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君庭I 第四十一章 思念

  秋天本是令人欣喜的收获季节,但对西北来说,却真真是应了多事之秋这四个字。经过一夏的修整,凉国人终于在秋高马肥时举兵南侵。镇北军和西北民众全线应敌。凉国人善骑射,来去迅速,作战毫无章法可循,却胜在一个奇字。范静渊深知不能与其纠缠,便只守不攻,将各处关口防护的滴水不漏。两国战士厮厮杀杀数月,谁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凉国人看镇北军的防卫坚不可摧,便重兵压向雷远的桐州夸州青州三州边境,企图从这里攻开门户渗入西北。没想到雷远的抵抗更强。这是因为西北由于连年战乱,英雄猛将如云,如今边境有难,大家看雷远义薄云天,便投到他手下共同抗敌。雷远军中几乎所有大将都武艺高强,冲锋陷阵,单挑群杀,让凉国人吃尽苦头。
  雷远兵力强盛,设在桐夸青三州的镇北军相比之下形同虚设。范静渊于是决定在这三州不设一兵一卒,将镇北军全部调回,补充其他关口不足兵力。
  “将军可要三思!”白安阴阳怪气道:“离开容易,再回去就难了。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将镇北军撤出这三州,事关重大,务必要禀与皇上知晓。”
  范静渊凝然道:“白将军放心,一切后果由我范某承担就是。”
  ——口气倒是大。我等的,可就是你这句话!——白安心里嘿嘿的冷笑,当日回到自己军帐里,将范静渊一举一动详详细细密奏皇上,并在奏折最后写道:“范静渊和匪首雷远交情匪浅,来往甚密,现在又将三州拱手相让,似有已结成同党之嫌。”
  他将密信快马送出,便等着皇上下旨判范静渊叛朝之罪。没想到这道奏折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京城那边半点动静都不见。白安心里万分焦躁,在外却不敢露半点痕迹。
  范静渊并不知道白安正处心积虑等着抓他和雷远勾结的把柄。他从前和雷远从不曾联络,各自作战,互不理睬,可将镇北军从三州撤出后,他和雷远之间的联系反而密切起来。他和雷远之间设了信使,固定往返于镇北军和山寨之间,以便两人通信探讨共同抵御凉国之计。两人虽从未明说立字,却早在心里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同盟。
  这两人都是西北的英雄,现在齐心合力并肩作战,将西北守得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凉国人更觉得吃力,吃了几次败仗,士气便大不如前,再加上现已入冬,后备粮草供应不及,赤和无可奈何,怏怏然带兵退回国去。
  凉国退兵,对西北来说,是天大的喜讯。雷远心里很久从未这般高兴,在乌龙山山寨里摆了三天流水席,宴请西北各路豪杰。乌龙山来客如织,熙熙攘攘,甚是热闹。酒至正酣,翠儿在旁边偷偷拉他的袖子:“大哥,有客人来了。”
  雷远颇不以为然:“客人来了就往席上请。”
  翠儿凑在他耳边低语:“这客人可来不得席上。是凉国的阿黛公主。”
  阿黛这两个字如炸雷般在雷远耳边一滚。他酒意顿时醒了八分,忙跟着翠儿走到后院。阿黛孑孓一人,取下头上的斗篷朝他微笑:“雷远,我来投靠你。”
  原来凉国虽败,却贼心不死,想与西戎联盟卷土重来。西戎王早就垂涎阿黛美色,趁机提出联姻。凉国王不顾阿黛执意反对,一口应承下来。阿黛见事无挽回之机,趁人不备,偷偷逃出凉国。
  “我实在无人可求,只能来找你。”话虽说得可怜,阿黛的笑容却开朗璀璨,看不到半点阴霾“那有什么问题?”雷远朗声道:“你只管住在我这里就是。我倒要看看,凉国人敢不敢来找我要人?”
