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君庭II 第九章 患难

  范福麟一行人隐姓埋名到了凉国王庭。怕过于招摇,他们一律换上凉人的衣服,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是汉人。他们中只有方清远会说凉语。要出去打探福瑛的消息时,范福麟便让方清远穿上当地女子的衣服,蒙上挡风的头巾,遮住面部。
  方清远身形纤细,着女装后颇有几分婀娜摇曳的姿态。范福麟的手下便打趣道:“方小将军要是个女子,一定很好看。”他话音刚落,一道剑光便疾刺到面前。方清远挺剑指着他的咽喉,冷冷道:“不给你点教训,你下次还要再胡说八道!”
  其他手下们一看要动手,一窝蜂拥了上来:“你只要敢伤了我们兄弟,我们能要你回不了中原!”方清远却凛然不惧,举着剑,怒目相视:“那就上来试一试!”
  福麟见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忙上前打围:“方弟,不要冲动。我这手下只是想赞你长得俊,可是嘴太笨,不会说话,得罪得罪!”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说错话的手下赔罪。方清远这才慢慢收起剑来,整整头巾,冷冰冰道:“往后再说我是女子,我绝不客气!我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后回来。”说完,便头也不回出了门。
  “这人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说错话的手下擦着冷汗仍心有余悸:“我说错了么?他就是长得像个娘儿们嘛!”
  “住嘴住嘴!”福麟忍不住得笑:“他还没走远,别让他听到。要是再惹恼了他,他和你们动起手来,大家撕破脸皮,我们还怎么找大小姐?”
  “依我们看,大小姐不会在凉国。”手下们道:“人生地不熟的,她又不会说凉语,怎么会来这里?她肯定是回江南了。扎提一定是在诓你呢。少主,我们还是赶紧回中原去吧。”
  福麟摇头道:“既然来了,总要查个清楚。”又问道:“阿四走了么?”
  手下们道:“已经走了。方小将军一出门他就跟着去了。”
  方清远果然守时。还没到半个时辰,他便回来了,禀报道:“没人听说过福瑛。不过说扎提的确抓过一个汉人姑娘,但是被夺佚带走了。他们还说夺佚去朵云,也和这姑娘有关。他和扎提因为这个姑娘起了龌龊,伤了扎提,赤和一气之下才把他贬去北边。”
  “真的?”福麟急道:“那个姑娘一定是福瑛。我们马上去朵云!”
  方清远刚出门,一个青年便像影子般闪进来,跪在福麟面前:“少主所料果然不错。方清远出门后,在野外徘徊了一阵子,便有只鸟落下来。小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是什么鸟,只看到他在鸟身上栓了东西,然后就把鸟放走了。”
  “我就说他不会无缘无故跟着我们入漠!”福麟连声冷笑:“方振派他来,到底想干什么?”
  他虽起疑,却仍不动声色,第二日准备些干粮淡水,又买了一群骆驼,便和方清远及手下们一起上路去往朵云。众人都是第一次走进大漠,从未见过这样的浩瀚黄沙、孤烟落日,个个赞叹不已。一路驼铃叮当,豪声笑语,倒是旅乐无穷。
  一路无惊无险,不知不觉已走了大半路程。这日如往常一样,方清远骑着骆驼去前方探路,福麟和手下们留在原地休息。没过多久,阿四忽然指着天上叫道:“就是那只鸟!”
  福麟抬眼看去,只见一团灰影擦着天际低低飞过。说时迟那时快,他夺过弓箭,弯弓、放箭。只见箭矢划破长空,如闪电般刺入天穹,轨迹和那团灰影在空中相交。灰影在空中一滞,随即重重坠了下来。
  早有手下朝着灰影落下的方向跑去,不多时提着血淋淋的一具鸟尸回来,呈给福麟。原来是只军鸽,腿上还缚着一个细小的纸卷。福麟将纸卷展开看了看,脸色轻变,随即将纸卷揉碎,把纸屑埋入沙中。
  “这鸟怎么办?”手下提着鸟尸茫然问道。
  “这个简单,”福麟笑道:“生堆火,咱们晚上吃烤鸽子。”
  等到方清远探路回来,空气里到处都是烤肉的浓香。福麟指着火上一只焦黄的肉鸟笑道:“今天运气好,天上竟然掉了一只鸽子下来,大概是老天爷看我们这些天啃干饼,体恤我们,让我们开个荤。”
  方清远身子一震:“鸽子?”
  福麟佯装没有看到他的失态,笑道:“可不是?我都奇怪,大漠上怎么会有鸽子出现?不过既然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人人都有份。方弟也过来尝点儿?”
