而且看起来有些神魂颠倒的样子。
  『我——还有——事,对不起,再见!』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同时身体向後转。
  『等一等!』徐凯文立刻拦住了她。
  『徐老师有事?』他的手指轻轻碰触到她的手臂,她不禁一阵颤悸,那说不出滋味的颤慄,混含着悸动、晕眩和紧张。
  『你不想见我?』他的声音好低好低,低得彷佛受尽委屈,这就更不像慧枫平日熟知的那个成熟又开朗的徐凯文了。
  『没有!』她困惑地退後了一步。『上课铃响了,徐老师,再见!』上课的铃声使她有着得救的感觉,她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徐凯文,但才走了两步,她就後悔了。
  这不是她的本意,她明明想多看看他、听听他,但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反常的举动?她快步地走进教室,心中一阵热一阵冷,一阵激动,一阵挫折。
  慧枫的车才开到堤岸,就听到她的西藏獒犬——绿碧在叫,而且叫得很凶,那凶的声音若不是有个围墙挡着,它早扑出来把这个惹烦它的家伙撕个粉碎了。
  到了门口,她发现徐凯文的车子停在那儿。
  果然是他!她的心跳得简直要冲进口腔里了。徐凯文站在那里的样子,好潇洒也好落实,柳树後面是染亮半边大的夕阳,淡金色的光辉洒在他身上,那情境使人疑幻似真。
  『有事?』她把车停下。
  『不请我进去坐?』他落拓一笑,笑得令人心动。
  『进来吧!』她叹了口气,然後向墙内轻叱了一声:『绿碧,别叫。』
  绿碧立刻安静了下来,整个天地也跟着安静下来,静得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她才抬头看他,就发现徐凯文炽热的眼光正停留在她睑上,她一惊,迅速地收回视线。
  她是不该请他进来的,她想,这幢白楼发生了太多的事,件件都跟她有关,但是,她怎能拒绝得了他?  
  徐凯文一进屋子,就跟她头一回来时一样愣住了。
  『这是——』他指着那一扇假窗子。
  『一幅画!请坐!』慧枫道:『喝咖啡还是茶?』
  『咖啡!』
  徐凯文仍是那样神魂颠倒的望着她,这使得慧枫心上一阵又一阵的燥热,去过厨房,端着咖啡再出来时,她已经从容多了。
  『徐老师找我有事?』她放下托盘,打开糖罐。
  『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可是——』他坐直了身子,终於下定了决心:『慧枫,我有话跟你说。』
  『徐老师要谈的是——』
  『不要叫我徐老师!』徐凯文摇摇头:『慧枫,也不要老是躲着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的声音好轻。
  『在课堂上我是徐老师,但是在这里,我是徐凯文,一个关心你而来探望你的朋友。』
  『我不能!』
  『请你公平一点!』徐凯文叹了口气:『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你没有说我怎么懂?』她的声调放缓,但是冷冷的。
  『好吧!那我就说了,』他喘口气,彷佛他想说的话使他不胜负荷:『慧枫,我想跟你在一起。』
  慧枫被这话一惊,手上的咖啡整个泼了出来。『唉哟!』她痛得叫了一声。
  『烫到了没有?』徐凯文紧张的站了起来,立刻抓住她的手,当他用毛巾拭掉咖啡後,才发现她的手背已经被烫得一片红。
  『都是我不好—』他抱歉的说:『实在太冒失了,可是慧枫,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忍了这么久,再忍下去就要发疯了。』
  『请你——别说了!』她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这里是白楼,不是吗?日日夜夜她都能感觉到秦德言仍然在这儿陪着她,徐凯文的闯入是一种——冒犯。
  『我一定要说!』徐凯文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居然情不自禁地用嘴唇贴紧她红肿的地方,她大吃一惊立刻要抽回手来,可是他的嘴唇一点也不肯移开,一阵又酥又麻的感觉立刻由吻痕传递了全身。
  老天!她从心底颤悸了起来。不能在白楼!不能在白楼!她在心底叫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徐凯文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睛突然使她迷失,她像被符咒蛊惑似的呆坐在那儿,好半天,她才意识到徐凯文已经抱住了她。
  『放开我!』她用手推他。
  『不!』他喘息着,激动而亢奋:『绝不!』