  凉国人果然不敢来找雷远。阿黛在乌龙山上住下,转眼就是数月。寨里人人待她客气,并不因为她是凉国人而恶意冷落。雷远也对她照顾有加,嘘寒问暖,事事周到。她住的时间越长,心里便越是欢喜。
  她想,我要去告诉雷远,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住下来,住一辈子!——她打定主意,迫不及待地去找雷远,找遍整个山寨,终于在后山找到了他。他独自一人坐在山边,正看着山下某处出神。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群山环抱中,一座小城覆在白皑皑的雪下,宁静无声。
  “那是哪里?”她好奇地问。
  雷远仿佛叹息般回道:“青州。”
  “那里有什么特别么?”阿黛看他神色伤感,脱口问道:“是不是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雷远面色有些惊触似得脱口道:“不!那里没有出事,我也不会让它出事!”
  阿黛从未看他眼神如此担忧凝重,心头仿佛一道闪电划过,瞬时恍然大悟。她沉默片刻,道:“我听翠儿说过,她现在在青州。你……原来还记挂她。”
  雷远被她说中心事,无言以对,只好苦笑。阿黛长长叹口气,在他身边坐下:“与其这样遥望,不如下山去看看她。”
  “不!”雷远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我不想见她!”
  ——是不想见?还是不能见?不敢见?
  ——当时明明还喜欢她,喜欢得发狂,却说什么让她过得好,把她硬生生推给别人。本以为老天既然安排和她相识一场,相恋一场,那么多生生死死都一齐熬了过去,到最后她总是我的,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没想到老天只是在捉弄我,或者也是对我当初主动放弃的报应,把她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却让我永远碰不着她!
  ——越想她,便越不能见她,怕只要一见到她,就会不顾一切带她走!可她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了!
  他心头千情万绪激烈翻涌——可是,这所有的心思,又怎么能讲与别人知晓?——他只是沉默。
  阿黛也不说话,慢慢把脸靠上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看着远处的夕阳默默出神。
  冬日的太阳落山早,很快天边只剩暗红一线。氤氲暮霭四起,烘托着那最后一点夕霞丽色。阿黛轻轻靠着他,喃喃道:“真美!我没想到,我还能和你一起看场落日!”
  ——她不也曾这么说过?能和你看这场落日,我很快乐,这一生,我也满足了!
  ——我又对她说过什么?每次日落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着天。这样,每当你看落日的时候,就好像我陪着你一样。
  ——这话,她恐怕都不记得了。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每天日落的时候,在这里远远看上一眼!
  他和阿黛各怀心事,相对无语。两人一起沉默着,在山边坐了很久,直到夜色低垂,四周漆黑一团。山风呜咽,她靠着他轻轻发抖。他这才回过神来,忙把自己外袍脱下,凑近她,要给她披上。她顺势投入他怀里,紧紧环抱住他。
  他又是震惊又是窘迫,正要说话。她却抢在他面前,飞快道:“太阳落下了,还会再升起来;今天过去了,还有明天。“她在他怀里仰起脸来,深深看着他:“失去了的东西,你还能再得到!她走了,你还有我!”
  饶是他早知道阿黛的心思,听到她这样坦诚的表白,他还是心头大震:“阿黛,你知道我心里……”他话还没有说完,她却忽然跳出他怀里,展颜笑道:“这里太冷,我们回去吧。”不等他回答,她已经噔噔跑开了。
  第二日雷远再见到阿黛,她神情语气一切如常,仿佛昨晚没有说过那些话似得。雷远不敢直问,索性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傍晚他去后山,她却早就等在那里。她说:“以后我陪你一起看落日,如何?”他没有理由拒绝。
  转眼新年将至,山寨里忙着置办年货,渐渐热闹起来。雷远却是悠闲无事,于是上山猎物,没想到第一天便收获颇丰,射杀了一头成年山豹。他箭法极准,一箭致命,箭矢正中山豹两眼中间。他把山豹拖回山寨,把一整张皮剥下来,硝好,挂在寨里。人人见了都说,真是一张上好的毛皮。
  山豹皮以御寒出名。翠儿不由大喜:“雷大哥从前受过冻伤,现在还没好透呢,一遇冷就全身骨节疼。有了这张皮,可就不怕冷了。”
  阿黛听到了,便记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赶紧给雷远做件御寒的棉衣。因不知道他的身材尺寸,她便去他房里找他。还没进房,便听到房里翠儿嚷道:“给她送去做什么?她什么没有?还缺这个?最需要这皮子的,是你。”
  “翠儿,”雷远的口气还算温和:“她头一次在西北过冬,这么冷的天气,她不习惯。况且她还刚生了孩子,身子弱。我比她可强壮多了。这皮子,当然是要给她的。”
  “你就总是想着她!”翠儿歇斯底里的大叫:“她是狐狸精,迷了你的心了!”
