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萼回到府里已是掌灯时分。英夫人仍是昏迷不醒,舞萼便回自己房去歇息。
房内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火。她心里因为有事,并未生疑,只是径直推开房门走进房去,还未站稳,便觉身后一阵风起,只听两声闷响,她回过头去,跟随自己的两个侍女已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袭击侍女的那人就站在离她两步的地方,整张面容都隐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眸子熠熠发光,仿佛暗夜里出来觅食的野兽。
她心里惧意顿起,尖声惊叫起来:“刺客!”
那人迅即伸手捂住她的嘴:“舞萼,是我!”
——这声音何其熟悉!舞萼只觉自己的心忽然停了一停。她挣脱开他的挟持,迟疑问道:“雷远?”
雷远从黑暗里慢慢走了出来。还是那英气挺拔的面孔,还是那深邃执著的眉目。他凝视着她,满眼都是怜惜:“你瘦多了!”
舞萼不由惊喜交加:“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了这几日京城发生的事情,所以就赶来了。”雷远扶着她的肩:“我知道离约定日期还早了几日,但是依眼下情形你最好不要再在京城逗留——怎么说你和景阳公主之死有很大干系——所以我来带你走。”
仿佛第一次听说自己要离开京城似的,舞萼满脸震惊:“带我走?”
“我当时就不应该把你留下!”雷远咬牙切齿道:“我把你交给他,是因为我想他会让你过得很好,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没用!早知道如今会是这样,我当时就是强抢也要把你带走!”
舞萼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低道:“他是对我很好。如今这样并不是他的过错。”
雷远听她为他辩护,着实不悦:“怎么不是他的过错?若是换了我,娶了你,又和你有了孩子,无论如何是不会把你送走的。更何况他并没有照顾好你,更没有照顾好孩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他算什么男人?”他越说越觉得有气:“这样的人根本照顾不好你。他就是不把你送走,我也会来把你抢走。”
“别说了。”舞萼打断他:“我现在不能和你走。”
雷远不由怒目圆瞪:“你要留下和他在一起?为什么?”
舞萼心乱如麻,低下头去不敢看雷远生气的双眼:“他当时治好了你的病。我受重伤,也是他一直悉心照顾。他又安排送我去你身边,成全你我。不管从情还是从义来讲,他都是我们的恩人。现在他深陷大狱,他母亲又病重,我若是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了,岂不是忘恩负义?”
雷远听她说的有理,态度不由和缓下来,垂目不语。舞萼又道:“我想把他从狱中救出来。这样也算给他报恩。”
雷远忙道:“幸亏我来了!劫狱这事你不擅长,还是我来做。”
舞萼又是好笑又是着急:“我什么时候说过劫狱了?”
雷远眼珠一转:“那么你是要挟持皇上逼他放人?”
舞萼又摇头:“也不是。”见雷远跃跃欲试的样子,忙道:“我自有自己的打算。你别胡来。你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这京城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还是走吧。”
“我只想帮你。你一个弱女子……”雷远抚着她的肩膀道:“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京城。我很不放心。”
舞萼心里感动万分,不由有些哽咽:“你来京城我已经很感激。不过我实在欠他太多,我想凭自己一己之力帮他度过这个难关,作为对他的报答。你若是帮了我,我反而觉得自己出力不够,对他心里总有愧疚。你还是先走吧。你若是再出事,我……”
雷远心潮澎湃,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拉入怀里搂紧。舞萼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局促,正要从他怀里挣出来,忽然听他在她头顶道:“我等你!”她不由便一怔,忙道;“不。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么?”
雷远拥着她低道:“我当然明白。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今晚就出京城,回西北去。”
舞萼心里刚一松,就听雷远咬牙切齿道:“京城不是我能施展手脚的地方,那我就回西北。我这就连夜赶回去,去把那个什么秦将军擒过来作为人质。狗皇帝最好听你的话乖乖放人,否则若是你,或者那个侯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等着收尸!”
雷远的声音在她的耳里嗡嗡作响。她不由大急:“不可!秦将军是朝廷命官,是镇北军的督统。西北安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你抓了他,西北岂不大乱?你不能为了一己之私,降祸平民!”
雷远冷笑:“你不明白,这个秦将军就是西北的大祸!若没有他,西北会平静许多。”他不想和舞萼解释太多,便道:“总之我等你!我知道你现在一时半刻是不能跟我走了,不过我会在西北等你,直到你来!”