  然後,他那炽热的双唇就贴住了她的,她一阵挣扎,可是他力大无穷,渐渐地,她的力气弱了,而他身上强烈的男性气味一阵又一阵的传来,终於征服了她,用他温暖宽大的怀抱紧紧拥着她,那一瞬,她在迷离中觉得自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珍宝。
  那感觉使她从身到心都震撼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的伸出手臂接受他的拥抱时,觉得自己可以相信他一辈子,就这么地把自己托付了出去。他开始吻她时,那真是天底下最美妙的滋味。那样的陶醉与信任中,她决心即使他要因此而占有她,她也不会後悔。
  『慧枫,慧枫!』他的吻更热烈了,一边吻,一边在她耳边唤着,她心底积存了许久的冰山,就在这样的呼唤里,一寸寸的溶化。
  他吻了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眼、她的额头,甚至她精致的小耳朵,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那炽热的唇在她脸上来回游移着,吻得她神魂颠倒,几乎不克自持,这些日子来的痛苦、心酸,全在他的怀抱中被遗忘了。
  她的爱与渴望被爱的少女情怀,在这火焰中复活了,她不再是那个黑衣黑袍的小寡妇,她又恢复了该有的青春,该焕发的热情。
  慧枫整个人都在这刹那间燃烧了。
  多么好的感觉!多么好的感觉!她在心中叫着,直到精疲力尽整个人瘫软在他的怀抱中
  外面的天色已不知在何时暗了下来。他们在黑暗中互望着,他的眼神好清好清的看着她,看得她一阵羞涩,不觉一缩。
  『别动—』他凝视着她:『慧枫,你好美!』
  她的体内突然一阵无法自如的震动,心一酸,眼泪就这么涌上了眼眶,他说她美,他又何尝不是呢!
  晶莹的泪滴慢慢的淌了下来,但她的心中一片清明,在那泪中,彷佛所有的罪孽,全都得到救赎。
  『你哭了?』他惊奇的俯下头,看眼泪从她脸颊滑落。在泪光中,她的唇泛出了个微笑,那笑容使她整张面孔都灿烂了起来。他不由自主的吻了下去,吻在她的泪痕上,也吻在她的笑容里。
  然後,他们彼此心弦震颤的,在黑暗中凝视着对方,谁都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安祥中,他们也共同拥有着一份默契。
  『慧枫!』他抱起她的时候,那爱逾珍宝的情,使得她不禁心伤了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缘份让我们能在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幸运,可是慧枫,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照顾你,呵!老天,我简直没办法说出我对你的爱!』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柔柔地。
  这一生,因为太多的错误,她始终没有爱过,可是当地抚摸着他的脸时,她知道,她在爱了。也有一个人是这样热切的回应着她,毫无保留的爱着她。  
  她的泪滴由衬衫领口滑进了他的胸膛,那一刻,她感到无比的安全。
  她闭上了眼睛。
  *  *  *
  夜深了,炉火残了,杯中的酒也空了,一切都是这样的静,静得让人只想融化在这么醉人的温馨中。
  『慧枫——』徐凯文轻触着她的发丝,这些日子,他常一下班就来,一来就逗留到深夜。
  『嗯?』她懒洋洋的注视着炉中已经开始一明一灭的火焰。
  『我想带你去见我的爸爸妈妈。』
  『你说什么?』她翻身坐起,炉中最後一块炭已经熄掉了,就在这一刻慢慢冷却,化成灰。慧枫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不!』她拼命摇头,摇得一头长发都散落在肩上,她的眼珠又黑又圆,模样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慧枫,你怎么了?』徐凯文也吃了一惊。
  『为什么我要去见你的父母?』她嘎声的。
  『因为我要对你负责!』他热切的望着地,解释着。『慧枫,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正眼看过别的女孩子,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是我一直在找的,也因为我没有经验,所以我冒失、笨拙,但你不都原谅我了吗?』
  『可是——』
  『你我既然相爱不渝,为什么还要这样拖下去不结婚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虚弱地想挣开那一双紧抓住她的手,但她丝毫动弹不得,他好坚决好坚决的把她拥入怀中。
  『你懂!慧枫,别逃避现实!』