  “总之我不去!”翠儿咬牙切齿道:“我最恨她了!这辈子我再不想见到她!”蓬的一声把门推开,这才看到门口的阿黛,哼了一声,满脸淌着泪跑开了。
  阿黛走进房去。雷远看看她,神情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她笑道:“翠儿不愿意去,那么我去好了。我和舞萼也算是旧识,我一直就想去看她。”
  阿黛第二日动身去了青州,一去就是十几日,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回到乌龙山。她神情焕发,一见到雷远便笑道:“青州真是好,那么多新鲜玩艺儿,我都不想回来。”
  雷远耐心的听着她唧唧咕咕的讲在青州玩花灯放炮仗的趣事。他见她高兴,心里也觉得愉悦。阿黛笑道:“舞萼和我很投缘。她还想留我多住些时候,可是我有些想乌龙山,便回来了。”
  “她……好么?”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阿黛忙不迭的点头:“她很好。她的儿子真是长得好看,和画里的一样,又不怎么哭,我喜欢得不得了。她的夫君……”她飞快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他对她真好。他每日都很忙,从外面回来时总是一幅耽心竭虑劳累不堪的样子,可是一看到她,眼睛也亮了,眉头也舒展了,整个像变了个人。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子会对妻子痴迷成这样,她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什么,他就总看着她,整日在一起,还总是看不够她似得。”她看雷远惘然出神,便柔声对他道:“她真得过得很好,我以后也会经常去看她。你就放心吧,不用心里老想着。”
  从此阿黛便常去青州小住。转眼春天过去,夏日骤然而至。隔着被酷阳晒得发白的无垠荒漠,凉国一片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动静;范静渊严加管制下的镇北军忙于刻苦操练,无人出来骚扰百姓。边境竟然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这时,镇北军副统帅白安苦等多时的皇上的回信也终于来了,黄灿灿的纸卷上写:“凉国大困既解,已是捉拿雷匪之机!你等见机行事,务必一击而中!敢阻挡者,杀无赦!”
  此道密旨只交给白安一人,是以无人察觉到西北翻涌升腾的凛冽杀机。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日子只是波澜不惊的缓缓流过。不知何时,第一场秋雨落在草原上。连绵细雨下了两日,终于放晴。和灿烂的秋阳一起来到乌龙山的,还有范静渊的一张请帖。原来是他儿子满周岁摆下酒席,请雷远下山赴宴。
  “寨主不能去!”众人劝道:“这是个鸿门宴。”
  雷远不信:“范静渊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小人行径。再说,他是在青州摆宴。青州可是我的地盘。”
  众人却都不同意他下山:“寨主,小心使得万年船。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些总是好的。”
  雷远说服不了他们,心里烦闷,一人去了后山。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夜。圆月当头,夜色清明。他坐在山边,看着月色清辉笼罩下静谧的青州。
  ——那个夜晚,不也是这样的月光?她望向他的目光,不也和这月光一样宁静温柔?
  轻风微拂过脸,就像她纤细的手掌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他心头异常火热,可又莫名觉得寒冷。四野空阔,露水渐渐下来,打湿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觉得疲惫,干脆和衣在湿漉漉的地上躺下。墨蓝的天幕,挂着几点寂寥星光。他和清月相望无语,静静听着长草里秋虫此起彼伏的低唱。
  ——罢了罢了,也许如此默默牵挂最好。真得见了,又能如何?还是别离,还是思念——更热烈也更无助,更执著也更绝望——这颗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心还能承受多久,还能承受多少?
  ——忘了吧,什么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的,从此便再不受这种煎熬,这种折磨!
  阿黛不知何时静悄悄走到他身边。她挨着他坐下,道:“你别去了,我替你去。”
  他低低道:“不,我去!”
  ——我已竭尽全力要把你忘记,可还是这样疯狂地思念着你!
  ——若是注定我要为你而死,那就死吧,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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