  福麟笑意温煦,眼神宁祥,方清远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本是霞光铺洒的天空,忽然像有阴云飘过。他身上阵阵发冷,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我头痛,没有胃口,先睡了。”掉头就走。不管身后福麟说了什么,走到自己的骆驼边,席地躺下,闭目装睡。
  方清远这么反常,火堆边的一干人却不以为意,吃得十分高兴,无非是小小的一只鸽子,居然又唱又笑,吃了一个多时辰。他们越是愉悦,方清远心里便越是忐忑不安。
  ——事情已经败露!这群土匪,这样不动声色,一定是料定自己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他们,到底会怎么处置自己?
  尽管裹着毯子,方清远还是觉得阵阵发冷,全身都在发抖。好不容易等到夜幕低垂,众人散开,纷纷入睡,远近鼾声次第响起,他这才小心睁开双眼。
  大家都睡得正酣,就连守夜的也抱着大刀歪头打盹。方清远朝范福麟的方向看去。他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大概也睡熟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拿早已准备好的布条捂住自己那匹骆驼的口鼻,解开缰绳,牵着它轻手轻脚绕过熟睡的众人。大家睡得正香,无人动弹一下。他顺利的绕到沙丘背面,连忙迫不及待跳上驼背,疾驰而去。
  已是深夜。今晚的大漠格外反常,漆黑的天空仿佛有厚幕笼罩,看不到一颗星辰。方清远根本辨认不了方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沙漠里顶着风奋力前行。风越来越大,已有呼啸之势。粗沙飞到眼里,剧痛无比。方清远不得不放开缰绳,揉起眼睛。
  “揉不得!”有个人的声音忽然道:“流流眼泪就好了。”
  方清远身子一震,差点从骆驼上掉下来。那人看他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自己,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正好也睡不着,陪你一起来吹吹风也好。”
  “范福麟!”方清远咬牙切齿道:“你要杀要剐,只管说,痛快点!这样阴阳怪气掩掩藏藏的,算什么男子汉?”
  福麟驱着骆驼慢慢走上前去,一脸讶然:“我不明白,你不过就是跑出来吹个风看个星星罢了,为什么要杀要剐?”
  方清远再也忍不住,呛然一声,长剑出鞘在手:“你也已经跟到这里来了,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不错,我爹怕你会和凉人勾结,所以让我跟你入漠,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你们识破了,我也不能再留!现在,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福麟并不惊奇,只是笑吟吟道:“我要是放了你走,你半途而废,在你爹面前如何交差?”
  “不管你的事!”方清远竖眉喝道:“让开!”
  福麟好像没有注意到他蓬勃的怒意,却还在一味喋喋不休:“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朵云,你继续监视我,如何?”
  方清远不可置信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会说凉语。”
  福麟笑得虽从容,却总像是闪烁着别样的心思。方清远极力思索了片刻,忽然豁然开朗:“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留下我来要挟我爹!你是白日做梦!”
  福麟被一语道破心思,并不恼怒,反而笑得更加愉悦:“既然方振敢把你单枪匹马往我身边派,应该料到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倘若他并不在乎,那自然又另当别论!——不过他若是不在乎你的安危,你还为他如此卖命干什么?”
  方清远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恼怒的跳起,尖声喝道:“闭嘴!”气血上冲,顿时失去理智,身子从骆驼上一跃而起,半空中抖起剑刃,朝福麟疾刺下去。
  福麟嘿嘿一笑,从自己的骆驼上飞跃到沙丘上。方清远一剑刺空,更是恼羞成怒,也从骆驼上跳下,朝着福麟扑去。福麟扭转身躯,又跳到一边。两人一攻一躲,不知不觉,已是十个多回合。
  此时风势越发大了。巨风卷着狂沙,朝两人劈头盖脸打来。福麟已经察觉到不对,停下身形,极目眺望。方清远却没有意识到他的用意,以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紧咬银牙,朝他后心急刺而去。
  眼看剑尖离福麟的后背只有半寸,没想到他却像身后长了眼似得,头也不回伸手出去,将方清远的剑刃夹在两指之间。方清远大惊,使足全身力气抽了两抽,却是丝毫动弹不得。范福麟这时才回过头来冷笑:“你就这么想让我死么?”不等方清远回答,竟然松开两指:“不用你动手,我们都已经死到临头了!”
  方清远不懂范福麟话中之意,连忙收回剑,喝道:“胡说!什么死到临头?”
  范福麟指了指远方:“你好好看看。”方清远依言看去,只见半空中悬着一道黑线,即使在深沉漆黑的夜色中,也是依稀可见。这黑线仿佛有生命似得,正慢慢朝两人的方向逼近。他奇道:“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范福麟四处寻找自己的骆驼,可是坐骑大概也预感到了危险,早已逃之夭夭。眼看黑线越来越近,天地间的风声,也达到了惊天动地的气势。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拉着方清远跳下沙丘,绕到后面,找到一处背风的沙洞,就要往里面钻去。
  “等等!”方清远见洞穴矮小,里面黑咕隆咚,不由有些发怵,甩开福麟的手:“我不进去。我就呆在洞口。”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闹什么?”风声已越发大了,福麟心里大急,不由分说,把方清远两手擒住,一把推进洞去,随即也跟着钻进去。
  洞穴十分狭小,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外面的风声就像有千万只鬼魂,在黑夜里恣意嚎哭。方清远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朝着范福麟凑了一凑,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又挪远些。即使这样细小的移动,也引得沙洞上方不时有细纱落下,福麟忙按住他:“别乱动。等会儿洞塌了,我们俩都得死在这里!”