  『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她怯怯的声音犹如耳语。
  『不!这样太委屈你了,慧枫,我爱你,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在这段日子里,我一定得先看牢你,慧枫,也许「看牢」这两个字对你不敬,可是请原谅我,你太美、太出色了,我不放心,你知道你每走到一个地方,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看,噢!老天,我会受不了,我会嫉妒,我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属於我的。』
  『用不着别人肯定,我本来就是属於你的。』她好不容易抓住他话中的漏洞。
  『这不一样,』他急急的:『我非这样做才能对得起你,也才会心安。』
  『如果我不接受呢?』她幽幽地仰起了小脸,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孔,经过校园的陶链,世故减少了,沧桑减少了,又回复了少女的纯真。
  『为什么?』他好诧异的问:『慧枫,是我太冒失了?还是太自作主张惹得你不高兴了?』
  『都不是!』她摇了摇头:『你没有错。』她叹了口气:『一件简简单单的小事,何必 把它弄得这么复杂呢?』
  『简单的小事?』他怪叫一声:『你居然称我们的感情是简单小事?』
  他那忿然的神色和受辱的态度把慧枫吓了一跳,从相识到相恋,他的开朗睿智,深深吸引着她,他也从没这样急躁、忿慨过。
  『对不起,我说错了,别生我的气。』她柔柔的靠着他,心中却泫然欲泣,是的,他说对了,她是在逃避现实!而这么好、这么完美的男人,她不配接受,但现在想回头已经太晚了,她深深地爱上了他,爱得那么深那么切,那么不克自拔。
  『我不生你的气,但我不懂你!』徐凯文的眼中充满了受伤的神情,他放开了地,把她按在椅子上,弯下腰问:『我真的不懂你!慧枫,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什么使你这样害怕?是什么阻碍了我们之间更进一步的感情?』
  『没有。』她生硬的。
  『有!一定有!不然你不会这样子!』徐凯文那张英俊的面孔依然温柔,只是一丝笑意都没有,那男人的固执使得慧枫低下头。
  『别逼我!』她挣扎着。
  『我就知道!』他放开了地,倒退了一步,身心都似乎无限的疲惫。
  『你知道什么?』
  『这是我头一次带女孩子回去见父母,我原本以为你会很赞成、很高兴的,可是你拒绝了,用这么不可思议的态度。』
  『我不是故意的!』她喃喃自语。
  『我知道!』他冷笑一声,挑挑眉:『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有说不出的苦衷。』
  『不要这样待我!』
  他沉默了下来,空气中是一片僵持,全熄的炉火不仅失去了熊熊的火焰,也失去了方才的温度,一阵寒意袭卷了整个客厅,慧枫下意识的缩了缩肩,在他面前,她发现自己被从前那些历练折磨出来的勇气都消失了,她变得无知、无能,一点也不能保护自己……
  空气仍是那么僵硬,所有美好的感觉荡然无存,他们避开了彼此的视线,最後,他终於开口了!
  『慧枫,也许我要求得太苛了,可是直觉地我发现这里面有问题,现在也证实了我的猜疑没错,我想既然我们爱得这么深,你就应该对我说实话,不管你发生过什么事,只要你肯告诉我,我保证我还是会像从前一样的爱你!你一定得信任我!』
  保证?慧枫心中一阵凄然,他竟然开口闭口都是一个保证,他还以为他是圣人?不!他只是正常的一个男人,如果她告诉他实情,他会受得了吗?
  『你误会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在说,彷佛是别人在说话一样:『凯文,我没有秘密,我只是不愿太早去见你的父母。』
  『你说的——是真的?』他怀疑的看着她,眼光中的不信任已达百分之百。
  『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怀疑、不信任?』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对不起!』他抱歉地搂住了她:『我太急躁了,是不是?』
  『以後别这样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们会通过一切考验,水到渠成的。』她一语双关。
  『我当然相信你!』他开始在她冰凉的脸颊上搜索她的唇:『可是,慧枫,我求你千万别骗我!如果我发现受了愚弄,一定不能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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