舞萼百感交集,伏在他怀里默不作声。雷远慢慢抚着她的头发,道:“这就说定了。”紧紧抱了她一下,这才放开她,道:“回西北路途遥远,我要赶紧上路了。”
舞萼咬着嘴唇点点头,总觉得不放心,嘱咐道:“你好好得回西北去,千万不要动秦将军!”雷远握了握她的手,笑道:“我现在在西北可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你不用为我担心。”见她依旧蹙眉不展,便笑道:“我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好歹也对我笑一下。”
他既这样说,舞萼也只好舒展开眉目,对他笑了一笑。雷远心花怒放,忍不住凑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一亲,柔声道:“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来!你快些把这边的事情解决了,早日去西北,别让我等太久!”又亲了她一下,这才放开她的手,恋恋不舍打开房门。他来去如风,很快便消失在房外,只留舞萼一人呆在原地,仿佛作了一场梦似的,独自回味半晌,这才醒过神来。
第二日一早,舞萼便去了皇宫求见太后。她连去数日,太后都不见她。通传的太监永远冷冰冰的一副嘴脸道:“太后不想见你!”
“烦请公公去太后面前美言两句,我是专程来拜祭景阳公主。”她放低姿态,哀声恳求。
太监只好又进去通传,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又出来,绷着脸道;“传太后口谕,苏舞萼现在已是一介平民,不可入宫,更不能提皇族名讳。而她口口声声景阳公主,错已犯下,不能轻恕,掌嘴十下,立时执行!望她牢记,今后再不许提起任何和公主或者静安侯相干之事!”说完,还未等舞萼反应过来,身边便有一个太监面无表情上来,拎了她的衣领,狠狠对着她的脸抽了十下耳光。打完后,通传太监冷冷道:“谢恩吧!”
舞萼捂着红肿的脸颊,伏在地上哭道:“还请公公告诉太后,太后留舞萼一条性命,舞萼感激不尽。可是一切都由舞萼而起,太后若是责罚,请责罚舞萼一人。静安侯他……”
还未等她说完,通传太监冷声喝道:“太后的谕旨都是白说了么?胆敢再提静安侯!再打!”执令太监如狼似虎上来,按住舞萼又是一轮耳光。打完,通传太监看着脸皮青紫、嘴角汩汩流血的舞萼,哼道:“记好了,若是再犯,还是一样的惩罚!”进宫向太后回命去了。
舞萼没想到太后会是这般绝情,万念俱灰,不顾脸颊刺痛难忍,瘫坐在宫门口放声大哭。偌大个宫门前一片寂静,守卫们和出入的官员们无声的注视,但没有人敢上前。过了很久,府里的仆人才得了消息寻了来,扶了她哭道:“夫人回去吧。”
舞萼回到府里,脸颊肿胀,不好去见英夫人,便一人坐在房里发呆。
——难道真得是走投无路了么?难道真得要眼睁睁看着他被行刑?
她想到他在狱里的那番潦倒情形,心里刀割似的痛,脸上反而不觉得剧痛难忍了。侍女们上来给她敷药。她捂着脸,忽然道:“明日是不是景阳公主出殡的日子?”
侍女们反应过来,哭着劝她:“夫人别再去了。太后皇上这么恨你,你若是去,他们万一生起气来,这责罚可不是像今天掌嘴这么轻了!”
——可是,爹不是说过么,等到景阳公主丧事完了,皇上就要对他下结果了。明日无论如何我必须见到太后!
舞萼第二日仍去了皇宫。她没有赶上太后出宫,便一直等在门口等她回来。过了晌午,终于看到太后的凤驾。太后随从中有认识她的太监,看她又来了,纷纷变色。便有平日有些交情的太监上来偷偷拉住她,小声劝道:“太后现在很悲伤,不是你能去说上话的时候。你先回去,等她宽慰些了,我自会帮你说些好话!可无论如何,今日是不能够了!”
“人命关天,再等不了了!”舞萼甩开太监,扑到太后凤驾前跪倒在地,呼道:“还请太后念在英夫人和死去老侯爷的情分上,饶过静安侯一命!”