  方清远知道他不是危言耸听,心里惶恐,忍不住怒道:“谁让你把我推进来的?”他马上意识这话甚是没有道理——倘若方才留在洞外,或许早被活埋。福麟其实是救了他一命——他却还竖着眉,口气仍然十分强硬:“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欠你什么。刚才我没有让你救我,是你强迫我的!”
  福麟正认真聆听着外面的风声,无暇顾及他。方清远自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往角落里缩了缩,没想到一下撞在洞壁上,头顶的沙子便落的越发急了。福麟脸色一变,把他一把扯到自己身边,低喝道:“从现在开始,你要是再往旁边去,我杀了你!”
  “你敢!”方清远毫不示弱,却又真的不敢再动,只好闹些小动作,一肘朝福麟撞去。福麟抓住他,干脆张开两臂,将他紧紧环在怀中:“这下还看你怎么动?!”
  方清远又羞又急:“放开我!”福麟却像没有听见似得,反而环得更紧。方清远只觉得心跳得如急鼓一般,不由暗自恨道:“等我从这里出去,我就杀了他!”
  他如坐针毡,苦苦盼着风停的时候快点到来。可是只听外面一片鬼哭狼嚎,没有半点风势减弱的迹象。范福麟察觉到方清远正在他怀里发抖,便劝慰道:“不要怕,我们不会死在这里!”他知道这样说并没有多大用处,便笑道:“你我这样的翩翩美少年,死在这里,岂不是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谁和你是翩翩美少年?”方清远忍不住噗哧一笑:“你觉得你长得很好看么?我倒觉得不怎么样!”
  “是比不上你。”福麟顺着他的话胡乱诌道:“福瑛也觉得你长得挺好看。你当时非要跟我入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我们家福瑛。不过,你们俩相貌般配,性格相近,倒是一对金童玉女。”听方清远啐了一口,他便笑道:“不是看上福瑛,难道是看上了我么?”
  “你……”方清远气得全身发抖,心里又一遍重复道:“竟敢占我的便宜!出去后,我一定要杀了你!”
  福麟却浑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杀气,忽然轻叹一声:“玩笑归玩笑,我不能死在这里!福瑛会觉得是她害死我,一生都不会快乐。”
  ——到了这个时候了,他为身后事担心的,不是父母,居然是福瑛——方清远心里一动,哼道:“你对你妹子还真不错!”
  “那是当然。她十来岁的时候便离开家跟着我。”福麟的语调无比柔和:“那时我也小,觉得我得时时看着她,逼她做这做那,她还不领情,真是个累赘!可是她一离开我,我就会十分担心,总觉得她会照顾不好自己,即使把她送回爹娘身边,也总是惴惴不安,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她这人,总是不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安分守己——不过,这说来也怪不得她,都是我,该管教的时候,总是心软。”
  他每字每句里都漫溢着拳拳关爱。方清远听得有些痴了,忍不住道:“要是我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兄长,我也不会……”忽然打断自己,不再说下去。
  福麟察觉到了,问道:“你在家里是大哥?”
  “不。我排行老四。”方清远淡淡道:“我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
  福麟打趣道:“独一无二的男孩子,那你在家一定极为得宠。”
  “得宠?”方清远冷笑一声:“算是吧。要不然我也不会来镇北军。”
  福麟听他口气里透着幽怨,便笑道:“原来你是不愿意来的。怎么,是舍不得娘亲?还是舍不得姐妹?”
  “没什么舍不得的。”方清远的口气更加清冷,甚至透着一些凄凉:“我娘早死了,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的姐妹们和我都不是一个娘亲,我由奶娘养到五岁,便一直跟在爹爹身边呆在西北,再没有见过她们,和她们也没有什么感情。”
  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亲人对于福麟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笑道:“没有姐妹们在身边也好。要不然就要像我一样,在荒漠里被沙埋,哪是什么好事?”
  “我倒希望我能像你,”方清远低低道:“有一个让我愿意闯大漠被沙埋的人。”
  “怎么没有?”福麟笑道:“你当然也有这样的人。”
  方清远茫然问道:“谁?”
  “你父亲。”福麟答道:“你难道不是为了他,才跟着我来大漠?”
  “是呵。”方清远幽幽道:“为了我爹,我是什么都肯去做的——即使他让我去死,我也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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