太后的十六抬大轿便停了下来。太后的贴身大太监喝道:“敢冲撞太后銮驾,着杖二十!”于是御林军们便上来把舞萼拖到一边,按倒在地行刑。大杖呼呼有声,打在舞萼身上。舞萼疼得不住惨呼,大叫道:“太后今日打死我,是我应该的!我给景阳公主偿命!但请太后放过静安侯无人理会她。太后的大轿慢慢从她身边经过,眼看就要走进宫门。舞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声嘶力竭喊道:“太后是做娘的,怨我和静安侯害死你女儿,那是理所当然。可是我是做娘的,英夫人也是做娘的。我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在我面前,我该怨谁?英夫人要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她面前,她又该怨谁?”她已绝望到底,索性便豁出去了,喊道:“你以为只你的孩子惨,所以我该死,静安侯该死!可是我的孩子呢?他难道就不惨么?英夫人已经快病死了,死前都不能见她儿子一面,她就不惨么?”
众人没听到有人敢这样对太后说话,个个吓的魂飞魄散。便有太监上来拿布条堵舞萼的嘴。舞萼满脸泪水挣扎道:“横竖太后今日打死我,处死静安侯,病死英夫人,我们一家和福儿地下团聚去,倒也圆满!”
大轿此时忽然停了下来。帐帘慢慢掀开。太后露出脸来,沉声道:“停手!”御林军们依言停了下来。舞萼奋力抬起头来,只来得及和太后对视了一眼,便疼的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已是躺在自己床上。侍女们抹泪道:“夫人总算醒过来了。”
舞萼遍体鳞伤,疼得哼了两声,吩咐道:“我这个样子不能去见老夫人。你们去看看她今日病情如何,回来禀报我。”
侍女们道:“我们不能去,太后现在老夫人房里呢。”
舞萼不由大惊。侍女们道:“太后把你送回来,就去看老夫人。已有半个时辰了。”
舞萼挣扎着就要起来去英夫人房里,侍女们自然不让她起身。两边正在争执,门口太监道:“太后到。”话音刚落,太后已缓缓走进房来,见舞萼满身都是血迹,犹自努力要从床上翻下来,阻止道:“你别动,好好躺着吧。”
舞萼自然不敢,还是滚到床下来伏在地上给太后行礼。太后长叹一口气,道:“难为你了。”
舞萼呜咽道:“还请太后看在英夫人的面上,饶过静安侯。我愿由太后任意处置。”
太后不答话,只抚了抚她背上的伤势,对太监道:“让宫里太医来看看,有没有伤了筋骨。”又对舞萼道:“你只顾养你的病吧,别的就别再多想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转身就往外走。
舞萼一把抱住她的腿,哭着求道:“太后,太后,我宁愿以死谢罪,只求你能让静安侯出狱。”
太后被她拖着不能前行,无可奈何停下脚步:“你怎么这么固执呢?我让你好好养病,照顾好英夫人,你只照做就是了。别的我再不和你多说。”让太监拉开她去。
舞萼伤重动弹不得,只好任凭被人拉到一边,眼睁睁看着太后走出房去。她听太后方才决绝的口气,静安侯无论如何是出不了狱了,心里一片绝望,不由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眼下已是朔冬。窗外寒风呼啸,雪花纷飞,天地间到处都是透骨的寒意。舞萼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风中翻飞的雪花,觉得自己就和它们一样无依无助。她正犹自出神,一个仆人跑进房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侯爷……侯爷……侯爷回来了!”
“你说什么?”舞萼颤声道。
“侯爷的车刚进巷口。我先进来给夫人报个信。”
舞萼不知道身上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从床上一跃而起,便朝房外奔去。长风裹着雪花打在她脸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跌跌撞撞跑着。
“侯爷您慢点儿……”随着一声呼唤,静安侯便出现在舞萼面前。舞萼看他朝自己奔来,转眼间便站在自己面前,眉眼清晰如画,仿佛隔世再见。她便腿脚一软,倒入他怀里。他紧紧搂着她,越抱越紧,好似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去。舞萼勾住他的脖颈,手底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这么多日的担忧恐惧全部沉到心底,让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你终于回来了!”
静安侯炙热的唇摩挲着她的鬓边。他俯在她耳边哑声笑道:“我回来了。”
头顶北风肆虐,大雪纷飞,可两人怀中心里都是一样的火热,只觉喜悦幸福和着满天雪花,铺天盖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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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君庭I 第三十六章 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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